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13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113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失敗人生 如夢豔陽天 戀你上癮 朱門惡女 逆天行 毒王鬼妾 神醫王妃 網遊洪荒 直死無限 撒旦王子請轉身

第113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玄凌四十週歲的“天長節”。宮中皇帝生辰稱“天長節”,皇后生辰為“千秋節”,太后生辰為“聖壽節”。自皇后圈禁,我被立為皇貴妃之後,我的生辰亦許稱“千秋節”。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歲聖壽,雖有親王薨逝一事,但在群臣奏請之下,天長節依舊是極盡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於前朝紫宸殿下,大陳歌樂,傾城縱觀。後宮的飲宴設在“明苑”。自紫奧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連不斷,皆用綵綢結成的“萬壽無疆”、“天子萬年”等大字。京城內外,金碧相輝,錦綺相錯,華燈寶燭,霏霧氤氳,瀰漫周匝;紫奧城及明苑,繡帷相連,笙歌互起,金石千聲,雲霞萬色。明苑中教坊藝人歌舞不絕,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戲,跳賀壽舞。

歌舞瀰漫至黃昏時分,眾人已由最初的歡欣漸漸變得疲憊而倦怠,連玄凌也不覺呵欠連連。葉瀾依以泥金合歡團扇掩面,輕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個新鮮玩意兒。”

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灩嬪有何妙想?”

她嫵然一笑,“臣妾得蒙皇上寵愛,雖起自微末,卻也享盡榮華。今日來到明苑,臣妾想起從前在獅虎苑馴獸舊事。皇上天長萬壽,臣妾想以舊日技藝博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搖頭道:“不好,虎獸凶猛,萬一傷了你……”

灩嬪臻首微搖,似笑非笑地望著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便與虎豹為伍麼,還是以為臣妾耽於安樂,不復往日矯健了?”她忽地一笑,明眸如水,嬌慵道:“臣妾所有,不過是取自於皇上,今日只是想為皇上一盡心意,皇上不肯成全麼?”

瑃嬪巧笑倩兮,看著玄凌道:“聽聞灩嬪姐姐馴獸時最為美豔,才使皇上怦然心動,臣妾無福,一直無緣得見。今天灩嬪姐姐自己肯,倒是飽了咱們的眼福了呢”

玄凌見她執意,也不覺起了興頭,便笑道:“好。你去罷。”

葉瀾依眸光深深如靜潭,翩然起身出去更衣。

她再入場時已換了一身明麗的青碧色薄紗花裙,那顏色是隱隱有些透明,依稀可見是鏤空刺繡的銀線花紋,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極致的合歡花,襯著明燦陽光,銀線便亮瑩瑩的泛起炫目光澤。她滿頭青絲約皆披散著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鮮的粉紅花朵和著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編成花環戴在額上。她赤著足,足上束著一串赤金足環,行動時微有玲玲聲,與手腕上十數只細金鐲遙相呼應。一雙雪白晶瑩的腳,遠遠顏色望去與她發上雪白珠花並無相異,十個腳趾的趾甲都描作鮮豔奪目的玫瑰紅色,像十朵小小薔薇乍然綻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眾妃見她穿得如此單薄冶豔,已有驚異之色。然而看到她身下坐騎,所有驚異目光與竊竊私語皆安靜了下來,化成了驚懼與好奇。

那是一隻成年的金錢豹,頭圓、耳短、胸脯寬闊結實,四肢強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黃鮮亮,油光水滑,渾身均勻灑布渾圓黝黑的古錢狀斑紋,在陽光下泛起油潤光澤。一雙暗綠色的眼睛宛如嵌在墨玉里的琉璃珠,幽幽散著冷冽寒光,讓人不寒而慄。

那一刻,幾乎全場噤聲,雖然葉瀾依與那豹子在殿外,相距甚遠,可觀景殿上仍有不少膽小的嬪妃嚇得花容失色,直往後躲。

葉瀾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煙視媚行,極天然嫵媚。她見眾人害怕,不覺輕蔑一笑,騎著金錢豹驅使它步入精鐵圍成的籠中。說話時,有兩名獸苑內監端了肉來,上好的牛肉盛在銅盤中,葉瀾依接過銅盆,隨手取了兩條扔在豹子面前,溫柔撫摸著豹首,低低呢喃著什麼。那豹子似乎知道沒人跟它搶,極悠閒地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呲的牙和粉紅的舌頭相互碰觸,一塊肉便消失在脣齒間。它見葉瀾依不再喂,便懶懶的在原地臥著,一動不動,很是乖馴,好似一隻溫順的大貓一般。

見猛獸在葉瀾依安撫下如此溫馴,玄凌不覺喝了一聲彩,一時間觀景殿內掌聲雷動,人人贊服。德妃一壁笑一壁嘆,向我道:“從來美人見得不少,但這樣的真未見過。一直以為灩嬪冷傲,不曾想有這樣動人心處,我若是皇上,當日也會把她帶入宮中。”

此時的葉瀾依,似在做著一件最熟稔愜意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雲丹芝,在一瞬間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從銅盆中取出一條鮮紅牛肉擎在半空含笑晃了兩晃,那豹子便前肢發力,僅靠後肢站了起來去舔舐,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葉瀾依含笑連連頷首,一步步緩緩向後退著,豹子便步步跟進。

眾人連連驚呼,讚歎不已。葉瀾依安撫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鐵欄,招手喚過侍女,奉上一件金錢豹皮所制裘衣,輕軟厚密,十分溫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擋住豹子的視線。她聲線宛轉清亮,“這件裘衣是用金錢豹的整張皮所制,冬日禦寒最佳,臣妾親手製成,還望皇上笑納。”她眉眼盈盈,言語間耳上鑲了大顆琥珀的金流蘇耳墜映得她容顏無比嬌嬈,“皇上此刻穿上豹裘觀豹戲,豈不更妙!”

玄凌十分喜悅,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自威之氣,神采煥然。

葉瀾依微仰著頭,薄薄的雙脣有清冷而疏離的弧度,含著一縷安寧微笑,神色恬靜如湖水。她轉身的一刻,我迅疾捕捉到她脣下一抹決絕之色,心中一震,看她隨手掩上鐵柵大門,疾步躍上金錢豹的背脊,驅使著金錢豹背對觀景殿緩緩離去。那鐵柵欄所圈的場地極開闊,玄凌看她只是騎著豹子越走越遠,只是沒有動靜,不覺有些著急,披衣向觀景殿外走去。

貞一夫人禾眉微蹙,溫婉勸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獸實在危險。”

玄凌草草點頭,回首笑道:“無妨。那畜牲跑不出柵欄,且有灩嬪的好馴術。”

眾人興致勃勃,見玄凌步出,亦大了膽子跟隨,期待葉瀾依帶來更讓人興奮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住她手,笑吟吟道:“姐姐身份尊貴,別跟著那些位份低的宮嬪出去看熱鬧,平白失了身份。我瞧那豹子駭人得很,別傷著了才好。”

欣妃本想去看,聽我這般說,只好坐下。

一聲響亮的呼哨突起,只是一瞬間,那慵懶的豹子猛然回頭,一見身著豹皮裘衣的玄凌,幽綠眼中陡然冒出兩條金線,赫然描出吊睛銅目、滿口森森利齒,正是一隻猛獸的形狀!只聽得那豹子狂嘯一聲,衝破鐵門,直向觀景殿撲來。

誰也沒有發現原來葉瀾依入鐵柵時只是虛掩鐵門,並未鎖上,那金錢豹極其凶猛,輕而易舉便撲出,只聞得有猛獸的腥風陣陣撲面,那狂怒的豹子轉瞬即至。

貞一夫人淒厲地呼了一聲,正要往外奔去,她的裙裾卻不知何時已被宴桌壓住,一掙之下反而跌在地上。

眾人不防變故突生,嚇得魂飛魄散,手足無力,又見葉瀾依依舊穩穩伏在豹子身上,面容既豔且冷,容光說不出地炫目迷人,一時間都怔住。

她纖纖玉指穩穩指向玄凌方向。那豹子來勢洶洶,身姿矯健,姿勢靈活,幾撲幾縱,殿前侍衛根本攔它不住,舉了箭也不知該往哪裡射。

幾乎就在那豹子的腥氣可以撲到玄凌身前的一瞬,玄凌驀地反應過來,隨手橫拖過躲在近旁的侍衛往前一擋,侍衛驚呼一聲,立時嚇得暈了,那豹子毫不猶豫,伸出利爪一撕,幾乎把侍衛整個人撕成兩半。

濃烈的血腥氣在觀景殿前迅速瀰漫開來,有些膽小的妃嬪嚇得連聲驚呼,暈厥過去。觀景殿前原本不大,因著有節慶之物繁多,更顯狹小,幾乎無處可逃。御苑圈養的獸類本少傷人,那豹子陡然聞得人血氣,也不覺怔了一怔,低頭去舔已然死去的侍衛身上的鮮血。葉瀾依見豹子貪戀舔那人血,怒喝一聲,一把揪住豹子頸中皮毛。那豹子吃痛,越發生了獸性,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前撲來。

電光火石間,玄凌已扯過瑃嬪擋在身前,瑃嬪又驚又懼,厲聲高呼,兩手亂揮,倒震得那豹子不解其意,盯著她看了兩眼,隨即伸出一爪拍在她肩頭,將她整條臂膀扯落下來。那豹子並不罷休,另一爪已掃到玄凌跟前。

不過是轉眼的空隙,近身的羽林軍早顧不得豹子背上的灩嬪,齊齊持弓箭對準那豹子。無數利箭同時發出,好似一陣亂雨,密密麻麻直射向那金錢豹身上,箭無虛發,立時中的,那豹子垂死掙扎,利爪從玄凌的脖頸到胸口無力劃過,裘衣底下的龍袍亦隨之一起破裂,有鮮紅的血液漫出。豹子被射得像只刺蝟一般,狂吼數聲,聲動雲霄,終於漸漸無力,抽搐幾下,氣絕而亡。

葉瀾依身負數箭,銀白箭頭銳利洞穿她的身軀,使她奄奄一息。死亡的迫近使她面容平靜而深沉,她皺眉,聲音清楚而斷續,“真遺憾,殺不得你!”

玄凌伸手撫上疼痛欲裂的胸口,隨即引回手,看看滿是鮮血的手心,痛楚之下驚怒難當。他揮開急欲扶住他的我與德妃,厲聲道:“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謀害朕!”

“六王這樣好的人,你也要趕盡殺絕,還要偽飾兄弟情深,當真連畜牲也不如!”她恨恨吐出口中不斷湧出的血沫,“自王爺暴斃,我早存殺你之心。你這樣的人連手足之情也不顧,只配我使喚畜牲來殺你。”

玄凌傷勢不輕,他伸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她,怒不可遏,“放肆,你竟敢對他有私情,竟敢為他謀逆行刺朕!”

她難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訴你,在你身邊每一刻,與你每一次接觸,都讓我無比噁心,厭惡難當。”有婉約的笑意在她清麗的面龐浮起,她幽幽一笑,彷彿一朵曇花收攏潔白花瓣,“這世上唯有他真心對我好。他一死,我再無可戀。”

玄凌傷後動怒,鮮血不斷從他指縫中湧出,面上愈加蒼白無人色,他咳喘連連,終於身子一仰,不知人事。

妃嬪們亂作一團,一壁呼太醫前來,一壁忙著扶玄凌入內。

我端正神色,鎮靜地吩咐宮人入內服侍重傷的玄凌,又命人抬走侍衛屍首,照料已經失去一臂痛昏過去的瑃嬪,隨後疾步入內室看顧玄凌。

疾步的瞬間,我忍不住心底哀楚,回首去看垂死的葉瀾依。

她倒在漢白玉階上,彷彿一片隨時會被稀薄陽光化去的春雪,輕飄飄失去生氣。脣角含著最後一縷柔和淺笑,眼波痴戀地投向殿外一株迎風蕭蕭的合歡樹,似透過那鬱郁重重的碧葉青枝看到昔年明和三春中含笑伸手救助於她的玄清。天空如舊寂靜,偶然有鴿子撲稜著翅膀飛上藍天,她無盡嚮往地微笑著,清亮雙眸緩緩注目於我,終於停止了最後一絲氣息。

眼前悄然瀰漫出一層水霧,我再不回顧。遼遠碧空和著雲影下她最後的注目融入我記憶深處。

碧海藍天的自由,那是我與她都畢生不能達到的地方。

玄凌的千秋節因此事而倉促停止。因著他的重傷未醒,合宮驚慌,妃嬪愁眉相對,唯有垂泣不止。宮中愁雲慘霧,持續十數日不絕。

終於在回宮後第十六天的黎明時分,玄凌身邊的宮女來報玄凌傷口的出血已經止住,傷勢亦有可救之像,性命終究是無礙的了。

而慘死的瀾依雖然已經被埋葬並且屍身開始腐壞,仍被清醒後依舊暴怒的玄凌下旨碎屍萬段,棄屍荒野之中。而被玄凌拉來擋在身前的瑃嬪則因所謂的“護駕有功”而被追贈為妃,只是失去一臂,形同廢人,別宮安置,並封賞她父兄族人。

銅鏡昏黃的鏡面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幽幽暗黃的光暈,在光暈疏離的映照下,鏡中的一切光景都顯得虛幻如一個飄浮的夢,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實感。

我隨手抓住一把楊木篦子狠狠扣在手心,細密的篦尖密密麻麻硌在肌膚上,讓我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春暖時節,晨時的天色明淨透澈如一方通透琉璃,被綴滿新綠的枝椏隔離成碎碎的數片,庭中有纏綿的風捲過,帶下枝頭點點輕絮如白雪,順勢漫天飛舞。長窗洞開,有些柳絮飄落在鏤刻精緻的妝臺上,我隨手拈起幾點,眯著眼下光線下細看,“瀾依已經做得夠多了,槿汐,我們也不能束手旁觀。”我浮出一點渺茫如春寒煙雲的笑意,綻出一絲冰冷如刀鋒的嫵媚,“皇上重傷,嬪妃們都該去探望,連禁足的胡才人也不應例外。”

槿汐會意,垂首道:“奴婢這就去辦。”

上林苑春色新綻,到處都是深紅淺綠,又被數日前春雨的溼潤一染,便帶了朦朦水色,愈加柔美鮮豔。

自永巷陰暗破舊宮室中疾奔而來的才人胡蘊蓉面有驚惶悲慼之色,大約是聞訊後匆忙趕來,她只著一身顏色略顯黯淡的杏色宮錦,滿頭青絲也未梳理成鬟,只是以一枝鏤花金簪鬆鬆挽住。

我含著一縷冷笑看她奔近,方自叢叢盛開的花樹後緩緩步出。我的驟然出現使她在倉促中停下,在一怔之後,她看清是我,不由勃然大怒,“賤人!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櫻紫色宮裝在湛藍天光下有流雲般輕淺的姿態,我悠然望著樹梢敷雲凝霞道:“為何不可?說起來胡才人尚未賀喜本宮解除禁足呢?”

她被怒火燒得滿面赤紅,狠狠盯著我道:“我從未用厭勝之術詛咒你,也從未埋下那些木偶,你為何要汙衊於我?”

我泰然注視著她,不覺失笑,“當時我已在你慫恿之下被皇上禁足,險險被廢,怎還會有時間心力來設你圈套,才人未免多心了!”

她怒目向我,連連冷笑,“你為了與我爭奪皇后之位,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那些木偶一定是你早早指使人埋在我宮中,時機一到便可誣陷我,你的心思好毒!”

我慢條斯理撥弄正手腕上鮮豔奪目的珊瑚手釧,笑吟吟道:“那可要怪你了,自己的燕禧殿中被我弄進木偶去也許久不知。”

她怒不可遏,兩眼噴射出冷厲光芒,直欲弒人,“你終於承認了麼!”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便往前拖,“你跟我去見表哥,我要表哥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胡蘊蓉力氣極大,長長十根指甲狠狠扣進我手腕肉裡,旋即沁出十點血絲。我用力一把推開她,喝道:“你冤枉?你若冤枉,就不會多年前就費盡苦心偽造玉璧!你若冤枉,也不會處心積慮拉攏季惟生以天象之說陷害我!你若冤枉,清亦不會枉死!清也是你的表哥,你怎能為奪後位設計害他!”

她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指著我長久說不出話來。她的笑聲太淒厲,如鬼魅一般悽微而振奮,直震得枝頭繁花簌簌掉落,如下著一場繽紛花雨,輕揚在我與她之間。

良久,她止了笑,指著我厲聲道:“你終於承認了,玉璧之事是你設計,季惟生也是被你利用安排到我身邊,你費盡心機陷害我,不只是為了後位,你是為了玄清!”她冷笑不止,傲然道:“果然!你果然與他有私情!我拿著書信勸告皇上,你若與他無私,他怎會戍邊兩年每封家書都要向你妹妹問起你的安好,哼哼!他是擺夷女子的兒子,身上有一半擺夷賤奴的血,怎配做我表哥。我是堂堂大長公主的孫女,晉康翁主的女兒,我才不屑他列位親王,與我成為中表之親!”她驟然拍手,“你終於承認了,姦夫**婦,我一定要去告訴表哥,要他殺了你!”

我好整以暇地整理被她扯亂的衣衫,從容道:“你以為,皇上會見一個矇蔽欺騙他多年的女子麼?”

她驚怒交加,彷彿不可置信一般,“不是表哥宣召我侍疾麼?”

我淺淡一笑,“宮人口誤罷了,是本宮想與你同賞楊花柳絮,你瞧,春天到了呢。一別上林苑數月,你也不想好好細賞春光麼。”

她直直盯著我,姣好而高傲的面龐上逐漸露出驚恐的神色,“你說什麼?”

寬廣的衣袖被春風柔軟拂起如張開的碩大蝶翼,翩翩舞動,“聽說哮喘這種病,最忌疾奔、大怒、情緒反覆,你已犯下三種忌諱,要自己保重才是。”我伸出素白雙手,輕笑道:“你瞧這春日柳絮,像不像冬日新雪。”

她面孔變得雪白,驚惶之下慌亂去摸帶在身邊的薄荷香囊。因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她雙手發顫,一抖之下香囊竟從手中掉落。

她迫不及待彎腰去拾,我足上的錦繡雙色芙蓉鞋輕輕點在香囊上,輕巧將香囊踢入近旁太液池中。只聽極輕微的“撲通”一聲,香囊落入水中,被湧起的太液波濤越卷越遠。浪濤輕卷,將絕望之色覆蓋上胡蘊蓉嬌美的容顏。

我轉身,再不看她。

我輕揚的袖間飛出無數藏掩其間的柳絮,飛絮濛濛如香霧輕卷,很快籠罩了蘊蓉驚懼的面容。我轉身拈過一片柳絮,輕嘆道:“人道柳絮無根,不過是嫁與東風,好則上青雲,差則委芳塵,其實做人若如柳絮該多好,至少自由自在,無須為名利榮寵所束縛。反倒是人呢,總是想不開。”

我背對著她,一徑自語,刻意忽略她在我身後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襲來,她痛苦呻吟,不斷掙扎,口中猶對我不絕咒罵。

漸漸,她的聲音低下去了,呼吸之聲也再不能聞。

周遭一切平靜如舊,依然是花豔葉翠,鶯燕啼囀,一派春和景明。

我緩緩轉身,但見胡蘊蓉雙目含有血絲暴出,瞳孔散大,嘴脣青紫微張,手指蜷曲向天,似在申訴自己滿心不甘與忿恨。嘴角鼻端,猶有幾縷粉白柳絮駐留,風吹不去。

我喚來候在近處的衛臨,冷淡道:“告知內務府,胡才人不慎吸入柳絮,哮症發作,薨。”

衛臨垂首答應了。我眸光流轉,看著他道:“皇上經此重傷,龍體不安,以後怕是不會有皇子了吧。”

衛臨一驚,旋即明白,“娘娘聖斷,必然是這樣的。”

我微微頷首,方露了一絲笑意,“胡才人與灩嬪相繼過世,瑃妃斷臂後也不宜服侍皇上,宮中必定會準備選秀充實掖庭。皇上年過四十,你是太醫院之首,該好好拿出你的本事,不要讓皇上在新寵舊歡之間覺得力不從心。”

他低眉順目,“此中法子多的是,娘娘放心。”

槿汐喚過幾個內監帶走胡蘊蓉尚且溫熱的屍體,溫言向我道:“娘娘該去看望皇上了,皇上仍在病中,不宜知曉此噩耗。”

我頷首,“這個自然。”

雲鬢花顏金步搖,我含著如常的嫻靜笑意從容離開,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前方,任和暖的春風吹拂去我心間澎湃的哀痛與快意。一切與以前或以後的任何一天沒有區別,我依舊是端莊華貴的皇貴妃,不再是為一個妙音娘子之死而驚夢慌亂的甄嬛。

太液清波煙水茫茫,亂紅如雨,我在依稀的怔忡間,隻身向前,早已不記來時路。

時光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染著紫奧城幽深的光影與豔麗的姿容,交錯出紛繁奪目的光澤,日復一日徐徐展開。半年後玄凌傷勢逐漸恢復,只是他受傷後健康大不如前,難免生了懈怠之意;又因宮中連連損了好幾位妃嬪,選秀之事隆而重之,選入宮中的年輕宮嬪如雨後鮮亮的花朵一叢一叢在他面前盛開,眩了他的眼,他的心,他的精力也逐漸衰退下來。一應政事奏摺,皆由我先過目,再挑出要緊的讀與他聽。朝政之事我已爛熟於心,卻仍事無鉅細問他意思,直到他自己也覺厭煩,只叫我自己相宜處置。更甚至,在他御體不適的日子,立於御座垂簾之後,替他細聽朝臣奏諫,再在適當時轉述與他聽。

時光彈指一揮,已到了乾元三十年,因著他的體衰,朝中立太子的呼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

此時紫奧城中,唯有我位份最尊,因而借“子憑母貴”之說請立趙王予涵之聲最高。此外,亦有不少老臣以為“主少國疑”,提議立長,以皇長子為太子。朝中頓時分為兩派,爭執不休。主張立貴者以為“齊王平庸,且齊王妃出身不高,不可母儀天下”;立長者則認為“主少而母壯,皇貴妃一旦藉此成為太后,必然把持朝政,牝雞司晨,且皇貴妃曾被廢黜離宮,其子不可說子憑母貴”。

立太子之事紛爭連續年餘,玄凌亦不堪煩擾。然而他身體日衰,國本之事必須儘快有定奪,才能安穩國中人心。

這一日,他依舊命我立於御座珠簾之後,沉默傾聽。

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司空蘇遂信眉發皆張,面色赤紅,“臣以為主少而母壯,比如呂后、武氏一流禍亂朝綱,且皇貴妃甄氏本非善類,否則何以被廢黜離宮?”

玄凌揮一揮手,道:“朕已說過,皇貴妃是離宮祈福,祝禱國運,並非廢黜。”

司空毫不退讓,“國有定例,妃嬪離宮祈福,皇上應當加以尊奉,甄氏卻被廢黜,顯然是她德行有虧!”

玄凌一時語塞,司空仍不放過,揚聲道:“趙王年幼,皇上若執意立他為太子,請效法漢武帝未雨綢繆!”

玄凌目露疑惑之色,“什麼未雨綢繆?”

司空道:“漢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又恐弗陵生母鉤弋夫人正當壯齡,會效仿呂后故事生出人彘慘禍,更至牝雞司晨,禍亂朝政。因此藉故賜死鉤弋夫人,才立弗陵為太子。”他上前一步,大聲道:“臣以為,漢武帝決斷於前,英明過人!”

玄凌一驚,聲音已含了怒氣,“你要朕賜死皇貴妃?”

司空毫無懼色,大聲道:“是。”

忍無可忍!

御座之後,我霍然掀開珠簾款步而出,沉聲道:“司空在聖駕面前口不擇言意欲屠殺後宮,皇上何不撲殺此等不知上下之人,以正朝廷風氣!”

眾臣見我不覺驚撥出聲,玄凌見我出來,不覺蹙眉,“朕不是囑咐你在簾後聽著便好,朝堂之上你怎能貿然出來?”

司空氣得發怔,連連上奏,“皇上,皇貴妃禍亂朝綱,斷斷不能相容。”

我含了極有分寸的笑意,端然道:“臣妾再不出來,恐怕此身再不得分明瞭。臣妾也希望國本歸正,還望皇上恕罪,也請聽臣妾一言。”

玄凌側身,低聲道:“你有什麼話,回後宮再告訴朕。”

“皇上請聽臣妾一言。”我並不妥協,只是一味堅持。

玄凌無奈,亦不便避開朝堂諸臣灼灼目光,“皇貴妃,你說罷。”

我盈然拜倒,真紅蹙金雙繡海棠錦春長衣撫開如雲岫般的華彩,紫金飛鳳玉翅寶冠垂下銀絲珠絡遮住我的容顏。我正聲道:“皇上,予涵資質平庸,臣妾無德無能不能教導,所以予涵不宜被立為太子。”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連司空也不由愕然。我鄭重拜倒,請求道:“皇四子予潤資質聰慧,生母惠儀貴妃出身名門,敏慧沖懷,賢良淑德,生前最得昭成太后鍾愛賞識。皇四子最堪繼位大統。”

國本所爭,不過是在立長還是立貴。予漓太過平庸,予沛本就默默,予涵因我而受非議,卻連玄凌都未曾在意,還有一個幼子予潤。論生母出身、德行還是本人資質,予潤都是當之無愧最合適的太子人選。甚至連我也能被顧及,我是予潤養母,不能執理朝務垂簾聽政,卻能被善待終老。

避開所有人的鋒芒所指,這是最妥善的選擇。

群臣再無可爭,紛紛贊同,玄凌亦無異議。

皇四子予潤冊立為皇太子,由皇貴妃撫育。

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絡子恰到好處地蔽住了我此時盛妝後的容顏,和脣邊,一縷痛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