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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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什麼叫幸福?要我說,只要你產生了幸福感,那就算是有了幸福。互相喜歡不就是幸福嗎?就像援朝哥哥,蔫蔫乎乎的,可你就喜歡這蔫乎勁,他也喜歡你,這就挺好嘛。”
“援朝和他可不一樣。”季虹的聲音照例要衝一些,“你其實根本木瞭解援朝。
他蔫蔫乎乎?錯了,再沒有比他更有主意的了。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心裡拿得住,這是男子漢的一種氣質。再說,援朝好歹是正經八輩的翻譯,精一門外語,可他有什麼?一個警察,扒拉個腦袋就能幹,還挺保密似的,幹什麼的還不願意說,我看說不定就是個管戶口卡片的。你說你究竟喜歡他什麼,他有什麼可以吸引你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形象好嗎?這都是一時的。至於說他喜歡你,那當然了,咱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有什麼說的。”
周志明本來是想過去的,季虹的話使他收住了腳步,心裡頭彷彿讓人踩了一腳那麼難受。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原來宋阿姨也在屋裡。
“你不要太任性,萌萌,不要那樣對待人家喬真,人家請你去玩玩有什麼不好呢?志明那孩子老實是老實,可他畢竟是坐過監獄的。”
“坐監獄?那還不是因為保護反‘四人幫’的人嗎,現在也平反了!”
“據說也不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人家喬真的爸爸就是管這些事情的嘛。”
他沒有再聽他們說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臺燈,檯燈是貝雕粘的,玲瓏剔透,很漂亮。燈光從綠色的紗罩裡瀉灑出來,整個屋子沉浸在寧靜的暗調裡。是的,這兒很舒服,很優越,可這兒不是他的家,今後他也不會在這兒安身立命。本來,他是想把自己為什麼坐這幾年牢原原本本跟施伯伯和宋阿姨講的,現在他決定不講了,在季虹這樣的人面前以恩人自居,換來她的好感與容納,也許會使他比現在還要感到尷尬和無味。此刻,他無論如何不能控制住自己去想念死去的父親。他愛自己的工作,愛周圍的同志,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對父親那種依傍的渴望,這也許是人的一種天性,沒有親人便會孤單,他現在就常常會切然地感覺到生活中和心靈上的這種難於彌補的欠缺和空曠。
肖萌呢?肖萌是他的慰藉,儘管他們現在並不十分談得來,但她畢竟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他之所以沒從這兒搬出去,大半就是因為不想傷她。
反正,將來就是結了婚,他們也得和這幾分開過,不在一塊住著。那樣,跟來阿姨和季虹她們的感情,也許反而會好些的。
夜裡,他睡不著,倒不是為了這些疙疙瘩瘩的不痛快,順逆榮辱,他多少都嘗過一點兒了,當然不能還像“林妹妹”似的纏繞在這些無聊的愁懷和傷感中。對生活上的事,還是線條粗一點兒為好,管它那麼多呢!這一夜使他輾轉反側的,還是杜衛東這件事,怎麼想怎麼是個不通!
第二天,一到了辦公室,他先給馬三耀撥了個電話。
“喂,我說,今天晚上我想見你一面,下了班,九仙居飯店怎麼樣?”
“哈!”馬三耀在電話裡笑起來了,“你的訊息真夠靈通的啊,我這I[還沒正式結案你就逼我還願哪?”
“你又是沒空兒,是不是?”他先堵他的嘴。
“空兒是有啊,可就是·、…·我說,你等我下月關了切行不行?還有一個禮拜。
“你來吧,今天我請你,九仙居的西餐部,那兒人少,說話方便。”
“你出血呀?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那洋玩意咱吃不慣。好好好,晚上見吧。”
“晚上見。”
八仙居飯店是個有五十多年曆史的老字號,坐落在馬尾路深處一個殿堂式建築的深宅大院裡。原以經營魯菜著名,後來又添設了西餐部。近幾年,飯店的門面雖然裝修了“洋氣”的大玻璃門,可進到內部,還是個綠竹迴廊的連套院兒,仍不失其古雅之鐵。因為這兒遠離商業中心,也不是交通幹線,外地人一般涉足不到,本地人又嫌價格昂貴,輕易也不來鋪張,所以在繁華擁擠的南州市內,是個得天獨厚的避喧之處。周志明之所以把馬三耀約到這兒來,圖的就是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環境。
他們找了個挨牆的桌子,他叫了菜,馬三耀又在櫃檯上買了瓶“中國紅”,兩個人杯盞交錯地對酌起來。
“你也該請我,你比我闊多啦。”馬三耀三杯酒下肚,臉色不變,一邊吃菜一邊說,“這兩年的工資補了你多少錢?你爸爸又給你留了一萬多,你可是個大富翁廣他沒答話,卻反問道:“聽說這次百分之二的調級,你們刑警隊有你一個?”
“刑警隊一共提了三個候選人,我是其中的一個,反正最後三挑二唄,是誰還沒走,不過目前我的呼聲最高。”
“為什麼,你有那麼出色嗎?”
“那當然,”馬三耀掩飾不住的得意,“我搞刑偵快三十年了,由我自己牽頭負責的案件,大小近百起,從沒出過一起冤假錯案;從沒抓錯一個人,這在全域性都是最高的紀錄,這一條還不夠硬梆梆嗎?包括十一廣場那陣子,我抓的也全是小偷流氓,悼念總理反‘四人幫’的沒碰過一個指頭,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呀,你不服成嗎?”
“你現在這個案子搞得好像也挺順手,什麼時候完?”他開始把話題轉過來。
“你說的是江一明家那個案子呀,已經破了,馬上準備往檢察院送了。哼,說是大案,實際上就是一般的溜門撬鎖,只不過因為是發生在太平街上,市委格外重視罷了。跟你說吧,搞這種案子,不是吹,輕車熟路,玩似的。你別急,等下星期發了工資準請你,賴不了。噢,對了,你猜作案人是誰?就是咱倆在廣場事件那時候抓的那個小偷,叫杜衛東,還有印象嗎?”
“我和他在監獄裡住一個屋子。”
“是嗎——!”馬三耀驚異地叫起來,“搞了半天,你們還是難兄難弟呀!咳,當初也該把你排到涉嫌物件裡去,哈——”
“哎,跟你說,”他挨近馬三耀,“我怎麼覺得杜衛東不大像作案人呢?”
“沒錯,冤枉不了他。喲,這是什麼玩意啊?白不拉擦的,也沒什麼味嘛。”
“奶油烤雜拌。跟你說真的,我看不像他。”
馬三耀的臉從奶油烤雜拌的盤子上抬起來,望著他嚴肅的面孔,斂起自己的笑容。
“你怎麼知道?”
周志明放下手中的叉子,說:“前幾天,我見過他,昨天晚上我又去過他家,他和我們家的鄰居結婚了,那是很不錯很本分的人家。從現在杜衛東本人的情況和家庭的情況看,他似乎不會幹這種事。”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以善良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偏偏就是於了,你有什麼辦法?”
“你不知道,他出獄的時候是下決心要改惡從善的,既然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幹這種連過去都沒幹過的大買賣呢?他過去只不過在街上偷過兩次錢包,還從來沒敢撬過門,更木用說到太平街這種地方撬門了。”
“案,是他做的,這一點沒錯。至於他為什麼作案,”馬三耀仰脖喝乾了杯中的酒,“那是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的題目。我的責任就是查清他的犯罪事實,這個事實是由一系列調查材料、現場勘查材料和技術鑑定材料所組成的,也就是說,是由合法的證據材料所組成的,如果誰對這個案件的結論有什麼異議,或者要推翻這個結論的話,那麼同樣,也得拿出證據來,你有證據嗎?”
“沒有,我只是感到迷惑,想不通,只是在直覺上認為作案的可能不是他。”
“我說你呀,幹咱們這行也不是一兩年了,怎麼像個外行人似的想入非非?我看,你的直覺純粹是一種臆想,也許那個姓槓的和你患難了兩年,建立感情了吧。
告訴你,偵察員只承認理智,不承認感情,你可不要感情用事。”
周志明慢慢晃動著杯子裡維紅色的酒液,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能看看案卷材料就好了。”
“你比我要高明到哪兒去呢?”馬三耀不無嘲諷地說,“你一看就看出問題來啦?哼!跟你說,你要實在想看看的話,也行,叫你們處向局裡打個報告,要求把案子接過去重新調查,局長只要一批,我這兒立馬就交,怎麼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現場的情況,鑑定的情況,我什麼都木瞭解,理智從何而來呢?”
“得了,別操那麼多心啦。抓特務大概我不如你,可抓小偷流氓,別忘了,我可是你的進門師傅。我吃這份糧二三十年了,我的那幫人也不是酒囊飯袋,對這個案子的假設,我們比你做得要多得多。事實是擺著的,現場勘查、技術鑑定、知情人證言,互相印證,不那麼容易錯!無贓無證不成賊嘛!”
他看看馬三耀,良久才解嘲地笑了一笑,“唉,也許是我神經過敏了吧。”
“我們談點兒別的吧。”馬三耀往麵包上抹著果醬,苦笑著說,“我這一天到頭總是案子案子,腦袋累得不行,談點兒別的吧,你跟我說說你到她家落戶的情況怎麼樣?”
“那有什麼好說的,況且我也沒在那兒落戶呀。”
“什麼時候能叫我喝上喜酒產“早著呢,她還上大學,至少還得兩年。”
“畢了業她準能分在南州市嗎?南大是全國分配,可別給鼓搗到‘紐西蘭’去。”
“誰知道呢,他OJ學校最近還要在外縣辦一所分校,要抽一部分師生去那兒學習,據說畢業以後分校的學生主要分往外地,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上大學那會兒,只要讓他上大學,怎麼都幹,現在上了大學,桃三揀四的,臭毛病全來了。”
“怎麼說呢,論條件,分校就是沒法兒跟總校比,吃住不行,師資不行,畢業了還要往外地分,去了那兒也許就定了終生了。現在可不是‘祖國要我守邊卡,打起揹包就出發’的年代了。從施肖萌那兒我才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和咱們幹公安的人可不一樣,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主張,並不習慣服從誰,不願意承認權威。現在的政治思想工作有時候竟成了一句空話,做不做由你,信不信由我。沒辦法,誰讓‘四人幫’過去搞空頭政治,鬧得現在人們連一點兒浪漫主義的東西都不信了,一個個都實惠得嚇人。”
“你也甭光賴過去‘四人幫’,現在有些人搞政治思想工作,還不照!日是形式主義?有的政工幹部,自己沒有水平,怎麼教育別人呢?你就說上次局裡政治部那位吳副主任講的那堂黨課吧,那叫什麼呀,你聽了沒有?”
“哪個吳副主任?什麼時候上的黨課?”
“就是挺胖的那個。講幹革命要有良好的體魄,你猜他舉了個什麼例子?舉了個餘太君!說餘太君因為常年堅持鍛鍊,結果活了一百多歲,是中國有名兒的長壽老人,他連歷史人物和文學人物都分木清,這麼當副主任,我也成!”
“舉例子嘛,你明白他的意思木就得了?”
“舉例子就能隨便舉?那孫悟空活了好幾百歲,他怎麼不舉?”
“這些事你倒是比我還認真,哼!”
“我也是說說而已,不像你,還當真去操那份閒心。”
直到九仙居要下班關門了,他們才離開座位。周志明有生以來頭一次喝了這麼多酒,臉上紅撲撲的像上了層熱彩。他和馬三耀分了手,踉踉蹌蹌回到施家。不曉得是不是由於力不勝酒的緣故,這一夜他怪夢連篇,一會兒看到了那堵土黃土黃的磚窯,一會兒又看到黑黝黝的仙童山,最後,杜衛東不知怎麼跑出來了,衝著他抱頭痛哭,把他從夢魔中驚醒過來,身上淨是冰冷的汗水,直到早晨起了床,精神還有些恍他不定,他連早飯也沒有吃就上班來了。
在辦公桌前坐定,用指甲招了格太陽穴,杜衛東和王大爺一家的形象就擠在發脹的腦袋裡,輪番變幻著,原來那個疑團一下子又重新在心中凝聚起來。
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他把段科長叫了出來,在走廊沒人的地方,他把他所想的,連帶這個案件的情況全都對段興玉講了一遍。
聽完他的敘述,段興玉很平靜地說道:“這個事我聽說了。昨天我在局裡碰上搞內部保衛的鄧處長,他說941廠保衛處向他們彙報了一件事,就是江一明同志在家裡被撬以後,發現他的筆記本里夾著的一張小字條自己掉到地上去了,筆記本是和錢鎖在一個抽屜裡的,裡面都是他在今年十月份參加航空工業技術規劃會議時所做的記錄,內容是絕密的。估計是小偷偷錢時無意觸動了這個筆記本。江一明同志主動向保衛部門談了這件事,並向廠黨委和市委寫了檢討,要求處分呢。”
“科長,”他心裡霍然一動,“你說這個盜竊案會不會有政治背景呢?我這是瞎想啊。”
“這個,目前還看不出來。”段興玉搖搖頭,“至於你剛才的那幾條懷疑,當然,是可以做為一種看法、一種分析而存在的,但要促成對這個案件的重新調查,分量就遠遠不夠了,除非刑警隊自己願意複查,那又當別論。不過他們現在既然已經準備結案,沒有充分切實的理由,顯然是不會推翻成論的。馬三耀不給你看卷完全對,因為不是你管的案子嘛,你看卷算怎麼回事呢。”
周志明嘆了口氣,“唉,我大概是過於自信了,我和杜衛東相處兩年了,每天一塊背床板,吃一鍋雜糧,的確也容易被過去的實感纏住。可是,可是,他在出獄的時候,確實是改造得不錯的,現在又有了那麼好的工作,還有了小家庭,這對於一個勞改釋放的人來說,生活所給予他的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得天獨厚了。究竟是什麼使他舊病復發呢,而且居然跑到太平街上去偷,這也大膽大包天了。不,他其實不是一個有膽魄的人,不是的。這一點沒有人能比我更瞭解。所以我想不通,可是,我拿不出證據來,我沒有證據。”
段興玉用手蹭著下巴。半天,才抬起眼,說:“你的想法呢?也不無道理。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試試。馬局長不是經常去施肖萌家找她爸爸談工作嗎,你碰上機會,不妨跟他說說這個案子。江一明同志那個筆記本被動過的事,我想他應該是知道的。你再說說你的那些懷疑,不過千萬不要說到要求重新調查的份上去,我們手裡既然沒有證據,當然就不能武斷地否定別人的結論。我想,只要馬局長同意讓我們從失密的角度到刑警隊去了解了解案子的情況,那咱們就可以詳細考慮一下背景問題了。憑你和馬三耀的關係,到時候找他看看卷總是可以的吧?”
周志明想了想,“對,我在自新河就和馬局長熟悉了,實在不行我找他去。”
下班的鈴聲響起來,他們的談話中止了。周志明知道萌萌學校的法律系要組織學生到自新河農場參觀去,這幾天她可能不會回家。但因為他已經和吳阿姨講好了今天晚上幫她把廚房裡的舊碗架用鹼洗洗給油出來,所以便匆匆到飯廳吃了飯,沒有再耽擱就離開了機關。
從機關的大灰門出來,騎車走不遠就上了大街,然後向西拐,奔幸福路。如果去西夾道的話,在這兒就得有轉彎了,去太平街還得照直走,一直到南州飯店才能拐彎,他把車子騎到南州飯店大門前,要拐還未拐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施季虹。
施季虹正站在飯店門前的一輛小汽車的邊上,衝車裡的人說話。自從進了文藝界以後,她身上的打扮一天比一天新穎。今天又穿了身黑色西服,倒也落落合體,一隻款式別緻的米色皮包挽在小臂上,在白燦燦的路燈下格外觸目。
他把腳踏車頂在汽車的屁股上。施季虹顯然還沒有看見他,只顧躬著腰把臉對著汽車的窗子大聲抱怨著什麼。
“不是你非得約我去國際俱樂部的嗎?我來了,你倒要上北京去,講不講信用?”
“今天非得請你原諒不可了。這是個臨時的事,我上午才決定的,連飛機票都是買別人退的。”汽車裡的人冷冷地說。
“算了,誰知道你怎麼回事,你一貫說了不算的。”她揮著手,直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