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且把情深共白頭 重生宅神 假戲真婚,老婆休想逃 明媚多姿 星際放逐 大道長生 罪惡之眼 抗日之不死傳說 半生緣(十八春) 重生最強盾戰
第八章(1)
屋子裡煙氣綽綽的,“鳳凰”、“三五”、“紅塔山”,都是“甲級”煙氣,青虛虛地貼著天花板,雲一樣浮著,空氣濃稠得幾乎可以攪拌,難受得透不過氣來。
可那些人呢,卻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笑,彷彿嗅覺早已麻木了似的。
“快快快,季虹,我放音樂啦。”
“援朝,放下你的單詞吧,還沒見過你們兩口子跳一個呢,快點兒。”
“算了吧,他不會。小喬,我跟你跳。”
“哎哎,你們大家都來跳啊,一塊兒跳。建國、老四,快來呀,音樂還長著呢,萌萌,來!住你們家的那小夥子哪?叫他也來跳啊。”
“哎,跳一個吧。”萌萌的聲音湊過來。
“不會,你跳吧。”
“非叫我拉你?”
“你幹嘛硬叫兔子駕轅呀?”他勉強擠出些笑來。
“萌萌,我能請你跳嗎?’小喬的哥哥過來了,一臉文質彬彬的樣子。
“對,你們倆跳吧。”他好容易解脫了。
“篷篷篷、喳喳喳,”人影幢幢。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著,今天本來是想圖熱鬧的,可現在卻覺得有點兒厭煩,不痛快,總像和這兒有什麼隔膜似的,可是又不便走開。
音樂終於停下來。“哎,建國,你女朋友從巴黎來信都說了什麼?跟咱們吹吹。”
說笑聲旋即灌滿了客廳。
“你怎麼不高興了?”小萌又回到他身邊。
“沒有哇。”
“話也不說,舞也不跳,那麼不合群。”
“我就這樣兒……有點累。你們玩兒你們的。”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你不會應酬應酬,跟著一塊兒說說話?省得人家說你這人彆扭。”
是有點兒彆扭。在這住了一個星期了,星期天來的,今天,又是星期天了。仔細回味一下,整整一個星期的全部感覺似乎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的、多因素的彆扭。“我回去。”他幾次都想這麼說,在來的第一天他就說過這句了。施家的一切沒有變化嗎?不,有的,有看得見的,也有隻能憑著神經末梢才可以感覺到的。宋阿姨雖然在見面的時候對他特別客氣,特別笑容可掬,但卻分明沒有了原來那種親近的、真誠的關懷。
“你也木先跟家裡商量一下就領來,真木懂事……”
他當時隱約聽見宋阿姨在自己的臥室裡跟小萌說了這樣一句,身上呼地一下燥熱起來。
後來不知道母女倆是怎麼“談判”的,他只聽到最後小萌在走出臥室的時候說的一句話:“媽,我叫吳阿姨幫我把那間小屋騰出來就行了。”
他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彆彆扭扭地說:“別折騰了,我回去。”
“幹什麼?”
“我住這兒你們不方便,真的,你們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沒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吵遇”的問題來了。
“沒有,只有你一個。”
‘那就住這兒。”她毫不猶豫地說,甚至還有點兒惱火。
萌萌木像原先那樣溫柔了,變得快爽直率,他現在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很需要這種性格呢。
但他還是覺得彆扭,雖然人家並沒有冷待他,連每天忙得只有在飯桌上才能和家裡人見一面的施伯伯,在開飯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裡喊一聲,“志明,吃飯噗!”
這一聲就夠了,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親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那究竟還彆扭什麼呢?說不清。他有點兒害怕宋阿姨,也有點看不慣虹虹,為什麼?也說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誡自己,對別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夠寬容別人的弱點也是一種美德,再說人家既然容納你在這兒住著,總不該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沒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講話一向反對誇張,現在連她都這麼說,我想此言大概不虛。”那個叫建國的人把調子很高的聲音刺入他的意識裡。
“沒法兒形容,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她去的時候正趕上去年的聖誕節,街道都裝點起來了,聖誕之夜,老留學生領她出去轉了轉,她說整個城市豪華得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中國人如果不身臨其境,是怎麼也不可能想象出來的。”
“喲!是嗎?”
“噴,沒治。”
“巴黎,花園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給你們廠技術學習組當翻譯去過法國嗎?是木是那麼美?”
“我們沒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沒覺得怎麼樣,就那麼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讓單詞給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著那一張張笑眼迷離的、神往的臉,好像離自己是那麼遠,那麼生,那麼隔膜。
“李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風光’還在嗎?就是那本畫冊。”
“那是借別人的,早還了。”
“過去,咱們知道的太少了,你們別看我現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時候可還是個好學生呢,不信問我哥,我還是紅領巾大隊長呢。我原來以為只有中國有拖拉機,只有中國才有我們廣濟路上的那種霓虹燈,只有中國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真的相信這一套,現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嘿,告訴你們,有一回一個外國人對我說,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風光的那個人,他說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從飛機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攤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嗎,灰房頂,灰馬路,連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藍色的,連一點兒亮色都沒有。我跟他說了,北京還算好的呢,你瞧咱們南州,活像個大工地,這幾年老是修修這兒,拆拆那兒,滿街都是土,沒完沒了的折騰,可也沒見著好一點兒,還是那麼破破爛爛的。”
“季虹,哪個外國人?是不是那個姓馮的?哎,我問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單詞啦?是又怎麼樣?”
“施叔叔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借本畫冊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別跟我爸爸學得那麼正統!”
志明從摺疊椅上站起來,向客廳外面走去,客廳裡的空氣已經太混濁了。
“又怎麼啦?你今天怎麼那麼不痛快呢?”萌萌從後面跟出來,從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門外面,“隨和點兒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裡面空氣太嗆,我透透風。”他望著滿天寒星,躲閃著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確沒意思,咱們到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面好像挺清靜的。”施肖蔚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們跨過一片沒有平整的土地,來到明亮的馬路上,潮潤的空氣涼絲絲地沁入肺中,平坦的馬路剛剛被灑水車刷過,映著路燈綽綽的反光。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接近於滴水成冰的季節了,而今年的嚴冬卻還在北面,姍姍來遲。地上的水潮而軟,沒有半點兒滑潤感,臉上的風輕而柔,使人恍若回到爽然的秋天。…咱新河,他又想起了自新河,在這兒的北面,現在大概已經很冷很冷了,他彷彿又聽到了那曠野上的風,呼——呼——,野獸般地爆叫,那是一種能把人的身體一下子吹透的風,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你冷嗎?”
“不冷。”
“我姐姐就是那麼個人,喜歡順嘴亂說,其實人挺好。”萌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你們原來的朋友,安成他們,現在好像不怎麼來往了吧?”
“有時候也來,現在我姐姐調到歌劇院,和他不是一個單位的了,來往自然不如以前那麼勤了。你知道嗎,他現在和你算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了,一粉碎‘四人幫’,他就調到廠保衛處當處長去了。”
“不當團委書記了?”
“不當了。哼,自從當了保衛處長,說起話來也不像過去那麼隨便了,我姐姐說他愛打官腔了,嘻——”
“我看倒是你姐姐變了,你瞧剛才那幫人的樣子,直恨自己沒把股投到法國去。
中國窮、落後,可中國的昨天是什麼樣兒?一概不管,那麼挖苦,那麼鄙薄,幹嘛呀,還是不是中國人了產’“畸,哪兒學的那麼左呀,監獄裡學的吧?得了得了,我姐姐他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其實他們也就是說說,沒別的,本來國家有些地方就是沒搞好嘛,還不讓老百姓說說?”
“我沒不讓說,就是不習慣他們這樣不負責任地亂罵一氣。”
“那有什麼,不滿意現狀總比麻木木仁好,不滿意才能求改變嘛。”
“中國現在需要的是主人翁,需要既動口又動手的人,你瞧他們剛才的口氣,對自己的國家哪兒有一點感情,哪兒有一點兒責任心?好歹是生你、養你、教育你的地方。過去一味把資本主義國家說成是苦難深淵,太絕對,太簡單,不夠實事求是,可現在也不能又說成是人間天堂啊,其實建國的女朋友也不過是浮光掠影,走馬觀花,其他那些人呢,除了道聽途說,再就是從電視裡的‘世界各地’看兩眼。
我對電視臺就有意見,開頭看看介紹發達國家的情況,覺得眼界一開,後來看來看去,全是揀好的往觀眾眼裡塞,高樓大廈呀,高速公路啊,旅遊聖地啊,遊樂公園啊,這就難免片面了,觀眾集合得來的印象怎麼會準確呢?你說是不是?”
“唉呀,你操的心太寬了,我可沒想這麼多。”
“萌萌,你別不高興,我真的不太喜歡你們家的這些朋友,我是為了你高興才跟你泡在屋裡的,我看你和他們倒是廝熟得很。”
“難道朋友就不能各有各的觀點了嗎?都覺得自己正確,可到底是誰正確呢?
天曉得。大家只要都不強加對方就是了。他們那些觀點,我也木贊成,可朋友還是好朋友,有什麼妨礙呢?”
“你瞧那個老四,那麼長的頭髮,要不是留著撇小鬍子,我還以為他是女的呢。”
“他是個工人,工廠裡不少人都這副德行,我也看不慣,可也用不著去幹涉人家。其實老四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別以為留長頭髮的一定不怎麼樣,馬克思還留哪,斯大林、魯迅不都是小鬍子嗎,噢,他們留就是革命的,無產階級的,現在的年輕人留就是反動的。資產階級的啦?”
“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麼歪理呀,簡直是胡比。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對著裝打扮各有不同的要求,有些當然體現了當時當地的道德標準,我不是反對頭髮長,可也別耷拉到肩上去啊,你看現在社會上留那種披肩發加小鬍子的有幾個是表現好的?
就是表現好,這方面也不能說成是個優點呀,真的,學了兩天法律,倒學出詭辯來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辯了,好不容易在一塊兒呆一會兒,還吵個沒完,其實有什麼吵的呢?人和人之間本來什麼事都沒有,爭來鬥去的全是人們自己發瘋造出來的,實在沒勁兒。”
他鼓了鼓嘴,卻沒把反駁的話吐出來,他也不想再爭辯了。夜,是多麼靜,多麼美,人的生活,為什麼要有那麼多不愉快呢?也許,只有逃避一切煩惱才能做到身心愉快,可是逃避又偏偏不是他的性格,他的眼睛裡揉不得半點兒灰星子,這永遠是最吃虧的!還是多學會寬容、學會妥協、學會敷衍、學會“哈哈哈”吧。至少,今天晚上該把心靈淨化一下,無憂無慮地享受享受了,這是多好的夜啊。
“好了,不說這些了。”
他把萌萌摟得挨緊自己,走向燈光如水的前方,真是的,城市,有城市的美。
“昨天系裡開大會,”隔了一會兒,萌萌說,“動員大家自動報名去分校,唉,竟然沒一個學生招茬兒的。”
“學生們怕什麼?”他答應著說,“怕條件艱苦還是怕將來分不到好工作?”
“都怕。說實在的,我倒是真想舉手報名呢,可你要是帶了這個頭,反倒把人恨。再說,這的確是關乎一輩子的事,一步錯步步錯,將來真的把你往哪個小地方一分,你後悔也來不及。”
“你們還上著學哪,就這麼實惠,難道連一點兒共產主義精神。一點兒青年的豪放氣概都不想要嗎?”
“我倒是想要,可是大家都是這麼‘現實主義’,你也就沒興趣搞什麼‘浪漫主義’了。”
他停下來,可又說不出什麼責備萌萌的話,他的心情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肥季虹從市第六醫院那個老式的大鐵門裡走出來,端了口氣,手伸在短大衣的口袋裡,捏了捏那張病假條,心裡輕鬆了一點。“——貧血性暈眩,建議輕工作一週。”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一笑。
她幾乎是在半個小時以前才想起這位華大夫的。上個星期天,華大夫陸自己愛人——市第一醫院常給父親看病的保健醫生,為了他們的房子和兒子的事,來拜訪父親,她當時竟沒有給他們好臉色,實在是太孩子氣了。以後,對這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香客”,何妨客氣些呢,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求上人家了。
“乾脆開一週假吧,休息休息,你們演員請病假扣錢嗎?”華大夫的殷勤勁兒就別提了,好像你要是同意讓她給你開張病假條,倒是給了她什麼施捨似的。
“不,就開輕工作吧,一週夠了。”施季虹胸有成竹。
的確,一週就夠了。到陝西、甘肅去巡迴演出的小分隊後天就走,她憑著這一週的“輕工作”,完全可以躲掉這趟“官差”。而且只能是“輕工作”,不能是“全體’減者“半休”,否則的話,有人就會拿這個問題來阻撓她參加(貨郎與小姐)的劇組了,一句話就能砸了她的鍋,“讓一個‘全休’病號演出,暈在臺上怎麼辦/她不能不防著這一手。至於大後天去參加“愛與美”音樂晚會,就用不著顧忌什麼流言蜚語了,反正不是劇院組織的演出,誰也管不著。
這期(人扔雜誌上的那篇文章怎麼說來著?成才要具備七個條件——客觀環境、主觀努力、方法對頭、機遇,還有……反正是七條,她倒是覺得還得加上一條——會算計。曹操只懂兵法,不懂詭計,於是才有“夜走華容道”,現在的現實也如此,凡事你不使點心眼兒,算計算計,說不定就讓誰把你給算計了呢。
站在街上,看看錶,十點多了。她得先去盧援朝家,拿昨天落在那兒的樂譜,然後再上湖南飯莊和建國碰面。這個不用急,反正說好了建國先去佔座地的。
街上風不小,她騎上車子,正頂。這頂頭風也添了她的一絲感慨,當個演員真是不容易的,能不能唱好演好倒在其次,討厭就討厭在還得玩兒命地鑽營,不然就得落伍,讓更能者甩開。
說心裡話,這兩年她真覺得自己是越變越壞,越變越油了。偶爾,她還會思念和流連過去那種純真、童稚的胸懷。她也曾是一個有著浪漫理想的小左派呀;她也曾痴情地羨慕、崇拜過小說、電影裡的那些個英雄人物呀;她從小要強,不甘居於人下,所以,做一個英雄人物的幻想也曾是多麼強烈地刺激過她呀,那時候,真要叫她上戰場她大概也不會含糊的,似乎一直到了十一廣場事件那陣子,那點熱火也還沒有完全燃盡。可是,她現在畢竟是生活在現實的社會上,這些年她也看破了,英雄人物在哪兒啊?英雄的道路在哪兒啊?無非是作家ffJ在那裡垂淚自感吧,她不能一味在作家和自己心造的世界裡生活,現實,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實的小說,把她改造、教育成現在的樣子,你自己不去為自己奮鬥,社會就什麼也不會給你!
為了調到南州歌劇院,她是經過了一番艱苦奮鬥的,可是現在看來,她這點奮鬥,比起劇院裡那幾個“寶貝”來說,又是“小巫見大巫”了。那幾個“寶貝”,本事也太大了,對有利可圖的事,她們的原則就是一句話,叫“鬧而優則得”。就說現在院裡確定主演(貨郎與小姐》的莫麗佳吧,本來已經讓電影製片廠借去拍電影了,可她還要回來占上“小姐”的角色,劇院不同意她就鬧,走上層路線,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的家都敢去,結果到底如願以償,拍片子,演歌劇,兩頭不耽誤,名利雙收。
看來,她也不能總那麼老實了,《貨》劇雖然昨天已經開排,可“阿霞”這個角色,她仍然不能撒手。這角色粥少增多,有四、五個唱高音的都在那兒虎視眈眈,已經定了個老演員演A角,還懸著個B角和一個掛名以防萬一的C角未定,她的目標是B角。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歌劇團又要組織演出隊,到陝西、甘肅兩省巡迴,輪到這種差事,演員隊長一向是忘不了她的。
“施季虹,這次下去得一個月呢,多帶點衣服,那邊冷。”
“怎麼又有我?今年我已經下去兩次啦。”
“院裡領導要求,這次除‘貨郎’劇組的人,能下去的都去。”
她實在不想下去,下去演出無非是給劇院增加些收入。一下去就得連天演,根本不注意保護演員的嗓子。為了節省開支,老是讓演員睡舞臺,連車馬店的熱炕都不如,洗澡更別想。她現在早沒有大串聯、擠火車那種紅衛兵式的浪漫勁兒了,何況給那些一腦門兒高粱花子的人演出,對個人藝術上的發展也毫無意義。她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一個縣裡舉辦音樂會,她唱了個“搖籃曲”,是個輕聲哼唱的歌,可觀眾裡竟有人事後提意見,說她是不是嫌這裡沒招待好,所以唱得不賣力氣。這群土老杆真叫你沒轍沒治,他們評價演員是否賣力氣的標準,全在於你的聲音大小,你在臺上扯嗓門兒喊,手腳不停地耍,他們就叫好,認為是賣了力氣,票錢不虧。
你有什麼辦法呢?難怪馮先生也說,高階的藝術,能提高人的藝術,是劇場藝術,國外都是重視劇場藝術的。只有在大劇場裡唱歌劇或者藝術歌曲的人,才能被稱為歌唱家。她實在不願意下去演那種“野臺子戲”。
“我這種義大利唱法,陝西、甘肅那邊的人不喜歡聽。”她突然想到這倒不失為一個向演員隊長據塞的藉口,“我下去唱什麼,《費加羅婚禮)?那些個羊肚肚手巾接受得了嗎?要是我能唱‘翻身道情’和‘信天游’什麼的還差不多。”
“不,”演員隊長說,“你這次下去,參加她們女聲小合唱就行了。主要是跟著下去看看,學習學習,延安,老革命聖地,不去可惜了。”
演員隊長不這麼說則已,一說,她更不想去了。合著辛苦一個月,只是為了和別人湊一個小合唱嗎?不,不能去,她要是去了,不要說“阿霞”的角色肯定告吹,連建國給她聯絡的“愛與美”音樂會也參加不上了。
“愛與美”音樂晚會是市旅遊局青年部組織的。據建國講,地點在南州市勝利體育館,準備全清一些新星新秀來唱,形式活潑一點,死板板的老一套年輕人不愛看了。準備搞三場,屆時報上發訊息,發評論,還可能要逐個介紹參加演出的新星新秀呢,這對一個演員來說,當然是很有吸引力的。
“嘿,出名的好機會。”建國極力慫恿,“我幫你聯絡,他們舉辦這事的人直要我給他推薦演員呢。”
建國是市科技局的一個工人,不務正業,對這種跑媒拉縴的勾當卻十分熱衷,也很在行。果然第二天就領她去和籌備晚會的負責人老劉見了面,今天又約她去湖南飯莊,大概是要告訴她決定性的訊息。她已經把要唱的曲目都準備好了。
至於“阿霞”的角色,只要不到絕望關頭,她就要不懈爭取。為這事她已經跟爸爸費盡唾沫地說了一個晚上,只希望他能向文化局打個招呼,或者提一句,暗示暗示也行。可爸爸聽完她的話,卻說:“你既然說自己嗓音條件好,我相信你們劇院不會永遠埋沒你的,你要有耐心嘛。這種事,我可不好去命令人家給你派角色啊。”
爸爸從來不為家裡人出面講話,簡直成了他的一條不能更改的規矩,連媽媽病休影響晉級的問題,也是靠她自己奔走活動才解決的。看來,角色的事也只有再跟媽媽磨磨。
風又大了些,沙子直迷眼。在立交橋工地的右側,臨時開出來的馬路又窄又髒,她心煩意亂地下車等紅燈。
“嘿!施季虹!”耳邊一聲大驚小怪的呼叫,一群身穿花花綠綠衣著的女人隨著湧到了她的跟前。
“喲!你怎麼也不回廠子看看我們啦,一到了文藝界,把我們都忘了吧。”
“畸,鳥槍換炮了,這是哪兒做的?多少錢一米的料子。”
這群昔日工廠裡的夥伴們,圍著她,大呼小叫,評頭品足,旁若無人。
“你們幹什麼去?”她勉強笑笑,問。
“上中班呀,哪兒像你們文藝界那麼自由啊。”
紅燈滅,綠燈亮,周圍的一大片腳踏車一齊湧動起來,把她和她們隔開了。
“嘿,歌唱家,以後有票惦著我們點兒!”聲音拋在後面。
這都是和她相處了幾年的夥伴啊,可今天邂逅重逢,她卻意識到和她們已經十分格格不入了。這些人身上,不知怎麼就有那麼股子俗勁兒,連穿戴都是紅襖綠褲子式的,怪得要命,顯得那麼沒文化。現在,要是再讓她回到那個光線暗淡、一股子油封味兒的器材倉庫和她們為伍做伴去,那簡直是叫她下地獄了。
人人都說,個人主義是醜惡的,可人人又都想往高處走,要想走得比別人更高,沒有點個人主義、個人奮鬥,行嗎?
真的,每當在這種心情下,她真的忍不住要去想往另一個世界了。出國,對她來說是一個若遠若近、若即若離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雖迷人而不可得之。這兩年,一些刊物和電視節目為人們打開了一扇介紹國外情況的視窗,儘管是好壞都說,褒貶摻半,但給她總的印象,總比自己現在的處境要強得多了。她也知道,那是資本主義社會,陷阱多,可同時機會也多。馮先生說過,國外是憑本事吃飯的,有嗓子,就有安身立命的資本,至少,一個藝術家用不著為那些因為嫌聲兒不大而疑心演員不賣力氣的批評者而煩心了。
她還在941廠的時候,馮先生就答應過要資助她出國留學,為了這,她對他已經是有求必應了,甚至不惜……可現在馮先生似乎對履行他的諾言不大熱心,她每每問起來都是躲躲閃閃、推三擋四的,她又不好催之太急。看來,外國人也不都那麼重信義,她現在越來越發覺馮先生有時候也挺唯利是圖的。商人嘛,也難免。
又是一個紅燈,她看前邊有一個小夥子猛蹬了幾下衝過去了,就也跟在後面猛蹬了幾下。
“站住!”
平地裡鑽出個年輕的警察來,追不上那小夥子,卻把她給攔住了。
“下來!還想跑!”那口氣,簡直像對個逃犯似的,“到邊上去,到邊上去!”
他揮著手,命令她把腳踏車推到馬路邊上。立刻跟過來一大群看熱鬧的。
“車子鎖上。”警察命令。
她領上了,心裡忍著氣。
“鑰匙拿來。”警察又命令。
她想發作,但轉念一想,這些警察,手裡就這麼點權,你讓他發發威,過過權癮,也就會放了你。於是她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靜表情,把鑰匙交出去了。
“說吧,是願意罰錢還是願意扣車?”
警察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她心裡罵,“冷血動物,簡直像半路打劫要買路錢的。”
但嘴頭上卻忍著,說:“我下回不闖紅燈了,行了吧。”
“這是罰你這回,下回闖木闖下回再說。”
周圍嘩的鬨笑起來。她冷笑兩聲,低聲嘟嚷了一句:“沒文化。””
警察上下打量開她了,那種目光叫誰都得冒火兒!
“啦!你有文化,有文化你還違反交通規則?你哪個單位的?”
“市歌劇院的。”
“歌劇院的怎麼啦,歌劇院的有什麼了不起?”
“是你要問我哪個單位的,我又沒說我了不起,你講不講理!”她忍無可忍了。
“畸,你還有理啦?你叫什麼?”
“你不就是要錢嗎?多少,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