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蘭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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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蘭袍子”
第六十七章,蘭袍子”
那地方叫齊哈日格烏圖。
那地方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地理學上叫戈壁草原。你們一輩子也到不了。
那一年,我在齊哈日格烏圖放羊。那段時光,戈壁佔據了我記憶的遼闊空間。
一些感傷的往事,經過多年的沉澱,會變成一種美好的東西;一些美好的往事,經過多年的沉澱,會變成一種感傷的東西。
而一段恐怖的經歷,時間越久遠越覺得恐怖。
那一年,我趕著148只骯髒的羊,慢吞吞向前走,向前走。
我穿著軍服,肩章上一粗一細兩道黃槓槓,中士軍銜。
一片黃沙土,無邊無際,生著半青半黃的寸草。天地間一片燥熱。
不遠處,有一具慘白的骷髏,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麼。它的姿勢好像活著一樣,趴在草原上,兩個空洞看著我。一群很大的蒼蠅圍著它飛。
這裡與世隔絕,沒有電話,沒有報紙,沒有樹,沒有電,沒有網際網路,沒有人煙……除了天就是地。
中間是孤零零的我,還有一群羊。剛才我說了,148只。
我擔心自己漸漸被羊同化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點點忘記了母語,不再會說話……因此,我就經常大聲和我的羊交談。
比如我說:你們睡得好嗎?
羊說:咩———
我說:你們吃飽了嗎?
羊說:咩———
我有點生氣,說:你們只會這一種叫法嗎?
羊說:咩———
羊呆頭呆腦,是最缺乏靈氣的動物。我就屬羊。我經歷的故事多如繁星,以致許多人不敢輕易相信,認為我是在編造。
作為一個作家,我幾乎沒有想象力。
小時候,我的父母很苦惱,他們認為我的未來一定像土地一樣沉重。
比如,他們指著天上的月亮問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什麼?
哥哥會說:那是黑天的太陽。
姐姐會跟隨哥哥毫不費力地說:那是太陽的妹妹。
問最小的我,我就說:是球。
父母又搖頭又嘆氣,半晌又提示我:你看哥哥姐姐回答的多好,你再想想,它像不像一個白色的盤了?什麼東西是白色的呢?比如白銀……你說,它是什麼?
我不想再糾纏不休,把腦袋一扭,固執地說:是球。然後,我就再不肯回答他們的任何提問了。
父親就說:這孩子不開竅。
母親就說:日後肯定沒出息。
不開竅又沒出息的我20歲的時候,趕著羊群在戈壁上走。
狐狸有仙風,黃鼠狼有鬼氣,狗通人性……我們經常聽說,大難來臨,連螞蟻都有預感。而我的羊無慾無望,只知道啃草。它們跟我一樣缺乏想象力。
地氣顫顫地飄升,透過它,一切都微微晃動起來,顯得有點不真實。遠方更遠了。
我沒有武器,或者再準確一點說,我手無寸鐵。我只有一架光學素質極為優良的俄羅斯望遠鏡,上面有前蘇聯國旗。
我把它舉起來,東南西北看了一圈,沒有一個蒙古包。
原來,這附近好像有一戶人家,不知為什麼,他們遷移了。
這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靜得像史前。
你害怕嗎?我問自己。
不。我對自己說。
中午的時候,起風了,那風浩浩蕩蕩,它吹動著我的軍服,梳理著我的短髮。我和戈壁一起躺著,我和時間一起淌著。
我的軀體一點點消融了,我變成了一團散漫的霧,盡情變換著形體,隨意改變著方向,飄飄悠悠,清清淡淡……
本來,我是開車的司機,但是我犯了一個錯誤,被趕出了駕駛室。接著,一連之長髮給我一根羊鞭子,那是一根粗壯的羊鞭子……
我爬起來,發現我的羊群不見了。我急忙舉起望遠鏡搜尋,還是不見它們的蹤影。
我的心一下縮緊了。
因為我的望遠鏡裡出現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蒙古族的袍子,那袍子是藍色的,好像有綠色花紋和金色花邊,繫著一條紅腰帶。她腳上穿著一雙黑靴子。
她坐在戈壁草原上,從我這個角度看,她側著臉,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一片乾燥的戈壁草原,一個異族女人,這畫面無聲無息,在我手裡顫動著———太遠了,我拿不穩我的望遠鏡。
我把眼睛從望遠鏡上移開,連天的沙土在正午的陽光下金黃刺目,沒有一個人影兒。
我又端起望遠鏡看她。
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偷窺的樂趣。
突然,她轉頭朝我這個方向看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慌忙把頭扭開,馬上想到她是看不見我的,便又把眼睛貼到望遠鏡上,繼續看。
她在朝著我望,好像看見了望遠鏡後我的一雙賊溜溜的眼。
我的心猛跳起來。
她不像在牧羊,她身邊沒有羊,也沒有馬。
她住在哪裡?她怎麼突然出現在沒有人煙的戈壁草原上?她坐在那裡幹什麼?我覺得有點怪。
如果半夜裡害怕,可以等待太陽。如果光天化日害怕,那就沒有希望了。
我和她似對視非對視,過了好半天,最後是我先敗下陣來。我把望遠鏡從她的身上移開,四下轉動,終於看見我的羊群從一個大坡下走出來。
我長舒一口氣———你當連長不會,殺敵人不會,如果連羊都看不住,那怎麼向這莊嚴的帽徽交代呢?
我再舉起望遠鏡看那個神祕的女人———沒有了。
她是蜃景?幻覺?過了很多天,一直沒有再見到那個女人。
夜裡,我躺在破舊的木**,透過窗戶上的幾根木橛子,望著天邊最遙遠最黯淡的那顆星發呆……
我住的是一座乾打壘的土房子,旁邊就是羊圈。那羊圈很大,散發著濃郁的腥臊味。我就在那氣味裡吃飯、睡覺、想心事。
我的連隊位於格日傲都公社,離我三里遠。連隊有一輛勒勒車,一週來一次,給我送糧食,蔬菜,珍貴的信。
我給遠方的朋友寫信,說: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歡唱……
其實,這裡連燕子都沒有。它們沒有力量揹著那麼大的春天,再飛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還小,我很想家,可是那戈壁草原一萬年也走不出去。在那樣的荒涼之地,寂寞之地,驚恐之地,任何人都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悲涼的情緒順著星光流淌下來,壓迫我單薄的心靈。
我經常想,有一天我會死的。按照我們漢族人的習慣,我死後,應該在頭頂點一盞長明燈。我沒有。不過,我的骨殖會燃起磷火,那就是我的長明燈了。我自己燒自己。您見了,千萬別害怕。
我走不動了,我在戈壁草原上倒下來。經過很多年之後,我漸漸就變成了那個比牛小比羊大的骷髏,兩個有眼無珠的空洞,冷冷觀望著路過的馬群。時光之河從我身邊潺潺流過,而我躺在岸上,它不會再帶走我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個流浪的漢人路經於此,遠遠看見藍色的磷火一閃一爍,一定以為,那就是星光了……
星光被夜裡的大風颳得無影無蹤。
戈壁草原的風出乎你的想象,那是一萬個惡魔在狂呼。
我夢見了她,藍袍子。
她說,她根本不存在,她就在我的望遠鏡裡。或者說,我的望遠鏡是個放映機。
她說,她甚至不在我的望遠鏡裡,就在我的眼睛裡,我把她投影到了望遠鏡裡。
她說,其實,她是在我心裡……
最後,她笑嘻嘻地說:“這片草原就是你的心。因此你會遇見我。”
四野路
戈壁草原上有一條寬不盈尺的小路,彎彎曲曲,時隱時現,像一個垂朽的老人追憶童年的思路,遲鈍,艱澀。
我剛放羊的時候,以為這是皮毛販子的摩托車壓出來的。有一天,我看見一群牛首尾相銜,慢悠悠順著這條小路走向遠方。它們有的黑有的白有的花。
我尾隨其後,想找到答案。
走出了很很很遠,我感到極其疲憊,水壺裡的水也幹了,我在對水的渴盼中感到生命的美好。
這群牛究竟是幹什麼去呢?這疑問牽引著我。
終於,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水窪。那水十分清澈,盛著一穹湛藍的天。水畔擁擠著茂盛的草,羼雜著枯榮自演的野花,一陣風吹來,它們小氣地搖動著。還有叫不出名的鳥兒,飛來飛去。
我突然明白,這小路是牛尋找水踩出來的啊。
是哪群牛踩的呢?永遠無人知曉。
也許就是我眼前的這一群,也許是別的一群,也許是眼前這一群的前輩,也許是別的一群的前輩,也許是幾代牛幾群牛共同完成的……
圓圓的天圓圓的地不能給牛一點方位的提示,小路就帶領著它們去喝水。這些牛死後,它們的子孫又繼續接受小路的牽引,直到這泡水乾涸,它們再去尋找……這天,我又在望遠鏡裡看見了她,藍袍子。
她坐在草原上,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沒看我。這次她離我近了些,不過,我無論怎樣調焦,還是看不清她的眉眼。
我和她就這樣遠遠地相對。
我放下望遠鏡,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哪怕豆粒大的影子都看不見。
我有點恐懼,索性趕著羊朝她的方向走過去。
不知道走出了多遠,我實在走不動了,可是,用肉眼仍然看不見那個女人。我坐下來,雙肘支膝,當支架,用望遠鏡望她,她還在。
她在朝後退?她不可能看見我呀。
突然,我的視線被白色的雲團充滿,我移開望遠鏡,原來是我的羊群擋在了前面。
我起身把它們趕跑,再用望遠鏡看遠方,她已經不見了。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神祕的女人。
女人因為神祕才吸引人,哪怕她的神祕已經達到恐怖。女人本身就是讓人著魔的動物……
我的羊也走累了,它們紛紛在草地上趴下來。
我跟它們一起臥在草地上。天上的雲朵靜靜看著我,亮得刺眼。我就閉上了眼睛,暖洋洋地幻想……
她長得很漂亮,叫薩日高娃,或者叫烏蘭花之類。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身邊,做我的女人。
“你家在什麼地方?”
“絕倫帝。”
“很遠嗎?”
我指了指天邊最遠的一朵雲:“也許那下邊才是。”
“哦。”
“我退伍之後,你跟我去吧。”
“我不去。”
“為什麼?”
“馬跑到那兒就累死了。”
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因為除了茫茫黃沙土,沒有一個人影。我甚至不敢斷定她是不是存在。
一隻蜥蜴在草叢裡詭異地看我。這世界很熱,可是蜥蜴很涼。
二連浩特是一個邊防城市,只有巴掌大。它坐落於戈壁草原腹地,坐直升飛機都找不到它。
在我的心中,二連浩特就是天堂。因為那裡有女人。
我兩年沒有外出了。這一天,連長準了假,批准我到天堂去。
天堂當然很難到達。
那輛破舊的卡車像一隻笨重的甲殼蟲,在黃沙土上緩緩爬行,引擎聲驚天動地(我混得好的時候,曾經駕駛過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廠的,早該報廢了。我幾乎是坐著一堆破銅爛鐵爬行)。
路光禿禿,車輪光禿禿,我的心情光禿禿。
顛簸了十幾個鐘頭,我終於來到二連浩特。
我沒有帶我的望遠鏡,因為這裡不需要,抬頭就能看見。
我在那裡呆了一天,我無所事事,一直坐在路邊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動。我覺得我微賤的生命和她們的鞋跟一般高。
我請假的藉口是,買日用品。其實我什麼都不買。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
那是一條幹淨的街道。正午時,有一個穿藍袍子的蒙古女人走過來,她的輪廓很像望遠鏡裡的那個女人。
她沒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過去。
我站起來,悄悄跟蹤她。
她走進了一家百貨商店。我至今還記得,那商店門口有一個英雄駿馬的雕塑,馬的前蹄高高揚起來,驚心動魄。我跟了進去。
她停在賣望遠鏡的櫃檯前。我湊到離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裝買望遠鏡。那些望遠鏡沒一個比我那個好。
接近之後,我覺得她長得很面熟。她是誰呢?
我陡然想起,她很像我小學時候的一個同學。她叫安春紅,滿族,不愛說話,她跟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她的膚色很白嫩,害羞的時候,真像蘋果到秋天。她的學習成績經常和我並列第一。
我們在一起只有幾個月,後來她家就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裡。老師說,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
藍袍子和售貨員說的是蒙語,我聽不懂。最後,她挑了一個,付了錢,走了。
我喊了一聲:“安春紅!”
她沒有回頭。
不是。不可能是。
次日,我返回。又是十幾個鐘頭的顛簸。半路車壞了兩次,最後一次怎麼都修不好了。
我們一共三個人:我,司機,炊事班長。我們都被拋棄在戈壁草原上。
天黑下來。戈壁草原晝夜溫差大,天黑下來後,很冷。
在那片沒有一星燈火的戈壁草原上,我聽見有馬頭琴聲。
那聲音低沉,嘶啞,悲悽,哀怨,像一個男人在哭。哭天,哭地,哭不盡那孤獨那恐慌那冷清那悽惶。
如果是一個女人在哭,就不會那樣揪人心,因為會有一個男人走近她,把她撫慰,把她疼愛———而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呵,撕心裂肺。
我覺得那是另一個我。
馬頭琴是用馬的命做的。我感到那馬還活著。
我靜靜地聽,滿懷感動———這琴聲是城市的音樂會演奏不出來的。
月亮升起來,那是戈壁草原惟一有水分的東西,也是戈壁草原和外界惟一共同的東西。月亮如水,琴聲如水。
絕望的司機驚喜地叫起來:“有人!”他終於聽見了———有人拉馬頭琴,就說明附近有蒙古包,那我們就得救了。
他們的耳朵有問題。對於哭的聲音,我的靈魂比他們靈敏一百倍。
那天,我們住到了那個蒙古人的家。
清早,那個會拉馬頭琴的蒙古人開著四輪拖拉機,把我們送回了格日傲都公社(三天後,那臺拋錨的車被另一臺更愛拋錨的車拖了回來)。
四輪拖拉機的聲音震天響。四周除了沙土還是沙土,除了駱駝刺還是駱駝刺,不見一縷女人的紅紗巾。
那段日子,我固執地認為,女人的顏色就是紅。
紅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顏色,不信你就用一塊紅布矇住眼睛,時間久了,你可能興奮得想呼喊,可能痛苦得想流淚,可能幸福得想醉,可能絕望得想死……
可能有一萬個,一萬個可能都是極端,每一個極端都會使你的生命有滋有味。
天藍,地黃,中間再加一點紅,就成全了三原色。
而這裡看不到女人。於是,有許多許多的顏色給損失掉了。
而那個望遠鏡裡的藍袍子,她好像與紅無關。我繼續放羊。
在空曠的戈壁草原上,我對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羊四條腿,步伐無法一致,一片混亂。
我一個人笑起來,如果有人看見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不過,這裡沒有人。我多盼望有同類出現啊,哪怕是一個敵人。
可是什麼事都不絕對,不能說這裡沒有人,也許那人就跟在我身後。
———你也一樣,不論什麼事,如果你認為神不知鬼不覺,都一定是錯的。所謂隔牆有耳,就是這個意思。
一隻高大的公羊低沉地叫著,爬到一隻最漂亮的母羊身上。那隻母羊守身如玉,決不馴從,一邊怒吼,一邊反抗。
公羊百折不撓,終於得手了。它幸福地**著****,高亢地叫……
戈壁草原無故事。
兩隻羊**,一個人旁觀,這成了戈壁草原惟一的故事。
很快,那母羊的尾部就腫得高高。它呻吟著,回頭舔,卻舔不著。
我憤憤地踢了那隻公羊一腳,罵道:“混帳!”
公羊一顛兒一顛兒地跑開了。
我舉起望遠鏡,又看見了她!
她這次更近了一些。我調整焦距,一點點拉近了她的臉。儘管很模糊,我還是看見她長得挺周正,甚至有點漂亮。這讓我更加懷疑她的真實性了。也許,她被我的想象美化了?
戈壁草原見不到女人,更見不到漂亮的女人。因此,那隻被**的母羊都把漂亮一詞給佔用了。
她正朝我望,她好像就看著我的眼睛。
我離開望遠鏡,視野裡除了半青半黃的草,仍然空無所有。我湊近望遠鏡,她就歷歷在目了,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控到……
我忽而鏡裡忽而鏡外地望她。
她忽隱忽現。
我覺得她在勾引我。
她在勾引我———這假想讓我很激動,因為這證實了我的存在。
那隻不正經的公羊又打那隻漂亮的母羊主意了。
它跑到它的身邊,“咩咩”地說著什麼。我想那無非是在表白:我很寂寞,我的寂寞就像這無邊無際的沙土,你就是海。那些母羊我根本都看不上,你卻深深打動了我。你的眼睛是那樣善良,你的鬍子是那樣美麗……
當我舉起望遠鏡的時候,我嚇呆了———我看見兩片閃閃發光的東西———她正拿著望遠鏡,朝我望。
我無比驚恐,心狂跳起來,不知道該繼續看,還是該把望遠鏡放下來。
如果繼續看,她就會發現我在偷窺她;如果放下望遠鏡,那我就會一直被她偷窺。
她和我對峙。最後,是我先把望遠鏡放下了。
接下來,我的表情極不自然。我挺了挺身子,儘量使自己的姿態更端正一些,使自己的神態更磊落一些。這不見人煙的戈壁草原上,有人在偷窺我!
我感到極其恐怖。
我感到,這個女人很詭怪。我甚至想,這件事該不該向組織上彙報。
又一想,有什麼可怕的呢?草原上很多的蒙古人都有望遠鏡,那是為了尋找他們的駱駝或者羊群。一天夜裡,又颳大風。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
戈壁草原沒有人,怎麼會有女人的哭聲?
那哭聲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嗥叫,極其悲涼,極其悽慘,就在我的窗外。女人就是被扒了皮,也哭不出那種聲音來。
我毛骨悚然。
沒有電話,我無法和連隊聯絡。沒有警察,沒有鄰居,呼救也沒有用。沒有武器,我只有一根放羊的鞭子。可那鞭子連羊都不怕。
這裡,一切都靠自己。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去,開啟手電筒,看見兩束綠幽幽的光,直射我五臟六腑。那是一條毛烘烘的東西,它慢吞吞地走開了。我看見它斷了一隻耳朵。
它一點點消失在手電光達不到的地方,消失在夜的深處。次日,我出發時,天還晴得好好的,可當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幾里路之後,天卻陰了,大雨像演電影一樣落下來。
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無防備。
我趕著羊群奔跑起來,轉眼全身就溼透了。我慌不擇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戈壁草原上,迷路最可怕,甚至會喪命。
我還擔心自己跑出國,這裡離國界線只有幾十里路。我是一名軍人,我覺得,無論什麼原因,只要越了境,就是叛國。那事兒****才幹呢。
跑著跑著,我看見空曠的荒原裡有一個氈房!我立即趕著羊群奔過去。
那氈房後豎著電視天線。氈房旁是一個羊圈,空空的,沒有一隻羊。
最罕見的是,離氈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用石塊堆起來的敖包———那是愛情的象徵。
幾條狗突然狂叫著撲上來。我的羊群嚇得擠成一團,不敢前進。
我傻傻地站著。
在這人跡罕至的地域,在狗的眼中,除了主人,都是可怕的異物。面對陌生人,它們實際上跟狼沒任何區別。
幾條狼眼看就撲到我的跟前了!我看見它們的眼睛果然閃著綠幽幽的光。
這時候,氈房那厚重的門簾子被掀起來,露出一個女人,她打了一個尖利的口哨,那幾條狼懸崖勒馬,“嗚嗚咿咿”地跑回去。
她站在氈房那黑洞洞的門裡,靜靜看著我。
我冒著雨把羊群趕進那個空羊圈,然後,我鑽進了氈房。
那女人穿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的花紋和金色的花邊,系一條紅腰帶,腳下穿一雙黑靴子。
她長得很周正。奇怪的是,她的臉很白,是常年坐辦公室的那種白,這在戈壁草原上很少見。
原來,我的臉也很白,那時候,見過我的牧人都把我當成貴族看待。可是我在戈壁草原放了幾天羊之後,就變得又黑又紅了。
我打了個寒顫。
她長得多像安春紅啊,她多像我在二連浩特見到的那個女人啊,她多像望遠鏡裡的那個女人啊。
我咧嘴朝她笑了笑,用僅會的一句蒙語說:“塞耨(你好)。”
她也咧嘴笑了笑,笑得跟羊似的:“塞塞耨(你好你好)。”
接著,我把軍用挎包放在白色羊毛毯上,坐下來。
她用手抓起一塊牛糞,塞進爐子裡,又把奶茶放在火上。然後,她坐下來,毫不掩飾地看著我。她的眼神讓我更冷。
我掃視了一圈。氈房裡有一個畫著紅花綠草的櫃子,上面有一臺很小的電視機。氈房的牆壁上掛著一面鏡子,畫著金魚和荷花。此外,還有炒米、酥油、烏拉草、畜牧書之類。
一隻黑狗趴在她的身邊,我進來後,它看都沒看我一眼。它應該是一條和我一樣愛想心事的不平凡的狗。
我沒有看見男人的皮靴,更沒有看見蒙古刀。我覺得這裡好像只有她一個人。
冷冷的雨腥氣從門簾子的縫隙鑽進來。在這淒涼的天氣裡,奶茶的熱氣嫋嫋飄來,十分的親切。
我打著手勢試圖跟她交談:“你是蒙族人嗎?”
她笑著搖頭。然後,她嘀咕了一句蒙語,我聽不懂。
“我是解放軍———解,放,軍。”我指著我的中士肩章,一字一頓地說。
她還是笑著搖頭。
“我迷路了,我要到格日傲都公社去———格,日,傲,都。”
“格日傲都……”她笑著重複,還是搖頭。這個地名是蒙語,她應該知道,而且應該指給我方向。
是我跑出太遠了?
抑或,她根本不是這片天地裡的人?
“你經常來草原嗎?”我問。
她笑。
“我好像見過你。”
她還是笑。
“你見過我嗎?”
問急了,她就低低地說:“塞耨……”
看來她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問了。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
靜默一陣子,她起身給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凍透了,奶茶可以讓我很快暖過來。可我覺得,這奶茶和我在其他蒙古人家裡喝的味道不一樣,怪怪的。我甚至懷疑我真的跑到了毗鄰的那個國。
她把電視打開了。蒙語臺。
戈壁草原上的氈房都是風力發電,有電瓶。
那是一臺黑白電視機,很小的螢幕裡,出現一個魁梧的蒙古族男人,他舉著望遠鏡朝遠方張望。背景音樂是那首我們熟悉的曲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麼旁邊沒有云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
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嗬?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她。
她靜靜地看電視。
她感覺我在看她,就轉過頭,看了看我。
她好像剛剛注意到我胸前的望遠鏡,好奇地用手指了指它。
我把望遠鏡摘下來遞給她。
她把它接過去,前後倒置,大頭對著她的眼睛,小頭對著我看。在她眼中,我應該很遠。看了一會兒,她嘿嘿地笑起來。
我感到她的樣子很可怕———她在草原上生活,不應該把望遠鏡拿倒。
我故作輕鬆地對她笑了笑。
她把望遠鏡拿下來,並沒有還給我,而是把它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愣愣地看著她,沒有向她要。也許,她想把這個望遠鏡留下當一個紀念,或者當成我避雨的報酬……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水聲稀稀拉拉,像羊在撒尿。
我和她一起看電視,螢幕上出現蒙語新聞。我一句都聽不懂,什麼都看不進去。
天快黑了。但是她沒有點燈,氈房裡只有電視螢幕那一閃一爍的光亮。她的臉更白。
我怎麼看她都像安春紅———準確地說,像小學一年級的安春紅。但是,她離滿族,離東北,離我的童年,十萬八千里遠,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我不死心,想試試她,就掏出筆來,悄悄在手心上寫了三個漢字:安春紅。然後我把手伸向她。
她看了看,突然警覺地問:“誰?”
我的心一下充滿驚恐———她會漢語!
“你會漢語?”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閃了閃,大聲問。我一下覺得她十分深邃,她含著不見底的祕密。
沒有電話。沒有警察。沒有鄰居。沒有武器……
方圓一萬里,只有我和她。
她看著我,嘴裡又冒出一串蒙語。
我疑惑了,難道她剛才說“誰”這個音不是漢語?我不知道這個音在蒙語裡是什麼意思。
可是,剛才從她的表情看,她確實是在問我:“誰?”
我覺得她在偽裝,我覺得她剛才是失言了。
我說不出話來,我瞟了一眼門簾子,看看它離我有多遠。
我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我低低地說:“我該走了……”這一次,我沒有打手勢,我覺得她是聽得懂的。
她突然笑起來,笑得就像那條斷了一隻耳朵的狼。
我緊緊盯著她的臉,不知她要幹什麼。
她笑著站了起來,麻利地換了一個臺。漢語新聞。然後,她坐下來笑笑地看。
我一下驚恐至極。
她怎麼看漢語臺?她不是不懂漢語嗎?
我哆嗦起來。想走,卻不敢起身。
這時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叫起來,好像受到了什麼進攻。
她站起身,笑著從我身前走過去,走向氈房外———那髒兮兮的門簾子把她的身子擋住了。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
好長時間過去了,她沒回來。
那電視還開著,氈房裡的光線忽明忽暗。
我偶爾看見那紅花綠草的櫃子上,有一個類似影集的本子。我伸手拿起來,翻開,看見裡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穿藍袍子的女人和一個男人照的。她扶著他的肩,站在戈壁草原上,陽光很好,她幸福地笑著。她的腳下還有幾朵野花綻開。
這張照片上的女人有點像安春紅,有點像我在二連浩特遇見的那個女人,有點像望遠鏡裡的那個神祕女人,有點像剛剛走出去的這個女人……
那個男人摟著她的腰。
奇怪的是,那個男人的臉被挖掉了,只剩下帽子、衣服、褲子、鞋。那是一身軍裝,他扛的肩章跟我一樣是中士軍銜。
我十分恐懼,甚至想:這個人不會是我吧?
我賊溜溜地抬起頭,看了看那個門簾子———她還沒有回來。我手忙腳亂地把這張照片抽出來,塞進了軍用挎包裡。
接著,我站起來,如履薄冰地走出去,想看看她到底幹什麼去了。
雨停了,戈壁草原一片漆黑,不見她的影子。那幾條狗也不見了。
我想,她會不會把我的羊偷走呢?我警惕地來到羊圈前,看見我的羊都乖乖地趴在裡面。空氣溼漉漉的,腥臊味更加刺鼻。
她去哪兒了?
我圍著氈房轉了一圈,不見她的蹤影。
突然我聽見氈房的門簾子好像有響動———她進去了?她在和我捉迷藏?
我急忙走進氈房,發現電視關掉了,一片漆黑。我靠在哈那杆上,屏息聽了聽,氈房裡好像沒有人。
我彎腰摸到自己的軍用挎包,掀起門簾子,猛地跑出去。
我肯定不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過夜了。我也不想再等她回來。我走出氈房,開啟羊圈門,把我的羊放出來,然後,我趕著它們迅速逃離。
我寧可在戈壁草原上奔走一夜,也不願意掉進她那沒有底的祕密裡,粉身碎骨。
戈壁草原黑沉沉,我感覺她就在不遠處,就那樣坐著,朝我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閃爍。
我憑著感覺,在戈壁草原上奔走,奔走,奔走。我一直走到後半夜,竟然看見遠方出現了幾點細碎的燈火,簡直像奇蹟一般!
我知道,那是我的連隊,那是戰備值班室的燈光。當時,我突然感到又餓又渴,極度疲憊。我雙膝一軟,差點癱在地上……
我這種文人個性,平時和紀律嚴明的連隊總是相牴觸。
儘管我不是那種愛抱怨的人(我討厭滿嘴牢騷的人),但是我的心裡確實不喜歡這個條條框框的集體,於是,最後我去放了羊。
這種放牧生活我行我素,時間由我自己掌握,不用出早操,不用站佇列,不用唱軍歌,只要我把羊餵飽就行了……
———可是,在那荒涼的黑夜裡,在那驚恐而無望的奔走中,中士望見了連隊的燈火,眼睛一下子就溼了。第二天清早,我把羊圈木門裂開一條窄窄的通道,只能透過一隻羊,然後我點數。我想知道昨天在暴雨中有沒有丟羊。
我數了一遍,沒少,反而數多了一隻。
這不可能。我把已經跑到草原上的羊又趕進羊圈,重新數,還是149只!
平時,假如多了一隻羊,我會很高興,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增加了國家財產。可這一次,我感到事情很蹊蹺。
我數了三遍,還是149只。
……我趕著羊走在戈壁草原上,仔細打量這一群呆頭呆腦的動物。
我不可能分辨出哪一隻是莫名其妙多出來的一隻。每隻羊都像,都不像。
我覺得這事情跟那個氈房裡的女人有關係。
我舉頭四望,天高地遠。沒有了望遠鏡,戈壁草原更加無邊無際。沒有了望遠鏡,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變成了瞎子。
而她時時刻刻都可能在窺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撒尿。
我必須要撒尿。我解開褲子,不知道該面朝哪個方向。她在四面八方。
恐怖就像天上那朵詭祕的雲,定定地跟著我。我看不見它走,可我怎麼都甩不開它。它的陰影碩大無比,覆蓋了三分之一的戈壁草原。
我永遠也不可能再看見她了。
我有些後悔,假如我還有一個機會見到她,我不會那樣草率地離開她。我要和她做一次男人和女人。我想,只要接觸她的身體,就會打破她的祕密。
有一天,我在半夢半醒中看見了嫦娥。
那可憐的女子,她的肌膚跟月亮一樣白,因此,凡人就看不見她。我看見她在月宮裡洗著衣裳。
天空地曠,草冷風硬,一個孤男,一個寡女……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於是,我朝著1988年的那輪月亮祈禱:嫦娥,嫦娥,你下來吧……
嫦娥真的飄飄悠悠地飛下來了。她身披無縫天衣,臉上含著羞赧的微笑,無聲地落在我寂寞的生命旁。
她輕輕把手伸向我。
我抓緊了她。她的手微微有些涼,那是月亮的一部分。
茫茫六合是一個大房子。那隻玉兔跳來跳去,點綴著我們的愛情……
回想起來,那就是我真正的初戀了。我的初戀有一點特別。
後來,我先後和幾個女孩子談戀愛,她們都說我太挑剔,我想這肯定跟那次似真似幻的經歷有關係。
它將影響我一生。
我偶爾對一些朋友說起我的那次初戀,他們都笑我:嫦娥是你的嗎?嫦娥怎麼是你的呢?
在這擁擠的都市裡,房上有房,人上有人,純情成了笑話。在這裡,月亮成了芸芸眾生公共的餐盤,嫦娥成了袞袞諸公共同的夢中情人……
不過,我固執地認為嫦娥曾經屬於我一個人。不信就算了。吃飽喝得,我趕著羊群走在戈壁草原上。
天藍藍的,月亮無影無蹤。
我一直覺得那個神祕的女人存在著,她坐在一個很遠的地方,躲在望遠鏡後面。她奪去了我的望遠鏡,就是挖去了我的眼睛。只許她看我。
太陽毒辣辣的,可是我的脊樑一直涼著。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遠方出現了一個愛情的象徵,它不高也不低。
我趕著羊群朝它走去。
走了一個多小時,我終於走近了它。
敖包的旁邊,不見了那個氈房———她撥了木樁,收起哈那杆,捲起氈布,遷走了?可是我在草地上看不到一點遺蹟。好像這裡根本不曾有過什麼氈房。
我木木地站著。
天上的白雲朝遠方的遠方飄去。
一隻灰色的跳鼠在草叢中跑過,那筆直的尾巴豎起來,頂著一綹毛,顛顛晃晃,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根桅杆。
我失魂落魄地趕著羊群離開那個敖包,走了。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
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
走出一段路,我又看見了那具骷髏,比牛小,比羊大,它趴在草地上,那兩個空洞在看著我。
它的身上披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花紋和金色花邊。一條紅腰帶隨風朝一個方向飄動,好像在指引什麼。
戈壁草原是黃色的,可那具骷髏下面的沙土卻是褐色的。
我知道,我是一個男人,不應該草木皆兵,應該兵皆草木。
我可以說我不害怕,但是我無法制止我雙腿的顫抖。
我抬起顫抖的腿,猛地踏在那具骷髏上。
那骨頭很酥脆,一下就碎了。
那一年,我退伍了。
有新兵接我的班。他也是一個愛想心事的男孩子。
在無邊無際的戈壁草原上,在浩浩蕩蕩的風中,中士鄭重地把那根羊鞭子交給上等兵,並對他說:“你要像愛女人一樣愛它們。”
這天,連隊的文書趕著勒勒車來了,他來給我送食物。
他走進我的房子,看了一眼我的床,壞壞地笑了。他是老兵,十年了,他什麼都經歷過。他搖頭晃腦地對我唱:“跑馬溜溜的**,一朵溜溜的雲喲……”
話題自然而然扯到了女人。
我問他:“這附近有沒有一個蒙古族女人?”
“想了?”
“我遇見了。”
他板起臉,很負責地說:“你可別胡來。”
“怎麼了?”
“土木爾連隊,有個放羊的兵,也是你們東北的,他就不收斂,結果……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他認識了一個放羊的女人,蒙古族的,那女人對他特別好,最後竟然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不知道。後來,他調到了塞漢拉連隊,悄悄就溜了。那個女人尋他不見,找到連隊來……那個兵因此被處分了。他鬧情緒,跑掉了。咱們團派人到處找他,半年後,終於在他的老家把他找到了。最後,他被開除了軍籍。聽說,不久後那個女人自殺了,工具是一把鋒利的剔骨刀……”
一股涼氣爬上我的脊樑。我的胸前掛著大紅花,光榮地回到家鄉。
從此,我永遠離開了那片戈壁草原,永遠離開了那個美好的年齡。
我一直沒有把那張奇怪的照片丟棄。我可能永遠都找不到謎底,但是我至少要把謎面帶著。
我回到東北老家之後,被分配在啤酒廠工作,當祕書。
一次,廠裡的車去榆樹縣送啤酒,我搭車去了。那個被開除軍籍的人就在那個縣。
我很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已經結婚了,窮得叮叮噹噹。
我對他說,我和他曾經在一個團服役,我在齊哈日格烏圖連隊,也是放羊兵。
我把他約到外面,坐在一家冷飲亭裡,和他聊起那片戈壁草原,聊起那些羊,聊起那個和他相好的蒙古族女人。
他很冷淡,似乎不太願意說起那件事。
我把那張照片拿出來,說:“你看看這張照片,是不是她?”
他愣了。因為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他自己。
“你怎麼有我的照片?”
我低頭看,發現那張照片已經變了———那個女人只剩下了蒙古袍,臉被挖去了。而她身邊的那個中士竟然有了臉,他笑吟吟地站在草原上。
他正是我面前的這個人。
難道,當時我慌里慌張,把照片抽錯了?
難道,誰在黑暗中把照片掉包了?
“你說是誰?”他問。
我語塞了。
“這個女人怎麼沒有臉?”他又問。
我想了想,說:“這是你跟誰照的?”
“我跟好幾個蒙古族女人照過相,我也不知道這個是哪個。”
看來,這件事永無對證了。
我又說:“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和她的故事?”
他嘆口氣,接著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她最先出現在我的望遠鏡裡。”
我打了個激靈。
他不再說了。
我問他:“她死了,你知道嗎?”
他沉吟半晌才說:“我被處分後,並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跑回東北來,我從塞漢拉連隊直接去了土木爾連隊那片草原,探訪她的下落……”
“你看見她了?”我瞪大了眼睛。
“我只看見了一具骷髏,不知道是什麼的骷髏,趴在草地上,挺嚇人的。那骷髏的上面披著她穿過的那件藍色蒙古袍,束著她那條紅腰帶。”
“這是什麼意思?”
“她對我說過,只要我看見她的衣服,就說明她到更遙遠的地方去了。”
更遙遠的地方,在天邊那朵雲的下面。
天邊那朵雲的下面,有一個放羊的上等兵,他舉著望遠鏡四下觀望。現在,他的臉還很白淨。
有一天,他突然在望遠鏡裡看見了一個蒙古族女人,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袍子,有綠色的花紋和金色的花邊,系一條紅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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