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請許我塵埃落定 誘人皇后,朕又餓了! 逃妃大作戰 怒火雷霆 死神傳人 太上靈寶 醫手遮天:邪王獨寵悍妃 赤 女神世界冒險記 皇家兔子
第五章(4)
“連人家那稿子上有個括弧,裡面寫著‘少舉幾個例子’,他都楞給念出來了,‘括弧,少舉幾個例子,抬弧完。’當時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問我們笑什麼,大家都木敢吭聲,那時候田保善我們都是三分場的,唯獨他站起來了,他說大家是因為聽見有人放了個屁才笑的。田保善老獄油子明明是罵他哪,他不但沒聽出來,還訓斥說:‘放屁有什麼好笑的!”
“田保善既然這麼要他,怎麼還叫他當雜務?”
“咳,田保善什麼人物啊,見風轉舵快著哪,於教導員一當上磚廠的頭兒,他立刻就糊上去了,舔屁股溜溝子這份兒拍,別提多露骨了。教導員只要一到工地,腳踏車往辦公室門口一支,他準過去給擦得錯亮,結果還真給提了個雜務。”
“於教導員怎麼不提防他一點兒呢?”
“也就是於教導員吧,要是在三分場,他這一套誰吃呀,三分場文化革命前是勞改系統的紅旗單位,雖說現在不那麼香了,可實際.L就是比這兒強。丁隊長就是從三分場調來的,在磚廠就吃不開,連犯人都看得出來。”
卞平甲這一席話,使周志明在後來幾天裡心情格外沉重,他越來越明白地看到,在這個磚廠裡,幹部隊伍渙散,牢頭獄霸橫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質量……當然更談不上了。十五年!他將要在這裡度過十五個寒暑年頭,前途茫茫,那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甚於一天地折磨著他。那麼急切地想使自己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的強者,那麼天真地想不辱沒一個共產黨員的坦白和責任,結果怎麼樣呢?連黨員的稱號也被剝奪了,而自己也並沒有成為一個強者,說不定將來還會變得更加軟弱和狠瑣,他得服從田保善之流的支配,連社衛東,一個扒雞摸狗的偷兒,也敢公然從他碗裡搶飯吃,他還得賠笑臉,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來。十五年!在這群歷史的和社會的沉澱物的包圍中,他也許會被這幫人淹了,溶解了!
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裡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的新聞,農業戰線一片大好,工交戰線一片大好,教育戰線一片大好,可在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勢下,這個辦了二十多年的大農場,為什麼連一點葷腥都聞不著?為什麼連段科長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硬漢,在一次偶爾聽到群眾中流傳的總理遺言中周總理為老百姓的苦日子難過這話時也要掉眼淚?為什麼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謹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長的安成,本來自己就是弱者還要同情弱者的萌萌,還有許許多多相識不相識的人們,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們,都要到十一廣場,天安門前,去潑著命地鬧事呢?難道那麼多人都錯了,都瘋了嗎?大家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替自己的國家著急,替自己的覺著急嗎!他曝毀膠捲為什麼?從根兒上說,難道不是為公安事業本身嗎!
可是,國家,黨,現在到底是怎麼啦?為什麼看不見老百姓的心呢?我沒有做對不起國家對木起黨的事,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兒和田保善他們擠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枉的,可跟誰說去,誰承認!
一次在窯上休息的時候,他和卞平甲去推開水,路邊沒人,他忍不住問:“老卞,你說,外邊那麼亂,裡邊又這麼糟糕,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卞平甲沒聽明白似的。
“你說咱們國家,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咳!”卞平甲笑起來了,“你這都是操的什麼心哪!”
“老卞,”他猶豫了一下,“你過去是黨員嗎?”
“我?哪兒夠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黨的,你知道,我們搞公安的人就愛認真,我實在不願意我們國家老是現在這個樣子。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廣場,還有北京的天安門!”
“哎哎,咱別說這個了,咱別說這個了。”卞平甲膽戰心驚地前後看看,“你呀,將來非得跟我一樣不可,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你不是黨員了,不是公安幹部了,你是犯人,犯人說這個有什麼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氣地叫了一聲:“我沒罪!”
“得得,說這沒意思,沒意思,這不是找不自在嗎?”卞平甲實在不願意再談下去了。
他也不再說了。也許因為卞平甲關的時候太久了,對外間的民情已經十分隔膜,所以才沒有他這種強烈的苦悶?可卞乎甲是因為寫錯了個字而蹲牢的,豈不是比他更委屈嗎?大概正像卞平甲第一次見他時說的那樣,他是從小就沒有受過委屈,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委屈感的。其實卞平甲並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說,他也是經歷過一些委屈的,至少當過幾年“可教子女”吧,而且父親因那個環保姆推脫責任,也錯打過他,還關了他一整天呢,可父親是愛他的,非常非常愛他的。想到這兒他心裡突然轟一聲亮起來了!是的是的,黨是愛他的,公安隊伍也是愛他的,但是,就像父親也有受騙錯打他的時候一樣,黨,有時也會被壞人矇騙而一時委屈她的兒女們,而實際上,他仍然是一個黨員,仍然是一個公安戰士,不會永遠被拋棄的。
他知道,這也許純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騙,但是這麼想著,心裡便能好受一點,有時連臉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綻出一絲笑來。
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榨去,使他無暇去做更深的思考。杜衛東每天還是那麼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體力的消耗。他心裡的火兒已經越積越旺,不過他明白,杜衛東並不是他的直接對頭,他不過是一杆槍,使槍的是那個田保善,至於這個封建把頭幹嘛要這樣和他過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他私下裡琢磨,也許是他沒有像其他犯人那樣俯就他;也許是他身上那點兒不和其他犯人同氣合群的孤傲勁地刺激了他;也許僅僅是出於一種折磨新犯人的虐待狂的習性。連著一個星期,他咬著牙幹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發狠地不願屈服,不願逆來順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車的鐵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時累得幾乎一鬆勁兒就能昏過去,但他仍然支撐著,支撐著,連他自己都驚奇,在他缺乏鍛鍊的筋骨裡,何以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韌性和耐力來!
人很快就瘦下來,瘦得脫了相,筋骨歷歷可數,手撫在上面,只能覺到隔著一層薄薄的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萊裡沒有一點油水。這也難怪,這幾年連南州市都見不到什麼菜,更不要說這個主產糧食的勞改場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開飯的時候,田保善便以雜務的身份支派他出去幹這幹那,等回來,飯盆裡常常只剩下一個窩頭或者半碗高梁米了。晚上睡覺也睡不好,鄭三炮和杜衛東故意從兩邊擠他,翻個身都彆扭,也虧了田保善安排這個鋪位的苦心。飢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虛得兩眼發藍,差木多每一車土都要經過拚命掙扎才能推上通向制磚機的小坡。因為餓,吃飯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開始搗亂,腹內常似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攪動,疼痛越來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來幹活的體力。
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輛小車前,田保善,突然攔住了他。
“從今天起,你裝土吧,杜衛東推車。”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張陰險的老臉,放下了車子。
林土傑笑微微地把那張大疤臉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兒直竄他的鼻子:“喂,小傢伙,輪你報仇了。嘻——”
杜衛東一瞼喪氣,蔫蔫地把車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裝土。
他裝了一平車,便直起了身子不裝了。從感情上講,他倒是真想報復杜衛東一下子,出出前幾日的惡氣。他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想到自己到底是個共產黨員、公安幹部,不能隨了他們的樣子行事,連點正氣也不要了。
杜衛東卻完全是一副捱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這一車平平鬆鬆的土,凝聚著警惕說:“裝不裝啦?不裝我可推了啊!”
“推吧。”他態度隨便地說。
杜衛東遲疑著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來,走到小車跟前,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一提把推走了。
鄭三炮在一邊直唱牙花子,“嘿!你小子怎麼那麼蠢吶,他前幾天怎麼給你裝的?還不趁機會整整兔崽子,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衛東把空車推回來,他還是那麼平平鬆鬆地裝了一車。
田保善提著把鐵鍬,陰陰地踱過來,說:“這車裝得太少了吧?”
他一翻眼皮,答道:“別人木都是裝這麼多嗎?再多裝,他頂得下一天的活兒嗎?不信你來試試,我給你裝。”
田保善給噎得僵在那兒,也沒法發作,只好咧咧嘴說:“行,行,你還夠仁義的。”
鄭三炮用鐵鍬在土塊上打著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無四兩肉,此人必難鬥……”周志明知道是在罵自己,裝做沒聽見。到了晚上收工的時候,他悄悄去問卞平甲,“田保善今天怎麼黑上杜衛東了?”卞乎甲看看近處沒人,輕聲說:“昨天社衛東倒批水,偷著撈計水桶裡的剩菜吃,捱了田保善一頓狗屁毗,木服氣,頂了兩句。”
“吃剩菜有什麼,好多人都吃,我看見林士傑倒批水的時候也吃過。”
“大概還因為一本《水滸傳》的事,杜衛東前兩天在圖書館借來看的,田保善要先看,他沒給是怎麼的,咳,別管他們,狗咬狗。”
收工的隊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頭頂上壓著一大塊黑而厚的陰雲,騰髒髮亮的落日餘暉沿著它那一直鋪向天邊的參差不齊的邊緣傾瀉下來,宛如給大地罩上一層薄紗。隊伍裡傳來三兩句小聲的猜測,“聽,有雷呢,雨不小。”“下也下不長,明兒準晴,照樣出工。”更多的人往天上觀察了一陣,又低下頭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長的雨比不下還要討厭!
剛剛跨進監區大院的門,犯人們突然霍地抬起頭來,鼻子一齊拼命地**著,周志明也聞出來了,空氣中飄溢著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飯的香味兒!他自從被捕以後,還從來沒沾過一粒大米,這久違的香氣對他那飢腸的**,簡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目的犯人端飯去了,其他人都捧著自己的飯碗屏息靜氣地等待著,屋子裡沒有了往日那種汙穢的插科打揮的笑罵,寂靜中能聽見遠遠的地方滾動著沉悶的雷聲,活像是預示著一場大戰的將臨。
偏偏這個時候,田保善說院子裡有一堆垃圾得馬上清,把社衛東硬給支派出去。
杜衛東剛走,飯就端回來了,熬豆角的菜盆裡還夾雜著幾塊豬腔骨。犯人們嗡地一聲撲過去,眨眼間擠成一個人疙瘩,碗、匙、手一齊伸向飯菜盆子。
卞平甲一邊往裡擠,一邊揮手招呼周志明,“來呀來呀,要不你就吃不上!”
周志明下意識地往前挪動了兩步,又站住了,他簡直見木得這種場面,一陣酸嘔從胃裡急泛上來,把食慾破壞殆盡,心裡頭彷彿有一道深溝在攔阻他,溝的那面是一群野獸在爭食,木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獸,站在這兒,你就是人!
此刻,他覺得以前自己並本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種最基本的尊嚴竟是這麼難能可貴。
他一隻手叉在腰上,冷眼望著那一堆人團此,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
不過最後他還是吃上了,雖然半他,但總算嚐到了大米飯的甜膩。他發現,田保善、林士傑這些老犯人的確是有經驗,頭一碗都不盛滿,只盛個七八成,然後守在飯盆邊上悶聲不響地大口吞嚥,趁盆裡還有剩的,用驚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這第二碗就像杜衛東給他裝的那一車土似的,盛得滿滿的,用力壓瓷實,然後端著菜,找個舒坦地方一坐,再細嚼慢嚥地品味兒去。
周志明悶悶地站在屋門口,向南牆下的隊長辦公室望了一眼,一個念頭突然在心裡衝動了一下,“幹嘛不找隊長談一下?在我們的監獄裡,歪風邪氣這麼盛行,這是合法的嗎?”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大步向隊長辦公室走去,心裡坦蕩蕩的。田保善他們能怎麼著,大不了是再叫他推車,前一個星期他不是也照樣挺過來了嗎!走到值班隊長的屋門前,他鼓鼓氣地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
他走進屋子,一個只有三十來歲的隊長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報告隊長,我有點兒想法,想談一談。”
他充滿希望的目光所接觸到的,卻是一張冷漠的面孔,“我馬上要交班兒了,呆會兒你跟丁隊長談吧。”那個隊長說了一句便又埋頭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呆愣著沒動窩。
“你出去吧。”隊長又抬起頭,不耐煩地看著他。
從隊長值班室出來,往回走了幾步,他突然看見教導員於中才獨自從監區外面踱進院來,猶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嗎?”於中才嘴裡嚼著什麼,領下的肥肉一轉一轉地晃動著,纖細的嗓門變得混沌起來。
“教導員,我想同你談談。”
“你說吧,什麼事?”
黑雲越壓越低,雷聲越滾越近,他遲疑了一下,覺得站在院子當中說話很不方便,但看看於中才那張等待的面容,只好說出來。
“教導員,我覺得這兒的犯人中,歪風邪氣很盛,有人成了牢頭獄霸,矇騙幹部,欺壓犯人……”
“誰呀產’於中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田保善就是,這幾天我算把他看透了。”
“你不簡單吶,才這麼幾天就能把一個人看透嗎?’他還沒來得及悟出於中才話中的滋味兒,木知怎麼那麼巧,田保善遠遠地向他們跑過來。
“報告教導員,”田保善像個演員似的,聲音捏得異常溫馴,“報告教導員,杜衛東要鬧監。”
“想幹什麼?”於中才問。
“誰知道,可能是嫌今兒晚上的大米飯沒吃飽,又吵又罵的。”
“少吃一點兒就要鬧,像什麼話2”於中才的臉沉下來,“你們幫助幫助他,再鬧,就找值班隊長。”
“是是,”田保善諾諾連聲,臨走,還斜愣愣地盯了周志明一眼。
“你還有別的事兒嗎?”於中才又對他問。
“教導員,我想能不能以後找機會跟你詳細彙報一下,像剛才大米飯的問題,實際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田保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