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我寧願不聽這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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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 我寧願不聽這真相
我逃回了長沙!
在耿墨池陪他母親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我趁人不備逃出了那棟小樓,用身上全部的錢買了一張去長沙的機票。可能是穿得太少,我全身都在抖,還發著燒,下飛機時已經燒得東西不辨。我暈頭暈腦叫了輛計程車返回城裡。車子開到繁華擁擠的五一路時,司機不耐煩了,問我到底住哪,他看我那落泊的樣子只怕是付不起車錢了。我也知道我可能是付不起了,搜遍全身只搜出一百來塊錢,司機橫我一眼,鄙夷地說了句:“冒得錢就別坐撒,滿街都是公交車,還充闊坐計程車……”
我身無分文地下了車,頭還是很暈,司機說那麼難聽的話我居然也不生氣,心裡還沒從巨大的恐懼中解脫出來。我緊張地四處張望,生怕耿墨池追過來了,於是又接著跑,就像有什麼妖魔鬼怪追著我一樣,跑得五臟六腑都快翻出來了,我沒命地跑,瘋狂地跑,我想逃開,想甩掉,可是那東西還在追我,追得我無路可逃。
“找死啊!”一輛差點被我撞上的黑色轎車盛氣凌人地急剎在我的身邊。
“想死也別撞我的車!”司機怒氣沖天地搖下車窗。
我惶恐地看著他,驚魂未定。
“怎麼回事?”車門開了,一個皮鞋鋥亮的男人走下車來,還沒待他繼續追問,他就看到了車前狼狽不堪的我,很吃驚地扶扶眼鏡,叫出聲來:“考兒!怎麼是你?”
我又好像睡了很久,當我在一家酒店的豪華客房醒來時,落地窗簾遮住了所有的光線,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我掙扎著爬起來,感覺頭疼欲裂,搖搖晃晃摸到浴室開啟淋浴噴頭,使勁衝,從頭衝到腳,邊衝邊吃力地回憶,好像記起了一點,耿墨池要帶我去法國,我逃了出來,上了飛機,坐上計程車,過馬路的時候又差點撞上一輛車……車?哦,那輛車,我想起來了,祁樹禮!怎麼每次見到他總是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呢?
我裹著浴巾出浴室的時候,床頭的電話正好響了,“喂,是考兒嗎?醒了?”電話裡傳來他的聲音。我含糊不清地應了,暈頭暈腦地問:“我在哪?怎麼會在這?”
“你昏倒了,我送你去醫院,醫生看了看說沒什麼事,我嫌醫院太吵就把你帶到了這,我就住這酒店,在你隔壁,你好像很疲憊,所以讓你一直睡到現在。”祁樹禮一口氣說完,我大致明白了怎麼回事。他又問:“睡好了嗎?還要不要再睡?”
“幾點了?”
“都晚上八點多了,你整整睡了十一個小時,怎麼樣,下去吃點東西吧?”祁樹禮說,“我在二樓的餐廳等你。”
儘管我出門前整理了一番,祁樹禮看到我時還是很吃驚的樣子。“你的臉色還是很不好,你必須好好調養,先吃點東西,這兩天一點東西也沒吃吧?”
我在他對面坐下來,搖搖頭,“我不餓,沒什麼胃口。”
“沒胃口也得吃。”他盯了我一眼,開始點菜。他隻字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在那種狀態下出現在他面前,他很有分寸地保留自己的好奇,他並不急於知道什麼,因為他的神情很自信地表明他最終什麼都會知道。好聰明的男人!
吃完飯,我感覺體力恢復不少。“找個地方聊聊?”他問,禮貌而分寸。
“不了,我要回家。”
“這麼晚了,就到這住嘛,反正房間也是開好了的。”
“我不習慣住酒店,對不起。”
他馬上就看出了我的顧慮,“沒人會打擾你,我保證!”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我看著他,忽然也很好奇,“你怎麼也住酒店?幹嗎不住家裡?”
“家?哦,對不起,我已經沒有這個概念了。”他說,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我出去了那麼多年,突然回來,不太習慣住家裡,也不習慣跟家人溝通,我習慣了一個人,我一直就是一個人!”
說完他邀我到頂樓的咖啡廳坐坐。咖啡廳是旋轉式的,四周的景緻一覽無餘。我們靠窗坐下,城市的燈火在我身下閃爍,我的目光遊離在遠方,好美的夜,那麼多的燈,可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找不到家?“在想什麼?”他適時打斷我的思維,笑容很溫和也很剋制。
“我在想,這麼燦爛的世界背後是什麼?”
“你認為是什麼?”
“睡天橋的流浪漢,路燈下身份不明的小姐,喝醉酒的醉漢,賣花的孩子,烤燒餅的老夫婦……很多很多,很多並不燦爛的人生。”我喃喃自語。
“你太憂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燦爛和灰暗並存的,天堂只存在人的想象裡。”他看著我,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考兒,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也不會問你什麼,但我要說,你所受的可能對你來說是到了極端,可在我看來,你還是很享受的,享受你的青春,你的美貌,你的魯莽,你的憤怒,你的冷漠,你的癲狂……你還有大把的東西可以揮霍,不像有的人,除了那表面上的金光閃閃,內在已全部腐爛,流著膿水爬滿蛆……”說到這他點了根菸,煙霧將他繚繞,讓他的臉顯得高深莫測,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我也看著他,卻怎麼也捉摸不透他的表情,只聽他又接著說:“所以考兒,不要把自己弄得這麼苦,好像要下地獄似的。也不要輕視自己,要告訴自己,我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沒人比我高尚,也沒人比我乾淨,因為那些在你面前道貌岸然的君子沒準就是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鬼,你以為你很墮落嗎?你還差遠了,我的天使!除了沒有翅膀,你就是個乾淨得不沾一點塵土的天使,至少在我眼裡是這樣,你很乾淨,那麼純潔,如果褪掉你的憂鬱,你比任何一個天使還像天使,這麼一個天使,上帝喜歡還來不及,會讓你下地獄嗎?”
“你好像很懂似的,你一定經歷過很多事,對嗎?”我傻傻地問。
“我比你大一截,丫頭!”
我笑了,“你有那麼老嗎?我沒看到你有鬍子啊!”
“我的鬍子沒長在外面,長在這!”他指指自己的心,“我的心長滿了白花花的鬍子!纏在一起!外人是看不到的,你就更看不到了,誰看得到誰的心呢,我也想看你的心啊,看得到嗎,你會給我看嗎?”
“我的心早死了,腐爛了!”
“又說孩子話,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太幼稚!什麼心死了?受點傷害就死心,如果都像你,這個世界早就絕跡了!”
“你不瞭解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萬箭穿心也不會死,有的人一次意外的傷害就可以致命,我不是後者,但也沒有萬箭穿心後還能若無其事的本事,至少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已經很艱難地熬到現在。”
“可是到現在你還在熬啊,證明你還沒有放棄嘛,每個人都向往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在哪呢?誰能具體地描述出它的樣子?也許你千辛萬苦地去追求,回頭一看只不過是一堆爛絮,而你曾經擁有的呢,也許比你追求到的要好萬倍,別搖頭,看著我,考兒,我很想看你笑,儘管我從未見你真正地笑過,笑一笑,天大的事也都放得下,世界末日還沒到呢,別自個兒先把自個兒擊垮了。”
“我說不過你,我甘拜下風!”
“這麼快就認輸,不像你的個性,”他在我面前優雅地吞雲吐霧,目光深邃地凝視著我,似要剝落我的防備穿透我的內心,“我很喜歡你的個性,我說過,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有這感覺,所以保留你的個性吧,別輕易妥協,有時候千萬次的努力會被一次妥協毀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跟你說這些是不是不太合適?以你的年齡和經歷,還有很多事是你無法看到的,這人一輩子哪,就好比在爬一座山,從山腳下爬起,每一個年齡階段就到達一個層次,山腳有山腳的風光,山腰有山腰的景緻,當你終於攀上頂峰俯瞰全景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已經老了,我都還沒看到全景呢,你就更不可能看到了,不過我所看到的絕對比你看到的要遠要深,你能接受嗎?”
“那是當然的。”我不否認。
“所以我說的話你可以不必記住,但聽一聽你會有收穫,我很少跟別人說這麼多話,我幾天加起來說的話也沒現在跟你說的多,你是個例外!”
“為什麼?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你看,好奇就是你年輕最本能的反應!”他彈了彈菸灰,笑了,“為什麼?幹嗎要問為什麼?還需要我解釋嗎?你是我最親愛的弟弟的妻子,你們一起生活過,他不在了,我卻可以在你身上去體會去捕捉他生活的痕跡。我跟你說話感覺就像跟自己的親人說話一樣,我很放鬆,說不清為什麼,你就是讓我很親切,讓我有一種傾訴的慾望,你嫌我唆嗎?會不會覺得我故意在你面前賣弄自己的閱歷和深沉?”“你覺得我會嗎?”我反問。
“謝謝!”他很敏銳地知道了答案,跟我舉舉杯,“謝謝你今晚聽我說這麼多,我想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誰謝誰啊?這話應該我來說才對!”我笑。輕鬆了不少。
“你看,你笑的樣子很美嘛,對,就這麼笑,我喜歡!”祁樹禮點點頭,看著我,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泛著無邊的光芒,我也看著他,不知道那光芒來自何處。這個男人很深沉,我在心裡這麼感覺。
可是一回到闊別數月的家,我的情緒很快又崩潰,抱著米蘭哭得稀里嘩啦,把她那套價格不菲的寶姿洋裝蹭得全是鼻涕眼淚。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人不人鬼不鬼,”米蘭一點也不同情我,嘖嘖直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白考兒!”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傷心了,想想這些年的混亂無常,說不清過去看不到未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了一個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泊灰暗。
“哭什麼哭,你以為全世界就你悽慘啊?”米蘭的脾氣不知怎麼變得很壞,“櫻之比你更悽慘!”
我馬上止住哭泣。“櫻之怎麼了?”
“離婚了!”米蘭沒好氣地叫。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快!
“什……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麼說離就離了呢?”
“什麼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千山搭上那個女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櫻之她現在……”
“搬回孃家住了。”
“毛毛呢?”
“判給了張千山。”
“那怎麼可以?”我叫起來,“毛毛可是櫻之的**。”
“那有什麼辦法,櫻之的單位幾年前就被買斷了,沒有撫養能力,孩子當然只能判給張千山,”米蘭憤憤不平,又很難過,“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給了他,櫻之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說著她抬眼看我,略帶嘲諷地說:“現在你還覺得你悽慘嗎?”
我不知道怎麼和父母交代,當他們問起我這三個月的去向的時候,“我沒事,就在上海進修。”這是我事先編好的謊話,馮客回上海時我也是這麼叮囑他的。但是細心的母親來長沙見到我後還是起了疑心。我知道她是專程來看我的(我不敢回去見她),無論她如何盤根問底,我就是死不開口,最後送她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她還是問:“你是不是又和那個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經分手兩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麼會弄成這樣?”母親早就心知肚明。
“媽,我……真的沒有……”
“你還想騙我,你這幾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涼了……”
母親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站臺上的風很大,白髮翻飛的母親那麼無助地看著我,恨鐵不成鋼的悲傷讓她暗黃的臉更顯蒼老。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上了車,連頭都沒回。火車緩緩在我面前駛過,我奔跑著搜尋車窗裡母親悲傷的面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著我,是我傷了她的心!最後我只好獨自佇立在站臺淒冷的寒風中,掩面痛哭,那一刻,我從沒這麼覺得自己虧欠父母過,從沒覺得過!
“你的子宮壁本來就很薄,又做過一次手術,如果再做,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保不住。”這是回長沙後當我檢查出自己懷孕後醫生給我的忠告。
媽媽,我怎能將這件事告訴你?!我開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回家,我知道只要一回家,你就會知道一切,我不想讓你再為我操心,因為你已經為我操了半輩子的心。可是現在你還是知道了,我可憐的媽媽,生了這麼個不孝的女兒,想必你已經絕望了,連我自己都絕望了,還有什麼理由讓別人給予我希望?
走出車站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這應該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長沙火車站廣場那座標誌性的老鍾沉悶地叩響著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蒼穹,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也是一片混亂和蒼白,刺骨的寒風捲著雪花讓我辨不清前面的方向。事實上,我又什麼時候看清過人生的方向,我走路從不看方向,跌得鼻青臉腫都不吸取教訓,現在好了,跌進萬丈深淵了。
這事我也不敢告訴米蘭,讓她知道了,不曉得會把我罵成什麼樣。我強打精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顯,我無法集中精力,做節目的時候老是出錯。好在老崔並沒有責怪我什麼,只是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又病了,如果病了就回家休息一陣子再回來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蘭去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會讓我感到無端的恐懼。我怕我又會瘋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失眠的惡疾這次來勢更加凶猛,比在上海時的情況還嚴重,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我面色萎黃,迅速地消瘦下去。難怪母親察覺出我在撒謊。
米蘭是個人精,也很快察覺出了什麼,我也只得對她搪塞說最近胃病犯了,很難受。米蘭半信半疑,卻也沒再深究,她現在很忙,一天到晚興沖沖的,根本無暇顧及我快崩潰的情緒。我不知道她在忙什麼,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我的猜測沒有錯,她還在攻克祁樹禮的城堡,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可是好像進展不大,雖然她把祁樹禮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這位祁先生還是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我感覺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沒有明確地拒絕她,一直自詡擁有一顆智慧頭腦的米蘭不知道怎麼還沒覺察出這點。也難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通常降到零,最簡單的問題往往都想不轉,冰雪聰明的米蘭無疑也是如此。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忽然問:“你說,祁樹禮這個人很難對付是吧?”“幹嗎問這個?”“我今天碰到他了,”米蘭眼睛空洞地盯著螢幕,神情好像有點沮喪,“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愛理不理的。”
“我說過要你別太認真的!”
我給她潑冷水。我已經不止一次給她潑過冷水,雖然是我把祁樹禮介紹給她的,但當時我只說是“介紹”認識,並沒有表明是要她跟他發展男女關係,而且她自己也應該知道,以祁樹禮的實力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呢,他會看上一個雖然有幾分姿色但也只有幾分姿色的小記者?我見過祁樹禮的幾個女下屬,清一色的白天鵝,一個比一個高貴優雅……說實話,我很替米蘭捏把汗。
可是米蘭不甘心,她雖然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放棄還是繼續對她而言只是一念之間,就像天堂和地獄,往往也只有一步之遙。
電話響了,正是祁樹禮打來的,說他最近要回美國一趟,臨走前想約我見個面。“很想看看那個湖,你能陪我去嗎?”他問得很小心,生怕我受傷似的。這反而讓我沒法拒絕(他總是這樣,在發出邀請前就切斷了你回絕的路),所以我只好答應。“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連忙推辭:“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約你做什麼?”米蘭知道祁樹禮約我有些不悅。
“他說想看那個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為什麼不自己去看呢?”米蘭的臉色很陰沉。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也拉下臉。
“沒什麼意思,”米蘭別過臉,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心點就是,這個人很厲害,別到時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麼好對付。”
“他好不好對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這話應該我來提醒你吧?”
“你……”米蘭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她蹭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往臥室衝,重重地摔上門。“別高興太早,誰先死在他手裡還不一定呢!”我聽見她在裡面喊。聲音很惡毒。
我又是一夜沒睡。半夜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我看著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悲涼,米蘭說得對,誰先死還真不一定,至於死在誰手裡那倒是其次,對我而言,死在耿墨池的手裡的可能性比較大,祁樹禮,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讓我死。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米蘭也起來了,她冷冷地甩給我一句話:“過兩天我就搬回去住,這陣子打擾你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本想說句挽留的話,但我說了句“隨你吧”就出了門。一出門我就後悔昨晚把話說得那麼刺,可我死要面子,心想等過些日子大家都平靜了再去跟她解釋,請她吃頓飯,這麼多年來每有矛盾我都是這麼擺平的。她也是。十幾年的友情呢,豈是一個祁樹禮就能破壞的,對此我很有信心。
因為下雪,火車晚點,等我趕到湖邊的時候,祁樹禮和他的車已在風雪中僵成了一道風景。他就靠在車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著墨鏡,心事重重地望著平靜的湖水抽菸。我注意到了他的腳下起碼不下十個菸頭。“對不起,火車晚點,我來晚了!”我看著滿地的菸頭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能冒雪來這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看住我,墨鏡下的臉莫名地透著憂傷。
雪依然在下,湖邊一片安詳,沒有行人,沒有喧譁,只有平靜的湖水寬容地接納著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輕盈地落下,墜入湖中瞬間即逝。湖面騰起一層白霧,繚繞著,將湖邊的樹溫柔地包圍,那些寂靜的樹迎風而立,含蓄優雅地朝湖面揮舞著白雪皚皚的樹枝,好像在召喚湖中沉睡的幽靈,起來,快起來,下雪了,快來看雪啊……我別過臉,不能控制地顫抖。
“你很冷嗎?”他問。
“還好。”我蒼白地笑。
“對不起,選這麼個天約你出來。”
“沒事,下雪天來湖邊,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面對著湖迎風而立,突然問了句,“真的是這個湖嗎?怎麼偏偏是這個湖?”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今天來這嗎?”
“為什麼?”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的嘴巴張成了個“O”型,祁樹傑的生日?我居然一點都記不起來了。不止是他的生日,連他這個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裡夢裡全是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慶幸成功忘掉過去呢,還是應該對這麼快就忘掉有過四年婚姻生活的丈夫而慚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沒想到他會選擇這裡,他肯定是記得的,他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湖邊的玩耍……”祁樹禮並沒有責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真是個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面跑,他在追,小靜也在追,我們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魚,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下湖,他膽子小,想游到深處去又不敢,小靜的膽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從深水裡拖回來……有一次,小靜就跟他打賭,說他是無論如何不敢游到湖中間去的,他不甘被嘲諷,真的遊了過去,可是還沒到湖中間他就突然抽筋,整個的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來拖回岸邊的。小靜嚇壞了,我也嚇壞了,他卻我看著我們嘿嘿直笑,爸媽知道這事後狠狠地揍了我們一頓,從此禁止我們下湖,他對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說,‘哥,我欠你一條命’……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會把自己的命留在這湖裡,臭小子,他應該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結束為什麼不先問問我肯不肯,他應該跟我打個招呼的!臭小子!”
“小靜是誰?”我忽然問。結婚四年,我從未聽祁樹傑提過這個人。
“小靜?是我們的妹妹!”他背對著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為她和我們並無血緣關係,是我父母收養的,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才五歲,阿杰九歲……”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祁樹傑,我真慶幸忘了他,我是她結婚四年的妻子,他卻從未對我提起過他們家還收養過一個女孩子,他為什麼瞞著我?憑直覺我都想象得到這個女孩給他的人生帶來過異樣的影響,否則他不會對我只字不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知道這一切,滿懷深情地跟我敘起舊來,我壓抑著沒出聲,豎起耳朵聽。
祁樹禮說,他們三兄妹曾在一起度過很愉快的童年,而日久生情,祁樹傑長大些的時候,對那個小靜開始有了想法,經常為她打架,每次都被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後來祁父病了,去世的時候祁樹禮剛考上大學,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祁母沒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養不起三個上學的孩子,祁樹禮很懂事,瞞著家人退學去做工賺錢,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親傷心,直到祁樹傑也在第二年考上大學,他才拿著一年的血汗錢回了家,要給弟弟交學費,還要給小靜買她最喜歡的又一直買不起的電子琴,他真是很高興地回到家的—可是回來卻已是物是人非,什麼都變了,小靜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連祁樹傑都不知道!祁樹禮瘋了似地跑出了家門,從此再也沒回去,他打聽到小靜被收養她的人家帶到了國外,至於是哪個國家卻無從知道,他不管,拼命地賺錢,想要出國去找小靜……“我終於找到了一條出國的捷徑,當船員!”祁樹禮還是背對著我,完全陷入了往事的回憶,越說越難以自控,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了,“我義無反顧地跟著我不認識的人上了一條裝滿中國勞工的外國船,阿杰來送我,他抱著我哭,我也哭,船開了,我都還在哭……我清楚地記得阿杰那天穿了件灰色的夾克,他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候追在我屁股後面跑的那個毛頭小子,我問他,萬一我們都找不到小靜怎麼辦,他又哭了起來,他說如果真找不到,他就一輩子不結婚,他說得很認真,我知道他說的是心裡話,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就想娶小靜……”
“找到小靜了嗎?”我看著他問。
“如果找到了,你還會是祁樹傑的太太嗎?”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樹禮轉過臉,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他的頭頂和身上已落滿雪花,站在我面前像尊雕像。“你很像她,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像,不是長得像,而是感覺像……你應該就是阿杰心中的小靜,所以他應該很愛你,你們應該生活得很幸福……”
“是嗎?”我打斷他,理智回來了,“那我現在這樣算怎麼回事?”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不愧是親兄弟,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自己的弟弟。我算什麼?一個替代品?被忠誠的丈夫矇蔽了四年的傻瓜?
“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啊,給了我如此忠誠的婚姻,讓我幸福地做了幾年他夢想中的妻……”我叫起來,心裡的傷口又要撕裂了,“我還應該感謝你才對吧,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蕩氣迴腸的親情和愛情,讓我明白我這個天下頭號大傻瓜做了四年的替代品居然還渾然不覺,讓我血淋淋地看到,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美麗的欺騙,人性如此卑劣,都只顧保護自己的心靈不受踐踏,隱瞞自己認為最應該隱瞞的真相,別人的心,別人的自尊,別人的感情通通都可以踩在腳下踏成爛泥!什麼婚姻,什麼責任,什麼一生一世,通通一文不值!荒唐!可笑!無稽……”
“你太激動了!考兒!”祁樹禮的冷靜也到了頭。
“我不能不激動,聆聽這麼一個動人的故事,知道這麼一個荒唐的真相,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更做不到一笑而過,我沒那麼瀟灑,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銅牆鐵壁!”我越說越激動,心中的劇痛讓我更加虛弱和憤怒,“如果你是我,你同樣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被一個看上去很美的故事矇蔽了四年還會心存寬恕!現在要我來寬恕他,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過,解救他的靈魂,那誰來解救我啊?他可以一了百了,我也想啊!他可以自持高尚的情操美麗的心靈上天堂,那我就活該下地獄嗎?我是活該的嗎?”
“考兒!”
“別叫我!我不想聽到你們祁家的任何一個人這麼叫我!”
“那你是不是要我把他從水裡揪起來,揍他一頓,鞭打他,痛罵他?”祁樹禮也火了,指著湖水衝我吼,“他已經不在了!他的命就在這湖裡!無論你怎麼咒罵他通通都聽不到,如果他聽得到,我現在就可以下去叫他上來,讓你發洩你的憤怒,你的委屈,你的絕望,你的恨,你的……”忽然他停住了,因為我已完全失去了控制,號啕大哭,跪在雪地裡死勁揪自己的頭髮。
“考兒,考兒,你怎麼了?”他叫起來,連忙將我從雪地裡拉起,擁進他寬厚的胸膛,我感覺到一雙大手在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我以為你知道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我只顧自己傾訴,忽略了你的感覺,也忽略了你的承受力,考兒,我不是存心的,相信我,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在他的懷中哭得聲嘶力竭,崩潰的情緒一時很難平靜。
“看著我,考兒,”他鬆開我,扶住我的肩頭,聲音也變得哽咽,“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比你輕鬆多少,想想看,這個人在國外奮鬥了那麼多年,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已是物是人非,最親愛的弟弟不在了,父親不在了,小妹也杳無音信,唯一的親人是他母親,可是他看著他母親除了恨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感情,但他還得面對他母親,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無法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他的處境比你更艱難,更痛苦!”
我淚眼朦朧地瞪著他,沒有說話。他見我有所安靜,又繼續說:“我們無法改變什麼,或者挽回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我們如何地抱怨,或者痛斷肝腸,失去的終歸已經失去,他是我的弟弟,你的丈夫,我們都愛過他,他也曾給過我們愛,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考兒,原諒一個已經不在的人,對你真的那麼難嗎?原諒他其實也是給自己一條生路,解脫自己,也釋放自己吧,要知道,困住你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你自己……”
我垂下眼簾,止住了哭泣。他拂拂我額頭的亂髮,拍拍我肩頭的雪,又幫我束緊圍巾,然後牽著我走向他的車,邊走邊說:“別想太多,好好過,我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折磨自己。”他幫我開啟車門,將我送入車內,又說:“我這次回美國有很多事要處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希望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一個全新的你,做得到嗎?”
我沒回答他,目光落在一棵落葉松下。樹下直愣愣地站著一個人。耿墨池!我差點叫出聲。他穿了件咖啡色短大衣,繫著米色圍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樹下,想必站的時間不短,頭上和肩上已落滿雪花。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我們的距離不到二十米。
“是你的朋友嗎?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開車吧!”
“OK!”祁樹禮關上車門。車子緩緩從湖邊駛過。從他的面前駛過。漫天的雪花還在飛舞,我看著他的身影在車窗外徐徐往後倒,就像倒一盤錄影帶。我疲憊地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混亂。
回到家已是傍晚,米蘭正在梳妝打扮,看樣子又有約會。這就是她的風格,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約會的心情。她曾說過,一個女人有沒有價值很重要的一個標誌就是有沒有約會,照她的說法,我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因為自從祁樹傑去世,我極少被人約過。耿墨池就從不約我,他要見我總是一句話“你快點來,我的時間不是等人的!”。祁樹禮倒是經常約我,但我甚少應約。我看著描眉畫眼的米蘭,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我們的友情就這麼不堪一擊?只為了一個祁樹禮?
“我明天就搬走。”米蘭邊化妝邊跟我說。
“你要搬就搬吧,隨你。”我還是那句話,心裡卻很痛。
米蘭冷冷地掃我一眼,開始塗口紅。“不好意思,打擾你這麼久。”
“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我也冷冷地說。
“是,我們是朋友!”米蘭語氣很衝,塗完口紅又開始塗指甲油,刺鼻的味道立即讓我的胃一陣翻騰。我跳起來就往衛生間衝。等我出來的時候,米蘭的妝已經化好,光豔照人地坐在沙發上上下打量我,“你最近好像老是吐哦。”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受寒了吧。”我心虛,不敢看她。
“是嗎?那你得多注意了。”米蘭起身朝門口走去,樣子像是心知肚明,臨出門了又甩下一句話,“有麻煩最好儘快解決,別到時候小麻煩弄成大麻煩。”
毫無疑問,她已經猜到了,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她呢?猜到了就猜到了吧,只要那渾蛋不知道,我想我還是有能力解決好這件事的。這是我第二次懷孕,第一次是因為跟祁母慪氣,我自作主張把孩子做了,祁樹傑為此恨了我很久,也許現在躺在墳墓裡還在恨我,怪我沒給他留個後,可是很奇怪,我居然一點也不後悔,真的,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到現在也不知道。而這次呢,我卻意外地有些遲疑,其實很好解決的,往手術檯上一躺就可以了,可是我卻在遲疑……電話響了。這個時候會有誰來電話?
我遲疑著抓過電話,還沒開口,對方就自報家門:“耿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