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死亡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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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死亡檔案”
第九十六章,死亡檔案”
汪小玉推開人事檔案室的門時,眼前一下子清亮了許多,四排檔案架雖然稍顯突兀地出現在視線裡,但由於中間兩排留有多處空餘而不覺地壓抑,她提著拖把走進最裡面,不禁大吃一驚,屋內似乎被狂風吹過,地面上不均勻地落著厚薄不一的灰塵,打著旋堆積在最裡面靠著檔案架的部位。
拉開窗簾,輕輕柔柔的光線佈滿了整間屋子,鋁合金推拉窗密封得很嚴,關得緊緊地,她不禁奇怪地皺了一下眉頭,這間屋子怎麼髒成這樣?
檔案館在公司辦公樓最頂層六樓東頭,用防盜門與其他閒置的辦公室隔開,一般都上著鎖。一共有六間檔案室,南北各三間,南面朝陽的三間存放著公司科技檔案,北面的三間分別放著索引目錄、綜合類檔案,最裡面的就是這間人事檔案室了,存放的全是公司已退休或者已死亡人員檔案。
汪小玉學的是圖書管理,畢業後先在公司圖書館混了兩年,整天填寫借閱登記,煩都煩死了,正趕上管檔案的退休,她借了老爸的光才算調過來。檔案館館長是工會主席兼任的,在樓下辦公,整個六層就她一個兵,強度最大的勞動就是每個星期一早上的衛生打掃,其他時間就是看看雜誌翻翻小說喝喝茶水,最不理想的就是沒有一個能說話的物件,有時候憶起圖書館那幾個饒舌婦人,竟然別有一番想念在心頭。
辦公室在緊挨著防盜門外南面的第一間,她開啟抽屜,拿出新拍的寫真集,一頁一頁地翻看,不時感嘆一聲。幼年時到不怎麼出彩,扔到人堆里根本瞧不見,哪知道現如今流行細眉順目,脣線分明之長髮美女,她一下子趕上了潮流,成了眾目睽睽。
起身倒水的時候,沈南走了進來,一下子把桌上的寫真集抓在手中,嘖嘖稱讚,汪小玉搶了幾下沒搶到就有點急了,把人往外轟,沈南趕快把手裡的影集還給汪小玉,“我今天真有事。”他遞過來一張紙,“給,又犧牲5個,這是名單。”
沈南是離退休管理部的,過不了幾個月就會送過來幾個名單,大都是病逝的已退休人員名字,汪小玉掃了一眼,“走,幫我挑檔案。”
人事檔案室的門開啟的時候,汪小玉覺得面部瞬間涼了一下,似乎被尖銳的穿堂風颳了一下,而窗簾一動未動,她愣愣地下看了一眼沈南,對方若無其事,不禁搖搖頭,看來我是花了眼,神經過敏了。
對著名單,汪小玉找到了三份檔案,沈南找到了一份,只剩下一個叫做孫園的,翻了好幾遍沒找到,汪小玉不抱希望了,“算了,回頭我慢慢找。”她在四份檔案封面上分別寫上死亡的時間,然後把它們放到最裡面那排專門存放已死亡人員檔案的架子上。
忽然,她的臉色煞白,盯著那排架子上的一份檔案一動不動,沈南順著眼光看過去,只見那份檔案的封面上書寫著兩個繁體字“孫園”難道真如沈南所說的那樣,孫園的檔案是自己無意中錯放的?汪小玉似是而非地想著。最近閒來無事,不如把檔案重新歸類整理,查詢起來也方便。
第二天,汪小玉領了一張大紅紙,裁成了2cm×6cm的小長條,貼在了已死亡人員檔案的左側,放到架子上後,顯示在外邊緣,和其他檔案貼上的索引條很容易區分,一目瞭然。
近一段時間總收到請柬,結婚的、做滿月的,本來不甚飽滿的錢包更加乾癟,圖書館館長的兒子週六結婚,她一肚子牢騷,跟老領導話都沒說過十句,竟然收了個請柬,純粹就是要錢。真是結婚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大冬天的,湊什麼熱鬧,也不怕穿婚紗凍出毛病來。
直到檔案下發,汪小玉才恍然大悟。公司正在改制,有一部分要提前退休,怪不得一些老領導忙著娶媳嫁女,好孤注一擲撈一筆小錢,問題是連她這種瘦骨嶙峋的貨色都看上眼,也太見小了吧。
天氣逐漸暖和了,汪小玉購買了大包的綠茶,每天早晨泡上濃濃地一杯,開始常規性減肥。體重是常減常增,倒是愈發地豐滿有彈性,她時常羞澀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心潮澎湃,想入非非。鄒祥的兒子快三歲了吧?快畢業的時候,自己竟然會撲到他懷裡哭得死去活來,什麼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狗屁話,完全忽略了兩人畢業分配後相隔千里的路途,要不是在同學那兒聽到鄒祥結婚的訊息,自己還傻乎乎地守身如玉,一任這廝胡欺鬼騙呢。
屋門被“咣噹”撞開,沈南招呼著幾個幫忙的,“把檔案堆在走廊裡,回頭請各位吃飯,小玉,你做陪啊。”等一群人嘻嘻哈哈退下去後,沈南把手中的一摞表格遞過去,“這批內退的檔案,一共265份,你點一下。”
汪小玉望著堵滿屋門的檔案欲哭無淚,沈南竟然作勢欲走,被一把拖回,她騰出一排架子,專門放置內退人員的檔案,等鎖上檔案館的推拉門,天已經大黑了,沈南嬉皮笑臉地,“小玉,你請我還是我請你吃飯?”舉步下樓的時候,汪小玉聽到一聲輕微的響動,回過頭看看檔案室那邊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到。
在一家街頭小店裡,沈南撂下筷子,醉眼朦朧地說著渾話,“小玉,我想辭職,你跟我一起走吧。”他學的是工藝美術,除了書寫的訃告能跟專業掛上鉤,講究點構圖外,其他東西絲毫沒有用武之地,已經快要丟失殆盡了。汪小玉同情地望著他,自己不多的銳氣也差不多快要消磨光了,他們和溫水裡游泳的青蛙彷彿,溫溫吞吞地活著,凍不死餓不著,水真正滾燙的時候,恐怕連跳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有等著被活活煮死了。
汪小玉在公司畫展上見過幾幅沈南的作品,有一副像是醃鹹菜的罈子,旁邊還放著一把芹菜,兩個雞蛋,還有一副畫著一間破茅草屋子,再有就是街角那幅泡麵廣告也出自他的手筆,看不出水平的高低,就是覺得挺像。
沈南把醉醺醺地臉貼過來的時候,汪小玉愣了半晌,忽然靈巧地避開了,沈南人不錯,中等個,五官也算端正,不過汪小玉總覺得他和自己想象中的男人還有一定的距離,具體差在那裡,她也說不明白。
汪小玉不是沒想過辭職或者停薪留職之類的事,只不過好歹能安排圖書管理專業的單位狀態都差不多,教育部門、圖書管理部門,要麼就是她如今所在的大中型國企,基本上是波瀾不驚地生活一輩子,她所學的專業決定了她沒有出外謀生的技能,她還能靠什麼來改變自己,過另一種生活?
逐漸溫和的空氣象初吻那麼曖昧溼潤、搖曳多情,汪小玉掃過街頭一對對相擁而行的情侶,顧盼自憐,想起了沈南,不禁嘆了口氣。
她走進家門,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迎上來,而是和爸爸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言不發,眼睛似乎有哭過的痕跡,汪小玉心裡一沉,“怎麼了?”媽媽沉默了一會兒,用眼角掃了一眼爸爸,小聲說了聲,“你胡伯伯死了。”小玉象沒聽清楚:“誰?”媽媽的聲音大了一些,“胡玉峰,胡伯伯。”
胡伯伯死了?汪小玉大吃一驚,胡玉峰內退前是水泥廠的廠長,爸爸媽媽多年的朋友,兩家就常在一起聚會。胡玉峰的兒子胡起,學的是工業民用建築,據說是公司設計院副院長的候選人,比她大三歲,教她下過象棋。
清明節前一天,胡伯伯從水泥廠要了輛車,帶了一家老小回老家掃墓,才上高速半個小時,車子撞上護欄,甩到橋下。胡伯伯當場摔死,胡伯母和女兒受了輕傷,胡起碰巧開會,一家三口未能成行,反倒倖免於難。
追悼會放在星期天早上,胡起木然地望著大家,愣愣出神,宣讀父親生平的時候,平靜地象個外人。因為胡玉峰的死因涉及使用公車,悼詞非常謹慎,含混帶過。
走出殯儀館的時候,汪小玉回頭望了一眼,胡起抱著兒子,半是怨恨半是厭惡地看著自己的老婆,扭身離去。她心裡一顫,胡起似乎過得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好。
又到了星期一,汪小玉哼著小曲開始常規勞動,剛開啟人事檔案室的大門,一股濃郁的土腥味撲面而來,地面上仍有厚厚的灰塵,愈向裡走越厚。她再一次看了看窗戶,關得嚴嚴的,密封得很好,清明節前後一直沒怎麼颳風,只是下過一場雨,也不知道這些土是從哪裡吹進來的,不可思議。
星期五快下班的時候,沈南遞過來兩個死亡者的名字,汪小玉淡淡地招呼著,躲閃著,獨自往檔案室走去,沈南尾隨著,靠在檔案室門口,若無其事地看著她翻來覆去地尋找,不說一句話。她越發尷尬,嘟囔著,“胡玉峰怎麼沒有?找不到!”
胡玉峰也屬於內退的一批,他們上次整理的時候一起見過,標著H的地方已經翻了個遍,始終找不到,她又把中間的兩個架子找了個來回,還是沒有。
汪小玉無意中想起了什麼,開始望著那排放置死亡檔案的架子出神,“沈南,你過來。”沈南走過去的時候,看到她的眼中迷離著,空洞地如若無物,聲音乾澀地象鐵鍬拉在馬路上的聲音,“你幫我拿出來,……,胡玉峰。”
沈南奇怪看了一眼汪小玉,然後望著一份檔案,夾在一排貼著紅色標籤的檔案內,象混入雞群裡的鴨子,另類而特別。他取了出來,看到封面上用毛筆寫著三個字“胡玉峰”,汪小玉淒厲地慘叫著,軟綿綿地滑倒在他的懷裡。
汪小玉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眼光卻始終繞過那個檔案袋,似乎柔弱的手掌避開一塊通紅的鐵塊,像是怕被燙著,軀體卻似不堪重負地瑟索著,蒼白著臉。沈南愣怔著,胡玉峰的檔案蹊蹺地出現在死亡檔案裡,聯想前些日子孫園的檔案,事情實在是過於巧合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預知了死亡,或者……,或者操縱了死亡?他們對視著,不寒而慄。
檔案館裡只有科技檔案時常有人查閱,而這個檔案室因為儲存的僅僅是離退休或死亡人員檔案,幾乎鮮有人問津。事實上無論是查閱科技檔案或是人事檔案,借閱者只能在汪小玉的辦公室進行,出入各個檔案室的只有汪小玉一個人,其他人根本不允許入內,沈南知道他的自由出入是不合乎規定的。
沈南指著檔案,“你能確定從來沒有動過這些?”
汪小玉點點頭,“我確定,我剛整理過,這份檔案沒有貼紅色的標籤。”
沈南望著邊緣的淡淡的紅色印記,像是被周圍的檔案漬上去的,隱隱約約像是滲出的血跡,“像是發生過什麼事,”他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檔案袋,“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呢?”
汪小玉躲避了一下,然後堅定地點了點頭。
沈南拍了拍檔案袋,“我把孫園的也拿過來。”他在S的位置翻看了幾個,拿出一份檔案示意了一下,然後抱著兩份檔案走過來,孫園的檔案已經貼上了紅色的標籤,紅的詭異眩目。
兩人掃視著已經有些破損的封面,呼吸著瀰漫了歲月沉積的灰塵,似乎在小心翼翼窺視著歷史的隱私,心裡有著沉甸甸的不安。
開啟檔案袋,幾份材料噗噗啦啦落在桌面上,胡玉峰生於1942年,畢業於一所著名的工業大學。工作經歷非常複雜,填滿了整整一頁,大部分都是本公司調動,有的地方僅僅工作了一個月,半年竟然換了三個地方,想到調動工作的不易和艱辛,汪小玉心中湧起了複雜的心思,胡玉峰腦子靈活,官至分廠級廠長既有運氣又有實力,實在是非常人可比。
孫園生於1946年,家庭出身是貧農,根正苗紅,一帆風順,參加工作不久就加入了黨組織,照片上的小姑娘灑脫開朗,活潑熱情,一些旁證材料使用了非常樸素的語言敘述了對她的好感,當然有的論據和論點並不合拍。有一份材料說,周月仙擦窗戶的時候,從不請求幫助,這表現了周月仙關心同志疾苦,不怕困難,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
汪小玉嘻嘻笑了起來,撰寫人的結論有點盲目,周月仙雖然不失為一個好同志,但就當時來說,也就僅僅是擦了塊玻璃,想入非非確實沒有必要。她指著材料憋不住大聲讀了出來,“要鬥私批修……。”“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沈南也咧開了嘴,“瘋狂的時代,不可思議。”
兩人仔細翻閱著手裡的材料,其中工作經歷中有一行文字吸引了他們的注意。胡玉峰1968年至1973年在公司供銷處工作,而孫園1969年至1972年也在供銷處上班,這是兩份檔案唯一共同的地方,難道,這段時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汪小玉走過喧鬧的街道,一臉落寞的表情,嘴裡輕聲地哼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一遍又一遍,愛情象曇花綻放著美麗,不是因為思念誰,而是不知道思念誰?我是誰的誰?誰是誰的誰?
爸爸和媽媽依然在為電影片道爭執,見她進來拉拉扯扯請她審案,五十多歲的人,像孩子般臉紅脖子粗,喜歡在爭吵中尋找樂趣,明知是各打五十大板也樂此不疲。
汪小玉沒有吱聲,摸出那張紙條,“你們認識孫園嗎?”
媽媽和爸爸對視了一眼,“哪個孫園?”
汪小玉把紙條遞過去,“原來在供銷處工作。”
媽媽看到紙條上羅列的胡玉峰的名字後,忽然想起了什麼,“老汪,好象說的是孫園園。”隨後又加了一句,“你忘了?胡玉峰的事?”
爸爸媽媽交換了一下眼光,“怎麼了?”
汪小玉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媽媽臉色煞白,“報應啊。”媽媽時常為自己相對樸素的宿命論辯解,因果報應,生死輪迴,而爸爸作為一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自然有相當的事例反駁。汪小玉的精神則時常站立於三岔路口,任思維往某一個方向吹,卻往往走著一條與二人交叉卻不同的路。
胡玉峰是一個棄嬰,後被一個擁有一定資產的小業主收養,聰明伶俐,深得養父母的喜愛。文革的時候,因為出身微妙,胡玉峰的政治生命始終處於一種相對尷尬的狀態,他的檔案裡面,出身一欄不盡相同,有的填的是小業主,有的填的是市貧,前者跟隨的是養父母,後者卻源於假想中的生身父母。
正值文革白熱化的階段,孫園作為革命的一方,在辦公樓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對本單位革命中的溫情主義表示不滿,明眼人大都能看出來,大字報中所指的受保護的資本主義苗子就是胡玉峰,至此兩人開始了正面交鋒。自然都是孫園佔了上風,胡玉峰的出身決定了他鬥爭的結果總是以失敗告終。
最殘酷的環境裡往往會開出最絢爛的花朵,沒有人能夠想到,這兩個敵對戰壘的雙方,會在私下握手言和,惺惺相吸,最終躺到一張**去。群眾是在胡玉峰破爛不堪卻井井有條的小屋裡抓到這一對狗男女的,文化程度絕不相同的人使用了同一個詞彙“震驚”。
汪小玉覺得眼前的迷霧正在逐漸散去,胡玉峰和孫園的關係不同尋常,他們的檔案相似的遷移有著特定的原因,但兩人最終並沒有走到一起,影響他們的除了凜冽的政治氣候外,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當然有,胡玉峰原來有一個未婚妻。”爸爸看著窗邊的吊籃,“是他大學裡的同學。”
汪小玉覺得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位似乎被輕輕地觸摸了一下,這個女人一定受到了致命傷害。媽媽嘆了口氣,“可憐的女人,溫柔美麗、面板光滑得像奶油色的絲緞,真不知道胡玉峰是怎麼想的?”爸爸卻不以為然,“所有的東西在政治運動中都不堪一擊。”
她的名字叫梅心潔。
梅心潔在事發後調動了工作,輾轉回到了老家杭州,從此後沒有了訊息。
汪小玉只有在沈南過來的時候打掃衛生,其他時間都在小心翼翼地傾聽每一聲細小的動靜,恍惚不安,她知道目前這種狀況糟透了,卻無力改變。好在檔案室裡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事件,而沈南每週總會找個理由過來一兩次,衛生也不至於很髒。
汪小玉有三個同學在杭州市上班,基本上都幹著老本行圖書和檔案管理,她把打聽到的梅心潔可能落腳的幾個工廠和零星材料發了過去,半個月後收到了回覆,其中有兩個同學的回函裡提到了嘉寶實業公司,她覺得蠢蠢欲動。
一位有分量的離休老幹部在家鄉病逝,所居之地離杭州很近,沈南要到這份差使,代表組織奔喪。汪小玉向館長請了假,踏上了南下的列車。
事情料理完畢,汪小玉和沈南來到杭州,找到了嘉寶實業公司,因為有同學招呼,他們很快看到了梅心潔的檔案,檔案的封面上用黑色水筆寫著1992年12月11日病故。梅心潔已經去世了近10年?雖然預料到了,他們仍然有種隱隱地失望。
汪小玉拿起檔案袋,竟然差點脫落,這個袋子超出了預想中的分量,比一般的檔案重得多,牛皮紙的邊緣入口有兩處不規則裂口,材料裝得滿滿的,緊無可緊,似乎再多一張紙就會分崩離析,砰然破碎。
她小心地掏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紙張,然後再拿出兩份裝訂成冊的材料,最後才把所有的材料都抖落下來,於是空氣中立即瀰漫了歲月沉積的味道。因為掙脫了檔案袋的束縛,所有的材料疊落在一起,比原來高出了將近一倍。汪小玉和沈南面面相覷,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內容的檔案,為什麼會這樣?
梅心潔生於1945年,死於1992年,享年47歲。汪小玉翻看了幾頁後,忽然歡叫起來,“我找到了了,你快看。”
一份表格上貼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蔓妙異常,優雅卻不失單純,清麗而不失成熟,奪目卻並不張揚,天然去雕飾,汪小玉愣愣地看著,仿似中了蠱,“我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
一本裝訂好了的十六開的材料,紫紅色薄紙的封面油印著“自傳材料”四個大字,裡面寫滿了筆跡娟秀的文字,材料應該是不同時期寫的,薄如蟬翼的、粗糙厚重的,藍色鋼筆的、黑色毛筆的,卻無一例外地泛著腐朽的枯黃。
一般檔案裡自傳材料只需要兩三張,而梅心潔的竟然用了厚厚的一本?汪小玉打開了第一份材料,材料寫於1967年,梅心潔22歲,大學畢業後上班的第一年。
材料中顯示,解放前梅心潔爺爺家有兩房老婆,21口人,房屋52間,田地700畝,耕牛12頭。成分是地主,解放初期全家逃到上海,開了一家藥材鋪,後來經營不善賠錢了,不勞動靠剝削過日子,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並表示一定好好改造思想。
所有的自傳材料都差不多,只是在數字上略有變動,譬如有時候耕牛寫的是13頭,有時候寫的是十頭。一些旁證材料也證明了梅心潔的爺爺、叔伯爺爺是地主以及剝削人的事實,還有一份原籍武裝部門的材料證明她姑父已被鎮壓,汪小玉不解地請教了沈南,才知道鎮壓的真正含義是槍斃。
在“唯成份論”時代,一個花朵般的姑娘在孤寂的夜晚,書寫這些文字時的恐懼,陪伴她的只有昏黃的燈光和幾乎幹不了的眼淚,也許,他的身邊還有胡玉峰?
漫步蘇堤,飄動的柳條不時撫過汪小玉的面頰,沈南擁摟著她的肩,恍惚間,她似乎見到了曾經行走與此的梅心潔和胡玉峰,那是多麼般配的一對,一樣的風度翩翩,一樣的優雅不群,就連糟糕的政治背景也是那麼相似,所不同的也許僅在於梅心潔的成分是早已定性的惡霸地主,而胡玉峰似乎還在不斷地為自己的成分而抗爭,一個已經認命,而另一個不肯認命。
汪小玉掙脫了懷抱,“胡玉峰、孫園的死和梅心潔有關嗎?”
沈南搖了搖頭,“不知道,孫園是病死的啊。”隨即又奇怪地嘟囔著,“這兩份檔案的移動過於巧合,似乎還是有外力的作用。”
汪小玉點點頭,“只不過梅心潔已經死去10年了,若是報復,早就應該有所作為了。”
沈南迷茫地望著湖面上細細的波紋,“是啊,這真是個謎。”
梅心潔終身未嫁,檔案裡所有表格的婚姻一欄中,填寫的都是未婚,她也許一直還愛著那個負心的胡玉峰?
在梅心潔那個時代,獨身的女人非常特別,嘉寶公司的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情,譬如她拒絕了一位領導的求婚,被貶至車間,她的機床包括她整個的人,卻依然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譬如她和所有的人都不遠不近,若即若離,熱心幫助別人,卻並不多說一句話。再譬如她表嫂生了一對龍鳳胎,女孩一直由她資助,表嫂去世後,她把5歲的女孩接到杭州撫養相依為命,女孩考入大學那年,她得肝癌病逝後才算停止。
汪小玉知道若是能找到女孩,事情也許會有一些解釋,但女孩從此後失去了蹤影,沒有一個人見過她。
沈南的呼吸逐漸急促了,“小玉,嫁給我。”汪小玉逃開對方的眼光,難道我還想著那個負心的鄒祥?女孩子的第一次戀愛真的如此刻骨銘心?她知道不完全如此,最初的階段她確實死去活來,不過經過幾年的修復,早已覺得不過爾爾。也許沈南過於直露的表白使她覺得沒有緊迫感,似乎流浪得無論多麼久,總有人在身邊陪伴?
公司要對檔案館進行重新規劃,對檔案室的佈局進行改造,更換一些現代化設施,迎接年終檔案系統達標驗收,汪小玉在一次宴請設計院的飯局上見到了胡起。鬼故事QQ525898496
胡起鬱鬱寡歡,幾乎沒說話,不停地喝著悶酒,從身邊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言語中,汪小玉知道胡起前些日子才離了婚,前妻把兒子帶走了,如今一人獨居,成為公司有名的鑽石單身漢。他們把醉得一塌糊塗的胡起送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了。
第二天上午10點多鐘,設計院的電話打了過來,胡起竟然沒有上班,汪小玉嚇出一頭汗,等把胡起家裡的門砸開,屋裡一陣摻雜著胃酸的臭味撲面而來,幾欲嘔吐,胡起醉眼惺忪地立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她同情地望著他,這是那個神采飛揚的胡起哥哥嗎?
胡起依然愣愣不語,忽然間哇哇大哭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趴在她的肩膀上,“都怪我,都怪我啊。”她推了幾下沒有推開,忽然間柔情心中起,摟抱著比她高大比她成熟的胡起,像母親一樣拍打著他的後背,“怎麼了?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胡起畢業後分到公司設計院,計算機遠沒有普及,他趴在繪圖板上,才猛然覺察心中空落落的,所學的理論似乎剎那間漂浮在不可觸控的半空中,畢業設計也成了標準的空中樓閣,漂亮卻不實用,實踐中遇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許茹幫助了他。
許茹和他同一所大學,比他早兩年畢業,設計的圖紙整潔大方,線條粗細適宜,一手漂亮的仿宋字像是印刷體,在設計院已經小有名氣。摘掉眼鏡的許茹漂亮斯文,散發著知識女性的魅力,他知道自己關注師姐的時間越來越長,許茹卻總是憂鬱地躲避著他,不多說什麼。
在新年舞會上,他入迷地追逐著師姐的背影,直到看見師姐身邊須臾不離左右的男子,才算徹底清醒。象是自暴自棄,他很快和父親老朋友的女兒結婚,卻絲毫感受不到婚姻的快樂。
晚上的時光是最難熬的,有一回他無意中來到辦公室,卻發現許茹正在趕繪圖紙,突然的發現竟然使他象中了魔咒一樣迷上了加班,每晚他都泡在辦公室,只是為了看到對面門縫裡透出的燈光,若是屋子一直暗下去,就會覺得坐臥不寧,無所適從。
許茹仍是孤身一人,獨來獨往,身邊的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胡起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裡一陣劇痛。偶爾兩人在黑漆的樓梯口相遇,只是點點頭,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便各自凝視著街頭昏黃的燈光。
胡起痴迷於這種狀態,於是,他用於業務的時間要比其他人多,同時由於性別的優勢,還有父親的影響力,他比許茹的機會更多,有幾份設計廣受關注,其中一份獲得了優秀設計獎,他時常沉浸在事業成功的喜悅和情感失落的痛苦中。
一次意外的停電,許茹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胡起衝過去,她驚慌失措地撲進他的懷裡,度過最初的緊張階段,許茹鬆開了手,於是空氣中流淌著一種氤氳的聲息,他們不說一句話,聽得見彼此心臟撞擊心房的聲音,忽然間,胡起把許茹擁進懷裡,對她說,他愛她,許茹僵硬的身體抗拒了很久,忽然間柔軟下來,想說什麼卻住了口,只是無聲地哭泣著。
燈忽然間亮了,他們尷尬地躲避著對方的眼睛,這份情感已經已經錯過了最佳培植期,也許剛才短暫的黑暗預示了一切,胡起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眼神示意,給我一些時間。許茹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了。
胡起有了孩子,前妻透過電視螢幕的反光遲疑地注視著他,冷冷地窺視著他的舉動。在聽到“離婚”二字的時候,前妻象行走於叢林裡受傷的花斑豹,瘋狂地暴怒了。使用了最惡毒的語言來謾罵他,她象一名諜報人員,對一切瞭如指掌。胡起愧疚地不說一句話,只是在聽到她詛咒許茹時,才撂給對方一個耳光。
離婚的過程象是經歷著一次漫長的馬拉松長跑,胡起眼睜睜地看著前妻示威似地和男人約會,和男人調情,卻始終不肯離婚,於是他也由開始的內疚到憐憫再到後來的厭惡,他知道他們之間真的完了。
星期天下午,胡起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許茹紅腫著眼睛,騎上摩托車走了,他正要招呼,卻看到父親從辦公樓裡走出來,他奇怪地望著他,父親躲開他的眼睛,“我不同意你們的事。”他眼睛裡噴著火,父親竟然親自來找了許茹。
遠處傳來了喧譁聲,馬路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他和父親不安地對望了一眼,拔腳向人群衝去。
許茹倒在血泊裡,摩托車滑到在遠遠的馬路邊。胡起大聲呼喊著許茹的名字,父親也象瘋了一樣,撲在許茹的身邊大聲呼喊,聲音嘶啞著,淚流滿面。
汪小玉同情地望著這個無助地男人,“你現在離婚了,自由了。”
胡起搖了搖頭,囈語一般,“她什麼也不知道了,沒有知覺,沒有記憶。”他用嬰兒一樣純真的眼睛望著汪小玉,“所以我前妻才肯離婚。”
“我父親每天都去醫院照看她,為她請最好的醫生,給她用最好的藥,”他說,“我再也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直到他去世。”他抓扯著自己的頭髮“我真混,父親也許可以不死,……他開車一向很小心。”
他悲哀地望著汪小玉,“小玉,我是個混蛋,我害了父親,害了許茹,害了……”她沒有說下去,汪小玉卻知道,他還害了他的前妻,一個狹隘卻可憐的女人。
汪小玉來到醫院,見到了安詳入睡的許茹,臉上有些蒼白,細緻精巧的五官,雙眼緊閉著,睫毛似乎總在微微顫動,她剎那間象見到了老朋友一樣,竟然有種很熟悉很親切的感覺。胡起旁若無人,抓住了許茹垂放在床邊的冰涼小手,痴痴不語。
檔案館正在改建之中,到處都是磚塊瓦礫,空中瀰漫著灰塵,汪小玉的恐懼感由於工人的來回走動而基本消失,心情卻由於亂糟糟的環境而變得極差。她躲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胡思亂想,想著胡起,想著許茹。
噪音很大,沈南敲了很長時間的門才算進來,按老規矩遞過一張死亡人員的名單,然後把手裡的檔案遞過去,“新辦理的,病退,可憐啊,不到三十歲,植物人。”
汪小玉接過來,就像預料到的一樣,是許茹的檔案。她忽然間充滿了好奇,這個令胡起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就像是神鬼差使,她解開檔案背面的密封線,把所有的材料取出來放在桌上,沈南不解地望著她,然後和她一起翻閱。
許茹出生於1973年,畢業於某著名工業大學,她遲疑了一下眼光跳了過去,這個國企的許多實權派人物均畢業於此,照片上的女孩美麗大方,親切的象鄰家女孩。忽然間,她覺得呼吸停頓了一下,她看到一張微微泛黃的表格裡,曾用名一欄裡用稍嫌幼稚的筆跡填寫著兩個字:梅茹。
梅茹,梅茹,她忽然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似乎什麼事情不對勁兒,這個梅字刺激著她的視神經,她匆忙翻找著,一張又一張,終於,她的眼神定定地站住了,沈南過去一看,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晴不定,“怎麼會?這麼巧?”
他們看到了一份表格裡面,主要關係一欄,填寫著這麼一行字,養母:梅心潔,工作單位:杭州嘉寶鋼材廠。
許茹竟然是他們苦尋不見的養女?和養母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使用的是梅茹。他們或許可以瞭解到梅心潔曾經的蛛絲馬跡,揭開死亡檔案移動的祕密?不過,許茹目前的狀況不容樂觀,難道所有的一切都要隨著她的沉默永遠成為懸念?
茫然間,汪小玉忽然覺出些許不妥,似乎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苦惱地皺著眉頭。
許茹是梅心潔的養女,胡起是胡玉峰的兒子,而梅心潔與胡玉峰曾經是一對戀人,許茹與胡起事實上也是一對有情人,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出人意料,也許胡玉峰預料到什麼,知道這副底牌?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才極力反對這段情感?
汪小玉望著窗外,已經是冬季了,空中霧濛濛地,不遠處只有一兩棟樓房蕭索著。
她望著沈南,“胡玉峰真夠虛偽,你若是他,也會這樣嗎?”
沈南想了好一會兒,忽然搖了搖頭,“我不會,就算我曾經錯了,也不會這樣。”
他奇怪地嘆息著,“這種反對有什麼意思?已經害了愛人一生,又害了人家養女的一生。”他頓了頓,“不要懷疑我,若是我負了對方,我寧願下一代能夠償還,如果可能的話。”
汪小玉看著他,“我也是。”
他們望著對方,沒有說話。汪小玉忽然跳起來,“我對胡玉峰越來越好奇了。”她開啟臨時庫房的門,翻了好一陣子,抱著一份檔案走過來“孫園的實在找不到了,再來看看胡玉峰的。”
胡玉峰、梅心潔,包括許茹、胡起都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這絲毫不奇怪,許多父輩希望自己的子女繼承自己的衣缽,在言行上自然有和許多傾向性,某種程度上影響著兒女的抉擇。
胡玉峰的經歷和很多人不同,充分釋解了能上能下,能屈能伸之路,所有運動之初他都處於劣勢,漸漸地會演變為革命群眾。他和孫園之間本也可以將錯就錯,但最終的結果卻以孫園的黯然離去而告終,這應該不是孫園的意思,只能是胡玉峰的決定,許多人都看出來他們不是良配,胡玉峰自然也明白,他甩掉孫園,在極短的實間裡娶妻生子。
妻子是剛調過來的中專生,模樣沒有梅心潔優雅,卻也算得上端莊,帶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實踐證明,胡玉峰的選擇非常英明,妻子溫柔賢惠,和他相敬如賓,一心撲在家庭上,知道他的往事,卻從來不曾提起。圍著他和兒子忙了一輩子,他在情感上會有內疚卻並沒有過多的遺憾。
沈南拿過兩張表格,放在一起,“小玉,你看。”
汪小玉湊過去,沈南說,“你發現了什麼?”
汪小玉臉色刷地變黃了,望了望沈南,“天哪,真不敢相信。”她簡單思索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事實上有這種可能!”
兩張表格上都貼著一寸免冠照片,分別是胡玉峰和許茹,兩人的眉眼驚人地相似,特別是下巴上一個凹坑更是惟妙惟肖,只不過胡玉峰的面部線條稍顯硬朗,而許茹的五官更見精巧,許茹嘴角的抿窩倒是像極了梅心潔,記得在杭州檢視檔案的時候,汪小玉一直羨慕不已。
胡玉峰和孫園被捉姦在床是1972年下半年,隨後孫園調離供銷處,梅心潔調往杭州,而許茹出生在1973年5月,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可能性完全成立。
許茹或者梅茹也許真正擁有的名字應該是胡茹,她的父親是胡玉峰,而梅心潔是她的親生母親。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胡玉峰對胡起和許茹的事情持那麼強硬的反對態度,胡起和許茹難道竟是他的一雙兒女?過年的氛圍越來越濃了,時不時聽到零星的鞭炮聲,一些孩子在偷偷摸摸地燃放著一兩根爆竹,下班的路上,大多數工人的後座上都放著一箱箱的年貨,春節越來越近了。
汪小玉又一次來到了醫院,一切都像前一段時間看到的那樣,許茹在靜靜地躺著,容顏似乎消瘦了許多,胡起見她進來,放下手中的書,招呼著。汪小玉在胡起轉身的剎那,鼓足了勇氣,她來的目的就是這個,也許這個結果可以使胡起放棄不切實的想法,重新振作起來。
胡起愣住了,不相信地望著她,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他似乎在追憶著什麼,父親的舉動,許茹的哭泣,然後眼神越來越淡,忽然爆發著大喊一聲,“這不是真的。”然後甩門走了出去。
汪小玉知道,接受這個結果需要勇氣並且需要一定的時間,她坐在病床前,望著安靜的許茹,體驗著胡起的內心感受,也許胡起寧願出車禍的躺在病**是他自己。
夜漸漸深了,胡起仍然沒有回來,汪小玉越來越不安,11點多的時候,她終於給胡家掛了個電話。胡母驚慌失措,同事、朋友,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領導只說胡起申請了公休假,外出旅遊去了。
新年過後的某一天,汪小玉的手機響了,“小玉,我在杭州。”
汪小玉靜靜地說,“你找到了什麼?”
胡起沉默了很久,“許茹是我的親姐姐。”
雖然是早已知道的結果,汪小玉依然黯然神傷,“這是沒辦法的事,胡起哥哥,回家吧。”電話裡寂靜無聲。
汪小玉提高了聲音,“去給伯母打個電話,她急瘋了,病在**。”然後結束通話了電話。
沈南過來的時候,汪小玉依然沉浸在不可名狀之中,象往常一樣沒有說話,奇怪的是,沈南也沉默不語,空氣靜寂地令人難堪,終於,沈南開口了,“小玉,跟我一起走吧。”
汪小玉虛弱地望著他,“我還沒想好。”
沈南掏出了車票,“我的手續辦完了,明天的火車。”他望了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於轉身走了。
汪小玉站起來,開始擦拭新安裝好的密集架,新的檔案櫃鋪設著幾條軌道,側面裝有手輪,不用時密集在一起,節約了空間,使用的時候轉動手輪即可,查閱也很方便。她已經在春節過後的兩三天內把所有的檔案重新整理歸類,死亡檔案仍然放進最後兩排。她擦了幾下,忽然覺得渾身乏力,回到辦公室,她把身體陷進椅子裡,望著桌上的報紙,沈南,竟然真的走了。
汪小玉進了酒吧,一眼就看到窗邊坐著的胡起,她調整了一下呼吸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小心地端詳著胡起的臉,胡起凝望著杯子裡的啤酒,一臉沉靜,思緒似乎正行走於不可預知的邊界,汪小玉霎那間生出幾分不自在。
終於,胡起開口了,“小玉,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保守祕密。”
汪小玉點點頭,手心竟然溢位了汗,也許心中企盼了這麼久的謎底就要揭曉了?
胡起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下,“許茹不是我姐姐。”
汪小玉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這是什麼意思?許茹難道不是胡玉峰和梅心潔的女兒?“你不是說……”
胡起點點頭,“許茹的確是梅心潔和爸爸的女兒。”
汪小玉更加困惑,思緒似乎無緣無故掉進了水裡,迷迷茫茫不明所以,“那……”
胡起把眼光移開,望著窗外匆匆掠過的車輛和行走的路人,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爸爸的……兒子。”
汪小玉吃力地苦思冥想,幾乎是可憐巴巴地望著胡起,“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說,你不是胡伯伯的兒子?……那你是誰的兒子?”
胡起的眼光令他心碎,這是一個憂鬱而脆弱的男人,他搖著頭,“我不知道,媽媽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極度頹廢的神態忽然一震,“過去的事情我不去管它,許茹,不是我的姐姐。”他的聲音逐漸高亢起來,眼睛也清亮了許多。
汪小玉終於聽懂了一切,心裡卻不知是喜是憂,事情竟然會是這樣?胡伯伯和胡伯母……過去的世界……她想不下去了,於是決定不再去想,心裡豁然輕鬆了。
她抬起頭,“我知道了,你有什麼打算?”
胡起戚然一笑,“我來照顧許茹,她是我的愛人。”他淺吸了一口啤酒,“昨天領導談話了,要我出任設計院副院長,我拒絕了。”他溫柔地望著汪小玉,“我沒有足夠的精力,我必須選擇。”
汪小玉望著這雙執著的的眼睛,心裡忽然有說不出的感動,對這個男人湧起了淺淺地愛戀,眼睛裡竟也霧濛濛泛起了水汽,“祝福你們,好運!”
天氣已經逐漸熱了起來,一切還是老樣子,看報紙、翻雜誌,體現著清閒中的無聊。離退休管理部隔一段時間,依然會送過來一份死亡名單,汪小玉想起沈南,情緒就會沮喪很久。
她握著新送來的名單,打開了檔案室,忽然間顫慄起來,地面上竟然又撲滿了一層灰塵,越往裡走越厚,她握著手輪,開始旋轉,於是,前面的密集架慢慢向前移動,露出了最後一排。她開始下意識尋找沒有紅色標籤的,卻發現兩份檔案之間,有一堆燃燒過的灰燼,似乎有一份檔案被完全燒燬了。
檔案的斜上方,貼著標籤S,她猛然想到,應該是孫園,是的,孫園的檔案不見了,被燒燬的應該就是孫園的檔案。慌亂之中,她轉動了倒數第二排的手輪,果然,在H的標籤下,也有燃燒的痕跡,胡玉峰的檔案也被燒燬了。
發生了什麼事?
汪小玉是在下午上班的時候,接到胡起電話的,“小玉,許茹醒了……”一陣嗚咽聲,淹沒了他的後半句話,她摸到自己臉上溼漉漉的,“胡起,祝你們幸福。”
幾天後,汪小玉接到杭州同學的電話,說發生了一件怪事,嘉寶公司有一份檔案無故****,周圍的檔案卻絲毫沒有損毀,有關方面正在調查。她霎那間清晰明瞭,“被焚燒的檔案是梅心潔的嗎?”對方吃驚地追問,“你怎麼知道?”她默默地笑了笑,“我當然知道。”
一切都明白了。
第一次是孫園檔案的移動和死亡,時間是在許茹車禍後某一天,汪小玉是在星期一早晨發現的,事實上有可能更早,離車禍的發生日更為接近,隨後胡玉峰的檔案即發生了移動,然後,胡玉峰死亡。
與這兩個人尷尬歷史密切相關的只有梅心潔。
梅心潔終身未婚,在愛人背叛的時候,無奈地選擇了黯然離去,她在有生之間經歷了無盡痛苦,卻不肯施與絲毫的報復,還為對方生下女兒,除了對新生命的不捨外,也許心中始終無法割棄那份情感。
梅心潔孤獨地逝去後,在第十年的時候,卻終於因為女兒的意外,而遷怒於胡玉峰以及使她失去幸福的孫園,她怒不可遏,積攢了那麼多年的怨恨終於爆發,於是兩個人在短短的時間先後死去,或許她更恨的還是孫園,這個剝奪了她一生可能幸福的人,於是,最先死去的是孫園,然後才是胡玉峰。
許茹的甦醒,洗盡了梅心潔心中的怨氣,於是一切成為灰燼,對的錯的,一切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汪小玉暗暗嘆息,這是怎樣一份糾纏不休的感情?
在這一年裡最熱的季節,汪小玉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她來到那座寫字樓,正趕上中午下班時間,三三兩兩的人朝外走出,她仔細搜尋著,期待著那份驚喜。
忽然,她微笑起來,沈南終於出來了,她迎上前,卻猛然停下腳步,她看到了隨後而出的一個女孩,兩個人親呢地交談著,從她的身邊走過,於是,她退到一邊,靜靜地立著不語。
過了很久,終於,汪小玉像是下定了決心,背上簡單地行囊,穿過擁擠的街道,匯入了匆匆的人流之中,向著不可預知的目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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