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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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6)
“那個人是哪個分場的?”胖姑娘反問。
“自新河農場……”
“我知道,一下火車就算踩上自新河農場的地圈了,我問的是哪個分場,這兒有八個分場,還有幾個工廠…,··”
“我也不知道哪個分場,可能……”
“那個人是幹嘛的?”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說,“你是不是來探視的?”
大概滿車的人都把鄙視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無數小刺作怪,臉上燒起一片火來。
那售票姑娘倒是見慣了似的,毫不在意,給她打了張五分的車票遞過來:“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先到總場場部下車吧,到場部打聽打聽。”
於是她在場部下了車,問了三個人,才輾轉找到了獄政科的接待室,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幹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麼人呀?”她一邊翻著卡片櫃一邊問她。
“我是,他愛人。”她生怕關係遠了不讓見。
“愛人?”女幹部抽出一張卡片看著,自言自語地說:“怎麼沒填呀。”扭過頭來,又對她說:“你這次來,事先跟磚廠聯絡好了?”
“什麼?”
“我們這兒有沒有給你發通知書,或者是他本人給你寫了信叫你來?”
“不,我不知道,沒有。”她緊張起來。
“沒有?”女幹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皺起眉毛,“沒通知怎麼就來了。你的介紹信哪,我看看。”
“我沒帶介紹信,我不知道要介紹信的。”
“那你的工作證哪,也行。”
‘我沒工作。”
“……戶口本帶了嗎?”
她愣在那裡。
女幹部有些木耐煩了,關上了卡片櫃子。
“規定帶的證明你都沒帶,那就不好辦了。這樣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見,等我們跟磚廠聯絡了再說。”
磚廠?女幹部幾次提到了磚廠,顯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兒。施肖萌接過一張介紹住招待所的條子,走出了接待室。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詢問結果,頭一天得到的答覆是:“還沒聯絡上。”
第二天的答覆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終於有了個能摸得著的說法,“最遲明天做決定,你明天來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蹤”了四天,不敢想象家裡頭,特別是母親該是怎樣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明天一定要見上他,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門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讓她在屋子裡坐下,先給她倒了杯開水,然後才慢慢開口問道:“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麼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這樣吧,你把通訊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探視,我們給你發通知。”
她臉色蒼白地站起來,用全部力氣剋制著自己憤怒的眼淚,一句話也沒說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門檻才在身後說了一句:“地址也不留了嗎?”
她連頭也沒回,渾身發抖地走到大路口,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覆!她恨得胸口發悶,覺得這兒的一切都是那麼可惜。
大路從腳下伸向遠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著虛抖的熱氣。在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北京吉普,司機把頭理在揚起的前罩蓋下,背上的衣服漬出一片汗漬,一個六十來歲的幹部在旁邊來回踱著步子。她向他們走去。
“同志,訪問去磚廠怎麼走?”
那個幹部揚起一張瘦瘦的臉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啞的聲音答道:“往西,一直走,再往北,遠得很哪。你不是農場的孩子吧,到磚廠去做什麼呀?”
“找人。”
“你是從南州來的還是從哪兒來的?磚廠有你什麼人呀?”
她沒有回答,轉身向西走去,心裡頭感到厭煩。在這些公安幹部眼睛裡,好像誰都是壞人似的,都得接受他們刨根問底的盤問,她討厭這些盤問,也害怕這些盤問,她雖然揹著家裡跑出來,像個衝撞了閨戒的姑娘不顧一切地去私奔,但她畢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細而連累家裡,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無事吧。
加快腳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遠遠的,傳來一陣汽車的馬達聲,越來越近,突然在她身後更然而止,顯然是衝她來的。她心驚肉跳地轉過頭,只見剛才那位給她指路的老頭子從吉普車裡探出身來,招呼她說:“喂,小鬼,要不要我們給你捎個腳啊?我們也是去磚廠的。”
她猶豫起來。那人又笑著說:“憑你這兩條腿呀,怕要走到後晌去了,上車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車。不知道這老頭兒還得問她什麼,她低著頭,不說話,車子又開動起來。
“姓什麼呀,小鬼?”
看,來了!“姓史。”她靈機一動,話到口邊把施音念成了史育,這樣就算以後給查出來,也還可以圓。
“磚廠有親戚?”
“有,是犯人。”她索性自己先說了。
“嗅,叫什麼?”那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地飄向車窗外邊。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思索著說:“是原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個嗎?”
她點了一下頭。老頭兒顯然有了點兒興趣:“你是她什麼人呀?”
老頭I[的表情沒有半點兒惡意,但她仍然不願多說話,“未婚妻。”
“啊——,”老頭兒點點頭,又把視線移向車外。
一路上他們沒再說什麼。到了磚廠,老頭兒領她找到了一個姓常的幹部後才辦他自己的事去了。
這個幹部有三十多歲,一副闊邊眼鏡給他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添了些文質彬彬的風度,他把她領進一間辦公室裡,問道:“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嗎,場部沒跟你說?”
施肖萌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這樣哀求過別人,“同志,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求求你讓我見一面吧,哪怕一分鐘半分鐘也成,求求你。”她望著那人的臉,心裡有點地急了。
那人扶扶眼鏡,鄭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說:“你先坐一會兒吧,我們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滿心焦急而又無可奈何地坐下來。屋子裡的擺設不多,辦公桌、文具櫃,都是那麼簡陋、陳舊,牆皮上暴起一塊塊白花花的硝漬,叫人看了挺噁心;房頂大概是被冬天裡取暖的爐子薰的,烏黑一片,早已埋沒了原來的本色。
四周圍很靜,靜得讓人害怕,空氣中重壓著透不過氣來的悶熱,有人從房前跑過,略步的腳步聲沉重地砸在地上,在寂靜中格外震耳。屋子的門吱地響動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看時,卻不見有人進來。一會兒,有兩個人在門外說起話來。
一個細得像女人一樣的聲音:“馬樹峰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管,連犯人家屬探視也得插一槓子,真他媽的……”下面罵的髒話她沒聽懂。
另一個聲音斷斷續續:“……跟他一起坐車來的,可能認識……”這是那個戴眼鏡的幹部。
細嗓刀又說:“……認罪態度那麼壞,就不該讓他見,況且……”越說越細,怎麼也聽不清。
戴眼鏡的幹部附和著說,“馬樹峰既認識那女的,可能也認識周志明,要是讓那女的見他,說不定她會把那份誣告材料直接捅到馬場長那兒去。而且昨天小丁也問我周志明是不是寫了份材料,我問他幹嘛,他又木說,哼,他對周志明倒是挺關心的……”
“讓他們桶去,我怕個什麼,別說馬樹峰這麼個掛名副場長,就是捅到陳政委那兒去,我也不怵。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擊性言論,過兩天我還想在犯人中公佈出來呢。這傢伙一來我就看出來了,那副公安幹部的架子還端著那,典型的話L說亂動’,非好好殺殺他的氣焰不可。”
這一段話,細嗓門兒也把聲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雖不很瞭解其中的原委,但卻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周志明似乎面臨著某種危機,她心裡害怕!
戴眼鏡的聲音又低下去,“……那你看……”
細嗓門兒賭氣般地抬高聲音,“叫他見,革命的人道主義還要講嘛。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後又靜下來,施肖蔚抬起手腕,那塊沒有賣掉的手錶啼啼嗡嗡響著,時針斜指在十一點的位置上,一陣煩躁襲來,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蟲,她魂不守舍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往窗外張望。
‘攸,”身後突然有人出了聲,回頭一看,戴眼鏡的幹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屋,他拉開桌子的抽屜,一邊找著東西一邊對她說:“我們研究了,決定特殊照顧你一下,讓你見,現在我先把情況和你介紹介紹。哎,你坐吧,坐吧。咂,周志明到這兒來,…·,來了一個月了,認罪態度一直沒有端正,表現是不好的,這樣下去有什麼前途呢?一點兒沒有。你見了他,也可以從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說說外面各條戰線的大好形勢,也可以好好勸勸他脫胎換骨,認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為一個新人嘛。啊——”他拿出一個掛著小木牌的鑰匙,“走吧,跟我來。”
她跟他出了屋子,繞過這排平房,又穿過一條斜坡路,一個用電網高牆圍繞起來的大院子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們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打開了離大門不遠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門。這是一間十幾米見方的屋子,裡面除了幾張條凳和一張沒塗漆的長形桌子外,一無所有。
“在這兒等一會兒吧。你先看看牆上貼的探視須知,——接見時間只有十分鐘,你先把想說的話考慮好了,談的時候不準涉及案情;不準說不利於犯人改造的話;不準使用外語、暗語;不準打手語,不準……,你自己看吧。”
戴眼鏡幹部推開屋子的另一扇門走了,在這扇門一開一閉的剎那間,她看見了門外面的大院子,看見了那一排間隔整齊的黑鐵門,一股心酸泛起,“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產’那人一去不回來,時間一分一秒地熬過去。屋子的窗戶都嚴嚴地關鎖著,空間散發著一股黴腐的氣味,悶熱得幾乎像個大蒸籠。已經十二點了,她耐著性子等下去。
那扇門終於又開了,戴眼鏡的幹部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她緊張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張皇地從凳子上站起了身子。
這就是他嗎?
他那種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膚色從臉龐上褪去了,雙頰變得粗糙餐黑,滿頭潑墨般的軟發也只剩下一層被晒乾了油色的刺毛兒,還遮不住黃虛虛的頭皮,那對深不見底的眼眸現在竟是這樣憔悴。疲憊和呆滯,從滿是灰垢和汗漬的黑色囚衣領口伸出來的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幾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觸目驚心地境蜒在皮下,……這就是他嗎?她滿眶淚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來了……”只說了一句,喉嚨便便嚥住。
周志明並沒有表現出她原來想象的那樣激動和熱烈,他只是在一見到她的瞬間發了傻,嘴脣微微張開,不知所措地喃喃著:“你來啦,你來啦……”
她哭了。從他的聲音中,一切期待和犧牲都得到了滿足和報償。她不顧危險來奔他,是因為要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憐憫給予他嗎?不,她現在才明白,她來這兒不光是為了給予,同時也是為了追求,為了得到。因為內心的感情已經無可否認,她自己是多麼需要他,需要他的愛和撫慰,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她撲到他的胸膛上,雙肩**,有百感而無一言。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泥土和汗酸的混雜氣味,她的手觸在他單薄的脊背上,那肩呷瘦得幾乎快要從汗漬板結的黑布服裡支稜出來了。
她盼著他能緊緊地擁抱她,但是他沒有,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砰砰砰!”一陣惱怒的響聲壓過她的頹廝,戴眼鏡幹部用門鎖在桌上用力敲著,以十分看不慣的神情干涉了。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個在押犯,這兒是監獄,不能那麼隨便啊,又摟又抱的成什麼樣子!坐下談行不行,這不是預備凳子了嗎,要說話抓緊時間,嚀!”
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緩緩地往後退了退,她也趕緊往後退了一步,生怕由於自己的失當而致看守人員移怒於他,使他今後在獄中的處境更難。
他們隔著長桌坐下來,她說:“志明,我很想你。”
“你……”他很拘謹,直挺挺地坐著,“你好嗎?你爸爸媽媽,他們都好嗎?” 他的聲音輕得近於耳語。
“他們都好,你怎麼變成這樣兒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問的話都問了。
“還有你姐姐呢,她怎麼樣?她和援朝他們都好嗎?”他仍然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聲音問著。
“志明,你快說說你自己吧,你在這兒怎麼樣,你身體怎麼樣?”
“我挺好的。你找到工作了嗎?最近又去過知青辦嗎?我看如果·,··”
“別說我了,快別說我了,”她幾乎是哀求地說著,“我這麼遠跑來,我多想知道你的情況啊,你怎麼這樣瘦啊?全變了樣兒了,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呀,你以後可怎麼辦呀……”她說不下去了。
“我沒什麼,我沒什麼,你趕快回去吧。”他喃喃地、發呆地說。
那個常幹事站在桌子旁,看看她,又看看周志明,突然插進來說:“行了,到時間了,周志明,你出去吧。”
周志明服從地站起來,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下,她墓然感到這一剎那的眼神是那麼熟悉,一下子把她心中無數記憶都連線起來了。
“同志,還不到十分鐘,還不到啊,你讓我們再說幾句吧。”
“怎麼不到?是按你的表還是按我的表?怎麼得寸進尺呀,讓你見一面本來就已經是破例照顧了。周志明,你先出去。”
周志明望著她,後退著路到通向院內的那個門邊上,用背把門項開,卻沒有立即出去。
“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再讓我們談五分鐘,再談五分鐘…··”
“不行,你這人怎麼這麼賴呀,咯?”
“小萌!”周志明突然放大了聲音,他終於放大了聲音!她的心酸酸的,快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了。
‘你回去吧,好好地生活,再別來了,一定不要再來了,就算最後聽我這句話,你自己好好地生活吧。”
他走了,聲音留在屋子裡,她雙手捂住臉,雙肩劇烈地**,淚水湧泉一般潤溼了手掌,她用全部力氣壓抑著哭聲,只能聽到一陣尖細的鳴響在胸膛裡滾動,如同遙遠的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