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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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5按照約定,張友和再次來到許太春住過的舊院子。張友和這次來時拿上了他認為該拿的東西。看到張友和揹著個沉甸甸的包袱,綏生卻沒有來,太春心裡掠過一絲失望。

張友和開門見山地說:“不行,好話說了幾大車,綏生就是不願意跟你走,我是沒辦法了。還是那話,我給你銀子,你走吧。只要有了銀子你就不愁娶不到老婆,有了老婆你還愁沒有兒子?你想開一點兒!銀子我可以多給你,我張友和是個說話算話的人!”

說著張友和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遞向太春。太春淡然地看了一眼,卻不接。

張友和又說:“你不接也是你的,三義泰有你一份功勞,這是你應該得的。你不接我放在地上,這裡是三百兩現銀和一張九千兩銀子的銀票。你最好開啟來過過眼。咱們兄弟一場我不能讓你吃虧。”

太春:“這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要兒子,綏生是我的骨血,是我許家傳香火的人,我得把他帶回去認祖歸宗。”

張友和半天沒有說話。後來他轉身向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太春在後面喝道:“拿上你的包袱!”張友和一回頭,那包袱“嗖地”向他飛過來,張友和只得接了,心裡卻說:“好你個許太春,千條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獨木橋,你這是逼我啊!”

夜裡,歸化城的街道上,急促地移動著幾條黑影,為首的一個說:“一會兒看我眼色行事,別莽撞了!”另一個問道:“大哥,抓住人怎麼辦?我看裝麻袋丟進黃河算了!”為首的說:“大掌櫃吩咐了,不讓傷害他,只叫把他弄出歸化城就行。”

大約有三更天了,太春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聽得院子外面有動靜。為了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太春用爛木頭、破氈片在院子裡搭了個棲身的窩棚,好歹能遮擋些風寒。聽到動靜,太春從窩棚裡出來,向大門口走去。

這時外面有人拍拍門板問道:“這裡可住著一個名叫許太春的人嗎?”

太春出現在門口:“誰找我?”

一個結實的漢子問道:“你就是許太春?”

太春說:“沒錯,我叫許太春。”

那漢子說:“跟我們走一趟吧。”

太春:“什麼事?”

那漢子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太春猶豫著該不該跟他們走,那個漢子又說:“哎,我說喇嘛,你放心,我們不害你!你看看你自己,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你就是想找個吃飯的地方我們還嫌你麻煩呢!實話跟你說吧,有人要見你。”

太春以為張友和終於說服了綏生,以為綏生在什麼地方等著他呢。也是想兒子心切,太春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披了件衣裳跟著那幾個人向外走去。

半夜時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兩邊店鋪的門板關得死塌塌的,聽不到一點人聲。太春跟著幾個大漢沿街走著,眼看快到城門跟前時,太春站住不走了:“好漢,眼看著就要出城了,究竟是什麼人要見我,總該跟我說一聲吧!”

那漢子說:“再往前走幾步你就知道了。”

說話間就聽見一陣嘎嘎的聲響,太春看見守門計程車兵正在開啟城門。太春這時疑惑起來,就說是張友和帶綏生來見我,半夜三更的出城幹什麼?於是他心裡就有了幾分警惕。就在這時,幾個漢子一齊動手,拉的拉推的推硬是把太春弄到城門外。

太春憤怒地質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那漢子道:“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請你走人。往哪兒走都行,就是不要在歸化城待著了。”

太春;“這就沒道理了,我一不偷二不搶,為什麼趕我出城?”

那漢子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袱在太春眼前晃晃:“別誤會,我們也是好意,你在這裡無家無業,這裡是三百兩銀子還有九千兩銀子的銀票,你拿上這些銀子回老家去過安穩日子去吧。”

太春心裡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是張友和要趕他離開歸化城。太春站著,並不接那包袱。

那漢子喝道:“姓許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太春不理那幾個漢子,甩開他們抽身又往城裡走。那幾個漢子強行阻止他,推搡之間雙方動起手來。

太春雖然不比二十幾歲時的身手,可他到底是練過功夫的人,收拾幾個潑皮還是綽綽有餘的。他且打且退向城裡走去。

那漢子見狀,喝道:“許太春,你別不識抬舉!”

另一漢子也叫道:“別怪我們不客氣!看刀!”說著那漢子從腰間抽出一把尖刀,向太春刺去,刀尖貼著太春的肋骨擦過去,險些傷了他。

太春大怒:“你們好狠毒啊!我與你們遠日無仇近日無冤為何為難我?是不是張友和讓你們這樣做的?”

漢子說:“我們也是授人錢財,為人做事;姓許的你也不要為難我們,老實實離開歸化城大家都相安無事,不然爺們就不客氣了。”

太春生氣了:“少廢話,讓開路!”

雙方又扭打起來。

這時,一隊巡街的差役出現在街上。看到城門口有人在打架滋事,立刻呼啦一下湧過來,將太春和那幾個漢子統統圍了起來,一個管事的喝道:“將他們捆起來,帶走!”

當下,太春和那幾個漢子全都被帶回到道臺衙門等候處。第二天一早,道臺升堂審案。

太春被帶到大堂上時,他驚訝地發現高高坐在書案後面的道臺不是別人,竟然是他的老朋友錢秀才錢福常!

且不說太春如今變了模樣,就是不變他這一身喇嘛的裝束錢福常也絕不會認出他來。

驚堂木一拍,錢道臺開始審案子:“這位喇嘛來自何方,為甚當街鬥毆?”

太春:“我是一個遊方喇嘛,暫來歸化。是這幾個壯漢半夜要將我趕出歸化城。”

那漢子道:“老爺明鑑,這個裝扮成喇嘛的人是一個盜賊,半夜闖入民宅行竊,這就是物證!”

漢子揚起手中的包袱讓道臺過目。

錢道臺喝道:“把包袱當堂開啟來!”

那漢子在地上開啟包袱,立時,銀花花的銀子和一張銀票露了出來。

錢道臺一指堂下的太春喝道:“大膽的喇嘛,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甚話好說?”

太春:“老爺!我冤枉!”

錢道臺:“看來是不打不肯招了,來人!”

衙役們應道:“在!

錢道臺:“給我打!狠狠地打,看他招也不招。”

話音未落錢福常恍然覺得堂下的喇嘛面容熟悉,於是喊道:“停下!堂下的喇嘛,你抬起頭來,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太春緩緩地抬起頭。

錢道臺仔細地端詳著這個喇嘛,漸漸地他終於認了出來了許太春。只是他覺得事情蹊蹺,似乎不便在公堂之上明言,於是錢道臺眼珠子迅速轉了轉,喝道:“退堂!”

衙役門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錢道臺也管不了那許多,自己回到後堂,吩咐把醜喇嘛帶進來。

道臺府的後堂裡,錢福常支開左右,親自沏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招待了客人。倆人敘說著三年來各自的境況。老天爺就是這麼捉弄人,三年前當許太春將三千兩銀子的銀票交給錢福常時,他並沒有想到錢福常真的會有這一天。當時的三千兩銀子對於三義泰不算什麼大事,事情過去也就淡忘了,沒想到錢福常真的成了道臺衙門的道臺,這就不能不讓人感慨了。

錢福常見到太春非常高興,用他的話講許太春是他的福星,沒有許太春當年的資助就沒有如今的錢道臺!錢福常說:“佛家言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枕眠。你我今日能夠再見這可是前世修下的福哇!”

錢道臺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你說吧,如今在歸化城沒有我錢福常辦不到的事。”

太春傷感地:“我如今是什麼都沒有了!老婆和買賣全都成了張友和的,過去的弟兄和夥計也不知去向,我心涼了,什麼都不想幹了!……現在我只想帶著兒子回老家。”

錢道臺:“哦。這麼說你見過兒子了?張友和是怎麼個意思?”

太春:“張友和倒是答應了,可是兒子不認我。”

……

本來已經到了做飯的時候,玉蓮卻在那裡呆坐著,綏生玩去了,蓮子在睡覺,玉蓮一直拍著女兒的手心不在焉地起起落落。張友和回來了,見屋子裡冷鍋冷灶的,而玉蓮卻呆坐在炕上沒有做飯,他心裡咯噔一下,莫非她知道什麼了?張友和不悅地問道:“怎麼不做飯?”

玉蓮不看丈夫也不說話。

屋子裡的空氣十分壓抑,張友和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會兒,他順勢仰面倒在了炕上。

過了一會兒玉蓮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春回來了?你是不是早就和太春見面了?”

張友和依舊躺著,眼睛望著屋頂:“我不知道這個許太春是真的還是假冒的,也不知道他是人還是鬼。”

玉蓮:“他是人。他是你過去的把兄弟。”

張友和一下子坐起來:“你怎麼會知道?”

玉蓮:“你別管,我只問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張友和知道瞞不下去了,顯然是綏生把他們那天見面的事情告訴他娘了。於是說:“我承認,我與太春見過面。”

玉蓮大聲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張友和:“我,我是怕你心裡擔不了這樣重的事情!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的日子過的好好的,我們的家,孩子、三義泰……可是他突然回來了,我,我該怎麼辦?”

蓮子睡得不安穩了,玉蓮看看蓮子,伸手在孩子的身上輕輕地拍著。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壓低了許多:“太春他說什麼了?”

張友和:“他說要兒子。是綏生自己不願意,不然他早就離開歸化城了。”

玉蓮:“所以你買通幾個無賴要殺死太春,是不是?”

張友和:“我沒有!”

玉蓮:“你不敢承認是吧,你不像個男人。在這一點上你就不如太春,太春做事從來都是敢作敢當。”

張友和:“我真的沒有指使他們殺死太春。我沒有做對不起許太春的事情,也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答應給太春銀子,讓他回老家過安穩日子。要說對不起,是你對不起我!我對你怎麼樣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可是這幾年來你卻一心想著太春,就連做夢也想著許太春。你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老婆!”

玉蓮:“我成了你的老婆是因為太春他死了,可是現在他回來了,他還活著!”

張友和:“許太春死了三年了,這是歸化人都知道的事情。”

玉蓮哽咽著哭起來,把幾年來壓在心裡的話像倒豆子似地全都倒了出來:“不,他沒死,現在他明明還活著……我倆從小就好,後來是太春把我從山西龍仙鎮帶到歸化來的,我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我有半輩子是和他一起過來的,酸甜苦辣,飢飽冷暖在一起,他曾經是我的天、我的命、我的一切……現在太春就在歸化,他破衣爛衫,吃沒個吃的地方,住沒個住的地方……就算我們現在不是夫妻了,可我們還能做兄妹做老鄉吧?就算是一個要飯的我也該伸手幫他一把吧,啊?可你卻……”

玉蓮的述說著,哭著,傷心不已……

6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莊。許太春走在通往村莊的黃土路上,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他來到村口時向一個老漢打聽著什麼。老漢指著村子說了句什麼,太春道過謝後匆匆向村子裡走去。

太春來到一座院子門前,他大聲問道:“雲黃羊是在這兒住嗎?”

院門虛掩著,太春推門走進院子。

黃羊在屋子裡隱約聽到外面有人說話,於是連忙跑出來,正好與走進來的太春走個迎面,黃羊做夢也沒想到進來人的是他的太春哥,倒是被來人的相貌驚了一下:“這位大哥,你找誰?”

太春看見黃羊又驚又喜,叫道:“黃羊!”

黃羊:“是啊,你的聲音好熟息……我就是雲黃羊。”

“黃羊!你好好看看,”太春的眼睛裡湧出了淚:“看仔細了,我是誰?”

黃羊疑惑地注視著太春:“聽聲音,你像我一個哥哥;可是我的哥哥許太春他已經死了好幾年年了,……”

太春激動地說:“黃羊,是我,哥哥沒死,我還活著……”

黃羊頓時熱淚盈眶,他一把抱住太春,顫聲喚道:“哥……”

這時,黃羊媳婦從外面回來,從聲音和倆人的情緒上已經猜出個大概,她走過來淚盈盈地說:“哥,你回來就好……佛爺顯靈了!”

黃羊媳婦擦擦眼角的淚水對黃羊說:“看你,淨顧了高興了,還不請太春哥回家!”

不大一會兒,黃羊媳婦就端上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手扒肉,她高興地對太春說:“哥,還是你有福氣,今兒早上剛殺了羊,就叫你趕上了!快,趁熱吃!”

炕上,隔著一張小炕桌,太春和黃羊面對面坐著,吃肉,喝酒。

黃羊:“哥,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叫做‘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哥,我這回真的信了錢秀才說的話了。你真的是大福大貴之人!你想想那年咱倆在四合渠上挖河泥?卜泰讓人把你扔進了黃河裡,……要知道那可是流凌的季節。你硬是沒死!”

太春:“還說呢,那還不是你捨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餵了黃河裡的鯉魚了。”

黃羊:“好,那一次就算是我救的你,那麼後來呢,到雲臺山買大黃,九死一生,哪一次閻王爺都奈何不了你。你就是有佛爺保佑著呢。”

“我有九條命哩!”

“這話我信!”

倆人端起碗,把半碗酒乾了。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孩爬上炕抓桌上的東西吃。

黃羊媳婦從鍋上拽了一根羊棒骨遞給孩子:“去去去!別在這兒礙事,出去耍去吧。”

太春笑說著說:“這是石蛋兒吧?你瞧瞧,眨眼的工夫孩子都這麼大了。”太春摸摸身上,愧疚地說:“正趕上大爹落魄,連個玩意也沒給孩子帶。”

黃羊:“你說什麼呢,只要你活著回來這就是天大的喜訊!對了,太春哥,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黃羊跳下炕走出屋去了。不大一會兒黃羊返回屋子,手裡抱著一塊用布裹著的東西,他喜滋滋地說:“哥,你猜這是什麼?”

太春嘴裡含著一塊肉,咀嚼著,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沒說話。

黃羊把布解開,露出一塊牌匾:“哥,這是咱三義泰的匾!”

太春接過那匾,一寸寸地撫摸著,眼眶裡漸漸有了淚花:“這是咱三義泰的匾,咱三義泰的匾……這還是咱三義泰第一次開張的時候我親手做的……”

黃羊說:“哥,你在鷹嘴嶺出事以後,張友和做了三義泰大掌櫃,他換了新的牌匾。我就把這舊匾收起來了。我知道它總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這一天終於讓我盼來了!”

黃羊把牌匾輕輕依著牆放好,重新跳上炕,端起酒杯。

黃羊:“這都是天意!哥,老天爺他不讓你死,他讓咱弟兄重又聚在一起,那就再把三義泰的牌匾掛起來!明天我就陪你進城,找張友和把話扯開來。看他咋說!”

太春沉默著,搖搖頭。

黃羊不解地:“你怎麼了?哥,三義泰是你帶領大家拼著命幹出來的,你就這樣便宜了他?”

太春:“沒用,什麼都沒用。卜泰曾經倒是歸化城的一條漢子,現在如何?曾經也是歸化城數得著的商界精英,如今又如何?算了,我已心如死灰,什麼都不想做了。”

黃羊:“哥,別呀,只要你扯起三義泰的大旗來,我雲黃羊就跟你幹到底,不出三年三義泰在歸化城又是一家大商號!太春哥有這個本事。你不是成天跟我念叨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轟轟烈烈幹他一番事業’,現在你咋這樣了呢?”

太春只顧悶頭喝酒,並不搭話。

黃羊:“要麼你是沒信心了?我的好哥哥你難道忘了,十幾年前,在薩拉齊,咱們不是白手起家把三義泰幹起來了嗎?還有,咱第二次幹起三義泰的時候,我們不也是兩手空空嗎?哥,在歸化城誰都知道你是一個商業奇才,三義泰在你的手裡用不了幾年一定能東山再起!”

太春:“黃羊,你別再勸我了。”說著太春端起酒碗:“黃羊,按說哥哥我已經是兩世為人了,咱哥倆今天見面不容易,來,今天咱不說別的只說喝酒!”說罷,一仰頭將碗裡的酒一飲而盡。

黃羊不明白太春哥這是咋了,咋啥話都聽不進去呢?黃羊端起酒碗,嘆了口氣,又擱下了:“哥,既然你不想做買賣了,那就跟著兄弟種地吧!就兄弟這幾十畝地,還有那些騾馬牛羊,夠咱吃喝的了,你想幹啥就幹啥,只要你心裡痛快就行!”

太春抬起頭來望著黃羊,眼睛的深處藏著一縷憂鬱,他緩緩地說:“兄弟,哥哥想回家了。”

7歸化城外的一個岔路口上停著一輛馬車,車上裝著幾個口袋和包袱,車倌懷裡抱著鞭杆坐在車轅子上等著出發。車上的幾個口袋裡是黃羊媳婦給太春帶的肉乾兒炒米還有奶豆腐,她說,一來呢哥哥在路上當乾糧吃,二來帶回家去給老人家嚐個稀罕,好歹是自己和黃羊的一點心意;包袱裡是兩件灘羊皮筒子和幾張熟好的狐狸皮,她說帶回去給老人家吊個皮襖什麼的,總之還算是件拿得出手的東西。黃羊媳婦的話說太春心裡熱乎乎的,這兩口子啊,好人!

太春如今已經是身無分文,連馬車帶盤纏都是黃羊給他準備的,黃羊玩笑地對他說:“哥,你放心吧,包袱裡的盤纏夠你跑幾個來回的,要是在老家待不住你立馬就回來!”

太春笑著說:“哥記下了。”

黃羊又對太春說:“哥,帶現銀我怕你路上不安全,這張銀票裡有八白兩銀子,帶回去做個小本生意。要是有個磨扇壓手臂的時候你就捎個話來,兄弟別的沒有,牛羊駱駝你隨便拿!”

太春覺得嗓子眼兒熱乎乎的,他點點頭:“黃羊,哥記下了。”

本來,黃羊是要把太春送到殺虎口的,可太春執意不肯,他說:“好兄弟,你就是把哥哥送到山西老家,咱倆也還是要分手的。聽哥的話,就到這兒吧,你家裡還有一大攤子事呢。”

黃羊只好作罷,只是拉著太春的手不肯鬆開,望著太春心裡似有說不完的話,可又不知道該說啥才好——太春哥死裡逃生,只說是兄弟倆再也不分開了,沒想到太春哥心如死灰執意要回家去,唉,山高水長的,只怕是這一分手今生今世再想見面就難了。黃羊想到這裡,眼眶裡潮乎乎的。

太春心裡也難受,他知道再這樣耽擱下去除了傷感再沒有別的了,於是握著黃羊的手說了一聲:“兄弟保重,哥哥走了!”

太春轉身向馬車走去,他始終沒敢回頭望一眼黃羊,他上了馬車對車倌說:“走吧!”

黃羊站在那裡,直到望不見馬車的影子了才蹣跚著往回走。就在這時,一輛從城裡出來的馬拉轎車從他身旁疾馳而過,飛快地向太春走過的那條路跑去。黃羊在心裡說:匆匆忙忙的,這是什麼人呢?

太春坐在馬車上抽著旱菸,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車倌說著話,車輪軲轆轆地滾動著,歸化城的城門樓子越來越遠了。

正走著,後面一輛馬拉轎車風風火火地趕了上來,轎車來到太春馬車的前面,將車頭橫過來後停了下來,恰好將太春他們的路給擋住了。

太春正在思忖:這是什麼人,咋這麼霸道?就在這時,從轎車上下來一個衣著華貴的女人,她的身後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太春仔細一看,那孩子竟然是綏生!再看那女人,原來卻是玉蓮……

太春望著玉蓮和綏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愣在了那裡。

玉蓮徑直來到太春面前,先是驚愕他相貌的改變,她望著太春,漸漸地眼眶裡浸滿了淚水:“他爹,你受苦了……”

綏生站在他孃的身後,漠然地看著他的親爹。

太春冷冷地:“你來幹什麼?”

玉蓮:“你真的要回老家去了?”

太春依舊冷冷地:“家沒了,老婆沒了,兒子沒了,不回老家去我還在歸化城幹什麼?”

玉蓮顫聲道:“再也不來了?”

太春:“再也不來了。”

“許太春,你想過沒有,你就這副樣子回到老家,母親見了你會怎麼樣?”忽然,玉蓮的語氣驟然變得嚴厲起來:“這麼多年了她老人家盼著你榮歸故里,光宗耀祖,她要是見到你這副樣子她會咋樣,你想過嗎?你這是讓她傷心、讓她在鄉親面前丟面子!你,能算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嗎?再者說,母親若是問起孫子來你怎麼回答?許太春,當初走西口你為的是啥?口裡出口外你受了多大的罪,千辛萬苦地你熬過來了,你又為的是啥?”

太春望著天上漂浮的雲彩,淡淡地說著:“過去我心高氣盛,那是我有盼頭;現在我啥都沒了,我拿什麼去光宗耀祖?沒意思,啥都沒意思了……”

玉蓮一聽太春這話,她忽然泣不成聲了:“三年前你在鷹嘴崖出了事,當時我也不想活了,幾番想尋死又幾番活了下來,你以為我這幾年過得有多麼舒展是吧?可你明明知道我心裡的苦。我心裡苦著,一天天地撐下來了,我為啥,還不是為了把綏生拉扯大,好為你們老許家延續香火?我知道你心裡怨恨我,你怨恨我嫁了張友和,可你想過沒有,我苦等了你一年你卻沒有一點音信,一個女人家帶個孩子,不說別的,到了冬天井臺上結滿了冰我們娘倆連吃水都難,你可知道?綏生不懂事揹著我去井上打水連人帶桶掉進井裡,是張友和救了他,你可知道?我從此就欠下了人家的,欠人家的就得還,可我一個婦道人家我拿啥還……”

太春不說話,可他的心裡卻翻騰得厲害。

玉蓮接著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死了,一個寡婦遲早是要嫁人的。後來,我嫁了他,不為別的,為了綏生,為了報答人家……太春哥,別走了,你忘了你頭一次回家的時候為啥連村子都不敢進、連老孃的面都沒見上就又跑出來了?是你自己就覺得沒臉面見老孃……如今你就是回去了,你能對得起娘、對得起你的心嗎?”

玉蓮將綏生從身後扯過來:“綏生,叫爹!”

綏生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很不情願張開口:“……爹。”

太春走過去張開臂抱住兒子,眼睛潮溼了。綏生似乎不願意這樣,使勁地向後仰著身子。

玉蓮繼續說道:“你做了大半輩子買賣,你已經是個地道的商人了,除了做生意你還能做啥呢?就連大盛魁的古大掌櫃都說你許太春是個天生的買賣人!你想想看,再說如今你也不年輕了,扔下買賣不做你還能幹什麼呢……太春哥,別走了,啊?”

玉蓮說著,已然是淚水漣漣。

太春鬆開兒子,望著玉蓮,他想起了當年剛來歸化時他和玉蓮逛街的樣子:那天玉蓮穿一件紅底兒碎花的小棉襖,下身穿一條可身的黑棉褲;盤著頭,只在髮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絨花,臉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卻好看得讓人挑不出丁點毛病……

太春望著玉蓮,一顆眼淚滾了出來,吧嗒一聲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車倌等得不耐煩了,大聲問道:“掌櫃的,走還是不走了?”

太春走過去,大聲說:“掉頭,返回歸化城!”

8太春留下來後,暫時在黃羊家裡落了腳。

那天在城外,玉蓮追上太春後說了一番話,仔細想想也確實是那麼回事。人活臉面樹活皮,就算回去了,怎麼見鄉親,怎麼見老孃?天長日久,就是臊也把自己臊死了。既然不走了,那就得做點事。做什麼呢,輕車熟路,當然還是做買賣。

白天,太春進城去張羅買賣重新開張的一些雜事,晚上就回到黃羊家裡暫住,十幾天過去,買賣開張的事情已經打理得差不多了。

人們都有一種同情弱者的心理,所以許太春想重新開買賣的事竟然意想不到的順利。

這天傍晚,黃羊在屋裡聽到外面狗叫,知道是太春哥回來了,忙出去開院門。

黃羊和太春往屋裡走,黃羊搶先一步拉開屋門說:“哥,你看看是誰來了!”

炕上的人叫道:“許大掌櫃!”

太春仔細一看,原來是赫連!於是大喜。

太春上去抱住赫連,高興得一時不知道說啥才好。

黃羊說:“都別站著了,快上炕!”

太春與赫連上了炕,三人圍著炕桌坐了,太春欣喜地說:“赫連,你咋來了?”赫連說:“是雲掌櫃讓人捎話給我說,許大掌櫃回來了。我一聽,高興壞了,於是就趕來了!”

太春端詳著赫連:“你還是那樣,一點兒沒變。”

赫連:“許掌櫃,你可是變了,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要是在大街上遇見,乍一看我都不敢認你哩。”

黃羊說:“你不在這幾年,赫連也娶了媳婦,如今連爹都當上了!”

三個人原本就對脾氣,這下見了又說又笑把啥不愉快的事都忘了。黃羊媳婦在地上熬奶茶,看他們弟兄高興也就不打攪他們了。奶茶熬好後端上炕桌,又將炸好的茶食端了上來:“別淨顧了高興,黃羊,招呼著大家吃喝!”

黃羊對媳婦說:“哎,今兒個晚了,明天殺只羊,給太春哥和赫連煮手扒肉吃!”

黃羊媳婦嗔道:“還用你說,我把羊都拉回來了,在院子裡拴著呢!”

黃羊:“好好,還是我媳婦好!”

“這回好了,許大掌櫃終於回來了……”赫連說,“許大掌櫃你說,你的買賣甚時開張?你一句話,我立刻就回來幫你!”

太春:“再等兩天,我把有關的事情理順當了。”

黃羊:“哥,我有個事兒。要是三義泰開起來,我想把路先生再請回來。”

太春:“到底是兄弟,黃羊,咱哥倆想一塊兒去了。赫連,這事交給你,明天你就動身,把路先生請回來!”

張友和是個聰明人,沒想到這回卻栽了!原本是想把許太春趕走然後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日子,誰想到事情反倒弄擰了——先是道臺衙門插手這事,接著玉蓮又把許太春攔了回來……。如今非但沒把許太春趕走,倒成了歸化城裡街談巷議的話題,人們同情許太春的同時,也紛紛職責他張友和霸佔了人家的買賣和老婆,倒鬧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難做人了!

這幾天張友和不大想出門兒,歸化城關於他和許太春的事都快編成書了,出門後人們總是對他指指點點的,不用打聽,準沒好話。所以他不想出門,一天到晚窩在店鋪裡,做事也做不在心上,這兒看看那兒翻翻,全當打發日子。

這天下午張友和正在帳房寫帳本,一個小夥計進來,手上拿著一個帖子遞給他:“張大掌櫃,……給您的請貼!”

“誰家的請貼?”

“新三義泰……”

“是許太春的新三義泰吧?”

“是。新三義泰……今日開張,請您去赴宴。”

說著,夥計把帖子呈遞給了張友和。張友和下意識地把手在褲子上擦擦,他接過帖子。夥計注意到張大掌櫃在看那請貼是時候手在一個勁地抖。後來張友和把悵惘若失目光轉向哪個小夥計,也不知道是在問夥計還是自言自語:“許太春真的會在歸化城東山再起做生意開買賣?”

夥計先是點點頭,隨後又一個勁兒地搖頭,結果到底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9今天是新三義泰開張的日子,隨著一長掛鞭炮的炸響,“新三義泰”的牌匾徐徐升起,最後固定在了門楣上。新三義泰的店鋪在歸化城人氣最旺的小南街,也是該著太春的買賣順暢,房東原本是個在歸化經商多年的山西人,因年紀大了告老還鄉,所以急著出售房產,正好遇上太春要租房子。老漢聽說過太春的人品,又是山西老鄉,於是以最低的價格賣給了太春。店面是一溜七間大正房,後面還帶著四四方方一個院子,院子裡有庫房也有馬棚,比太春原來的店鋪還要寬敞。

店鋪門前,太春、黃羊、路先生、赫連都在忙著招呼客人,因了太春的為人以及他死而復生的經歷,前來賀喜的客人絡繹不絕,門前還圍了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所以給人的感覺人氣十分旺盛!

……

張友和早早地就來到新三義泰了。他遠遠地在人群外面徘徊,望著新三義泰門前熱鬧的情景和旺盛的人氣,心裡很不是滋味,看看門前的人進去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朝新三義泰走過去。

太春剛把一撥客人讓進店鋪,一扭頭看見張友和向這邊走來。太春略略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不冷不熱地說:“張大掌櫃來了!”

張友和勉強笑著施禮:“恭喜賀喜,許大掌櫃!願新三義泰買賣興隆!”

太春回道:“謝了!……請張大掌櫃裡面坐!”

張友和抬頭看了看新三義泰的牌匾,他認出來了,這還是過去的那塊舊匾,不過重新書寫油畫了一番,不知為什麼,他望著“新三義泰”幾個字,覺得很刺眼。

這時前來賀喜的文全葆走向張友和,他笑呵呵地說:“啊,是張大掌櫃到了。”

張友和抱拳道:“文大掌櫃!”

文全葆笑著說:“真是世事難料,想不到許太春死了三年又活著回來了!”

張友和敷衍著:“文掌櫃說得對,是世事難料。”

文全葆話裡有話地說:“張大掌櫃,這真是應驗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你說是吧?”

張友和聽了文全葆的話顯得很尷尬。這時文全葆又說:“張大掌櫃,走進去吧,許大掌櫃在等著咱們呢!”

新三義泰開張,照舊是在沙格德爾王爺的大觀園招待歸化商界名流,酒過三巡之後,人們有說有笑,關切地詢問著太春歷險的經過。張友和局外人似的自斟自飲,一餐飯吃得好沒滋味。倒不是別人把他張友和當局外人,是他自己把自己當了局外人,所以坐在那裡走不得走,在不得在,簡直是活受罪!

回到家後,玉蓮接過他的外衣掛在衣架上,關切地問:“三義泰開張了?”

張友和哼了一聲。

玉蓮又說:“我到街上去找綏生的時候看見了,挺熱鬧的。”

張友和撩起眼皮看了看玉蓮,目光怪怪的。

玉蓮笑道:“你怎麼拿這種眼光看我?”

張友和:“這麼說你也看見許太春了?”

玉蓮:“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去找綏生,是無意間遇上的。”

張友和沒有說話。

玉蓮張羅著給丈夫沏茶:“哎,你是喝磚茶還是喝花茶?”

張友和不耐煩地:“隨便!”

玉蓮笑道:“你這一隨便我可難辦了,你說我是該給你沏磚茶好呢,還是沏花茶好?”

沒想到就這麼句話,張友和一下子就毛了,他大聲道:“你還有完沒完?在外面人家擠對我、給我難堪,回家來你也嘲笑我,這日子沒法過了!”

玉蓮不知道自己的話有什麼錯,莫名其妙地問道:“你這是咋了?”

張友和像一根點燃的火藥捻子,他大聲道:“我究竟做錯什麼事了?當年他許太春被暴客逼下山崖能怨得了我嗎?我也進山找過,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找不到我有什麼辦法?人死了,買賣總不能死吧,我不過是替他許太春照料著三義泰的生意,我又錯在了哪裡?就說我娶了他的老婆,玉蓮你給我說實話,是我逼你了還是搶你了,你自願嫁給我張友和為妻,我辛辛苦苦替他許太春養活著老婆孩子,難道這也是我張友和的過錯不成?”

張友和嚷著,嚷完了又哭,把個蓮子嚇得靠在牆角里一動不敢動。

夜深了,綏生和蓮子都睡熟了,張友和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聽到張友和的嘆息聲,玉蓮輕聲道:“他爹……”

張友和不作聲。

玉蓮:“我知道你沒睡著。你別生氣了行不?白天是我不好,我沒能體諒你的心情。說實在話,我不是專門去看太春的,我是找綏生時碰上的。”

張友和深深地嘆了口氣。

玉蓮:“我咋就把自個兒給逼上這麼一個難為的道兒呢,這麼活著真是累死我了。”玉蓮說著,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哭音兒。

張友和轉過身來,一隻手搭在玉蓮的身上:“你別難過了。我又不是跟你生氣。”

玉蓮:“那你為什麼?”

張友和:“生意上不順。本來和俄國人談好的一筆茶葉生意,生生讓許太春給撬過去了。你說這個許太春,買賣還沒開張就把手伸我這裡了,你說我以後還怎麼活?”

玉蓮:“是嗎?太春他該不是故意吧?”

張友和:“許太春故意不故意我不知道,文全葆那傢伙沒起好作用。是他把訊息透露給許太春的,整整三十萬擔茶葉啊!”

玉蓮勸道:“你先彆著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張友和:“他文全葆早就想把我置於死地。看來許太春和文全葆他們是要聯起手來對付我了。”

玉蓮:“三義泰哪是那麼容易對付的,你張友和也不是紙糊的泥捏的,說垮就垮了。在歸化城張友和也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兒。”

張友和:“你說得對,我張友和絕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整垮的!”

玉蓮把身子靠近丈夫:“消消氣兒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趕明兒有什麼話你和太春當面鑼對面鼓地說個明白,咋說你們也是磕過頭的兄弟,再說太春他也不是不懂四六的人,有話好好說,啊?”

張友和沒吭聲,翻了個身,甩給給了玉蓮一個後背。

錢福常果然是個守信的人,不光在場面上關照著許太春,還在生意上給了他很大的方便。太春的新三義泰自開張以來,生意比老三義泰還紅火。黃羊、赫連與路先生都是對脾氣的人,經歷了一場事情,別看大家表面上不說什麼,卻是越發把心勁擰在了一起。

這天下午,看見黃羊興沖沖走進賬房,太春站起來問道:“事情辦妥了嗎?”

黃羊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給太春:“辦妥了。哥,你看,這是塞北關開列的稅票。這一次免去稅款一萬八千四百三十二兩!真是朝裡有人和沒有人大不一樣啊!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夠咱苦做半年六個月的。”

太春興奮地:“我知道,咱這都是沾了錢道臺的光。”

黃羊:“哥,這麼大的事都沒見錢道臺出面。塞北關的貨檢員一看新三義泰幾個字,二話沒說就把稅給免了。開始我還以為是弄錯了呢。”

太春沉吟了一下,對路先生說:“大先生,你給我備兩千兩銀子的銀票,我去趟道臺衙門!”

道臺衙門的後面錢福常的寢室裡,太春正與錢福常喝酒。酒過三巡之後,許太春從懷裡拿出那張銀票推到錢福常跟前,誠懇地說:“錢大哥,這半年多來,承蒙你的關照,三義泰的生意越做越紅火,這一點心意大哥可不能嫌少。”

錢福常將那張銀票又推到太春面前:“免了吧!若不是你當年的慷慨相助,我錢福常也不會有今天的榮華,這銀子我不能收,這半年來對你的關照權當是還了你當年的人情。”

太春為難地:“這……”

錢福常接著說:“你聽我說,其實這做官與做買賣是一個道理。當初你把三千兩銀子交給我,連個磕巴都沒打,你沒問這銀子的用途,也沒問這銀子能不能還,你對我的那份信任是多少銀子都買不來的,你說這銀票我能收嗎?”

太春說:“錢大哥,你別把事情說得那麼繁瑣,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要是算起人情賬來那咱倆今後就別交往了。這麼著,這三千兩銀票是萬裕長的銀票,全國四家分號北京、漢口、太原、成都全都能匯兌。如果你暫時用不著不妨寄回老家去接濟家鄉的親朋好友、孤寡弱殘,也不枉你當了一回歸化的道臺。你看可好?”

錢福常笑了:“都說你許太春不善辭令,沒想到你這大實話更讓人感動。好,那我就依你所說,將這銀票寄回老家去接濟親朋好友孤寡弱殘!”

太春見錢道臺收下了銀票,說:“錢大哥,今後三義泰全指著你關照呢,我們彼此千萬不要見外。你說呢?”

錢福常端起一盅酒,笑道:“你呀,用當地人的話說——愣精愣精的!”

太春笑了,他一邊給錢道臺斟酒一邊說道:“錢大哥,雖然你如今是歸化的道臺了,可咱兄弟倆從當年交往到現在,做事從來不隔心;你是場面上的人,那點俸祿絕不夠你的來往開銷,這麼著,我想出一個法子,乾脆在新三義泰的萬金賬上給你記六釐乾股子,到賬期按股分紅就是,也省得咱倆推推讓讓的忒麻煩。”

太春要給錢福常在三義泰的萬金賬上記六釐乾股,這是錢道臺沒有想到的,他沉吟半晌道:“不急,不急,你讓我好好想想……”

10時間過得真快,新三義泰開張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近兩年來,許太春的新三義泰和張友和的三義泰都在暗暗地較勁,男人嗎,天生骨子裡就有一種爭強好勝的勁頭,他們誰都不想自己輸在對方的手裡。許太春的心境還算是平和,反正自己老光棍一個什麼都沒有了,那就一抔心思地做生意吧!加上黃羊、赫連和路先生等人的鼎力相助,新三義泰的生意眼看著一天天興盛起來。表面上看張友和也在不動聲色地做他的生意,可新三義泰就像是紮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兒,什麼時候想起來心上就是一陣隱隱的痛,這痛除了買賣上的事情再就是玉蓮和綏生——他許太春不呆不傻,雖然嘴上不說什麼,自己的老婆孩子成了別人的老婆孩子,難道他就甘心?所以張友和的心總是沉甸甸的,他擔心許太春總有一天會毀了他的這個家!毀了他的一切!

黃昏時分,綏生牽著蓮子的手嘰嘰嘎嘎地笑著,從外面跑進了院子。綏生已經十四歲了,蓮子也已經快四歲了,由於兄妹倆的年齡差著十來歲,所以綏生很是疼愛他的小妹妹,沒事的時候就帶著她到街口去玩兒。蓮子也親哥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動不動就賴在那裡不走了,非得哥哥揹著她不可。

兄妹倆來到門前,忽然聽到從屋子裡傳出的爭吵聲。綏生站住了,他牽著妹妹注意地聽著屋裡的動靜。

蓮子:“哥,我餓了,我要回家!”

綏生拽住蓮子不撒手:“你聽,爹媽在吵架呢。”

屋裡傳出大爹和母親的聲音,綏生聽明白了,總之和他親爹有關。

綏生拽著蓮子推門走進去,大爹和與母親立刻停止了吵架。張友和在地上的椅子上坐著,氣呼呼的樣子,母親坐在炕上正在抹眼淚。綏生冷冷地看著他們,問道:“你們又吵!煩死了!是不是為那個許太春?”

玉蓮:“你不用管,這裡沒你的事。”

綏生:“我就知道是那個許太春鬧的!他沒回來時我們好好的,自從他回來你們倆就沒斷了吵鬧,我恨死他了!”

玉蓮喝道:“綏生,不許這樣說話。”

張友和往菸袋鍋裡裝菸絲,他說:“綏生到底是大孩子了,看事情也知道個三多二少了。好端端的冒出一個許太春,攪得我們家整天不得安寧,這雞飛狗跳的我們過得這叫啥日子?”

張友和的語氣裡明顯有慫恿綏生的意思。

果然綏生被激惱了,他從牆上取下張友和送他的那把蒙古刀:“我殺了這個許太春!”

玉蓮跳下地,攔道:“胡說!那是你爹。”

綏生:“我沒有這麼個醜八怪爹。”

玉蓮一把沒抓住,綏生從她的胳膊下鑽過去,跑了。

新三義泰的店鋪裡太春在照料著生意。剛剛送走了一撥客人,太春稍稍鬆了一口氣,赫連給太春端來了沏好的茶,對他說:“許大掌櫃,快歇會兒吧,忙了一下午了連口水都沒顧得喝。”

太春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赫連到後院忙乎去了。太春端起茶碗剛喝了一口茶,就見綏生跑了進來。太春看見了綏生很是高興,還以為是兒子來看望自己。

太春站起來叫道:“綏生!”

太春沒有提防,只見綏生衝到跟前,晃眼看見綏生手裡好像握著一個什麼東西,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覺得胳膊上一陣鑽心地疼痛……太春低頭一看,胳膊上有血流了出來……

當綏生看見許太春的胳膊上有血流出來時,呆在了那裡。

太春捂著胳膊問:“孩子,你這是做什麼?”

看見父親流血綏生自己反倒給嚇著了,他看看手上的刀,又看看許太春流血的胳膊,他忽然哭了:“你為什麼要回來?你快走吧!就因為你我們家老吵架,你還搶了我大爹的生意,殺了你我們家就安靜了。”

說著綏生又舉刀向他爹撲去,正這時,赫連從後院回來,他一把抱住綏生喝道:“你這個小瘋子,你這是幹什麼!”

赫連奪過綏生手裡的蒙古刀,扔到了地上。綏生被赫連的兩條胳膊死死地抱著,大約是把他弄疼了,綏生喊道:“放開我!放開我!”

太春說:“赫連,你放開他。”

赫連鬆開綏生。

太春從地上揀起刀,然後向綏生走過去:“綏生,這刀是哪兒來的?”

綏生倔強地說:“我大爹給買的!”

太春的心裡忽然疼了一下,那年他走駝道之前曾經對孩子說,等回來時給他買把蒙古刀,沒想到卻出了事……自己沒買成,張友和卻給他買了,唉,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陰差陽錯的,一件事沒做好,事事趕不上啊!

太春將那刀遞過去:“孩子,把你的刀拿回去吧。不然下次你再來刺殺爹的時候手裡就沒有刀了。”

綏生從他爹手上狠狠地將刀拿過去,轉身走出了屋子。太春不放心隨後就追了出去,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臉色蒼白的玉蓮出現在太春眼前!毫無思想準備的太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一下子呆在了那裡。

玉蓮也在呆呆地望著太春……忽然,玉蓮看見了太春手臂上的血漬,她顫聲說:“這是綏生……把你給傷著了?”

太春:“沒事,一點小傷。”

玉蓮忽然哭了:“拿刀殺自己的親老子,老天爺,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太春淡淡地笑著:“綏生這孩子長大了,手上也挺有勁兒的。”

太春望著綏生背影消失的地方,臉上竟然顯現出一絲笑容。玉蓮看見太春的胳膊上還在往外滲血,她從身上掏出一塊手絹,想給太春進行一下包紮。可是當她走到跟前時又猶豫了,她眼裡噙滿著淚水:“他爹,疼吧?啊?”

太春平靜地說:“沒事。”

玉蓮:“這事怪我,是我這個當孃的管教得不好。”

太春:“我不怪他,綏生他畢竟是我的骨血,我咋會怪他呢。”

這時,綏生返回來拽著玉蓮的手,要拉她走:“娘,咱走,別理他!都是因為他,害得我們全家不安寧。”

玉蓮顫聲道:“兒子,可他是你的親爹呀!跪下,給你爹賠不是。”

綏生倔強地扭著身子,不給他爹下跪。玉蓮急了,“啪!”地打了綏生一記耳光!這情形被趕來的張友和全都看在了眼裡。

11綏生竟然拿刀子去殺他親爹,這事傳出去可丟死人了!玉蓮生兒子的氣,也心疼太春,也不知道那一刀傷的重不重,親親的兒子做出這種事,他那心裡還不疼得滴血?

那天晚上玉蓮回來後,一口氣窩在心上,心口疼了大半夜。這事要擱在往常,張友和噓寒問暖地少不得要在身旁精心地伺候著,可是那天夜裡張友和卻整夜沒有回家。天快亮的時候回來了,卻喝得酩酊大醉,還是櫃上的夥計給送回來的。

玉蓮一肚子的話沒處說,一大早她就獨自來到太春的墳上。

遠遠地望著那墳,玉蓮便由不住地悲從心來,到了跟前她撲倒在墳上放聲大哭:“老天爺呀,你說句話,我到底該咋辦?一邊是張友和,一邊是死而復生的太春,還有那個攪不清事由的糊塗兒子……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啊,倒不如死了的乾脆……哥呀,是你把我帶出口外的,如今你不管我了……我眼看著你沒人照顧心痛啊,我的好人,你可讓我咋活呀……我上輩子造下了什麼孽,老天爺讓我受這個罪啊,太春哥,我難呀,你說,你說我該咋辦呢……”

玉蓮悽婉的哭聲在荒草連天的野地裡迴盪著,讓人聽了煞是恓惶。

家裡,張友和一直睡到太陽快壓山尖兒了才醒了過來。他坐起來一看,老婆不知到哪兒去了,屋子裡亂糟糟的。大約是餓了,綏生帶著妹妹在吃炒麵,倆人臉上鼻子上沾著炒麵,看著讓人心酸。張友和在心裡感嘆道:唉,就好像是倆沒孃的孩子!

蓮子看見爹醒了,爬過去,手上端個炒麵碗:“爹,你吃炒麵不?”

張友和感嘆著,把蓮子抱在懷裡,又把綏生拽到自己身邊:“綏生,你娘呢?”

綏生依舊在吃他的炒麵:“不知道。”

張友和:“唉,你看看,咱這過的叫什麼日子!”

“還不是那個許太春給鬧的!”綏生忿忿地說:“原先咱家裡多好,自從他回來,啥都變樣了!”

張友和看看天都快晌午了,還不見玉蓮回來,他有些坐不住了:“綏生,你娘咋還不回來。不行,咱得找找去!蓮子,乖乖在家待著,哪兒都別去,我和哥哥找你娘去,啊?”

張友和拽著綏生找了幾條大街沒有玉蓮的影子,他們後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了新三義泰的鋪面前。不過張友和沒進去,正猶豫間恰好赫連從裡面出來,張友和忙過去打聽:“赫連兄弟,綏生他娘……在裡面嗎?”

赫連說:“張大掌櫃!我要說沒在你準不信,要不你進去看看,許大掌櫃在裡面呢!”

張友和碰了個軟釘子,只好轉身到別處去找。他拽著綏生又跑了幾條巷子仍然找不到玉蓮,張友和心裡不禁一陣慌亂,她平時不出門呀,能去哪兒呢?忽然,張友和心裡突突地跳了幾下,玉蓮是個要強的女人,莫不是想不開尋了短見……想到這兒張友和有點害怕了……這時,他想到了一個地方,於是拽著鎖生忙向郊外跑去。

在太春墓前,張友和終於找到了玉蓮。

玉蓮坐在墳頭,看上去已經平靜下來了。張友和長長地鬆了口氣,一顆心總算落進肚子裡。他和綏生站在玉蓮的身旁,平時能言善辯的他竟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才好。張友和給綏生使個眼色,意思是讓他跟母親賠個不是。

綏生望著母親呆滯而麻木的樣子,心裡不禁有些害怕,他低聲對母親說:“娘,是我不好,惹您生氣了。”

玉蓮:“都是我造的孽。我誰都不怪,我只怪我自個兒。”

綏生:“求求您了,娘……您別生氣了,妹妹一個人還在家裡呢。”

聽綏生說到女兒,玉蓮的心裡泛起一陣隱隱的痛:“蓮子,可憐的蓮子……”

張友和說:“走吧,天都快黑了,回家吧。”

玉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淡然道:“走吧。”

……

已經是後半夜了,赫連起來解手,當他路過許大掌櫃的寢室時發現裡面還亮著燈。赫連是個心細的人,他擔心大掌櫃受傷的胳膊有什麼問題,於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煙霧騰騰的。大掌櫃果然沒睡,坐在炕上捧個菸袋在抽旱菸。

太春:“赫連?半夜三更的不睡覺,你來幹啥?”

赫連笑著說:“看到許大掌櫃屋裡的燈亮著,我進來看看大掌櫃有啥吩咐,是不是傷口疼睡不著覺?”

太春淡然地說:“我這裡沒事,早不疼了。快去睡吧,這些日子黃羊不在,夠你忙的。”

赫連線茬問道:“雲掌櫃快回來了吧?”

太春說:“我估算著就這兩日了。赫連,明天一早叫夥計們把庫房整理一下,騰出地方準備著放貨呢。好了,你快去睡吧。”

赫連答應著走了。太春躺下後還是睡不著,睡不著就免不了想心事,這心事一旦抻出個頭來,就一路想了下去,就像是捯線團兒,越捯越多,越捯越沒完……想當初走西口是因為沒錢娶媳婦,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到歸化城掙錢,掙了錢回家成親,然後像所有的莊戶人那樣過日子,生兒子,還有就是孝敬老孃;所以剛到歸化城的那段日子他許太春賣豆芽、挖河泥、還當了幾天橋牙子,雖然苦雖然累雖然還捱過打,可是他仍舊過得很愉快,為啥呢,心裡有盼頭唄!可是等他的生意做大之後,親成了,兒子有了,卻整天忙著照料生意上的事,怕賠、怕不賺錢、怕砸鍋,日子寬裕了心卻不清淨了。經歷了鷹嘴崖那場禍患後他終於明白,人生最愜意的不是有大把的銀子花,不是成天下館子吃燒賣,不是做生意賺錢後的滿足和自得,而是老婆孩子圍坐在熱乎乎的大炕上,有說有笑地就著鹹菜呼嚕呼嚕地喝粥吃麵條,是一家人趕廟會時肩扛著兒子手牽著老婆的喜興……可如今,老婆嫁人了,兒子不認自己不說甚至還那樣仇視自己,細想想,自己縱然是掙一座金山回來也還是失敗的人生!

自己最終還是留下了,儘管他不願意承認,可問問自己的心,他還是為了玉蓮?當初把他從老家帶出來,就這麼扔下她自己走了?與心不忍啊,雖說他如今是張友和的老婆了,可是在他心裡,還是他的玉蓮妹妹……

想起兒子來太春的心裡就是一陣刺痛,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能讓他這樣拿刀子去殺他的爹,可見自己這個父親也是不成功的父親……孩子還小,自己並不怪他,問題是這樣的仇結一旦在他心裡繫上,什麼時候才能開啟呢?太春想到這裡,長長地一聲嘆息:唉,早知這西口如此難走,哪如當時就不走呢……

太春想著,直到天快亮時他才睡著。剛睡著,就被赫連給叫醒了,赫連興奮的聲音:“大掌櫃!大掌櫃,駝隊回來了!雲掌櫃回來了!”

太春一骨碌爬起來:“回來了?人呢?”

太春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間屋響起黃羊那豁朗朗的聲音:“哥,人在這兒呢!”說著,人已經進來了。

太春上前一把抓住黃羊的胳膊上下打量著:“咱的人都回來了?”

黃羊說:“回來了,一個都不少!”

太春又問:“貨呢?”

黃羊笑道:“貨也回來了,該辦的都辦了,一樣都不少!”

太春拍著黃羊的手臂,一迭聲地說:“好,好,你比哥哥有能耐……說吧兄弟,想吃什麼,哥哥給你張羅!”

黃羊不假思索地:“手扒肉、燒賣、刀削麵、餃子……”

太春大笑道:“哎呀,一趟駝道走得可把我兄弟的肚子委屈壞了!這樣,手扒肉你回家去吃,我兄弟媳婦的手扒肉做的最地道,其餘的今天讓你吃個夠!赫連,你先打發個夥計到沙格德爾王爺的大觀園去訂座兒,一會兒我們為雲掌櫃接風洗塵!”

且不說在新三義泰的掌櫃子夥計們如何高興地為雲黃羊洗塵,他們吃完飯,黃羊將新辦回來的貨一樣樣交割入庫打點停當後,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黃羊和太春又說了一會兒買賣上的事。

太春說:“黃羊,你走這些日子我考察過了,下回我們不做磚茶了,改做細茶。”

黃羊:“細茶怎麼做?”

太春:“磚茶是西伯利亞人喝的,細茶是歐洲人士飲用的,歐洲人生活講究,近些年對細茶越來越上癮。咱組織好茶貨派駝隊直接發往歐洲和聖彼得堡,準賺。”

黃羊:“哦……哥哥你接著說。”

太春:“過去歸化商人都不做細茶生意。嫌莫斯科路途遙遠,本大利薄,那咱就專做別人不願做和別人不敢做的生意。”

黃羊笑了:“噢,我明白了。細茶乍看起來本大利薄,實際做起來也有便利之處。同樣一峰駱駝載的貨就能抵得上運磚茶的十峰駱駝,這省的也是錢呀!”

太春:“這正是我們施展本事的天地——水無定形,商無定法嘛。”

黃羊:“還等什麼,趕緊準備唄!”

太春:“還有,伊萬提出一個建議,要我們新三義泰和他們的西伯利亞公司合在一起做生意。”

黃羊:“這可不行,我們是中國人的商號怎麼能和俄國人的公司合夥做生意呢?”

太春:“起初我也是這樣說的。不過這倒提醒了我,後來我對伊萬說,合夥做生意也行,但是西伯利亞公司得預付五成的細茶貨款。伊萬說要商量商量,等他們答覆以後咱們們再作決定。”

黃羊:“哦,要是這樣那當然好了,有了五成的貨款墊底兒,做起生意來那心裡就更穩妥了。”

太春看看天都黑了,於是往外攆著黃羊說:“走吧走吧,別說了,你給我趕緊回家去,一走好幾個月,弟妹早就盼上你了。”

黃羊不急不慌地:“急啥麼,又不是頭一回出門。”

太春往外推著黃羊:“也虧你娶了個好媳婦,換個人早不幹了,種地放牲口還得料理家務,還一點怨言都沒有,你小子積了幾輩子的德,討了這麼個好媳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黃羊見太春哥這麼說,也就順坡下驢,拿起褡褳回家去了。

12就著油燈昏黃的光線,玉蓮在給蓮子縫衣裳。蓮子是個乖孩子,娘做活的時候她從來不鬧,這不,她自己在一旁玩挑繩兒呢。

綏生跟著大爹走了,說什麼人請客,他們去吃飯了。本來玉蓮不願意張友和總帶綏生出去應酬,再怎麼說綏生也是個孩子,吃吃喝喝的,對他不好。玉蓮還說過去太春應酬從來不帶綏生去。本來是無心的一句話,張友和聽了又吃醋了,不讓帶不是?我偏帶!一個男人,從小時候起就得帶出去見世面!

玉蓮做著針線活兒,心裡想著這些日子發生的是是非非,禁不住又掉開了眼淚。

蓮子抬頭:“娘,你怎麼哭了?”

玉蓮掩飾著:“娘沒哭,娘眼睛裡進灰了。”

蓮子湊過來,用小手抹去玉蓮臉上的眼淚:“娘,來,我給你吹吹。”

蓮子伏在孃的臉上,撅起小嘴嘸嘸地吹著。

吹了一氣,蓮子小大人兒似的:“好了,趕明兒個再讓爹給你買個眼藥,點上就沒事了。”

玉蓮笑了:“還是俺蓮子會心疼人。”

蓮子撒嬌:“娘,來跟我玩挑繩!”

玉蓮:“蓮子自己玩吧。”

蓮子:“不,我要娘跟我玩。”

玉蓮只好和女兒挑繩。玉蓮似對自己又似對蓮子說:“唉,俺算是想明白了,俺就這個命,不管是誰,就連自己的兒子,全都指靠不上……”

伶俐的蓮子立刻說:“娘,哥哥指不上還有蓮子呢!”

玉蓮一把將蓮子抱在懷裡:“蓮子,娘要是回山西老家,你跟不跟?”

蓮子反問道:“娘,山西老家好不好?”

女兒這一問,玉蓮想家了,她在心裡描摹著家鄉的山水,說:“山西老家好哩,有山有水的,到了秋天,滿山遍野的紅棗柿子都熟了,可好看了。”

蓮子:“那我就跟娘回去。娘,咱回老家爹也去嗎?”

玉蓮搖搖頭:“不知道……”

夜深了,說著說著話蓮子在孃的懷裡睡著了。玉蓮把女兒放在炕上,給她蓋好被子。她從紅櫃裡拿出一件件衣服,為回老家準備著該帶的東西。玉蓮忽然看到了自己當初跟太春從老家出來時穿的那件大紅的棉襖,看著棉襖她就想起了那一路上的情景,想起了太春唱的《行路歌》。

玉蓮忍不不住輕聲唱了起來:

一出龍仙水閣外,哈拉板申來得快;

走五申過善蓋,祝樂慶公佈到大岱。

唱著唱著,就想起當初太春帶著她玉蓮走西口情景——倆人一個騎馬一個坐車的眉目傳情,倆人共騎一匹馬時的**飛揚……玉蓮抽泣著唱不下去了,她伏在包袱上傷心地哭了起來,又怕驚醒了蓮子,哭聲壓抑而委屈……

城外的黃土路上,一輛馬車上坐著玉蓮和她的小閨女蓮子,車上還放著幾個包裹。蓮子是第一次出遠門,她透過轎車簾兒看著外面的風景,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娘,你看!那兒有隻鳥兒!快看,有隻兔子跑過去了!”

玉蓮苦笑著,看上去很憔悴。

蓮子歡愉地:“娘,咱們啥時候才能到呀?哎,娘,綏生哥哥咋不跟咱們一起走呢?”

玉蓮:“你綏生哥哥……”玉蓮說到這兒眼裡有了淚,她岔開話茬:“蓮子,路還長著呢,你老實歇會兒吧,啊?”

蓮子伏在孃的懷裡,乖巧地:“哎。”

車子晃晃悠悠地走著,不大一會兒,蓮子就靠在娘身上睡著了。

已經是深秋季節了,寂寞的道路兩旁,荒草連天,樹上的葉子在風的摧殘下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一輛孤零零的馬車漸行漸遠……

馬車正在疾駛著,忽然後面有一騎一乘急急地追來。騎馬的人跑近了,是張友和。張友和繞到馬車的前頭,一提馬韁繩:“籲!——”

與此同時,轎車也站住了。玉蓮撩起轎簾探出頭來:“什麼人這麼無理?”玉蓮定睛看時,竟然是張友和!

張友和立在馬上:“玉蓮,你這是要做啥去?”

玉蓮平靜地:“回家,回老家。”

張友和:“玉蓮,你怎麼說風就是雨呢!就算是這幾天生了點氣你也不該說走就走啊!”

玉蓮不語,她將臉扭過一旁不搭理張友和。車子停下了,蓮子反倒醒了,她似乎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於是叫道:“爹!——”

張友和:“蓮子!”張友和趕緊下馬,過去把蓮子抱出來,父子倆親暱著。

車倌等得不耐煩了,問道:“哎,這到底是走不走啦?”

玉蓮叫道:“蓮子,快上來!我們走!”

張友和和氣地對車倌說:“大哥,不走了!夫妻倆鬧了點彆扭,這是賭氣呢!”

玉蓮嚷道:“你讓我走!蓮子,過來!”

張友和不高興了,他將臉一拉,對車倌說:“掉頭,回城!”

女人畢竟是女人。玉蓮到底沒有拗過張友和,雖然痛苦著、無奈著,但還是在張友和的監護下坐著馬車返回了城裡。

那天晌午吃飯時,大家都不說話,綏生和蓮子看大人們都不說話,倆人也不敢淘氣了,趴在桌子上呼嚕胡嚕地扒飯。玉蓮坐在那裡,挑了幾筷子沒有胃口,於是就擱下了碗。張友和卻在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看樣子已經有了八分醉。

綏生看看大人的臉色:“我吃飽了。”見哥哥不吃了,蓮子也乖覺地:“我也吃飽了。”兄妹倆溜下飯桌,走了。

玉蓮站起來也要出去,張友和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兒?”

玉蓮不語。

張友和胳膊一甩,玉蓮被摔倒在炕上。張友和紅頭漲臉地說:“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玉蓮漠然地看著張友和。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你心裡想的一直還是他對不對?”說著,張友和又灌了一盅酒:“一天哭喪個臉,好像我張友和給了你多大的委屈,那你去找他呀,去呀!”

玉蓮給張友和盛了一碗飯:“吃飯吧!”

張友和一抬手把碗掃在地上:“你別給我來這一套!”

玉蓮痛苦地:“你還讓不讓我活了?”

張友和一把拽住玉蓮按在炕上,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吼道:“從成親那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再想著他!不能!——”

玉蓮躺在炕上,一副萬念皆灰的模樣……玉蓮臉色慘白轉向鐵青……她閉上了眼睛:“那好,你就成全了我……求求你掐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張友和一聽反倒鬆開了手,他把玉蓮從炕上拉起來,摟在懷裡,又是哭又是哄地:“玉蓮,別走,別離開家,你看咱現在過得多好,哪兒也別去,哪兒也別去,玉蓮我喝多了,你別怪我……你是我的女人,我會對你好的,你想要什麼只要你說句話,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給你摘……”

玉蓮躺在炕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