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15章 算來一夢浮生

第115章 算來一夢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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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算來一夢浮生

待我從顯陽殿出來,已是夜半時分了。

大雨已停,空氣中絲絲清涼之意,蘊著花香清鬱,倒也清爽怡人。

我的步履,幾乎要粘在地上一樣沉重。雖然心事重重壓迫胸臆,卻也做好了所有的盤算。

殿外擠擠挨挨跪滿了各宮的妃嬪宮人,烏壓壓地叫人心慌意亂。幾個年輕得寵的妃嬪已經嗚咽著哭出了聲來。我心裡煩躁,放銳了目色冷冷一眼掃過去,見領頭哭著的正是玄凌從前的韻貴嬪,心頭立刻膩煩起來。我揚一揚臉,示意小允子上前,目光定定落在韻貴嬪身上,聲音裡陡然透出清冷來,“掌韻貴嬪的嘴。”

韻貴嬪猛地抬起頭,瞪住我道:“皇上病的這樣重,臣妾服侍皇上一場,連哭也不許哭一聲麼?”

我並不理會她,小允子走近一步,問:“請皇貴妃的意,打多少?”

我攏緊挽臂紗,道:“打到她不能哭為止。”

我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不狠辣,但語中森冷的意味已經昭然若揭了。韻貴嬪正要爭辯,小允子哪裡還能容她再開口,早就一掌重重扇在了她嘴上。顯陽殿前懸著無數盞絹制的水紅燈籠,盞盞如斗大,映著金黃燦爛的流蘇,照得地上光影離合,明亮裡的暗影子有些紅到慘淡的悽悽意味。

夜靜靜的,四面裡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無寒冷的感覺。端貴妃領著諸位妃嬪一同跪著,偶然冒出一兩聲極力壓抑著的抽泣,像水池裡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沒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韻貴嬪保養光潔卻花容失色的臉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聲像年節時放的一連串鞭炮,炸出一點點乾脆而激烈的聲響,在暗夜裡合著回聲聽來分外有震懾人心的效果。

我微微一動,珍珠密刺蘭花的挽臂紗便窸窸窣窣地擦出一點細微的聲響,我不疾不徐道:“皇上還沒殯天呢,你們就這樣著急著哭麼?給本宮牢牢聽著,一個都不許在這裡哭,全回自己宮裡去!”

到底是德妃、貴妃幾個膽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麼樣?又為了什麼事衝撞了皇上,發作的這樣厲害?貞一夫人一聽見訊息,還沒邁出空翠殿就暈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醒。這可怎麼是好?”端貴妃被吉祥穩穩扶持著,雖然神色還鎮靜,卻也不免有焦慮之色。我看她一眼,嘆息道:“皇上還沒有要醒的樣子。究竟是為什麼,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日子還長得很,要是現在就撐不住,以後有我們哭的時候。快回去罷,這裡有太醫照顧著,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德妃關心情切,道:“那麼留誰在這裡伏侍著好?還是位份高的妃子們輪流照顧著?”

我思慮片刻,已經有了主意:“誰在這裡也不好。咱們女人家本來就心意軟弱,一急起來只會哭,一則皇上醒來若聽見了難免刺心;二則我們在,太醫們診治起來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宮裡守著訊息。一旦皇上醒來,想見誰自然會傳召的。”

端貴妃眼中大有擔憂之色,見我亦是憂心忡忡的樣子,終究沒有再說話。

我轉身面向眾人,嚴正了口氣道:“皇上重病昏迷,太醫囑咐了要靜靜安養。自今日起,誰也不許來顯陽殿吵擾。無論哪一宮的妃嬪宮人來請安,都得先面見本宮,問過了太醫才能進見。各宮妃嬪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與皇子,稚子年幼,若驚擾了皇上,這個罪責可不是由本宮來擔當!”

我見李長趨奉在身邊,猛地想起一事,吩咐道:“為皇上主治的邵太醫,不僅不盡心竭力,還使皇上處處勞心,使得皇上病情延誤至此。李長,即刻命侍衛去把他殺了,以儆效尤。”

李長身子一凜,哪敢延遲片刻,立即著人去辦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回來回稟道:“已經處置了。”

韻貴嬪捱打時還有嬪妃敢抽噎一兩聲,等聽到邵太醫的死訊,早一個個都鴉雀無聲了。我見原本如花似玉的嬪妃們一臉驚弓之鳥的模樣,緩和了語氣道:“如今事是以皇上的龍體為先,誰要妨害到了皇上的聖體康健,別怪本宮不顧平日裡姐妹的情分!姓邵的太醫就是個例!”

眾人無奈,然而留下也無濟於事,只得唯唯答應著散了。

了結了邵太醫,我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前頭的急風暴雨、起承轉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來一件一件應付。甄嬛啊甄嬛,已經逼到了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頭了。

我橫一橫心,坐上輿轎,冷然道:“回宮。”

回到宮中已近三更時分了。先去側殿看了靈犀、予涵、予潤與雪魄,他們到底年幼沒有心事,早睡得香甜酣熟。我一見他們的純真面容,一直提著的一顆心才緩緩落到了實處。

我想一想,轉首吩咐小允子,“去喚衛太醫來。”

因是我的急召,衛臨一陣風似的便趕來了。我也不與他寒暄,只由著槿汐為我浸手。宮中保養,素來愛用上好的新鮮花瓣淘澄淨了的擠了汁子浸潤雙手,為的就是讓雙手細膩白嫩。衛臨又別出心裁把我每日浸手用的玫瑰花汁子燒熱,兌上細細摩研了的珍珠粉,將手擱在花汁裡浸泡,等熱水變溫漸涼,再換熱過的花汁再次浸泡,就這樣換水三次,把手背、手指的關節都泡得溫暖了,最是白裡透紅、細嫩柔軟。

我也不理會他,只是換了兩次水亦不與他多話,他本還靜靜候著,如此良久,不覺耳後漸漸沁出汗來。

我頭也不抬,只安靜道:“衛臨,本宮很欣賞你弄這些伺候人的功夫,的確心思精巧。只是本宮用人從來不在意是否只有這些小巧,而是看他有沒有大處著眼的功夫。”

他愈加面紅耳赤,恭聲答了句“是。”

我不覺莞爾,“衛臨,會答應的人多的是,本宮實在只稀罕會做事的。有些事你若做不好,本宮大可不交給你做辦。”

他深深低頭,額頭的汗珠在燭光搖紅下倒是晶瑩可愛,“微臣一定盡心竭力。”

我語氣溫和,“溫實初與你,其實你更明白時至今日本宮更倚重誰。”我微微沉吟,“如今你也是太醫院之首了……”

衛臨急忙跪下,“微臣知道皇貴妃器重,邵太醫的事是微臣失職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槿汐扶他起來,揚一揚臉道:“坐吧,品兒去把今年新貢的雨前龍井衝一壺給衛太醫。”

衛臨方才坐下,聽得這一句,忙站起來道:“微臣不敢。”

我笑,“衝著你素日的忠心,一杯雨前龍井也不值什麼。本宮器重你,不僅是你醫術高明,重要的是你比溫實初懂得謀算,懂得如何管著整個太醫院的嘴。”我話鋒一轉,微藏凜冽之意,“只是本宮深嘆自己不如皇后罷了,昔年她為貴妃時能掌得住整個太醫院的嘴不讓洩露純元皇后之事,本宮卻由得一個姓邵的興風作浪,可是本宮是不如皇后多了。也不知是本宮對用醫之道不如皇后還是用人之道遠遠不如?”

衛臨稍稍平緩的氣息一下又急促起來,險險打翻手中鬥彩茶盞,他沉吟片刻,面色肅然,“並非娘娘不如皇后,而是當年皇上因攝政王之事不信太醫院諸人,只信朱氏與純元皇后姐妹情深,朱氏才能壓制太醫院攸攸之口。現在皇上有意培植自己的親信,邵太醫聞風而動,是微臣沒有及時留意。微臣保證以後再不會有邵太醫之事。”

我微微頷首,“但願你的承諾有用,否則死的不只是本宮,你也是。”

衛臨躬身道:“微臣雖然不才,卻也知道盡忠職守,娘娘放心,微臣已經留意過,皇上只是命邵太醫查證三殿下之事,並未察覺其他。”

我淡然一笑,看著靜伏在胭紅花汁中的纖白雙手似盡染鮮血一般,“若是發覺其他,你以為本宮和你還能活到此刻麼?只是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麼……那副藥應當是最後幾副了吧?”

衛臨神色一凜,“一切由得娘娘,娘娘要皇上多調理幾日也可,只飲一副也可。”

我望著窗外深沉夜色,重重疊疊的宮牆將人困得似在深井中一般,我以手支頤,不覺微露疲態,輕嘆一聲,“夜長夢又多,本宮要先安歇了。”

衛臨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告退了。”

我見他離去,坐在妝臺前任由品兒帶著侍女們伏侍我卸了晚妝,只由心事起伏。

見品兒為我拆了髮髻梳理,不由向槿汐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矯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槿汐微笑道:“什麼?”

品兒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委地長髮。銅鏡中我的髮絲柔順垂著,閃爍著一點瑩潤的光澤。我輕輕道:“今天皇上說起我從前愛散著頭髮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華貴,滿頭金珠。我竟當著皇上的面把髮飾一一摘了,見康嬪的時候都散著頭髮。”我似是唏噓,“可笑的是,皇上說的是往事,我心裡頭想起來的,卻是別的事。兩人同是感慨往事,卻各有往事。”

槿汐默然片刻,道:“隨他去吧。”

我心中一陣酸楚,低低道:“我也曉得是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當做了個美夢罷了。”

槿汐見我傷感,開口道:“娘娘囑咐奴婢查汪貴人的事,奴婢現下已經查明瞭。”

我倒也不詫異,槿汐在這宮裡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麼底細自然是不費事的。於是只淡淡說:“這麼快?”

槿汐從從容容道:“是。”一一把來歷說得清楚:“貴人汪氏,羊城知府嫡女。乾元二十九年四月入侍,初為選侍,進娘子、美人,二十八年春進貴人。向來在幾位新人中也算是得皇上恩寵的。冊貴人一月後,皇上漸漸將心思轉在新進的大小劉娘子諸人,已有幾月未曾得幸了。”

“那麼她的身孕……”

“從前得寵時,汪貴人便日日服食可以幫助懷孕的藥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來終身有靠。如今沒了恩寵,皇上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於是就出了這個計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闊,又肯撒開手使錢,眼下幾月的門禁又不似從前那般嚴謹,於是買了外頭的男人裝在運水的車子裡混進來,如此有了身孕。”

我連連冷笑:“康嬪也糊塗,一個宮裡住著,竟神不知鬼不覺,真是笑話。”我又問:“萬春宮的主位是誰?”

“是韻貴嬪。”

我想起舊事,又兼著韻貴嬪今晚在顯陽殿前當眾頂撞於我。於是道:“果然是個外強中乾的東西。當著我的面就在顯陽殿前逞強,回了宮裡卻什麼都被矇在鼓裡。”

槿汐道:“正是。”又道:“汪貴人的事人證物證俱在,娘娘打算如何處置?”

“可憐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我道:“那就怪不得我了。本來若是和孫才人一樣苦衷,我便罷了,可是蓄意爭寵且到了要借種的地步,我就斷斷容不得了。”

“汪貴人、康嬪、韻貴嬪……”我慢慢撫摸著下巴沉吟著,“一個一個處置倒也不方便,眼下事本就多,就更顯得扎眼了。且汪貴人的事也不宜張揚。”我眼中精光一輪,微笑道:“封宮吧。”

槿汐微微凝神,好看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封宮的法子只在先帝隆慶帝時用過一次。當時為迎舒貴妃入宮一事,承光宮祝修儀率一宮宮嬪帶頭跪在儀元殿前哭諫,先帝勃然大怒,下旨封宮。直到舒貴妃的清河王滿五歲那年才放出來。那幾年,封了的承光宮簡直如冷宮一般淒涼,只是宮中諸人名位還在而已。目下皇上病重的原因自康嬪而起,韻貴嬪身為主位也難逃干係,倒也抵得過了。”

“話說回來”,我微微含笑道:“自這兩年新人不斷進宮,我特意不在門戶上特別留心,為的就是好生出些事端來鬧一鬧他的心。不想這些進宮的新人一個比一個會鬧騰,我只漏了一個口子,她們卻個個各顯神通起來。”

槿汐沉默片刻:“皇上多年來耽於枕蓆,身子本就虛了。這些年多少新貴人圍在身邊,還強用虎狼之藥,再生出這些事來,實實是禁不住的。如今可就應驗了。”

鏡中,我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我會這樣待他。人人都只道我賢德……”

槿汐截口下去,恭順地接過一把熱毛巾為我敷臉,“娘娘的確是賢良淑德,為皇上廣開子嗣之門,才多選淑女充裕後宮。”

諷刺的笑意慢慢延上我的眼角,似細細的一道裂紋,凜冽而銳利,“只可惜……皇上早就不能生育了。”

我緩緩道:“我在門戶上寬鬆本是為了方便孫才人之事,沒曾想倒被汪貴人也沾上了便宜。”

槿汐道:“汪貴人的性子本來就是有便宜就佔,深恨不能拔尖的。也是咱們疏忽了。”

我取下臉上的毛巾,隨手撂進銀盆裡,又換了一塊乾淨的換上。整張臉悶在滾熱的毛巾裡,聲音也是悶悶的像沉墜的雷聲,“我這些日子的確是精神不濟,看顧著前朝,幾個孩子也疏忽不得;端貴妃本就身子弱,是個不管事的;德妃雖好,但是從前她只是有個協理後宮的名頭,溫裕皇后最精明不過,怎肯放她在大事出力,所以歷練的也不多。現在整個後宮的事都撂在她手裡,難免不能面面俱到。”

槿汐介面道:“奴婢瞧娘娘素日留心著,眼瞧欣妃與貞一夫人都還可靠。”

我嘆口氣道:“欣妃的資歷自然是不用說的,是宮裡的老人了。貞一夫人又生有二皇子,是莫大的功勞。只可惜呢,欣妃心直口快藏不住話,貞一夫人又是最怕事不過的,從來事情找上門也只有躲三分的,叫我怎麼放心把事情交到他們手裡。”

槿汐微微蹙了眉頭,道:“娘娘說的是,除開這幾位,那些不是一同經歷過來的還真不放心叫她們做事。只是辛苦娘娘了。”

我忽然取下毛巾拋下,想一想道:“我的朧月也有十來歲了吧?”

槿汐眸中一亮,嘴角已經蘊上了笑意:“是呀。一般普通人家的姑娘,這個年紀也該跟著母親學著掌事了。只是若放在大家豪門裡,只怕這也還是孩子的年紀呢。”

我若有所思道:“咱們這宮裡比不得不用心事的豪門千金。朧月自小機敏有決斷,是該她歷練的時候了。何況就在德妃宮裡住著,最最近水樓臺了。淑和已經下降,溫宜性子柔弱,朧月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槿汐連連笑道:“是是是。想從前朧月帝姬幫娘娘對付朱宜修的情形,怎麼也想不出是個七八歲孩子的主意。咱們帝姬從小心思最沉靜細密,又與娘娘母女連心,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霍地站起,摒退了眾人,緊緊握住槿汐的手,鄭重道:“槿汐,自我入宮以來,幾番沉浮,都是你不離不棄陪在我身旁。你和我相處的時日,比皇上與清都多。說句實在話,只怕你比他們都曉得我在想什麼,要做什麼。”

槿汐亦穩穩握住我的手,道:“娘娘言重,娘娘待奴婢亦不只是主僕的情分。”

我道:“如今我把我的朧月託付給你。自明日起,德妃每日料理後宮事宜,你都要陪朧月去聽著,回來叫她一一告訴我。事無鉅細都要她仔細聽仔細學。你要陪著她,就像陪著我一樣,提點她,囑咐她。不要把朧月當帝姬,就當是你的晚輩,好好教導她。”我的喉嚨裡冒起熱切的酸辣,“槿汐,你明白麼?”

槿汐穩穩跪了下去,“奴婢定當盡心竭力,輔助帝姬——不,奴婢不會把帝姬當一位普通的未來公主來輔佐,而是當作將來的鎮國公主,或是一位國母來輔佐。”

我眼中幾乎要沁出熱淚來,沉聲道:“好,你明白就好,好好去罷。”

槿汐的手很熱,也很堅定。她的掌心厚實,且有凜冽深刻的掌紋,這叫我安心。“娘娘放心,咱們盼了那麼多年,苦了那麼多年,娘娘說不出來的苦奴婢都明白。娘娘且放心罷。”

我心下感激不已,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千言萬語,種種辛酸苦楚,歷歷都似在眼前,彼此都十分明瞭。

心頭裝著沉甸甸的心事,兼之顯陽殿的小內監們每隔一個時辰便來報玄凌的病情。幾番下來,睡下時晚,睡眠便十分輕淺了。

正躺著,卻是有人來叩門,品兒奇道:“這個時候還早,會是誰來?”

開門進來,卻是德妃身邊的心腹掌事宮女含珠,行了禮十分客氣道:“給皇貴妃請安。我們娘娘擔心娘娘昨日辛勞,又放心不下皇上,定是沒睡好,所以特意遣了奴婢來問安。”

我起身揮手命品兒下去,只留了槿汐和品兒在旁,才笑道:“勞你們娘娘這樣時刻記掛著,回去告訴她本宮精神還好。”

含珠見人出去,方悄聲問:“我們娘娘心裡頭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穩,特特遣了奴婢來問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為了孫才人的事?”

我一邊捻著手上的碧璽串,一邊道:“回去告訴你家娘娘,不是為這件事,讓她放心。”我閉眼想了一會兒,道:“這件事皇上也給了準話。”

含珠不動聲色,屈膝下去道:“領旨。”

我思索著慢慢說了出來,“孫氏奪去位份,降為庶人,發落冷宮。那個侍衛,也扣在暴室,不要用刑——皇上的意思是先這樣辦著,日後聖體好些再做打算。”

含珠低眉順眼道:“皇上仁厚。”她思量片刻,又道:“德妃娘娘還有件事要請皇貴妃示下。”

“你說。”

“皇上病前下了道進封萬春宮康嬪和汪貴人的口諭,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請示娘娘,這道旨意做不做得數?”

我想起槿汐睡前的稟報,便道:“循例進封都要有旨意的,只是口諭,自然做不得數。”

含珠應了“是”,欲言又止,只看著自己的腳尖。我知道她是德妃的心腹,這個樣子自然是有話要說,於是道:“你有什麼話一併說了吧。”

“我們娘娘偶然聽見一句半句風言風語,說汪貴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康嬪貿然去報喜才激得皇上病發……”

我銳利地掃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報神真是靈通無比。只是這宮裡不中聽的閒話也能聽到耳朵裡去麼,你也說了是風言風語,那就當一陣風颳過就是了。”

含珠會意,“這件事,連端貴妃也不知,旁人更無從知曉。”

我和悅微笑,“那就好。你聽著,康嬪在御前言語無禮,頂撞皇上,實屬不敬,亦屬萬春宮主位韻貴嬪管教無方。自即刻起,萬春宮封宮,任何人不得出入。汪貴人的身孕麼……那是從來沒有的事。”

含珠何等聰明,立即屈膝道:“皇貴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會打點清楚,不妥之處還請皇貴妃指點。”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德妃一樣,見事清楚,可見什麼樣的主子就能**出什麼樣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體,“所以當年本宮離宮,只會把朧月帝姬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撫養。”

含珠恭謹告退。槿汐送她離去,折回身來,輕聲道:“以皇上的性子,對孫才人的發落,實在是太仁厚了。”

我知道槿汐起疑,便也不瞞她,“皇上的原話是——五馬分屍。”

槿汐悚然一驚,問:“那娘娘您……”

我轉頭,牢牢看住她的眼睛,心頭迸發出一絲犀利的狠意,“皇上,快不行了。”我點一點頭,道:“哪怕皇上龍體康健,我也會想方設法保這兩個人的性命。宮中的苦命鴛鴦那麼多,少作些孽罷了。”

槿汐的雙手按在我肩頭,我知道,我的身體有些發抖。孫才人的情夫再醜陋卑賤,那也是她真心喜愛的人。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也是難為,何苦要賠上性命。況且她不嫌棄他粗陋,他也不介懷她的身份,想必是真正喜歡的。

槿汐幽幽嘆了一聲:“娘娘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罷了。”

我雙手交握著,不免觸動心腸,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幾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只怕是難見好。如今皇上病重,我特意把孫才人和那侍衛分別打發去了冷宮和暴室,過兩日趁亂把他們送出去就是了,也算他們能得個自在。”

“奴婢知道該怎麼做了。”槿汐道:“汪貴人沒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十分明白,必定會讓汪貴人落胎免除後患。至於封宮之後,萬春宮就和冷宮沒什麼區別了。”

我笑笑:“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兩日後午夜時分,玄凌緩緩醒來。

我聞得訊息即刻趕去,玄凌甫醒過來,面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正就著小內監的手喝下一碗人参烏雞湯。

見我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我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我不言,只捧過李長送進來的湯藥,溫婉道:“皇上,該喝藥了。”

他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藥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只泛著氤氳的白色藥氣。我和靜微笑,“邵太醫身為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臣妾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個蒼涼而瞭然的笑,含著隱隱怒氣,“你殺了他?”

我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臣妾,無用的人不必留著。”

“你倒是很擅長權術了。”他泛紫的嘴脣因隱忍的怒氣而乾涸,“就像你殺了蘊蓉一樣,還能在朕面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胡氏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脣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裡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嘆,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藥氣撲進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只須倚賴皇上,其餘什麼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脣邊,“皇上服藥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嚐嚐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只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裡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慼。玄凌側耳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麼?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著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麼?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凌面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凌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凌凌而動的碧波星光,玄凌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裡愈發模糊不清,彷彿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子。脣際泛起悽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麼,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凌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著,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麼?”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餘,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麼?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氏。”

他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回不到從前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回不去了。”

我的喉中溢位一絲酸楚:“皇上,您的路和臣妾的路一樣,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頭了。”

他的神色亦如被烏雲遮住的月色,黯淡而悽惶:“其實朕病著的這些日子,總是想起你剛進宮的樣子。嬛嬛,其實當年朕也不願意誤解你,朕也想護著你,護著宛宛。可是朕是天下的寡人,朕從一個皇子走到今日的帝王之位,朕的辛苦,你不明白。”

我冷然道:“皇上的辛苦,臣妾都明白。可是臣妾的辛苦,都是拜皇上所賜。”

玄凌低低道:“朕站在大周的最高處,可是朕最寂寞,最辛苦。嬛嬛,朕的辛苦最無奈,最沒人懂得。”他的聲音低沉而孤寂,“朕何嘗不想嬌妻美妾,兒女成群。可是世蘭是朕的政敵,當年她有了朕的孩子,她那樣高興,可是她的孩子落地,朝政或許便再不能在朕掌控之中。朕決定除去世蘭的孩子時,你知道朕的心有多痛?還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因為世蘭沒了,朕那樣自責。朕以為你能明白,可是你都不明白。朕以為皇后是朕的表姐,是宛宛的親姐姐,可是她害死了朕最愛的宛宛。朕的兒子不孝不義。朕有自己的親兄弟,卻連親兄弟都不得不防。朕生在這皇家,卻不得不做這世間最孤獨冷清的孤家寡人。”他喘息片刻,注目於我,“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只是皇上不知灩嬪才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為她為什麼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聽得面容被驚愕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裡。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暴起,尚未坐穩,整個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連連喘著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著他,含著一縷明豔笑意,只閒閒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滿額青筋暴出,手臂抖索著只舉不起來,他猶不甘心,狠命拍著床榻道:“來人——”

他是久病虛透了的人,再狠命拍著,那聲音不過悶悶地軟弱,如他嘶啞的聲音一般。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與婉順,“臣妾就在這裡,皇上吩咐便是。”

暗紅蘇繡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湧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而驚駭,只是如常地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参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撲,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為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扎著,掙扎著,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初入宮的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來,一開始,便是錯的。

只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淨的粉紅光華,只餘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麼?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開啟殿門,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依憑,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於顯陽殿,年四十三,諡曰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

皇太子於靈前繼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極殿舉行。登基大典的當日亦是冊封太后的盛典。為避兄弟名諱,潤兒更名為紓潤,眉莊為紓潤生母,被追贈為“昭惠懿安太后”。作為紓潤的的養母,我順理成章地成為太后,入主頤寧宮。潤兒是孝順孩子,冊封禮極盡隆重,甚至超過了皇帝大婚的規格,普天之下,萬民同慶,大周附屬及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紓潤君臨天下,賀我母儀垂範,同時為我上徽號“明懿”,時稱“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簾聽政。我以多病相辭,只以玄汾是至親皇叔為由,命他秉輔政之責;而我,不過是偶然於宮苑重重之內輕語一二而已。

鳳座高位如能凌雲,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飲水。

鏤月開雲館如今已是予涵在宮中的住處,從葉瀾依的綠霓居移植回來的合歡開得極好,依舊枝葉葳蕤,密密宛如綠雲,蔚成華蓋。

暮春時節,已有零星粉色合歡點綴綠雲間,涵兒正握了筆飽蘸了濃墨,在窗下一筆一劃認真書寫,“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綿綿輕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淡淡的烙印浮在涵兒白淨的小臉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邊念一邊輕輕反覆吟哦。有清淡的風從容吹過,開啟的窗輕輕撲稜,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偶爾有被風吹落的羽扇樣的合歡花,輕輕拂於烏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樣輕綿的落花聲聲,卻似擊在心上。

或許許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臨風窗下,書寫他原本應該清雋閒逸,暢然無阻的人生。

心驀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涵兒抬頭恰巧瞧見,忙上前拉住我的手,憂色滿面,“母后為什麼哭了?”

我含笑,“見風流淚而已,沒什麼。”

我拈過帕子輕柔擦拭他額角的汗珠,溫和囑咐,“若是累了,便歇會兒吧。”

他搖一搖頭,道:“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兒臣還不明白,既然如膠似漆,是否真能不別離?”他抬頭,天真的眼眸裡滿是好奇與追尋,“母后知道麼?”

我脈脈垂首,撫著他的額頭,“母后也不明白。你的幾位皇叔裡屬你六叔學識最淵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應多向你六叔學,旨在博學多思才好。”我停一停,愛憐地撫摸他的面頰,“母后要你住在此處,意在如此。”

涵兒極認真地答道:“兒臣一定不負母后期望。”

我深深頷首,槿汐輕聲道:“太后,九王妃在頤寧宮等候。”我撫一撫涵兒,“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遠,又忍不住回首,花雨點點,花事如煙中,涵兒的神情氣度,越來越像他當年。酸楚的心底漫生出幾許溫柔,淒涼,卻又安慰。

玉嬈嫁與玄汾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王嗣無繼,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陽王府中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爺為父母,不如就繼嗣平陽王府也好。”

玉嬈素來極疼愛予澈,不覺含笑,然而她又憂慮,“如此一來,六哥一脈豈非無嗣。”

我溫靜而笑,“不妨。我已決定讓涵兒入嗣清河王一脈,以承香火。”

玉嬈一驚,大是意外,“趙王是太后膝下獨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斷斷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風,穠麗的春色一蓬一蓬盛開在金色豔陽下,綠肥紅豐,滿目穠豔嬌嬈。我目光清澈如靜湖無瀾,“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潤兒並非我親生,我如今置於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動了私心來日行廢立之事廢黜潤兒。我已推了垂簾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兒,以免來日兩宮生出嫌隙,傷了母子情分,也可免涵兒捲入帝位之爭,畢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無繼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兒永生平安。”

玉嬈深深懂得,頷首贊同。

午後,我已睏倦,在頤寧宮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些許,夢見玄清依舊清朗溫和的笑容,他輕撫我的額頭,“嬛兒,已經沒有什麼能讓你害怕。”

我在夢中惆悵,“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們可以遠走高飛,我並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覺含淚,“你可知道,我終於下旨,讓涵兒承繼你的血脈。”

他頷首,“我一直視他如子。”

他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我悵然醒轉,眼前是頤寧宮陌生而華麗的殿宇,重重珠簾外,有一隻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爐中乳白的香菸如一脈遊絲幽幽細轉,昏黃的斜陽一抹拂過九龍影壁,落進深深庭院。空落落寥無一人,我才驚覺自己已是一朝太后。

我不過三十餘,已是一朝太后。

太后?我悽然輕笑,再多榮華富貴,不過是披著華裳的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

發怔許久,才喚進宮女伺候梳妝。小允子見我醒轉,方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太后,鳳儀宮的宮女來回話,今日朱氏聽得禮樂炮聲,問了是否是新帝登基。”

我瞧著銅鏡裡端正的容顏,不覺冷笑,“她還惦記這個?”我徐然起身,“哀家有多久沒見朱氏了?”

小允子俯首回話:“五年了。”

我盈盈一笑,“今日皇上登基普天同慶,哀家也該去問候故人。”

小允子勸道:“鳳儀宮空落許久,朱氏名分未定……”

我理一理衣上流蘇,“如何沒有定她的名分?”我一笑,“是了。只怕她也惦記著名分未定,所以記掛新帝登基。她還有一絲盼著是齊王登基麼?還是想若是晉王身登大寶,或許會赦她出鳳儀宮,還是會復她太后名位?”

小允子忙忙陪笑道:“她是痴心妄想!太后留她性命至今已是寬仁無比。”

我靜靜道:“去吧!”

鳳輦去得又穩又快,春光如織錦披離,叫人情願沉醉。鳳儀宮外四時花卉如新,金欄玉殿沉靜伏在翠柳嬌花之中,一點也瞧不出裡頭已是禁閉十一年之地。

時光荏苒若流星,一別經年,不知朱宜修已是如何面貌?

正尋思間,裡頭的宮女早已得知我要來,朱漆宮門緩緩開啟,一溜跪了一地宮女內監。我憑著十餘年前的記憶,扶著小允子的手邁進鳳儀宮,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東側的偏殿含光殿,西側的涼風殿,一切如舊。似乎還是昔年景象,我含笑,朱宜修也的確還是昔年的皇后。

逐漸接近曾經熟悉的昭陽殿,“嗖”地一聲從地上飛起幾隻鴿子,撲稜著翅膀飛得遠了,潔白的羽逐漸融進深藍如璧的天空。我問掌事的宮女,“皇后還是像從前一樣盯著這些鴿子看嗎?”

那宮女誠惶誠恐道:“早些年是,如今她眼睛不大好了,便不像從前那樣成天望著這些亂飛的鴿子。”她戰戰兢兢看我一眼,又道:“依太后娘娘的吩咐,這些鴿子老了就再養,總要活蹦亂跳愛飛的那些。”

我讚許地看她一眼,“很好。”

她引我向前,“她就在裡頭。”說罷為我推開殿門,後退幾步。昭陽殿裡的光線有些暗,我一時有眼盲的錯覺,看了片刻,方藉著洞開的光線瞧見朱宜修的身影。

她背對著我坐在窗下,窗早被木板釘得封死了,只留下一個透氣的小口子。她依舊梳著端正的凌雲髻,那是皇后才許梳的髮髻,亦是她往日最愛。明黃朱紫正色的皇后鳳衣整齊穿在身上,只是那顏色早已舊得狠了,細看下有些倉惶的稀皺,似她這個人一般,每一毛孔氣息都透著過時與頹敗的潮溼黴氣。

她靜靜道:“是你來了吧?”

我笑言:“你依舊耳聰目明。”

她淡然:“今日是登基大典,除了你,誰還有閒情逸致來看本宮?”想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她的聲線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枯澀嘶啞,“而且你沒有成為太后,又怎會再來看本宮?”她轉身,面容的頹敗讓我在一瞬間有難掩的震驚,她已經那樣老,頭髮已經全白了,早已簪不住華麗玲瓏的步搖。

她摸一摸臉,自嘲道:“本宮老得已經嚇到你了麼?外面那些人和泥胎木偶一樣,即使本宮渾身是血,他們也不會多看本宮一眼。”

我微微一笑,“不怕,誰都會老。”

她走近我,微眯了眼細細端詳我的臉孔,“你還不老,望之如二十許人。和本宮心裡一直厭恨的樣子沒有什麼區別。”

我恬和地笑,“勞您牽掛多年,哀家亦很榮幸。因怕您忘了哀家的樣子,所以不敢老去。”

她的目光陡地凌厲,停駐在我青絲雲鬟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撥開我的髮髻一捻。她一驚,“你已有那麼多白髮!”她側首沉思,“本宮記得你不到四十歲。”

我攏一攏髮髻,平靜看著她,“還好,髮髻梳得高,品兒手巧會得染黑,不細看也瞧不出來。”

她緩緩笑起來,起先只是一縷笑意,漸漸笑容漸濃,終於扼制不住笑出聲來,“甄嬛,看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還好。再不好過,如今也好過了。”

我早已吩咐了人不許跟進來。外頭小允子聽得動靜,終於按捺不住趕了進來,正見朱宜修笑得不止,不由怒喝道:“大膽!竟敢在太后面前失儀,還不跪下!”

朱宜修冷冷瞧他一眼,只那一眼,便盡顯皇后應有的高貴風儀。“皇帝即位,她是生母便是聖母皇太后。昭成太后懿旨‘朱門不可出廢后’,皇上未曾廢后,本宮依舊是先帝正宮,如今便該是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是東宮,聖母皇太后是西宮,嫡庶有別,過了這些年,還是該她甄嬛拜見哀家才是。”

良久的沉默,她的氣勢風度一如當年,彷彿還是那個高高凌位於鳳座之上的皇后,等我跪拜如儀。

我的笑意似一朵稀薄的花。小允子會意,“娘娘好糊塗!先帝生前太后已是皇貴妃,攝六宮事,位同副後。如今登基的四殿下並非太后所生,怎會有聖母皇太后、母后皇太后之別?當今皇上只尊咱們這獨一無二的太后。”

皇后渾濁的眸光如利劍般倏地一亮,“你說什麼?登基的不是皇三子?”她似不可置信,“你竟不讓你自己的兒子當皇帝?天下竟有你這樣的母親!”

我輕輕撥開她的手指,曼聲道:“當皇上未必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先帝生前受了後宮幾多算計,連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哀家可怕極了自己的兒子將來娶上您這樣的皇后,算計得先帝幾乎斷子絕孫。”我輕笑看她,“皇后,您息怒。”

她緩緩吸一口氣,旋即恢復素日的淡定高遠,沉穩道:“無論是哪位皇子登基,哀家都是太后。即便會被你甄嬛困在昭陽殿一生一世,哀家也是太后!名分之數,不是你甄嬛可以改變。”

“您放心。皇帝純孝仁厚,必定不會不顧您的名分。”我笑盈盈覷著她,“昨日哀家已與新帝商定,依舊尊您是皇后。禮部連徽號都擬定了,便是‘溫裕’二字。溫裕沉密,最能彰顯您的品性了。”

朱宜修素日沉靜如石的儀態在一瞬間如潮退去,她厲聲喝道:“你好毒的心腸!兄終弟及或弟終兄及才能尊先帝正宮為皇后,哀家為皇帝嫡母,你竟壓哀家為皇帝平輩,豈非叫世間笑話皇家無法度尊卑可言?”

“還有一樣您忘了說,若先帝正宮是當今的晚輩,那也只能是尊為皇后另居別宮。所以,您若以為哀家壓您為當今的平輩或晚輩都無妨。”我笑顏溫婉,“而且世間之人也不會笑話!宮中多年只知哀家而不知皇后,皇后實在不必擔心是否有人會恥笑皇后。你只需自己心安即可。”

她驚怒交加,容顏似要破碎的布絮,顫抖而猙獰,“昭成太后要先帝親口答允‘朱門不可出廢后’,先帝屍骨未寒,你竟敢壓制正宮如此!他日你與先帝黃泉相見,將以何面目面對先帝與昭成太后!百官竟能容許你如此踐踏先帝顏面!”

我端然坐上她素日升座的鳳座,以目光凌駕於她,緩緩道:“哀家這樣做正是秉先帝旨意,顧全先帝的顏面。先帝的確答允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所以您還是皇后,以後也一直都會是皇后,連死也不會改變。先帝說過與你‘死生不復相見’,若你成太后,他日必得與先帝同葬陵寢,豈非要先帝食言,魂魄不寧。而且,他日即便到了黃泉,想必先帝也不會與你相見的,所以你實在無需擔憂以何面目見先帝,因為在先帝面前你早已無面目可言。所以哀家會按先帝生前所言,先帝與純元皇后同葬景陵,你死後以貴妃之禮葬入泰陵,與早死的賢妃、德妃作伴。”我以手支頤,漫不經心道:“你是先帝生前最厭棄嫌恨之人,百官絕不會有異議。何況,你長久以來都是有名無實的皇后,頂皇后之名以貴妃禮下葬,也很合宜。”

她怔怔地,微乾的嘴脣喃喃地張合,“死生不復相見?皇上真的這樣說?”

殿外春意遲遲,無盡春光似一幅工筆描繪的畫卷,我的聲音在著溫然春意裡顯得格外清冷,“先帝恨毒了你。你害死他畢生最愛的純元皇后,害死他那麼多孩子,他肯保全你皇后的名位已是勉強,怎願再見你歹毒心腸。”

她的目光如冰錐,似要將我身體戳裂,“到底是先帝恨毒了我,還是你恨毒了我?”

“沒有溫裕皇后,何來今日的甄嬛。哀家能有今日,全是由皇后您指點歷練,自然感恩戴德,盡力保全你此身榮華。”我低低道:“只是哀家已是太后,秉承先帝旨意就得替先帝成全你,他日史書工筆,乾元朝有四位皇后,卻只有三位太后得享太廟祭祀。先帝會讓你生生世世都是皇后,永不超生。”

她不語,絕望的氣息迅速淹沒了她。彷彿一息之間,支撐她身體的所有力量被一絲絲抽走,她緩緩走到方才的窗下,軟軟跌坐下去,再無聲息。

我環視昭陽殿,富麗纏綿的雕畫顯得空洞而死寂,緩緩道:“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裡日月長。昭陽殿,當真是好地方。”我扶住小允子的手離去,再不回顧。

次日大典,皇帝封端貴妃為端康貴太妃,德妃為和敬德太妃,貞一夫人為貞怡太妃,欣妃為欣恭太妃。我在頤寧宮含笑受禮,亦安排下壽祺、凝壽、長壽等宮予她們居住。禮儀甫過,卻見小連子匆匆趕來,我還以為是貞怡太妃不適,便問:“是貞怡太妃又哭暈過去了麼?”

德太妃眉間微生憫意,舉起絹子點一點眼角,嘆息道:“燕宜為了皇上龍馭殯天傷心得水米不進,若弄壞了身子可怎麼好?”

欣恭太妃忙笑道:“二殿下已去陪著開解了,貞妹妹顧念兒子,也必會保養身子的。”

二人正議論,小連子附耳低語幾句,我微一蹙眉,只道:“知道了。”

德太妃問我:“怎麼了?”

我伸手按一按髮髻上因素服而佩戴的白銀簪子,淡然道:“溫裕皇后薨了。”

德太妃手中端著的茶盞一動,幾乎灑了出來,“什麼時候的事?”

小連子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宮女發現送進去的早膳不曾動,才發現出了事。”他聲音一低,“來報的宮女說溫裕皇后的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睜得老大,死不瞑目。”

欣恭太妃不掩嫌惡之色,“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氣!”

貴太妃眉毛也不抬一下,淡淡道:“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費事。”

德太妃微微一笑,“皇上雖然年紀還小,只是也該考慮著迎幾位妃嬪入宮了。當年貴太妃不也是昭成太后早早鞠養在宮中的麼。”

我漫然而笑,倦怠地倚在椅上,“是呢。等過些日子也該打算起來了。聽聞殷大人家的女兒月鏡與皇帝差不多年紀,十分懂事……”

窗下有微風過,引來上林苑絃歌聲聲,有年輕的歌女輕柔地唱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採苦採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雲來,千里相思共明月!

我側耳傾聽,信手撥起擱在身邊的那具“長相思”,有流暢的琴音緩緩流出若秋水潺涴。

往事茫茫傾覆,我忽然覺得,這闕《山之高》,早已唱破了我的一生。

周遭安靜極了,彷彿人人都被這旋律浸染,只是默然傾聽。良久,德太妃才輕輕道:“先帝駕崩,宮中不宜見樂聲的。”

我淡然一笑,“無妨。畢竟有新帝登基之喜。”

晨光融融清美,我倦然微笑,已經是正章元年了。

浮生恍若一夢,乾元年間事,皆是舊事,彈指剎那塵煙。

橫汾舊路獨自渡,空餘紅顏映殘陽。

我轉眸,頤寧宮富麗華堂,空庭寂寞,日影漸漸向晚,滿壁斜陽空。

尾聲

後來,我的予涵被過繼入清河王府,再後來,潤兒和涵兒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數十年後,潤兒的孩子沒有孩子了,涵兒的孩子,我的曾孫便被迎入宮成為新帝。

只是那時的事,我再不知了。

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人生。而我的故事,已經完了。

浮生一夢,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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