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71章 “,趕屍(一)

第71章 “,趕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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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趕屍(一)

第六十八章,趕屍(一)”

一條黑糊糊的山路,像謎一樣崎嶇。路面坑坑窪窪,斷斷續續,被兩旁的綠草翠竹擠得透不過氣。

這是一條被遺棄的老路,很多年沒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險,現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經開通了平坦、堅實、開闊的柏油路。這條老路已經壽終正寢,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爛的屍體一樣,它在一點點消失。而目前,它白慘慘的骨架還殘留著。

也許,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點點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掛著一個彎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這裡的星星十分稠密,它們具有靈性,互相竊竊耳語。

荒草中佈滿嶙峋的怪石,它們像飢餓了億萬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飲血。看不清它們的臉。

四周的樹木無邊無際,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麼鳥在裡面低低地咳嗽著,它們好像怕驚著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別怕,你不在這裡,你在人很多的城市裡讀小說。

我也不在那裡,我只是在講述遙遠的荒山野嶺的一個場景,那裡沒有一個人。

雖然沒有人,但是那裡卻每時每刻都發生著一些事。那裡太寂靜了,時間像滴得過於緩慢的泉水。那裡的夜更漫長。

比如,黑暗中,一隻黃雀把一隻趕夜路的螳螂突襲了,吃掉了……

比如,幾十只毒蟲在月光下的草叢裡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後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隻,它在靜默中眼睛漸漸發出光來,變成了可怕的“蠱”,慢騰騰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禍害世人了……

比如,一頭野豬和另一頭野豬經過一場惡鬥,終於完成了**……

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場景,只是沒有人知道。

那麼,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發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規,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現在我們接著講那條滅絕人跡的山路。

午夜過去了。竹樹花草一動不動,林子深處有什麼動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腥氣,夜色中好像有一種幽幽的綠光。這些徵兆讓人感到凶險異常。

看來,這個夜不會像以往那樣平平安安地過去,一定會發生點什麼。

終於,遠處隱隱傳來了鈴鐺聲,那聲音很緩慢,很孤單。

它不是掛在風中的鈴鐺,有一隻手在搖晃它,因為它越來越近。

這裡人跡罕至,樹木陰森,又是深更半夜,卻出現了趕路人,這十分值得懷疑。林子中的鳥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麼都看到了,它們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說話了,驚恐地眨著眼睛。

天地間一片死寂,只有那鈴鐺在響,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搖晃它的人,好像是一個夢遊者,在尋找自己的身體。

鈴鐺聲越來越近,可以隱隱聽見腳步聲了。那腳步聲很古怪,好像幾雙腳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終於,幾個趕路的人走過來了。

藉著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著一件深藍色道袍,揹著一個包,看起來挺沉,那裡面應該是食物和水。他一邊走一邊搖著鈴鐺。他後面跟著高高矮矮五個人,他們之間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應該是法師,他走路的姿態正常,是後面那幾個人在跳。

他們都戴著高筒氈帽,穿著寬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們的臉,因為他們的額頭上粘著黃表紙,垂下來,上面畫著怪兮兮的符。

一股難聞的腐臭味瀰漫開來。

他們雙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樣朝前跳著走,一舉一動就像同一個人。他們跳得很整齊,很專注,很賣力,很生硬。

這一帶有趕屍的古老奇俗,終於出現了!

空曠的山野間,只有那恐怖的聲音:“刷!——刷!——刷!——刷!——”趕屍是湘西的一種古老神祕的巫術。

據說,一個活人驅趕幾具死屍,像趕牲畜一樣,令之還鄉。別說親眼看見,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學大家沈從文就寫過:“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聞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蹟中又以趕屍著聞。”

關於趕屍,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葉,沒有人知曉實質。

也許,世上本沒有這種事,說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誰深入湘西採風,在大山皺褶的一個偏僻村寨裡,也許能見到一個眼花耳聾背駝腦昏的老者,聲稱,他早年間曾目睹趕屍這回事。但是,若追問下去,必定前後矛盾,漏洞連串,極不可信。

為什麼會有“趕屍”這種營生呢?

追溯上去,這種巫術(或者說傳說)最早出現在清代中期。

湘西貧瘠,很多人奔赴黔東和川東地區,或販賣,或採藥,或狩獵。

崇山峻嶺,瘴氣重,惡性瘧疾橫行,生活環境很壞,除了當地的苗人,外來人很難適應,不少人客死他鄉。

按照漢人的傳統觀念,屍骨必要還鄉。

可是,水路凶險,暗礁密佈,船隻常常沉沒。那時候的人迷信,船伕絕不願意裝運死屍,認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嶺。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嶇的山路上,很難僱到車輛和擔架。棺柩沉重,牛車走不動,人力單薄,不勝長途。

況且,那些死屍都是窮人,付不起昂貴的運費,於是,“趕屍”這種行業就出現了。這種方法很經濟,一個人同時趕幾具屍體,運費均攤,開銷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不能叫趕屍人為“趕屍人”,這個犯忌,應該含蓄地叫“先生”。

喪主與“先生”談好價,交付了銀兩和屍首,說明到達地點,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趕屍,必須有兩具以上屍體。這是規矩。等到屍體夠數了,天一黑,“先生”就開始設壇,焚香,燒紙,唸咒……

作了法之後,屍體便聽從指揮了。

關於細節,說法不一。

有的說死屍頭戴高筒帽,用黃紙遮臉。

有的說死屍頭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臉。

一致的說法是:死屍能前行、轉彎、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後退,也不會讓路。

很多人擔心,要是狗衝上來咬屍體吃屍肉怎麼辦?

據一個老太太講,她年輕時經歷過一次這樣的事,無法考證真假。

她說,那是半夜,有人趕屍路過村子,她聽到,漆黑的窗外有銅鈴慢騰騰地響,還聽到“撲通撲通”的腳步聲,極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縮在院子裡,一動不敢動,還受了驚一樣用爪子扒門。村子裡的狗沒有一隻叫……

有的說趕屍是一個人,一路走一路敲銅鑼,或者搖銅鈴,提醒夜行的人,不要衝撞。另一隻手拉一下草繩,屍體就朝前跳一跳,就這樣緩緩前進。

有的說趕屍的是兩個人,分別叫“大屍命”和“少屍命”,他們手持辰州符和趕屍鞭,一前一後,驅趕死屍。

辰州符是什麼東西?同樣沒有人說得清。

有人甚至說,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透過渾濁與沸騰表示預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這水迎面一灑,屍體就走了。

還有一個說法是一致的——縱然是三伏天,行屍十天半月,也不會腐臭。

他們走的都是荒山險路。

趕屍人對路程瞭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時,一定能趕到一個專門為趕屍人服務的旅館,打尖休息。

趕屍隊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後離開。天況惡劣不能行走時,就停留數日。

這種收留屍體的旅館,大門都是朝裡開,十分厚重,塗著猩紅色,像立起來的棺材。

門後是停放屍體的地方,他們直橛橛地倚牆站立。除了趕屍人,沒有人碰那兩扇大門,包括店主。

那兩扇大門,不論春夏秋冬,不論白天黑夜,從來不關。門後永遠在陰影中,那是個陰森的禁區。

因此,當地忌諱小孩到任何門後玩耍。

這一行在江湖上被稱為“萬里行屍”,有很多禁忌,神祕詭異之極。如果有人遇到“萬里行屍”,必須遠遠避開,更不可以跟趕屍人講話。

死人為什麼會走路?

趕屍人之所以晝伏夜出,很可能就是為了保守這個機密。

有人認為,所謂趕屍,其實是趕屍人搞的鬼把戲:

巫師把含有蟾蜍毒素之類的藥物,塗抹在某一個人的面板上,由於毒藥的作用,這個人會心跳變慢,脈搏變細,那時候科學不發達,這個人就被當做“死人”裝進了棺材裡。

巫師接過運屍這單生意之後,開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給這個人用一些曼陀羅之類的草藥,於是,“殭屍”就動了……

可是,這個人甦醒之後,為什麼會配合趕屍人?

還有,回到家鄉,趕屍人再殺死他,讓他變成名副其實的屍體嗎?那樣的話,還不如讓他活下來。當一個妙手回春的華佗總比當一個散發死亡氣息的趕屍人更體面些。而且,送回一個活人,總應該比送回一具屍體得到的報酬要高一些。

這種猜測我不信。

還有人揭穿說,趕屍實際上是兩個人:師父在前面,徒弟和屍體一起蒙在袍子裡,抱著屍體走,外人很難看出破綻……

如果是這樣,那多累啊。還不如明說:我們幫你把屍體揹回去。

喪主只求親人屍體還鄉,不會計較你是趕回來的,還是揹回來的。

這種說法我也不信。

還有人認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後立即就會僵硬,進入“屍僵狀態”。四十八小時後,肌體會恢復一些柔軟,然後再變硬,但是大的關節,比如髖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進行小幅度活動,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條件之一。

把兩具屍體排好隊,然後用草繩把他們伸直的雙臂固定在兩根細長的竹竿上,這樣,兩具屍體就搭成了一個立體的架子,不會翻倒(這就是趕屍為什麼要兩具以上死屍的原因)。

最後,趕屍人用草繩系在第一具死屍上,用力一拉,屍體就像木偶一樣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來……

事實上這樣不叫拉,更不叫趕,而叫拖。從東到西,地理條件是向下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勢能轉化為動能,屍體就移動了。

另外,這些荒山險路,都是趕屍人精心選擇,上坡極少,真有拖不過去的地方,就一個個背上去了……

這個說法最牽強,讓人想起小時候把凳子當馬,並且希望從邊陲小鎮騎到偉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總之,趕屍這一行太詭祕了,沒有人說得清。

它就像一個神祕的盒子,沒有人知道開關在哪裡。也許,多少年之後,我們把它打開了,可是,內裡的祕密早已經腐朽,已經自消自滅,成了後人永遠的猜測。

目前,這一行當已經失傳。趕屍隊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時間是丑時。這是一條荒蠻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趕屍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腦袋很長,有點像驢,臉黑黑的,沒有表情。

他始終看著前面,不時地朝上顛顛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著手中的鈴鐺,好像在驅逐黑暗中的什麼,又像召喚黑暗中的什麼。

他根本不回頭看背後的那些屍體。

那些屍體一下下地跳著,像幾根風乾的木頭。臭味無疑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在山裡清新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鼻。

仔細觀察他們,其中有一具屍體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儘管隨著跳動,他們額頭上的黃表紙一下下撩起來,但是根本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不知道是鐵青還是蒼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腐爛。

有膽大的,有膽小的,但是不管誰見了這一幕,都會毛髮豎立。

不過,好在這個地方沒人,我們都呆在安全的房子裡,離這個地方很遠。惟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可能是——這個古老的詭祕的巫術真的應驗了。

沒錯兒,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這個日子有點特殊,據天文館的人說,一會兒,是觀測水星的最佳時機,水星平時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將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問你一個問題,假如那個趕屍人是你,你害怕嗎?沒什麼用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會走在屍體前面,一定會跟在他們後面,是吧?這樣至少你能看到他們,而不是他們盯著你的後背。

那五具屍體就隔著黃表紙,盯著那個趕屍人的後背。那是一面寬闊的後背。

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你考慮到沒有——連死屍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兩個字還是八個字。

沒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還是住在天涯海角。

沒有人知道他受過什麼教育,有沒有親人。

沒有人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沒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樣的咒語。

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時我們在偷窺他,議論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丟了魂一樣的鈴鐺聲。

他們越來越遠了,好了,很快就過去了,沒事了……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我告訴你,這個趕屍人就是我,你會怎麼想?

趕屍隊伍一直在朝前走,越過一個坡又一個坡。

聽見了水聲,是一條溪流,很秀氣的樣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著。黑暗中的流水聲,透著一種靈異之氣。

趕屍人突然放下鈴鐺,停下來,轉過身,回頭看了看,那五具屍體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裡。

月亮變得越來越尖刻,呈猩紅色,像一隻睏倦的眼睛。

趕屍人放下揹包,鬆了一口氣,掏出一隻很大的菸斗,從口袋裡挖出滿滿一菸斗菸絲,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隻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機,想打著:“咔噠,咔噠,咔噠……”

那聲音在黑夜中傳出很遠。

他的打火機不聽使喚,打了幾十下,還是不冒火。

那五具屍體直直地站著,胳臂依然伸著。他們似乎在死死盯著臉上的黃表紙。

終於,打火機著了,照亮了趕屍人的臉。那是一副凶相。

他點著了菸斗,吹滅了打火機,開始沉默地抽菸。菸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臉映成暗紅色。

他一邊抽菸一邊在打量那些死屍,好像一個導演在注視幾個演員,或者一個皮影戲表演者在注視那些人物造型。

終於,他在鞋底上磕了磕菸斗,然後低低嘀咕了一句:“你們快到家了……”

然後他站起身,背上揹包,拿起鈴鐺,牽著繩子,繼續朝前走了。

屍體又開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邊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築,後面是綠樹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測。

那兩扇猩紅色的大門敞開著,門板上有兩隻赤銅虎頭門環,因缺少手的撫摸,已經鏽跡斑斑。

奇異的是,那門檻很高,可是死屍都順利地跳了過去。

這個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裡種著幾棵柳樹,靜靜地垂著頭,進入了夢鄉。

磚刻照壁上刻的是一隻名叫“”的巨形怪獸,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圖案一模一樣,“”龍頭、獅尾、牛蹄、鱗皮、獨角、大嘴,眼珠跟銅鈴一樣,緊緊盯著每一個走進大門的人。它四隻腳踩著元寶、如意、珊瑚、玉杯,旁邊有蓮花和瓶子,瓶子中插著三支戟,意思是“連升三級”。還有樹,樹上掛一顆大印,旁邊有一隻猴子,意思是“掛印封侯”。還有一隻鳳凰飛在天上,嘴裡叼著一本怪模怪樣的書,意思是“鳳銜天書”……

相傳,“”貪婪無比,任何東西都要吞吃,最後想吃天上的太陽,結果蹈海而亡。

院子裡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氣四溢。

趕屍人隔著照壁朝窗子裡粗粗地喊了聲:“趕到了!”

“哎。”一個女人應道。接著,窗子裡傳出穿衣服的聲音。

趕屍人把屍體分成兩組,把他們牽到兩扇大門後面,一邊三具,一邊兩具。

那兩扇大門很高,擋住了死屍頭上的高筒氈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雙雙樣式不同的鞋子來。

過了一會兒,高大的趕屍人從門後走出來,手裡拿著幾張黃表紙——他把那些屍體臉上的黃表紙揭下來了。

據說,屍體之所以會移動,就是因為貼上了畫符的黃表紙。如果不把那黃表紙揭下來,那麼,屍體就會自己蹦出來……

我們依然看不到那幾個屍體的臉,他們被猩紅色的大門嚴嚴實實地擋著。

他走出了幾步,又折回去,站在門與青石牆之間,一動不動地朝裡看,不知道門後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後把手伸進門背後,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屍體,走開了。這時候,堂屋裡的燈亮起來。這裡竟然沒有電,點的是一盞茶油燈。

然後,女人走出來,問:“幾個喜神?”

趕屍人答:“五個。”

“那怎麼收費?”

“老規矩。”

“這回算五個人吧。”

“為什麼?”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鑰匙,開啟廂房一間屋,點上茶油燈。房子裡微弱地亮了。

房間裡只放了一張簡易的床,還有一隻木水桶,桶裡有一隻木水舀,樣子很樸拙。房間裡顯得有點冷清,不過被褥十分乾淨。

女人年紀在四十歲上下,穿著一件土藍布衣服,胸口和褲腳都有精巧的扣花裝飾,一看就是當地的山裡婦女,衣衫整潔,腰腿勁健。

女人離開時,說:“先生,你洗洗腳,休息吧。天亮了,再起來吃飯……怎麼了?”

趕屍人突然警覺地回過頭來,探著腦袋四處聞了聞。他的鼻翅翕動著,鼻孔裡露出又黑又長的鼻毛。

“老闆,你家裡有外人。”趕屍人說。

“沒有哇。”

“肯定有。我聞到生人的氣味了。”

“除了你們,這裡從來沒有人來。”

“你出去看看。”

女人離開他的房間,走出去,繞過照壁,朝那大門口看去。

果然,有個白色的影子從那兩扇藏匿著死屍的大門中間走進來。他的腳步輕飄飄的,無聲無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徑直朝女人走過來。

女人瞪大了眼。

那個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臉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個男孩,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實是內衣內褲,軟軟的,飄飄的,已經很髒了。

“你是什麼人?”女人有點緊張地問。

“我住店。”男孩的聲音有點弱。

“你是幹什麼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會說這句話。

“你為什麼要住在我家裡?”

“我住店。”男孩又說。

這時候,女人看見他把手舉過來,捏著一沓錢。她猶豫了一下,接過來。

“你跟我來。”

她轉身朝另一座廂房走去,男孩無聲地跟在她後面。

女人開啟一個房間,把茶油燈點亮。這個房間裡同樣只有一張簡易的床,一隻木水桶,一隻木水舀。

那個男孩沒說什麼,木訥地看著她。

他的臉有點黑,好像是山裡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後轉身就走了出來。

她順一條磚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來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細沙間靜謐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異常。

怎麼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時間不對頭,這個地點也不對頭。

她家並不是旅館,沒有營業執照,更沒有掛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獵為生,積攢了一些錢,蓋起了這個三合院。因為房子大,偶爾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點食宿費。不過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頭客,有偷獵者,有進山畫畫的學生,有探險尋幽的城裡人,有收購蘭苗的小販,還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學者……

這個趕屍人第一次住在這裡是一年前,後來他來過兩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來,天黑之後去。趕屍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頭付錢。

她是個膽子很大的女人。不過,最初看到那些死屍一蹦一跳地走進來,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對她說:“那是變戲法。”

她追問這個戲法的機關在哪裡,她男人卻含糊其辭,說不出來了。

那些死屍像馴從的牲口,像斷了電源的機器人,在門後紋絲不動,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摘下高筒氈帽跳出來作怪,漸漸地,她不害怕了。況且,對方出手大方,錢壓倒了一切。

她曉得這一行有很多忌諱,不能把死人叫死人,應該叫諧音“喜神”。

這個趕屍人很少說話,總是很緘默,來了後倒頭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帶著那些死屍離開。

她和她男人都不曉得他叫什麼,只叫他“先生”。他們也不曉得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們從來不多問。

有一次,這個趕屍人有點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況。

他家三代都是幹這個的。

他是跟他父親學的,他父親是跟他爺爺學的。

解放前,在重慶打銅街,有一個門面上掛著一面杏黃三角旗,上面寫著——代辦運屍還湘。那就是他爺爺的店鋪。

實際上,他們並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幹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他父親在一個墳地裡撿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親趕屍回來,路過一片墳地,突然聽到一陣啼哭,循聲走過去,看見深草中有一個襁褓,裡面躺著一個嬰兒,沒有一滴眼淚,一邊看他一邊乾哭……

巧的是,他父親也是他爺爺在一個墳地裡撿到的。當時,他父親更小,好像剛滿月的樣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麼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時辰……

他和他父親都不知道爺爺是跟誰學的這門巫術,只知道他爺爺有一本老舊的書——《奇門遁甲》,源頭一定在那裡面。

從他爺爺那一輩,他家就是封閉的,絕少跟外人來往,一直到他這一輩,還是如此。這是行規,也是他的家規……

此時,女人蹲在茅房裡,越來越感到忐忑不安了。

今夜,她的男人偏偏進城了,留她一個人在家。出一次山不容易,她的男人要三四天才能回來。

她一直在回想那個男孩的眼神。

她懷疑他不是人,而是哪具屍體的魂兒,從門後飄出來……

她很快就提上了褲子,朝屋裡跑去。

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說:“停一下。”

她猛地回過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是穿著道袍的“先生”。

“是你……”

“是我。”

“你怎麼還沒睡?”

趕屍人的眼裡閃爍著神叨叨的光,他低聲說:“這院子裡有邪氣。”

女人驚愕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男孩?”

“是他。”

“你怎麼曉得?”

“這個你不該問。”

“那怎麼辦?”

“你得讓他離開。”

“我的男人不在家,我不敢。”

“晚上我就走了,我是擔心你。”

“你掌握著法術,快管一管吧。”女人驚惶地乞求道。

趕屍人有些絕望地說:“我只能操縱沒有魂兒的屍首,你曉得他是什麼?”

“他是……什麼?”

“他是沒有屍首的魂兒。”

“他怎麼會來我家呢?”

“不知道。”停了停,趕屍人說:“你去趕走他,如果有什麼情況,我會暗地裡助你。”

女人把手伸進口袋,碰了碰鑰匙,不知所措地說:“現在就去?”

“現在。”

女人朝男孩住的房間望了望,他已經吹滅了燈,那窗子黑糊糊的,沒有一點聲息,好像有一雙疲軟的眼神正朝這裡望過來。

她邁步了。

她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

趕屍人並沒有動,站在原地看著她。

她一狠心,大步走了過去。她的手一直插在口袋裡,不安地摸著口袋裡的鑰匙。

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裡面沒有聲音。這時候,柳樹上棲息的紅嘴紅腳烏鴉,突然叫了起來。

她又回頭看了看,趕屍人依然遠遠地望著她。

她顫巍巍地用鑰匙開啟門,輕輕推開,吱呀……

裡面漆黑一片。

這時候,距離日出大約還有一個鐘頭。東南方向的天空,水星和火星都出現了,一亮一暗,亮的是水星,暗的是火星。在黑暗中,女人看見有一雙黯淡的眼睛在閃動著。

她掏出打火機,打著,看見那個男孩穿著白色的衣褲坐在床頭,正看著她。

她舉著打火機,說:“你……還沒睡啊?”

男孩不說話。

“我來跟你說件事……”

男孩不說話。

“你看,天快亮了……”

男孩不說話。

“所以……”

打火機突然滅了,房間裡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女人使勁打了幾下,可能沒油了,她沒有打著。

男孩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那雙黯淡的眼睛在閃爍著,在等待她說下去。

女人突然問:“你曉得今夜這個旅館裡都住了些什麼人嗎?”

男孩說話了:“我曉得。”

“什麼人?”

“我看見大門後那些鞋了。”

“……那你怎麼還來?”

“我就是來找他的。”

“誰?”

“那個穿道袍的先生。”

“你找他?”

“我要做他的徒弟。”

女人愣了:“你想學什麼?”

男孩低低地說:“——萬里行屍。”

靜默,只有外面的烏鴉在叫,長一聲,短一聲。

女人問:“你為什麼不種地呢?”

男孩似乎笑了笑,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個逃犯……”

“你犯了什麼罪?”

“你別問。”

“為什麼?”

“我說出來,你會害怕。”

“我不怕。”

“……盜墓。”

“盜墓?”

“對,偷死屍。”

女人一驚。

前一段時間,曾經有兩個偷死屍的人住在她家裡。

這一帶的山民,一直生活在閉塞的深山老林裡,死了並不火化,依然全屍土葬。

那些盜屍的人用三米多長的特製的鐵探杆,探測到棺材的位置,再用鐵鍬挖,挖到屍體之後,就戴上手套,把屍體裝進尼龍袋,背到女人家,用刀子割掉皮肉,放進缸裡用雙氧水漂白……

“你偷屍體幹什麼?”

“賣錢。”

“有人買屍體?”

“聽說,他們把屍體運到城裡一個高校,再賣給一個專門為人體做解剖的教授,做標本。”

“你……怎麼運走屍體?”

“背。”

“你偷過多少?”

“十幾具吧。半個月前,我挖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屍,本以為會賣上好價錢,卻被人撞見,報警了。我就連夜躲進山裡藏起來。”

女人忽然有了一種猜測——這個男孩真是一個魂兒,他的屍首被人偷了,現在他尋著自己的氣味追到了她家,來報復了。

想到這裡,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家在哪兒?”

“沅村。”

“哪個沅村?”女人在這個山裡長大,從沒聽過沅村。

“在沅河岸邊,離這裡有七十多里路。”

“你怎麼知道我家可以住宿?”

“聽一個人說的,他也偷死屍,而且在你家裡住過。他告訴我,確實有趕屍這回事,趕屍人就住在你家裡……我在這裡等他們幾天了。”

“那你過去跟先生談談吧。”

“你給我牽個線。”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我跟他不認識。”

“……你等一下。”

女人說著,一步步地退出去,到了門口,她說了一句:“小兄弟,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打門後那幾具屍體的主意。”

“我不會。”

女人這才走開了。

現在,只剩下男孩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空氣中的氣味顯得很古怪,有時濃時淡的花香,也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女人的腳步越來越遠了……

終於,看似有氣無力的男孩在黑暗中敏捷地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到窗前,警覺地朝外面觀察了一番,然後又敏捷地坐到了**,姿勢和剛才一模一樣。

他這個鬼祟的舉動暴露出——事情絕不簡單。

女人快步走在磚石甬道上,終於,走近了那個趕屍人。

這時候,天上的月亮已經不見了,四周很黑,似乎到處都飄蕩著黑黢黢的死屍,他們飛起來像潔白的天使一樣無聲無息。

趕屍人直直地站著,面容模糊,也像一具殭屍。

女人停在他跟前,乾咳了一聲:“是我。”

“他離開了嗎?”

“沒有。”

“為什麼?”

“他好像是個人。”

“你看門後那幾個像不像人?”

女人似乎抖了一下,說:“他說他是盜屍的,警察正抓他,他想給你做徒弟。”

趕屍人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你睡吧。”

“到底怎麼了?”

“我也該睡覺了。”趕屍人一邊說一邊笑著朝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女人追了幾步,拉住他的袖子:“先生,你告訴我!”

趕屍人注視著女人的臉,終於說:“他是來索我命的。”東方微微地亮起來。天空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女人起來了。她腰間扎著扣花圍裙,在殺一隻野山雞。

院子裡確實有很多花,清一色都是蘭花:春蘭、蕙蘭、建蘭、寒蘭、臺蘭、落葉蘭、蝦脊蘭、兔耳蘭、萬代蘭……

房後,生長著密集的竹子,還有一叢叢茂盛的野草。遠處,是深山老林,古木參天。更遠處,群峰羅列,直橛橛地站立,像一排青翠的死屍。

在晨光中,猩紅色的大門後那些鞋子暴露得一清二楚,紋絲不動。一雙棕色圓頭皮鞋,一雙白色旅遊鞋,一雙黃膠鞋,一雙懶漢黑趟絨布鞋,一雙花花綠綠的布鞋。

鞋上面都是厚厚的塵土。

花花綠綠的布鞋是女性。

高大的趕屍人也起來了,他來到院子裡看女人殺雞。他脫下了那身深藍色道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衣褲,袖口都起了毛邊。

女人朝男孩的窗戶瞄了一眼,小聲說:“他還沒起來。”

趕屍人沒說什麼,只是看那隻死到臨頭的野山雞,沒有表情。也許,是因為他那張黑臉太長了,想製造點表情,得調動大面積的肌肉,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隻野山雞非常鮮豔,羽毛花花綠綠,就像大門後那雙女屍的鞋。

女人不再說什麼,一隻手抓緊野山雞的雙翅,另一隻手舉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雞頭就掉了,鮮血噴湧而出。

無頭的野山雞在女人手中瘋狂地撲稜了很多下,終於軟弱下來,一下下抽搐。

接著,女人端出一鍋開水,把死雞扔進去燙毛。野山雞變得溼淋淋,熱騰騰,散發著滿院子臭味,把屍體味蓋住了。

轉眼,那美麗的羽毛就脫落在地,變成了一堆難看的垃圾。一隻無頭雞,赤條條地躺在盆中,爪子伸得直直的,變得僵硬。

女人用圍裙擦了擦手,嘀咕道:“我去採點蘑菇來。”說完,她一個人走出了院子。

趕屍人依然凝視雞的屍體。他鼻孔裡探出來的黑毛似乎又長了一些,總讓人聯想到那兩隻鼻孔內一定毛烘烘的。

天光暗淡,似乎剛剛亮起來就停住了。

那個男孩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他謹慎地站在趕屍人旁邊,弱弱地說:“師父。”

趕屍人眼睛看著雞,平沓沓地說:“你想拜我做師父?”

“是。”

“你不怕嗎?”

“不怕。”

趕屍人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男孩幾眼:“你為什麼要學這個?”

男孩支支吾吾地說:“我……”

“講真話。”

“以後偷屍體就不用背了。”

趕屍人把臉轉回去:“我不會教你。”

“……為什麼?”

“你在作惡。”

“我可以改。”

趕屍人嘆了口氣,說:“以後,交通越來越發達,火葬制度越來越完善,這一行沒有前途了。”

“師父,那你能不能把我帶出山?”

“順這條山路走下去,還有兩天的路程,就到了上固,你不用跟著我。”

“我可以給你揹包。”

趕屍人堅決地說:“不行。這是我們的規矩。”

“不能破一破嗎?”男孩露出乞求的神情。

趕屍人轉過頭來,愛憐地看了看男孩的左眼,又看了看他的右眼,小聲說:“除非你變成屍體,我趕著你走。”

男孩一下就不說話了。他慢慢低下頭去,似乎放棄了。

趕屍人轉過頭去,繼續審視那隻死雞。女人還沒有回來,看來她走出了很遠。

過了一會兒,男孩抬起頭,不甘心地說:“師父,那你教我一句咒語吧,也算我沒有白等你一場。”

趕屍人又把身子轉過來,問:“你想學什麼咒語?”

“你教我一句相反的就行。”

“什麼是相反的?”

“假如屍體突然動起來,我一念他就不動了。”

“那是護身咒。”

“對,護身咒。”

趕屍人突然說:“,呵,。”

“什麼?”

“藏密金剛護身咒。這三個音是根本咒。”

“,呵,。”

“三遍之後,再念護身咒——嘛哈嘎啦咯哩啪。”

“嘛哈嘎啦咯哩啪。”男孩重複道。

“這個咒讓你和宇宙中的高階能量接通,得到無量善神天龍金剛的保護,無論什麼邪惡都侵害不了你。”

男孩繼續叨唸著:“嘛哈嘎啦咯哩啪。”

“會了嗎?”

“會了。”男孩似乎很興奮。

接著,兩個人一齊看那隻死雞。

過了一會兒,男孩抬頭看了看趕屍人,突然說:“師父,你能讓它跳起來走嗎?”

這句話似乎是該避諱的,它觸到了趕屍人某一根幽邃的神經,他猛地轉過頭,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急忙說:“我聽老輩人講,有人噴一口符水,能把掉了的雞頭重新接上。再噴一口符水,雞還能滿地跑著啄米……”女人把飯做好了,就躲進了堂屋。

竹桌竹椅擺在當院。趕屍人吃得很少,而男孩似乎餓極了,他狼吞虎嚥。

吃完飯,趕屍人把碗筷一推,問:“你不走?”

男孩說:“我明天走。”

趕屍人站起身,回屋睡覺了。男孩看了看他,抹抹嘴,也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兩扇門都關上了。整個院子顯得十分空寂。

天色越來越黑,但是雨始終沒有下來。

不過,畢竟是光天化日,大門後那些似乎不那麼可怕了,像商店的架子上陳列的各式各樣的樣品鞋。

它們當然是不動的。

但是如果目不轉睛地盯住它們,時間久了,不知道會不會發現什麼問題。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什麼都不是永遠靜止的。

比如雲彩,看起來一動不動,可是,只要有個參照物,過一些時間,你就會發現它們移動了。

比如石頭,它現在在這個地方,但是幾萬年之後,它就到了另一個地方。

比如地殼,原來這片陸地在大洋的這邊,億萬斯年之後,它卻移到了大洋的那邊……

那麼,讓我們盯住這些。

四周靜極了,沒有人笑出聲,沒有人咳嗽,沒有人打噴嚏,大家好像都在睡覺。只有寂寥的水聲。

過了很長很長很長時間,那些擺在架子上的樣品鞋中,有一雙似乎不自覺地動了一下,是那雙白色旅遊鞋。

準確地說,它是抖了一下,好像有螞蟻鑽進去了,正在四處亂咬。

它只是抖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

我們的目光就盯住了這雙白色旅遊鞋。可是,時間一點一滴地滑過去,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它都沒有再動一下。

是看花眼了?也許,只是風把鞋帶吹得飄了一下,或者,只是我們的眼皮跳動了一下。是左眼,老話說:左眼跳災。

當我們就要把目光收回來的時候,好像另一雙也微微動了一下,好像在轉移一下重心。

似乎是那雙棕色圓頭皮鞋。

白色旅遊鞋在大門的左側,而棕色圓頭皮鞋在大門右側。我們只顧看大門左側了,因此並不能肯定大門右側的問題。當我們的目光迅速移過去時,棕色圓頭皮鞋已經定格。

沒什麼,因為總是處於動態中,所以,視覺的慣性使我們產生了幻覺。

天終於黑了,大門後那些腳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漆黑的院子安靜極了,有點死氣沉沉。

終於,趕屍人的房門推開了,吱呀……

他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那身深藍色道袍,背上了沉甸甸的包。他朝男孩的房間看了看,黑糊糊的,男孩似乎還在睡著。

他走到猩紅色的大門後,把那一張張畫符的黃表紙貼在死屍的臉上。

然後,他走出來,雙手合十,叨咕著什麼。

從那一雙雙的腳上可以看出,五具屍體在他的咒語中,猛烈地顫動起來。接著,他們就受到了某種巨大的神祕力量的操縱,一個個跳出來,站成了一排。

趕屍人搖起銅鈴,出了門。

那幾具死屍又一次順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門檻。

像以往一樣,趕屍人離開時,並不跟主人打招呼,鈴鐺聲一響,就是告訴主人,他已經趕著屍體離開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嶇。兩旁的石頭更怪,野草更深。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黑得幾乎看不見道路,趕屍人走得緩慢而謹慎。在無邊的黑暗中,除了鈴鐺聲就是那些死屍的腳步聲:“刷!——刷!——刷!——刷!——”

趕屍人一直沒有回頭看。

大約走出了幾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時停止了搖鈴鐺。那些屍體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轉過頭來,盯住了那些死屍,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頭。那些黑糊糊的屍體一動不動,似乎在等待檢查。

趕屍人的警覺讓人有點費解——死屍都能趕著走,對於他,還會有什麼值得驚異的呢?

或許,他是聽見有兩具死屍在低聲交談……

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檢視那些死屍。

他好像在清點屍體數目。因為太黑,他必須把眼睛貼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從頭看到尾,又從尾數到頭,終於確定屍體變成了六具。

他一個個朝死屍的臉上摸去,都貼著黃表紙。他又一個個地撫摸死屍的肩膀,終於,他的手停在最後一具死屍上,不動了。

“你從哪兒來?”他低聲問。

那具死屍僵直地站著,沒有反應。

“我是受人之託,引領五個喜神回鄉,我從來不接收無主的屍首。”

一陣風吹過來,那具死屍臉上的黃表紙“嘩啦啦”地掀起來。

“你馬上離開這裡,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第六具死屍依然一動不動。

趕屍人就後退一步,低聲念動了咒語。前面那五具死屍突然都轉過身來,慢騰騰地朝最後一具死屍跳過來。

第六具死屍立即抬手摘掉了臉上的黃表紙,一步竄到趕屍人旁邊,叫了一聲:“饒命!”

趕屍人猛地一晃鈴鐺,那五具死屍陡然都變成了木頭。

趕屍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著他就跑。他的力氣大極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蹌蹌。

他拽著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來,惱怒地問:“你想幹什麼?”

男孩弱弱地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著哭腔說:“現在你讓我往哪兒走?”

趕屍人四下望了望,無可奈何地說:“我不讓你跟著,是為了你好。”

男孩似乎從趕屍人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鬆動,趕忙伸手去拉對方的揹包:“師父,你太累了,我給你背。”

趕屍人沒有拒絕,讓男孩把揹包接過去了,他想了想說:“你只能跟在我們後面,保持一百米的距離。天亮之後,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就這樣,趕屍隊伍裡多了一個外人,一個曾經偷過屍體的男孩。

鈴鐺響起來,死屍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時,夜晚的山林總會有鳥的啼叫聲,野獸的嚎叫聲,可是,趕屍隊伍所到之處,卻是鴉雀無聲,只有詭異的水聲,不絕如縷地鳴響著。

“鈴……鈴……鈴……鈴……”

“刷!——刷!——刷!——刷!——”

鈴鐺的聲音和行屍走肉的聲音,緩慢而單調。黑夜中似乎隱藏著一種預兆,有一種東西將突然爆發。

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時,世界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號哭聲來自遠處,大約幾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遠處好像有村寨,誰家有人正巧嚥氣了,親人們在哭喪,聽起來悲慘慘,陰森森。

趕屍隊伍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從後面走過來。

趕屍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厲聲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腳。

過了一會兒,他喊了一聲:“師父……”

趕屍人朝他走過來。他站在男孩跟前,嚴厲地說:“我跟你說過,你必須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問問,前面那是什麼聲音?”

“有人死了。”

“我們怎麼辦?”

“繞路走。”

“為什麼?”

“聽到我的銅鈴聲,剛死的人會詐屍,跳起來跟我們一起走。”

“繞到哪兒?”

“那邊還有一條路。”

“是不是更難走?”

“不,比這條路平坦些。”

“你對這裡的地形太熟了。”

“我對另一個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個冷戰。

趕屍隊伍朝後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條岔路,繼續前行。

男孩依然跟隨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聲一直響在他們耳畔,像黑暗一樣無法擺脫。

其中一個女人哭得有腔有調,很悲涼,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麼詞。還有一個女人嗓子已經哭啞了,她依然在用盡全身力氣哭嚎,聲音像殺豬一樣。還夾雜著另一些女人的勸慰聲,男人肅穆的交談聲,小孩受驚嚇的啼哭聲……

狗一直在咬。

那幾具死屍對這驚天動地的哭聲應該很熟悉,他們都經歷過,但似乎並沒有勾起他們的回憶,他們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趕路。

而且,他們的腳步並沒有因為路平坦而變快,還和原來一樣:“刷!——刷!——刷!——刷!——”

哭聲越來越遠了。

也許,方圓百里之內並沒有什麼村寨,這哭聲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種深夜的幻聲,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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