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12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

第112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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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

我受冊為皇貴妃之後,固然是權勢傾倒後宮。因著意外的足傷,玄凌亦對我頗多愛憐。然而,我所受的寵愛,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對鏡時,亦驚覺自己一月之間的蒼老變化,鬢角的髮根隱約可見霜色,整張臉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細膩纏綿的細紋橫亙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費心保養多年,不過短短月餘,卻彷彿十數年時光從我面容上匆匆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傷。色衰,自然愛弛。

何況我的驟然衰老,是讓他疑心的。即便衛臨曾數次向他回稟,“娘娘是驚懼過度、足傷疼痛才致使容顏憔悴。”但我在無數次轉身後,感覺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鋼刀,刀刀颳得我背脊發涼。

紅顏未老恩先斷。我瞭然一笑,這是宮中女子的命數。

笙歌飲宴,聖心歡悅,皆在胡蘊蓉的宮中。寵愛,恰如漸漸西移的日光,此刻,正無比明媚光耀地停駐在風華正茂的賢妃胡氏身上。何況,她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貴妃身份,宮中權勢最煊赫的,終究是胡蘊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駐在窗下搖頭晃腦讀書的涵兒和潤兒身上,他們的聲音還稚嫩,然而朝氣蓬勃,像新生的草,誰也不能遏制他們的長勢。

我慈愛地微笑,幸好,我還有我的孩子們。

乾元二十七年九月,天降暴雨,連綿數十日不歇,京師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無依。

已是入秋時節,依舊有雷暴天氣,一日間數度見雪亮閃電橫刺暗沉天空,雷聲如鼓如潮。天象之變,人心莫不惶惶。民間相士夜觀天象之變,皆雲是禍。民間卜亂紛紛,最後的矛頭竟指向紫奧城——東方多雨,鉤弋女禍。

彼時,已是欽天監司儀的季惟生垂手恭立於儀元殿內,不假思索地加以肯定,“民間相士之言並未有誤,帝都位於東方,連日多雨雷暴,主**之禍。至於鉤弋女禍之言,微臣所知,鉤弋夫人乃漢武帝寵妃。恕微臣大膽,應指皇上身邊的地位極尊貴寵妃,又與玉有關。此女矇蔽上蒼,故而天象大變加以怒譴。”

玄凌正為天災**煩惱不已,不覺揮手道:“矇蔽上蒼?朕乃天子,矇蔽上蒼便是矇蔽朕。試問朕的後宮,會有誰敢矇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蘊蓉嬌俏的聲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惟生這數月來與胡蘊蓉走得很近,曾屢言蘊蓉有凌雲之像,胡蘊蓉為他維護,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涼,我牽著潤兒的手佇立於儀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著殿簷的瓦鐺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簾隔住人的視線,朦朧的水霧中望出去,原本硃紅色的宮牆被漫成幽戚的深紅,倒襯得金碧輝煌的宮殿有著水洗後的亮澤浮光。李長滿面為難,搓著手向我道:“皇上囑咐了,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誰也不得見。”

“誰也不得見麼?”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燭火,“那麼賢妃呢?”

李長示意我悄聲,苦笑道:“賢妃娘娘如今得皇上專寵,自然非比尋常。”

是了。自我被冊封為皇貴妃,榮耀無極,掌六宮之事。後宮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入儀元殿,卻是胡蘊蓉漸漸做得熟慣之事了。

儀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隱約聽見裡頭的對話。只是,我已是被摒棄在外,不得隨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麼本宮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霧濡溼的鬢髮,卻赫然見潔白指尖赫然呈現鴉翅般的黑色。才苦笑驚覺,原來槿汐細心為我染了兩個時辰的髮根已經不起雨霧潤澤,被化開了少許。

豆大雨珠濺在漢白玉臺階上,劈啪作響,像一個個爆慄的聲音,激起無數雪白水花。潤兒看著我,輕輕道:“母妃,我冷。”

我溫地笑,愈加握緊他冰冷的小手,彎腰緊緊擁住他,“是母妃不好,出來時不及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親手幫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過後,潤兒還能否鞠養在我的身邊。聽聞胡蘊蓉已數次向玄凌提出,“和睦年幼無伴,而皇貴妃多事辛勞,想把予潤接到身邊撫養”。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蘊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幾次,玄凌未必不允。

蘊蓉從未想過要撫養潤兒,最近時常提起,不過是志在後位而已。無子的蘊蓉一旦撫養皇子,便是登上後座的有力一舉。

我嘆氣,輕輕撫一撫潤兒的頭髮。後宮之爭,何必連累無辜稚子。何況,潤兒是眉莊臨終託付於我,我怎可輕易讓他被別人帶走,甚至淪為棋子。

潤兒年幼,尚不懂得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地點點頭,“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給潤兒穿衣服,可是很少給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潔的小額頭,微笑道:“因為母妃最喜歡潤兒,是不是?”

他極高興,很響亮地答了聲:“是!”

幾乎在同一瞬間,殿門豁然開啟,蘊蓉穿著瑰紅織金的明媚衣裳,金絲牡丹披帛長長地流曳於殿前,似兩縷金紅霞光自雲端拂過,對比著我的明黃服制,愈加對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她的年輕豔美。在看見潤兒的一瞬間,她的眸色驟然一亮,含了滿面笑意,彎腰拉住潤兒的手,“潤兒怎麼在這裡?等了許久了麼?”

潤兒按著禮儀,極恭謹地喚了聲:“賢妃娘娘。”

胡蘊蓉的笑容恰如被烏雲遮住的日光,倏地一斂,很快又笑道:“喚我母妃就好。潤兒可要去母妃宮中玩會兒,母妃宮裡有許多新鮮玩意兒,你喜歡玩什麼?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還是風鈴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潤兒低了頭,往我身邊靠了靠,仰頭向我道:“母妃,我們再不回去,靈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溫和道:“好。咱們見過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蘊蓉似是才發覺我的存在,笑容輕輕一漾,“皇貴妃也在,方才沒瞧見真是失禮了。”一抹驕矜之色從她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來越可愛,難怪皇貴妃鍾愛異常,何時去我宮中長住便好了。”

我不與她置氣,只是和婉一笑,“潤兒自幼長在柔儀殿,只怕不慣。”

她脣角的弧度愈加揚得高,聲音清亮,“三年五載之後,只怕都慣了。”她美目流轉,掩口笑道:“方才皇貴妃說要見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呢。”

雨聲如注,濺起幾許秋寒,無數水泡在渾濁的水潭裡浮起五彩濁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滅。我沉靜道:“妹妹既這麼說,我也不便進去了。”

我拉過予潤的手轉身欲離去,蘊蓉笑吟吟看著我,眸色如這陰暗的天空,沉沉欲墜。她的聲音輕柔而隱祕,“姐姐曾經的閨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麼這樣耳聰目明。”

胡蘊蓉脣角含著詭祕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帶著龍涎香潤澤的香氣,“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隱、玉姚、玉嬈,妹妹才斗膽揣測。”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歡這個玉字,棄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滿天雨水之下顯得淡漠而陰冷,“可是,姐姐還是甄家玉字輩的兒女,不是麼?”

下令將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數日,宮中關於“東方多雨,鉤弋女禍”的流言紛傳不止,而我舊日的閨名“玉嬛”二字亦在嬪妃之間流傳開來,而所謂“矇蔽上蒼”,逐漸地,連玄清將我自摩格軍中帶回之事亦被傳得不堪入耳。

李長滿面愁容來宣旨時我正坐於窗下繡著一幅“柳絮春華圖”,淡淡柳絮輕煙,要用極淺淡的銀白絲線一毫一毫繡在潔白素錦上,看得久了,眼睛會痠痛發花,彷彿是幻覺一般,看著繡像上的嬌豔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開來。

我神色平淡地接旨,不去察覺李長眸中的憫色,他溫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頭重新專心於繡像之上,淡淡道:“無妨。昔年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後來也能否極泰來。”

李長道:“貞一夫人亦曾為此事去勸過皇上,只是這雨……”他抬頭看著窗外瓢潑大雨,憂心忡忡,“賢妃娘娘她……”

我“啪”地一聲拍上桌案,桌上擱著的一把小銀剪子倏地跳起來,鋒利的剪頭險險戳到我身上,我不顧還有跟隨李長而來的侍從在外,揚聲怒罵道:“一切過錯,都怪季惟生巧言令色,令得皇上誤解本宮!本宮不能出此未央宮,必定日日詛咒豎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長忙勸我低聲,連連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猶不解恨,“季氏有眼無珠,妄觀天象,本宮定要他有碎屍萬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宮後一向馭下寬和,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怒罵的時候,隨侍在外的宮人侍從無不變色咋舌。

大雨嘩嘩不止,整個未央宮浸在一片嘈雜陰溼之中,靈犀從未見過柔儀殿中如此死氣沉沉,宮人相對垂淚的場景,不免畏懼,水汪汪的眼中盡是欲落未落的眼淚,緊緊依偎在我身邊。

我緊緊攏住她,面向落著無盡大雨的天空,沉聲道:“不怕!有母妃在,什麼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宮中妃嬪皆不可來柔儀殿探望,唯有朧月,她貴為帝姬,又生性大膽,常常不顧禁令出入柔儀殿中探望我與幾個孩子,玄凌不忍過分呵責於她,倒也由得她去。

朧月每每來,皆帶了新鮮瓜果糕點分與諸弟妹,偶爾駐足立於我身邊,長久地看我繡著“柳絮春華圖”。終於,她忍不住出言詢問,“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麼?”

我莞爾,“若我焦急,你父皇會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麼?”

朧月想一想,默默搖了搖頭,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繡花打發日子,也不會厭倦心煩麼?”

“不會。”我注視著朧月,目光溫煦如四月輕暖的陽光,“你瞧這柳絮,在豔陽下翻飛若輕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勝景,極受人詠歎。可是此物,有時也會是要人性命的東西。母妃繡這個,是想時時提點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兩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無需灰心,若在順境得意之時,也莫忘殺身之禍或許轉瞬即到。”

朧月似有沉思之狀,她微含怯意,問我道:“母妃,我也會這樣麼?”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約不會。因為你是帝姬,這是你比我與德妃幸運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當心,居安思危,才不會招致禍患。”

朧月乖順地點點頭,自從我小產之事後,朧月的性子沉靜許多,不復幼年時任性活潑,似一株婉轉的女蘿,緩緩長出堅硬沉默的枝葉。她的眸光環顧柔儀殿四周,最後注視著窗外依舊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輕聲道:“母妃雖被禁足,但衣食用度絲毫未損。其實那日李長來宣旨,母妃不該痛罵季惟生。如今人人盡知母妃不喜他,反而賢妃更賞識季惟生了,母妃得不償失。”

“是麼?”我輕淺的笑,又拿起銀針繡了幾針,轉首看著窗外雨水打損了數株翠綠芭蕉,不覺自言自語,“雨還是沒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去。”我問道:“我被禁足已有幾日了?”

“七日。”朧月精緻的面龐上露出深深的隱憂,“因為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聽聞賢妃已向父皇進言,是對母妃懲罰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麼她以為該如何?”

“賢妃向父皇建議,廢去母妃位份或是隻給母妃更衣或採女的名位。”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潤兒,不覺微露忿然之色,“她還說,母妃現在被禁足,不宜撫養潤兒,她想要帶走潤兒。”

“那你父皇肯麼?”

朧月緩緩搖頭,神色稍稍鬆弛,“還好父皇尚未答應,只是賢妃一向痴纏,只怕父皇總會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為此憂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與貴母妃商議同去為母妃求情。”

我不疾不徐道:“朧月,你已勸告母妃不宜怒形於色。那麼你也該知道,身為宮中女子,做人不可顏形於色,做事不可急於求成,否則只是自毀長城。你回去也要勸告德妃,不要為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她靠近我,輕輕附在她耳邊道:“此事除了你,誰也沒有辦法。”

數日後的清晨,雨水有漸漸停止的趨向,偶爾有打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積存在闊葉芭蕉上的殘雨,會從青翠欲滴的葉間“譁”一聲灑得滿地。

從東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貴的明黃如燦爛日光照進緊閉的庭院。我抬首怡然微笑,“皇上來了。”

他含著淡淡的笑意,“朕來,你不覺得意外?”

“怎會?”我停下手中繡活,微笑道:“這裡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臣妾何需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儀殿,幾個孩子一見之下,不覺喜得撲到他身上,扭股糖兒似的一個牽他的手一個拉他的衣服,涵兒最活潑,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親親熱熱喊了句“父皇——”言未完,淚先落了下來。

我溫柔地撫著涵兒的背,微笑道:“男子漢不興哭的,父皇政務繁忙才沒有來看你們,今日不是來了麼。”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玄凌。

玄凌的尷尬因為孩子的親熱與孺慕之思而被輕而易舉的化去,不覺更生了愛子之情,一手抱了潤兒,一手抱過靈犀,任由涵兒掛住他的脖子撒嬌,只是看不夠似的。他又一疊聲地問我,“雪魄呢?”

我溫婉道:“前幾日大雨雪魄沒有睡好,此刻乳母抱著哄睡了。”

他哄了幾個孩子去吃點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著連續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靜養中重新染黑了雙鬢,眼角的細紋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減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飾得天衣無縫。而因素日無事,我也只穿著顏色清豔柔和的紫綃宮裝,不飾珠翠。玄凌細細端詳我的容顏,不覺頷首,“一別數日,嬛嬛好似年輕許多。”

我撫一撫臉頰,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許多麼?”

他自覺失言,不覺笑了,“沒有。一切如舊。”

我繡了幾針,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裡,也是一切如舊。”我揉一揉額頭,“臣妾只是覺得近日並未有頭疼之事再屢屢發生,精神也好了許多。”

他頷首,輕輕伸手攏過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輕輕綻放笑顏,“皇上來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

“的確。”他輕輕頷首,眉心微動,怒氣便不自覺地溢位,“蘊蓉,她騙了朕這麼多年。”

映著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我愕然,“此話怎講?”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擱,“她那塊玉璧……”

在玄凌略顯慍怒的敘述中,我才得知詳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朧月在儀元殿與胡蘊蓉起了爭執,一時失手碰落了蘊蓉的玉璧。蘊蓉素來視此玉璧為吉物,日日掛在胸前,不肯輕示於人,一時被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連玄凌亦動了氣,斥責之餘命朧月一定要修補完整,否則一定重重責罰她。

朧月向來被玄凌捧在掌心慣了,如何能受這樣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宮中巧匠,皆說只可以金鑲玉之法修補,否則無計可施。朧月只得找到溫實初逼他出宮去尋能工巧匠,溫實初無奈之下找到宮外年資最久的巧手師傅,遞上玉璧之後那師傅竟躊躇不決,溫實初起疑後百般追問,才知這師傅十數年前曾做過一塊一模一樣的。溫實初深知蹊蹺,馬上帶回自己府第,並在當夜帶他入宮面聖。

我安靜傍在玄凌身邊,在驚詫之餘亦嘆息,“賢妃出身豪貴,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測,十數年前就妄稱握玉璧而生,使得朕納她入宮。為了與你爭寵奪取後位,她竟不惜以厭勝之術詛咒於你,使你病痛纏身,容顏憔悴。”

我聞言不覺大驚失色,“臣妾竟被賢妃詛咒麼?”

玄凌頗有厭惡之色,“朕因她偽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檢燕禧殿,誰知竟在她宮中花木下挖出數枚木偶,那些木偶顯然埋下有些年月,皆已生出苔蘚,上面刻著你與朱宜修的姓名,還插著銀針數根。宮中最忌厭勝之術,她為求後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來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麼東方發明神鳥,一會兒又成了鳳凰臨位,又與玉有關,無事生非,興風作浪皆是她,還以玉璧之事矇蔽朕多年,難怪天怒人怨,還敢慫恿朕廢棄於你。”他面色陰沉如晦,“朕已廢去她賢妃位份,降為才人,另居別宮,無詔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遲疑道:“但是,和睦帝姬還年幼,皇上不宜遷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斂怒氣,頷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給燕宜撫養。燕宜性情貞靜,比她更適合養育孩子。”

“經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廢棄朱氏另立新後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肅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難免有人產生覬覦之心。皇上既已答應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那麼就請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後,亦不廢后。如此,後宮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注目於我,似有思慮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這樣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視他,“是。”

他含了一縷微不可見的笑意,“可是經此一事,朕已屬意你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聖恩殊榮被冊為皇貴妃,實在不宜再受榮寵。何況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變,若與純元皇后並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壽。”我輕輕啟脣,道出難言之隱,“皇上破例冊臣妾為皇貴妃,朝廷中已經物議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屢次進諫了麼?臣妾不願居於炭火之上,使皇上為君臣夫妻情分為難。”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來,神色清遠,“若如此,朕也不勉強你。”他停一停,“不過,你若真有奪後位之心,那麼與胡蘊蓉也無甚區別了。”

我淺淺含笑,凝眸於他,“只是臣妾還有一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說。”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宮中。”我沉吟,“畢竟他與胡氏曾往來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過科舉,雖然和胡氏往來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歡他在眼前,朕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撲哧”一笑,側首道:“他其實也不壞,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愛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見為淨。”

數日後日光晴明,我沿著紅牆朱壁坐鸞轎自德妃宮中回來,正遇上從儀元殿謝恩出來的季惟生。他駐步向我行禮,我微微側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給了你幾品官做?”

“從七品縣丞。”

我意味深長地一笑,“比起欽天監司儀五品官職,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頷首,隨即揚眉一笑,“在欽天監,司儀已是最高的職位了,不比縣丞,用心做事總還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過是有點善觀天象的本事罷了,如何能外放為地方小吏,皇上為難微臣了。”

“善觀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為人聰明知進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宮總覺得區區縣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聲道:“微臣以娘娘為榜樣,不計較一時得失。多謝娘娘關懷。”

我側首看他,綻出輕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宮要多謝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離去,亦頭也不回步出紫奧城。

秋風捲起永巷青石板上幾脈枯黃落葉,瑟瑟有聲。我半倚在鸞轎上閉目歇息,感受著宮牆下的風透過輕綃沁上肌膚的微涼。

落葉堆積滿地,落盡翠葉的枝條悽然伸向唯有一線可見的天空,觸目皆是沒有生命的枯黃色澤,一向唯有低等或失寵嬪妃居住的永巷更見蕭索悽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聽一息清冷如霜的聲音喚道:“皇貴妃萬福金安。”

我睜開雙眸,一抹蒼翠深綠撞進眼簾,在硃紅枯黃映襯下的永巷中叫人頓生清新奪目之感。

是葉瀾依!

自玄清離世後,本就喜穿綠色的葉瀾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著月白紗裙,一應首飾多用純銀裝點,冷清中更見柔婉。親王過世,嬪妃無需素服,瀾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懷念著清。何況,自玄清離世,她已很少很少再願意侍奉玄凌。

這樣的痴情,我是不能夠的。

我心中驀然一酸,溫和道:“灩嬪請起。”

她靜一靜神,一雙狹長幽深的雙眸只幽幽瞧著我,一言不發。我會意,落轎行至她身邊,清婉道:“秋色正好,灩嬪可願陪本宮走走?”

她輕輕搖頭,鬢角垂落的一帶髮絲鬆鬆落在肩上,須臾,又被風拂至面上吹亂。她恭順的神情與眼中深刻的凜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謝娘娘垂愛,嬪妾還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為她已放下了對玄清的傷心,心下稍稍安慰,囑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靜著面容,聞言不覺粲然一笑,露出細白如貝的牙齒,光豔四射,“這個自然,嬪妾是皇上的人,這條命矜貴保重,自是大有用處。”她倦倦打了個呵欠,呵氣如蘭,“長久沒去獅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嬪妾從前養的那幾只豹子多大了。”

我頷首道:“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嬪妾從儀元殿來,皇上道深秋合歡落盡惹人厭煩,已下旨將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盡數砍去。”

我心裡狠狠震了一下,憂慮與悲涼齊齊湧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過全身,終究,只是喟然一聲嘆息,“皇上連這些合歡都不肯留了!”

她輕輕一嗤,如煙眉宇間暗含迷茫與愁思,“那些合歡是王爺滿五歲時先帝所賜,意在要王爺年年如意,歲歲合歡。”

那是玄清最當盛時的歲月,亦映照著玄凌的落寞與寡歡,是不被父親所珍視的歲月,大約玄凌一生都不願去觸碰的回憶。

“皇上的旨意很對,人都不在了,何來歲歲合歡,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驚愕的面容,目光輕輕在我面上一剜,不覺譏誚一笑,“嬪妾曉得娘娘說不出口,也不能說,所以替娘娘說了。”

我心中一鬆,依舊是嫻靜姿態,“說什麼?”

她靠近我,語不傳六耳,“那些合歡是你冊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賀禮,是不是?未免你夜夜為此心痛,嬪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歡烹煮療病。”她撫一撫心口,“還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歡移栽到嬪妾宮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溫靜安慰,“多謝你。”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曲水髮簪上的銀流蘇沙沙地打在她光潔的額邊,有清冷曲折的光澤,“嬪妾是不捨得那些合歡花。”她瀲灩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帶怨一掃,倏然化作冷毒的利刃,她緩緩吐出幾個字,“別輕易放過他。”

我問:“誰?”

她漫不經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豔輕盈漫上面頰,“嬪妾是說,胡蘊蓉只被降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頷首,目送她曼步而去,直到她一脈青綠消失於深宮永巷枯葉委地的轉角。偌大的紫奧城,繁華堆砌紅顏天地,只餘她一身淒寒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