第114章 餘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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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餘恨
乾元三十年的春天姍姍來遲,在玄凌昭告天下立四皇子為太子後,他的身體病痛日多,終於在仲春時節臥床不起。為了讓玄凌安心靜養,寢殿便移至宮中最清靜的顯陽殿,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妃子,其餘寵妃無詔皆不可隨意入內。
這一日我批閱玩奏摺仍覺神清氣爽,又往德妃處敘話半日,便去顯陽殿看望玄凌。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我來,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開啟顯陽殿的正門,顯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淨,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刻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開啟,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殿中垂著一層又一層赤色繡飛龍在天的繡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彷彿有翦翦風貫入大殿,風吹過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向前,直吹得重重錦繡飄飄欲飛。
我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凌養病的床前。玄凌似沉沉睡著,難得睡得這樣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榻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之是幽幽一脈,不敢驚動了人。
我遙遙駐足,極輕得咳了一聲。聽得聲音,那宮裝女子轉身過來,卻是貞一夫人。
她見我,忙立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貴妃金安。”
我忙客客氣氣扶她起身,“妹妹不必多禮。”
貞一夫人入宮十餘年,對玄凌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裡一心只在照拂二皇子上,閒時吟詩作畫打發辰光。這次玄凌重病,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伏侍在玄凌身側。
貞一夫人自產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謹慎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圓的鴉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
雖然皇帝從前叫她受了那樣多的委屈,也並不十分寵愛她,但是這深宮裡天長日久的歲月,撇開皇帝是后妃們的終身所靠,她對他,亦是十分有情。
我心下不忍,道:“妹妹辛苦了。”又問:“皇上好些了麼?”
她泫然欲泣,又實在不願在人前落淚,只得苦笑道:“哪裡能好,不壞也就罷了。太醫才來瞧過,叫服了藥,剛睡著。”她微微搖一搖頭,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要輔佐朝政批閱奏章,又要照料三殿下與太子殿下,已經十分勞累。臣妾忝居夫人之位,自然要侍奉在側。”她柔聲關懷道:“這兩天時氣不大好,忽晴忽雨的,姐姐腿上的舊疾只怕又要犯,聽品兒說姐姐昨夜腿傷又發作,疼得半夜沒睡好,姐姐自己也要珍重才是。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姐姐費心。”
我點一點頭,扶著她手臂道:“已經是舊疾了,慣了也就不打緊了。妹妹關心皇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自己身子也要緊,況且還要照顧二殿下呢。”又笑,“我要專心打理朝政,妹妹親自照料著皇上,後宮瑣事都勞煩著德妃姐姐和貴妃姐姐,她們也都辛苦了。不過,眼下皇上病著,是該我們姐妹齊心協力的時候。”
貞一夫人看一眼**閉目沉睡的玄凌,輕輕道:“姐姐說的是。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咱們都是為了皇上。”她見我只是站著,忙讓道:“姐姐坐罷,咱們一起等著皇上醒來。我已經吩咐小廚房裡燉了参湯給皇上提神,睡醒了喝是最好不過的。”她憂色滿面,深深嘆息,“皇上的身子是虛透了,我總以為沒了赤芍,皇上會好些,誰知……”她欲言又止,終究不肯再說下去。
她的話是有所指的,年餘來玄凌寵幸新人,常常歡娛至天明,又屢屢向太醫院索取房中丹藥,我與德妃、貴妃常常勸他善自保養,他每每只一笑置之,收斂幾日又故態復萌。為此,貞一夫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
我從德妃處來,心裡有話要單獨對玄凌說,於是笑吟吟道:“妹妹連日照料皇上也辛苦了,不如好好去歇一歇,二殿下也到下學的時候了,一定盼著妹妹多陪陪他。”
貞一夫人看向皇帝,似有眷眷之意。她不捨得離開玄凌,又惦念愛子,略略思量片刻,屈一屈膝告辭道:“那麼,等下皇上若醒了,請姐姐著人知會我一聲。”
我含笑看著她,“這個自然,妹妹放心就是。”
貞一夫人起身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向我道:“等下小廚房的参湯燉好了奴才們會送來,請姐姐叮囑皇上喝了。”她方欲轉身,想一想又道:“皇上醒來若嘴裡發苦,床頭有新制的棗泥山藥糕,是皇上素日喜歡吃的。”
我見她如此,不覺失笑道:“請妹妹放心。若再不放心,只能等皇上醒來時請旨讓皇上去妹妹的空翠殿安養了。”
貞一夫人微覺失態,十分不好意思,紅了臉道:“姐姐說笑了。有姐姐在這裡,我自然是安心的。”
然而她還是有些遲疑,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似光潔絲綢上微曲的摺痕。她猶豫片刻,問道:“孫才人的事,姐姐打算如何處置?”
我見她問起,沉吟片刻,肅然道:“我與德妃商量過,這樣的事,不是咱們能做主的,終究得請皇上示下。”
她大是不躊躇,“那件事……還是先不要告訴皇上吧,皇上這身子,只怕經不起生氣……”
我愁眉深鎖,憂然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是孫才人的事未免太出格,宮中風言風語不斷,若再不請皇上下旨,只怕宮人們口中那些汙穢的話傳到皇上耳中,更惹皇上生氣。”
她想了想終究無可奈何,只得道:“流言難平,還是姐姐告訴皇上吧。”她懇切道:“還請姐姐緩緩告訴皇上,勿讓皇上太動氣。”
我微微頷首,寸把長的珍珠嵌粉紅金剛鑽寶塔耳墜沙沙打在芙柔緞的錦繡華服上,像小雨一樣,在空曠的大殿裡有輕淺的迴音,我含著融融笑意迴應她的話,“妹妹的心思便是我此時的心思。——只是有些事,必定得皇上來拿主意才好,我們姐妹終究也做不得主。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緩緩告訴皇上。”
她滿腹憂慮,幽幽嘆了口氣,“那皇貴妃做主便是。”
我喚來她的貼身侍女,“桔梗,竹茹,好生扶著你家娘娘回去歇息,若本宮下次見到夫人還是這樣憔悴,一定拿你們是問。”
我親自送了貞一夫人至顯陽殿外,眼見她走了,品兒輕聲在我耳邊道:“貞一夫人真是可憐見的,陪伴皇上這些日子,又添了這許多傷心難受,可憐她那身子。”
我只覺得胸口有些窒悶,隨口吩咐品兒,“叫人去把那繡花厚錦帷幕都鉤起來,換上鮫綃的,這樣悶的天氣,還用這樣厚的簾子,益發氣悶了。”
品兒應了聲“是”,便吩咐人去動手。李長小心翼翼插嘴道:“太醫說了,皇上要少吹風才好,所以才用的繡花的厚錦帷幕。”
我看他一眼,緩緩道:“本宮怎會不知。只是太醫說了要防風是一理,可是病人的病氣重,要適當換換新鮮空氣也是要緊的。再說好好的一個人,這樣悶著也悶壞了,何況皇上身子這樣不爽。”
李長諾諾應了,不敢再多問。我微笑道:“本宮近些年冷眼瞧著,李公公彷彿是不大敢和本宮說話了。”
李長忙道:“不敢不敢。娘娘雍容華貴,又日理萬機,哪裡有奴才隨口說話的份。奴才是十分敬重娘娘的。”
雍容華貴?我“嗤”一聲笑出來。曾幾何時,這話是我用來形容昔日的華妃慕容世蘭的。今時今日,在旁人眼中,我這個皇貴妃也如當日的華妃一般凜冽犀利了麼?
李長不曉得我在笑什麼,愈加有些惴惴。我挽一挽臂上的真珠臂紗,又以紅寶九連赤金環攏住,近乎漫不經心道:“敬重就好,敬畏就不必了——你在自然懂得分辨這裡邊的分寸。而且,你這些年對本宮的好處,本宮自然記在心裡。”
李長臉上幾乎要沁出冷汗來了,眼覷著周圍無人注意,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有件事要私下稟告。方才邵太醫來為皇上請脈,說了好一會子話,連貞一夫人也被請了出來,這是從沒有的事,竟像是在密談些什麼。”他見我只是抿了嘴聽著,不敢停滯,又道:“奴才不放心皇上,私下裡聽著,似乎是涉及娘娘與三殿下,邵太醫走後,皇上的神氣便不大好,只吩咐說從此不用衛太醫來診脈了,只用邵太醫瞧,如此喝了藥方睡下的。”
我“嗯”一聲,似笑非笑著看他道:“很好,你很忠心於本宮,只是怎麼這會子才來告訴?”
李長抬袖擦一擦臉上汗水,急忙道:“奴才本要遣人來報,一是聽聞娘娘在德妃娘娘處,不方便回稟,再者估摸著娘娘今日要來,所以一直靜候在此。”
我淡淡笑道:“知道了。你把人都帶下去,本宮靜靜陪著皇上就好。”我想了想,再囑咐一句:“吩咐下去,今日本宮在這裡,無論是誰,都不許來打擾。”
李長躬身答應了,忙打發人下去。殿中無人,愈發空曠寂寥。我徐步進去,三尺長的芙柔緞裙裾絢爛盈於寸厚的紅絨織金毯上,盈盈地掃過無聲。
一顆心更加空落了,幾乎要冷到深處去。
自溫實初看守惠儀貴妃梓宮,衛臨便深得玄凌寵幸,一步步當上太醫院正,成為太醫院之首。衛臨醫術又高明,向來為皇帝所倚重,且又是我的心腹,皇帝也知道,因此更加信任。現在忽然棄之不用,未必是不信衛臨,只怕是對我起了什麼疑心了。
語涉三殿下,是關於予涵那孩子的。
玄凌疑心日重,一旦被挑起,就不是輕易能彈壓的下去的。
我的心一絲一毫冷下去,似乎被千年玄冰緊緊壓著。寒冷,透不過氣來。
這麼些年,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這種冰冷而無所依靠的感覺。
我緩緩走到玄凌榻前,地下青銅九螭百合大鼎裡透出洋洋淡白煙縷,皇帝所用的龍涎香珍貴而芬芳。我開啟鼎蓋,慢慢注了一把龍涎香進去,又注了一把,殿中的香氣愈濃。透過毛孔幾乎能滲進人的骨髓深處,整個人都想懶懶的舒展開來,不願動彈。
可是此時此刻,我不能放鬆,不能不動彈。只要一個疏忽,一個差池,我今日的一切,他用性命保護我換來的一切,都要灰飛煙滅了。不只是我死,多少人又要因為我而死。
不!我不能再冒險!這些年來的辛苦,幾番心死,我已經撐到了今天,再不能倒下去。
我迅速合上鼎蓋,步到窗前。沁涼的風隨著錯金虯龍雕花長窗的推開湧上我妝點得精緻的臉頰,湧進我被龍涎香薰得有些暈眩的頭腦。風拂在臉上,亦吹起我散在髻後的長髮,點綴著淺紫新鮮蘭花的數尺青絲,飄飄飛舉在風中。我忽然覺得恍惚,彷彿自己還年輕,還在甘露寺的那些歲月,青絲常常就是這樣散著的,散落如雲,無拘無束。
我心口盤思著端貴妃與德妃對我說的玄凌病情反覆的話,衛臨的叮囑也縈縈繞在耳邊——“這兩年宮中新人輩出,皇上流連不已,又進了好些虎狼之藥,這身子早就是掏得差不多了。只是畢竟是九五至尊,自幼的底子在那裡,太醫院用藥又勤,也未必是沒得救了。只看娘娘是什麼打算?”
天色陰陰欲沉,似乎是釀著一場極大的雨。膝蓋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把小鋼刀沙沙地貼著骨頭刮過來刮過去,無休無止。
我能有什麼打算?又能是什麼打算!
我只深垂螓首,食指上留著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以鳳仙花染得通紅欲滴,一點一點狠狠摳著那窗櫺上細長雕花的縫隙,只聽“咯”一聲脆響,那水蔥似的長指甲生生折斷了,自己只渾然不覺。須臾,我冷冷把斷了的指甲丟擲窗外。
那一年,死在我懷中的那個人。他的血,這樣一口一口嘔在我的衣襟上。那麼鮮豔的血色,洇在我雪白的襟上,我的心也因著他的血碎成齏粉,漫天漫地的四散開去,再回不成原形。
我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心口,腿上的舊傷疼得更厲害。每到這樣的天氣,我的腿傷就開始疼痛,似乎是在提醒著我,我再也不能作驚鴻舞了。
也好,他死了,我還跳什麼驚鴻舞呢,再不用跳了。
我微微冷笑出來,笑意似雪白犀利的電光,慢慢延上眼角。
我緩緩,緩緩地鬆出一口氣。
我安靜坐到玄凌榻前,心裡只盤算著怎樣才能把孫才人的事說的最好。大鼎獸口中散出香料迷濛的輕煙,殿中光線被重重鮫綃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錯金虯龍雕花長窗裡漏進的淡薄天光透過明黃挑雨過天青色雲紋的帳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臉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穩,眉心曲折地皺著,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蠟黃蠟黃地,似乾癟萎敗了的兩朵**。
我輕而無聲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屜中取出一把小銀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斷了的指甲,靜靜等著玄凌醒來。
過了許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終是陰沉沉的。玄凌側一側身,醒了過來。他眼睛微眯著,彷彿被強光照耀了雙眼,半天才認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聲音也有了些力氣,輕輕叫我:“皇貴妃。”
自我冊封皇貴妃以來,他已經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裡唯有兩人相對時,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貴妃”。
皇貴妃,這個貌似尊榮天下無匹的稱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順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點點頭,“你來了。來了多久?”
“臣妾來時皇上剛剛入睡。”
他淡淡“哦”一聲,咳了兩聲,又問:“燕宜呢?”
我替玄凌捲起袖子,親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綢巾來拭乾,方微笑道:“貞妹妹連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讓她先回自己宮裡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聲,道:“燕宜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裡傷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難受。朕尋思著要喚幾個人來,礙著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開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記掛著幾位年輕的妹妹了?”
他見我服侍妥帖,看著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貴妃,這些事何必你來做,打發奴才伺候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這會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腳,服侍不周了麼?”我盈盈望住他,“皇貴妃身份再尊貴也是伏侍皇上的人。臣妾縱然忝居後宮之首,統理後宮,那也是皇上給的尊榮。臣妾所有,一切皆為皇上所賜,所以臣妾心裡一刻也不曾忘懷,唯有盡心盡力侍奉皇上,才能報得萬一。”
他的嘴角輕輕揚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心裡一刻也不曾忘懷?”
我定定看著他,沉聲恭謹道:“是。”
他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濃了。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驚懼,然而依舊是面不改色,微微側身靠近於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濃烈的藥氣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氣味,以及隱約的,一絲脂粉的濃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來。雖然連日來都是貞一夫人在旁伏侍,但是貞一夫人素來不用這樣氣味濃綺的脂粉,必然又是哪個寵妃留下的。
我不動聲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發出的令人厭惡的氣味。
他伸手,卻是慢慢撫上了我的髮髻,慢慢,一點點撫摸著。我心裡翻江倒海,直要嘔吐出來。我極力忍耐著,他在我耳邊說:“皇貴妃,從前你從不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
我偏一偏頭,不動聲色地稍稍遠離他的身體,輕笑道:“從前,皇上也從不喚臣妾‘皇貴妃’。”
他笑一笑,身上的明黃繡金龍寢衣的衣結散在我臉頰上,手勢停在我鬢邊,道:“是啊。從前朕都不這樣喚你。從前……”
皇貴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為何會得到這份尊貴榮寵。每每聽到別人這樣稱呼我,心頭幾乎是被利刃凌亂地戳著,終身引以為恨。
皇貴妃,別人眼中的無上榮寵。於我,卻是終生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覺得胸口都要透不過氣來了,他才緩緩鬆開手,凝視著我道:“本來想摸一摸你的頭髮,卻只碰到滿頭冰涼華麗的珠翠。”
我強壓住有些凌亂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還想摸一摸臣妾的臉,卻不想摸到一臉厚厚的脂粉,真當是膩味也膩味壞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飄忽,“是啊。如今你是這宮裡最尊貴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得華貴些才好鎮得住後宮裡那些人。”他靜靜的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難言的溫柔,“朕想起那些年,朕與你在太平行宮消暑,傍晚閒來無事一同乘涼,你的頭髮就這樣散開,無一點珠飾。你這樣伏在朕膝上,青絲逶迤如雲,當真是極美的。”
他這樣突兀地提起往事,提起曾經的旖旎時光,語氣溫柔縹緲得似山頂最綺麗的一抹朝霞,幾乎要溺死人。
我的神思一個恍惚,魂魄幾乎要盪出了這個紫奧城。彷彿還在許多年前,甘露寺的鐘聲悠悠迴盪在遙遠的天際,甘露寺下的浩浩長河中,他與我泛舟湖上。滿天繁星明亮如碎鑽傾倒在河中,青青水草搖曳水中,槳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銀河之間。他牢牢執著我的手,我伏於他膝上。因是帶髮修行,長長的頭髮隨意散著,半點妝飾也無。他的青衣與柔軟伏貼的親切質感,他的聲音是三月簷間的風鈴,聞風泠泠輕響。他輕輕道:“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我婉轉介面,“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輕聲笑,攏我於他懷中,手指輕輕穿過我的如匹青絲。他懷裡,永遠是這樣清潔芬芳的氣息,似矜纓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那些年,才是枯寂人生裡最最快樂的時光。
可惜,那樣短暫。我眼中酸澀,幾乎要泛出淚來,連忙輕輕別過頭去。我正一正衣裳,正對著玄凌,緩緩除下發髻上的金絲八寶攢珠釵、銀鑲貓睛頂簪、金崐點翠梅花簪、犀角八寶梳子、方壺集瑞鬢花、紅寶石花迭綿綿頭花、點翠嵌珊瑚松石葫蘆頭花,並最後一支九展崑崙鳳翅金步搖。梳理端正的髮髻鬆開的瞬間,青絲如瀑布飛瀉。我輕輕問他,亦是在問自己:“是這個模樣的吧?”
玄凌的眉間閃過一瞬的喜色,“皇貴妃,你的容顏和從前沒有半分分別。”
是麼?容顏如舊,那個人,也已經再看不見了吧。
空自紅顏依舊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個人來看,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寂寞開放寂寞萎謝罷了。
想到這般,我的心境驟然一緊,溫和道:“多謝皇上稱讚。”
於是,便無話了。我默然,他亦不作聲,彷彿就這樣可以這樣一直沉默下去。殿外隱約起了一兩聲悶雷聲,潮溼的意味更盛。最後還是玄凌先開了口,彷彿是淡淡一句閒話:“才春天裡,這天氣真是悶熱。”這樣無關痛癢的一句。
我於是含笑起身道:“對了。方才燕宜妹妹讓小廚房燉了上好的参湯來進上,臣妾伏侍皇上嘗一嘗吧,提神補氣是最好不過的。”
於是取小銀匙試了試溫度,方送至他嘴邊。
玄凌喝了参湯,精神略好些,便倚在枕上與我閒話,揀要緊的政事問了兩句,他頷首道:“你處理得甚好。”
我依舊恭恭謹謹垂首,溫婉道:“臣妾愚昧,跟隨皇上看了幾年摺子,聆聽聖訓,才稍稍懂得些皮毛,還是離不開皇上的聖明。”
他似乎是誇讚,“你的聰**黠,是不消說的。否則朕再怎麼扶持你,你也走不到今天。”
手腕上的金縷石榴石手鐲映在羊脂白玉碗上映出豔麗的瑩然光輝,一搖一轉。我道:“臣妾應對之間力不從心,一切大事還要皇上來做主的。所以請皇上一定要保重龍體,儘快康復。”
他微微笑著,目光似乎膠凝在我身上,“一定。不只是為了你,也為了咱們的涵兒。”他轉了轉頭,問:“涵兒沒跟你過來請安麼?朕也有兩日沒見他了。”
我心頭一震,慢慢舀著参湯道:“早起就過來請安了,只是皇上睡著,就沒敢進來打攪。”我笑盈盈道:“這個時辰該跟著師傅在習字呢,男孩子家難得肯靜下心來好好寫幾筆。涵兒也天天唸叨著,要多見一見父皇呢,臣妾等下就讓人打發他過來。”
玄凌頷首道:“難得他有這份孝心。只是習字讀書上也不能馬虎了,你要好好督促著。咱們父子情分,也不在這一時片刻上。”
玄凌刻意在“父子情分”四字上咬重了音,目光有意無意掃到我臉上。
我啟脣笑道:“是啊!父子倆的心性是最相像了。聽師傅說起,涵兒也和皇上一樣喜歡讀《楚辭》呢。”
這樣敷衍過去,我似想起一件極難開口的事,躊躇道:“有件事臣妾十分為難,與貴妃、德妃幾番商議不下,還請皇上拿個主意。”
他“唔”了一聲,懶洋洋道:“有你也拿不準的事情麼?說來聽聽。”
我嘆了一口氣,蹙眉道:“貴妃與德妃久在深宮,見多識廣,本也不難辦,只是這件事事關皇家體面,臣妾不得不請皇上的旨意。本來皇上抱恙,這件事是不該說的。”
我如此欲言又止,玄凌自然被我問得疑心上來。皺了皺眉毛,道:“你說。”
“景昌宮的孫才人與侍衛私通,已經被德妃扣在她自己宮裡禁足,如今只等皇上的旨意,看怎麼處置。”
我說得並不委婉。話音乾脆利落,不帶一絲感情,刀劈斧削一般貫入他耳中。
玄凌臉色驟然大變,彷彿不可置信一般,聲音瞬間嘶啞了,“你說什麼?”
這幾年新進的妃嬪之中,孫才人機敏俏麗,頗得恩寵。只是玄凌這幾月都在病中,自然無暇顧及了。
皇帝才一病,平日裡的寵妃就迫不及待與人私通,分明是把他當個將死的人不放在眼裡了。身為九五至尊,玄凌如何能不勃然大怒,激憤不已。
我聲氣平平道:“孫才人與人私通,請皇上示下看如何處置。”
玄凌幾乎暴怒起來,臉色鐵青,如暴雨驟來,他的手突然用力一揮,打到我手中的湯碗上,洋洋潑了一地,我顧不得去擦淋漓的湯汁,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他極力平息著胸中的怒氣,剋制著道:“你起來,不關你的事。”
我泫泫欲泣,“是臣妾不好,不該告訴皇上的。”
他的手用力拍在榻上,可惜身子發虛,拍得並不響,怒道:“什麼不該告訴!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給朕一五一十說來。”
我極力撫著玄凌的背脊勸他息怒,一邊娓娓道來:“那人本是孫才人在閨閣時就相識的,想必是兩情相悅——不,是早有苟且。孫才人入宮之後,那人必是賊心不死,才想方設法混入宮中當了名侍衛,以期得會與孫才人。他們素日如何來往臣妾並不知曉。只是前日夜間,德妃與欣妃向皇上請過安後已經極晚,於是各自回自己宮中去,不想經過孫才人的景昌宮時,聽聞牆內花叢中似有異聲——孫才人的景昌宮本就偏僻,本來那個時辰是不會有人經過的。只是欣妃要送德妃回去才偶然擇了那條路走,也是合該事發。原本以為是哪個宮的內監宮女不檢點,德妃協理六宮,自然是要整肅宮闈,容不得這樣的事。於是兩人帶了宮女進去,不料在紫荊花叢下,衣衫不整的竟是孫才人與那個狂徒,二人正**,不知天地為何物……德妃當時就驚住了,忙扣下了人,遣了欣妃趕至臣妾宮中稟告。”我看一眼玄凌愈加惱怒的神色,小心翼翼繼續道:“臣妾自掌管六宮以來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更是聞所未聞。匆忙趕去時兩人還被扣在紫荊花叢下大汗淋漓,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千真萬確是抵賴不得了。只得讓人先把孫才人禁足,把那狂徒押進了‘暴室’。”
孫才人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那狂徒的腰帶上——這是何等**的場面,果然玄凌聽到我說這幾句時,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要破裂一般。
我越盡責說得詳細,於玄凌來看,更是細緻入微如同耳聞親見,歷歷在目,叫他一閉上眼,腦中都是我所述情景,不得安寧。
透明至幾近純白的鮫綃帷幕被風吹地糾纏在一起,直欲飛卷。外頭的雷聲更大了,窗臺上一盆細翠的竹被貫進的風晃得搖搖欲墜。我起身去關上長窗,雷聲隱隱被隔在殿外,氣氛更是壓抑。
玄凌久久不語,胸口氣息激盪,起伏不定,他恨聲道:“那個狂徒——是什麼人?”
我依依道:“這樣的狂徒不值一提,免得汙了皇上的耳朵。”
玄凌只簡短吐了一字:“說。”
我彷彿極難啟齒的樣子,偷偷覷著他的神色道:“是個侍衛,其貌不揚,很是不堪的樣子。聽說家境也不好,是個市井之徒,並無官爵。”
若是清秀瀟灑的翩翩少年,或是才子英雄,只怕玄凌還好過些。綠雲蓋頂本是男人最難堪的事情。偏偏君王寵妃,卻與個不能和他比上分毫,極猥瑣卑賤極不如他的男人私通,不知此時玄凌心中是如何激怒欲狂。
我察言觀色,知他已經怒到了極點,輕輕道:“此事如今鬧得人盡皆知,臣妾與貴妃、德妃都不敢擅作主張,只能請皇上示下。”我又追問一句:“皇上可要下手諭?”
“人盡皆知?”玄凌怒不可遏,額上青筋暴起,“如此不知羞恥的兩個賤人,如此汙穢之事,簡直玷汙了朕的手諭!你去傳朕的口諭——”他眼中閃過一絲雪亮的凶光,乾乾脆脆道:“殺!五馬分屍!”
他這樣顧及顏面的人怎麼會肯下手諭明白宣詔自己的恥辱,於是只恭敬著道:“臣妾領旨,自會處理得當。皇上好好歇息吧。”我滿面自責,委屈著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沒能為皇上打理好後宮之事,才會有今日之亂,讓皇上著惱了。都是臣妾無用。”
玄凌抬一抬手,“愛妃起來。你要為朕批閱奏章知曉朝政,又要照顧膝下四個孩子,已是自顧不暇。”他憤道:“貴妃、德妃與貞一夫人也是無用之輩,三個人也看不住後宮,白白居這麼高的位份。”
我不免為三人委屈,說道:“皇上這話可錯怪了三位娘娘。端貴妃向來身子孱弱,只一心在通明殿為皇上住持祈福,盡心竭力;又貞一夫人本就是不好事的,自皇上病來,接連幾日在顯陽殿照顧皇上龍體,不可謂不辛勞;德妃又要照顧幾位帝姬皇子又要料理後宮的千頭萬緒,也極是費神。畢竟後宮雖是瑣事,但件件都要親力親為,哪裡防得住小人添亂呢。臣妾回去,必定好好訓導她們,嚴肅宮紀。”
玄凌聞言也頗有些憐惜,緩緩道:“也難為你們了,朕一病下,都要你們幾個弱女子操持擔待,皇子們又小。”
我溫言道:“為了皇上,什麼都是應該的。只盼皇上的身體儘快好起來,臣妾們也就安心了。”
如此幾句,我重又斟了茶,正好言好語安撫玄凌躺下。忽聽得殿外有喧譁聲,我不由得微微蹙眉,柔聲道:“不知外頭什麼事,臣妾去瞧一瞧。”
他只有點頭的力氣,道:“去罷。”
我正一正妝容,開門出去,正色道:“什麼事?”
卻是康嬪在外急著要請安,因有我的吩咐,李長便不肯放她進來。她見是我出來,手忙腳亂屈膝下去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道:“皇貴妃娘娘如意金安。”
我剛入宮時,康嬪史氏尚是美人,早早就失寵了。只是與我幾月的同住之誼,後來玄凌進封諸妃,也個了她一個“康貴人”的名位,十餘年下來,她在宮中也是個老人了,雖早已沒了皇帝的恩眷,但資歷卻在,慢慢也熬到了嬪位。
我素來不太喜歡她,又在煩心中,於是神氣便不大好,只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她的神色有些急切,卻也喜孜孜的,似有什麼天大的好訊息。見我問上來,忙歡歡喜喜道:“啟稟皇貴妃,臣妾一是來向皇上請安,二是來向皇上和娘娘賀喜的。與臣妾同住宮中的汪貴人有喜了。”
我的眼皮突地一跳,驚道:“什麼?”
汪貴人,亦是玄凌這兩年所寵愛的。
乾元後幾年選秀頻頻,玄凌身邊的寵妃越來越多,且家世門第各有參差。唯一相同的是,她們進宮時的位份都極低,多為最末品的更衣、采女而始,要往上進封本就艱難。且她們都美貌,且年輕。每個人身上,都帶了一點點昔日純元皇后的影子,當然,也就那麼一點點。
這麼多的鶯鶯燕燕、青春貌美,玄凌自然是迷入花叢了。
我身為皇貴妃掌理後宮,不僅要為玄凌住持選秀,也要為他管束妃嬪。於是鳳諭下來,“若無身孕,不得進位貴人以上,亦不予賜號。”
所以即便得寵的貴人、常在或是娘子,也均以姓為號。
只是除了我和衛臨,誰也不知道玄凌其實已經不能生育。在我的因勢利導下,後宮各個年資久遠又位份貴重的妃子對新人們極力壓抑。無子的妃嬪,名位又不高,且各個爭寵內鬥不已,自然不會危及我的地位了。
康嬪臉上的喜色愈濃,道:“是汪貴人,她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呢”以她的性子,自然以為這樣來報喜是能沾點榮光的,畢竟是同她同住一宮的妃嬪呢。萬一皇帝來探望,她也能得見天顏了。
“三個月?”我在脣齒間回味著這個數字,心裡冷笑起來,玄凌病了也有四個月了吧。只是不曉得這幾個月召幸過汪貴人沒有。無論是幾個月,都不會是玄凌的孩子。
我還有些把握不準,只說要想一想,把李長叫到一邊,問:“這四個月來,汪貴人有沒有侍寢?”
李長低頭想一想,道:“似乎沒有。自皇上病來,是任娘子、李選侍和大小劉美人侍寢最多。”
我微微頷首,不是玄凌的孩子又怎樣呢?
我是在報復。
我轉一轉頭,望向大殿深處的玄凌,很快拿定了一個主意。我的笑意浮起在臉頰上,和顏悅色道:“這是好事啊!皇上才剛醒了,隨我進去請安吧,順便好好賀一賀皇上。”
康嬪摸一摸鬢邊的珠花,理一理衣襟,悄聲問我:“娘娘,臣妾的裝束不失儀吧。”
我笑吟吟道:“很好。你看我呢?”此時我長髮幾乎委地,因剛才要出來,才隨意挽著,她奉承著賠笑:“娘娘怎樣裝扮也是天姿國色。”
我將她帶至玄凌面前。康嬪久未面聖,不免有些緊張且拘束。玄凌打量她幾眼,疑惑的看著我,問:“她是誰?”
此言一出,康嬪的神情明顯一滯,張口結舌。我忙笑著圓場道:“皇上政務繁忙,如今又龍體欠安,難免精神短些。這是萬春宮的康嬪,特意來向皇上請安的。”
玄凌“哦哦”兩聲,忽然道:“從前有個史美人……”
康嬪喜出望外道:“正是臣妾,不想皇上還記得。從前皇上最喜愛臣妾的鼻子了。”
玄凌想一想道:“是麼?似乎有些不太像了。”又問:“你來請安麼?朕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
我見玄凌厭倦得很,又有打發康嬪的意思,忙道:“康嬪許久未見聖上了,磕一磕頭吧。”
康嬪見機,忙跪下磕頭道:“臣妾恭請皇上聖體安康,恭喜皇上。”
玄凌方才生了大氣,猶在氣頭上,忽然聽得康嬪貿然道喜,難免不豫,道:“朕何喜之有?”
康嬪見問,忙忙含笑答道:“恭喜皇上。臣妾宮中的汪貴人懷有龍胎已經三個月了。這兩日害喜得厲害,太醫剛剛診脈確定了。”
這樣一說,玄凌自然歡喜,一時間神色大好,一連聲笑道:“賞!賞!傳旨下去,汪貴人進從五品良娣,康嬪進從四品順儀,再賞萬春宮所有宮人三月的俸祿。”
玄凌喜不自禁,連連向我道:“宮中數年未得子嗣的訊息了,不想還有今日!”
我含笑道:“賀喜皇上,有子嗣的喜訊,可見皇上的身體就要萬安了。宮中已有數年不聞新生兒啼哭,待來日小皇子出生,一定要好好晉封汪良娣,再大賞六宮才是。”
玄凌大喜,即刻就要撐著身體披衣起身去萬春宮看望汪良娣。我忙攔下道:“皇上要去看汪良娣什麼日子不成呢?偏要挑在這時候。不如好好將養著,待身子好些再去。”我指一指窗外,“可要下雨了呢。”
玄凌拍一拍手道:“愛妃笑話,瞧朕歡喜過頭了。”
我含笑提醒道:“皇上別歡喜得忘了,嬪妃懷有子嗣,該在‘彤史’上好好註上一筆才是呢,這可是要緊的事。”
玄凌拉我的手笑道:“多虧皇貴妃這位賢內助提醒,這是自然的。叫李長取‘彤史’來。朕也看一看,是哪一日寵幸的汪良娣。”
不過一炷香功夫,李長捧了“彤史”來,玄凌喜滋滋道:“朕親自來添這一筆。”
我冷眼瞧著他歡喜的神情,便也陪著微笑。
只見玄凌飛快翻了幾頁,手勢越來越凝滯,幾乎要僵在了那裡,心裡霎時雪亮透徹。果然他的神情漸漸冷寂下去,冷寂到和方才一樣了,一個字一個字問向新封的史順儀道:“你說——她懷了多久的身孕?”
史順儀見玄凌驟然變色,尚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笑容僵在脣邊,只得帶了喜悅的聲音道:“回稟皇上,汪良娣有孕三個月了。”
“三個月?”玄凌的聲音中似包含了萬鈞雷霆之怒,“嘩啦”一聲把“彤史”劈頭蓋臉砸到史順儀臉上,喝道:“你說她懷孕三月,可是朕足足有四個月不曾召幸她了!你說!她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長遠的天際深處傳來轟隆的雷聲,寒涼的雨水從簷間嘩嘩抽落,似無數把利刃直插大地之腹,彷彿也在宣洩著無盡的憤恨,無盡的帝王之怒。
我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濃,適可而止地化作一聲驚呼“皇上——”
玄凌鐵青到失去人色的臉上泛起妖豔而淒厲的酡紅,似一點如血欲泣的殘陽,豔到可怖。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可驚可怖的神情,李長嚇得跪下地上磕頭如搗蒜。玄凌迅疾披衣起身,疾衝向前一個耳光掃到史順儀尚顯光滑的臉頰上,史順儀的臉頰立即腫脹出血,她嚇得瑟瑟發抖如狂風中一片枯葉,連哭也不敢了。
玄凌衝到長窗下,奮力推開窗扇,眼光如同要殺人一般凌厲狠辣,幾乎要噴出火來,燃燼這天地間傾盆而下的大雨。
我忙不迭衝到他身前,一把拽住他寢衣一角跪下哭訴道:“請皇上千萬珍重龍體,可不能這樣淋雨啊!”
大雨從窗間灑落,有清冷而蕭疏的意味,和我的頭腦一樣冷靜而清醒。我且哭且訴,史順儀早已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得呆在了那裡呆若木雞,李長慌忙膝行上前勸道:“皇上別為了一介女子傷了身體,那個汪氏要殺要剮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能消氣就是。皇上——皇上——您可不能淋雨啊!”
玄凌的大半個身子已經被窗外的暴雨淋得溼透,明黃的寢衣成了焦土一樣頹敗的顏色,緊緊貼附在他羸弱的身體上。幾個焦雷堪堪自顯陽殿的殿頂上滾過去,轟得人的耳朵“嗡嗡”亂響,頭暈目眩不已。
玄凌的力氣極大,一把把我自地上拉起,把我身上的半件外衫都從肩上扯脫,露出白底繡緋紅蓮花的錦緞裹胸。我一迭聲驚呼道:“皇上——您怎麼了!”
玄凌的眼神如痴如狂,恍恍惚惚喃喃敘述著:“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朕在躲在帳幃後面,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著,王叔的手在母妃的衣襟裡。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驟然狂叫起來,那聲音在剎那蓋過來殿外的電閃雷鳴:“朕也是天子!你們為什麼要背叛朕——為什麼都要背叛朕?”
幾乎是同時,他的鮮血從後頭湧出,噴在我雪白繡緋紅蓮花的裹胸上,那紅,豔過了蓮花的顏色。
那血、那血——那一日,那一口滾燙的鮮血,他的血,也是這樣噴到我胸前。我失控地尖叫起來:“太醫——太醫——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