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NO.5 他送我進精神病院

NO.5 他送我進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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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 他送我進精神病院

我彷彿睡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麼睡過去),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軟的大**,窗簾是拉著的,房間很黑,我看看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我努力在想怎麼會在這,可是腦袋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根本無力思考。我掙扎著爬起來,摸黑開啟門,頓時客廳耀眼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你醒了嗎?”

他磁性的聲音像來自天堂。

我站在門口仔細辨認聲音來自哪個方位,看清了,他就坐在那架鋼琴邊,好像在整理什麼東西,地上丟了很多紙,他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忙自己的。“你睡了幾個鐘頭了,做什麼事這麼累,我叫都叫不醒你……”

“我怎麼會在這?”我搖晃著身子走到沙發邊坐下。

“你暈倒了,那麼多人圍著你,我只好把你帶回來。”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埋頭寫寫畫畫,根本不朝我這邊看。

“現在幾點了?”我虛弱地問。

“凌晨吧,幾點我也搞不清。”

他放下手裡的筆,點燃一根菸,這才朝我走了過來,坐在了對面。他的姿勢還是那麼好看,蹺著二郎腿,慢慢吞吐著煙霧,那張刀削過似的冷峻的臉在煙霧的籠罩下倍感遙遠。“你好像過得不怎麼樣哦,那麼憔悴,像個剛出院的病人……”我聽見他說。

“那你應該很高興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長長地吐了口菸圈,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支著下巴。天哪,他的樣子還是那麼迷人,一雙眼睛格外地犀利明亮,夢幻一樣的光芒瞬間照住了我,讓我無處藏身。“怎麼會這樣呢,離開我你應該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說。

我回避著他的目光,無法剋制的悲傷在心底氾濫。“你不必感到奇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現在只是在呼吸而已,我不是病人,是死人……兩年前我的丈夫跟他的情人一起衝到那個湖裡的時候,我就死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活過來了,其實沒有,這幾年我就是被這個問題困擾不休,搞不清自己是活著的死人,還是死了的活人……”

我說著這些話,自己也不懂,不爭氣的眼淚愴然湧出眼眶。

“你還是這麼憂鬱,一點也沒變……”

他面無表情地審視著我,伸手彈彈菸灰,更深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我感覺他比兩年前瘦了些,但卻滿臉放光,眼神剛毅,那精神氣足以將他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比進地獄。

毫無疑問,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鬱鬱寡歡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擺脫了過去,或者說過去根本沒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活得精神著呢,他活在現在!他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竟可以將自己完好無損地儲存到現在。而我呢,活得像個鬼,既定的現實不敢去面對,只能靠過去支離破碎的一點記憶勉強維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留在了過去!

他現在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啊,兩年前就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陣子就在報紙上看到他的訊息,他被邀請到北京為某鋼琴大賽當評委,組委會為請到這麼個大腕級人物正在各大媒體大張旗鼓地作宣傳呢。他實在是個成功的男人,他享受著這一切,有那麼多人崇拜他,那麼多人圍在他身邊為他喝彩。而我卻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麼糟糕,竟然被人誤會成酒店小姐,大庭廣眾下被一群衣冠禽獸圍攻……我怎麼能忍受跟這個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還不如被那群人當眾踩死算了,或者挖個地洞找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我已經一無所有,決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這麼一想頭腦忽然就冷靜下來,心一橫,艱難地抬起頭對他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站起身,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出客廳來到過道換鞋。

“還愛我嗎?”我猛然聽到他在後面問了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頭上煙霧瀰漫,好像是跟一個鬼說話。

“我早就忘了愛是什麼了。”

這麼說著,我打開了門,身子發輕,鬼一樣地飄出了房間。

天還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無邊的黑暗籠罩,猶如我的心。無數次地幻想過跟他重逢的情景,什麼場合都想過,酒吧、茶樓、商場、飛機上、街頭……無論在哪碰到他,我都設想我的樣子一定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見到他時一定是高昂著頭,像只驕傲的孔雀等待著他因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驚歎和懊悔,可是結果呢,卻是在那樣尷尬狼狽的場景下遇到他,這比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還難堪!

回到酒店我倒頭就睡,睡到後來感覺全身像浸在水裡一樣的冰冷徹骨。醒來後才發現窗戶沒關,外面起了風,米色條紋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並沒有起身去關窗戶,就那麼讓寒風荊條般鞭打著自己。我裹著身子抖成一團,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種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我睡不下去了,飢餓的胃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來開啟酒店房間的小冰箱,裡面除了一個冷麵包,什麼吃的也沒有,拿出那個冷麵包,我也沒去熱,就著一杯冷開水湊合了一頓午餐。我一邊吃一邊在想,很好,就這樣過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現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發現了送到火葬場,幾分鐘後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乾淨呢。

“你是怎麼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個人回去了!”

剛吃完午飯阿慶就給我打電話,責怪我昨晚不辭而別。他們現在正在演藝中心籤合同。我拿著電話直髮愣,剛吃下的冷麵包讓我的胃抽搐得更厲害了。

“還有,你的手機怎麼在一個男人手裡?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慶連珠炮似的追問,全然不顧我在電話這邊痛苦不堪心亂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機,”阿慶又說,“那男人是誰啊?他說是你朋友,怎麼沒聽你說過你上海還有朋友呢?”

“別說了,求你……”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搞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

“考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別怪我多嘴……”阿慶嘆口氣,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裡一直有人,可你看看這兩年,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為這個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就放掉了電話,淚流不止。

想想我跟他的這場愛,完全是一種悲哀,和他分開到現在,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他,只是守著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從不敢換掉家裡的電話,就是怕有一天他會找不到我,儘管他從未來找過我。其實他在長沙有個工作室,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製造很多機會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沒有,跟我一樣按兵不動。但我愛著他啊,見不到他,只能憑心去觸控,我能感覺得到他一直在“注視”我,雖然這兩年他在我的生活裡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可我相信戀人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哪怕看不到彼此,仍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穿越時空的距離包圍著自己,所以我從不懷疑他的愛,如果有一天,這愛不存在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燈盡油枯了。

一晃又過了半個月。

謝天謝地,錄音工作終於接近尾聲,每一個人都顯得很興奮。最後一天錄音的時候,我們還準備了啤酒,準備好好慶祝一番的,結果等我們到了錄音棚,意外發生了,工作人員竟說錄音棚正在用,我們必須等兩天才行。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一直要用到這個月5號的,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錄音了,怎麼能把棚給別人呢?”馮客一聽說要等兩天頭就大了,因為預算已經到了底,再在上海待下去恐怕連回去的路費都沒有了。

“對不起,他們已經包下了整個錄音棚,我們只是工作人員,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太不像話了,欺負外地人是不是,”阿慶也來了火,“什麼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們早就跟你們經理說好了的。”

“對不起,可是你們沒有簽約,口頭上的許諾是不算的。”

“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麼樣?”馮客強壓怒火,儘可能地用緩和的語氣說,“我們來都來了,最後一次錄音,你們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不能!”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們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穿得很時尚華貴的年輕女孩站在門口,雙手抱胸,不可一世的樣子,像打量一群鄉巴佬似地打量著我們說,“這個錄音棚我們已經包下了,很抱歉,你們今天不能用。”

“你是誰啊?”阿慶很不客氣地問。

“我是誰跟你無關,反正你們不能用。”

“呃,我說你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麼這麼沒輕重啊?”阿慶真火了,衝上前雙手叉腰,擺出一副長沙“堂客”的潑辣架勢,“看你的樣子是讀過書的人,可這書讀到屁眼裡去了吧,沒讀好回學校繼續讀,爹媽沒教好叫他們繼續教……”

“你……”女孩顯然沒受過這種待遇,粉臉立即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

“什麼事?”這時旁邊走過來一個男人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那男人,我也是。可是,可是……我瞪著那男人,腦袋“嗡”的一響,像是捱了重重一拳似的,兩眼冒金星,差點栽倒在地。

“你……怎麼在這?”

他玉樹臨風地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問。他也一眼看到了我!

“耿老師,我們已經包下了錄音棚,他們還要用,哪有這種道理嘛?”女孩一見主人來了,立即發嗲,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你給我閉嘴!”耿墨池很嚴厲地吼她一聲,嚇得那丫頭一抖,縮著腦袋再也不敢吭氣,他又轉過頭看著我,“怎麼回事,你們也要用錄音棚?”

“是的,我們跟他們的經理已經說好了的,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錄音。”

馮客很會察言觀色,知道來了個說得起話的人,連忙討好地迎上去,遞過煙,耿墨池禮貌而又傲慢地擺擺手,眼睛還盯著我,“你們錄什麼?”

“廣播劇。”馮客幫我說了。

“哦,這樣……”他點點頭,露了絲笑容(算是客氣),“很難得啊,大老遠地跑到這邊來錄音。”

“是的,我們來得很不容易,可你們上海人好像不太歡迎我們。”我輕聲說。

“要錄音怎麼不跟我說呢?我可以給你安排的。”

見我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臉色立即柔和了許多,目光浮雲般在我臉上溫柔地掠過,我卻感覺被刺了一下似的,很不適應地別過臉。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這才轉過身吩咐旁邊的那個年輕女孩,“小林,去跟肖經理說,讓他們先錄,我們遲一點沒關係。”

女孩很不服氣地橫了我們一眼,一萬個不情願地進去了。

“哦,她是我的助手小林,年紀輕,說話多有得罪,你們別放在心上。”耿墨池突然變得客氣起來。馮客連連說:“哪裡,哪裡,小姑娘嘛,我們怎麼會跟她計較,還請問這位先生,貴姓哪?”

“她知道。”耿墨池指指我。

“考兒,你上海有熟人怎麼不早說呢?”馮客吃驚地推了我一把,“還愣著幹嗎,還不趕緊給我們介紹。”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好看著我,眼神柔軟如波光盪漾。我連忙低下頭,不敢正視,輕聲跟馮客說:“他是耿墨池先生,演奏《愛》的系列曲的……”

“喲,原來是耿老師啊,失敬失敬,”我話還沒說完,馮客就伸出了手,“知道,知道,太知道了,您的音樂在我們湖南那邊很受追捧啊……”

“是嗎?”耿墨池客氣地跟馮客握握手,很有分寸地笑了笑。

“是啊,很多人都喜歡你的音樂,”馮客如是說,“當然,這還得感謝我們的白主播不遺餘力地推廣啊,你的每一首曲子都不止一次地被她在節目裡用過……”

“哦?”他看著我,眉毛奇怪地揚了起來。

我立即窘得滿臉通紅,有一種被人揭穿老底的難堪。

“是的,是的,”阿慶也搶著說,“她可是你的忠實樂迷,不僅在節目裡放你的音樂,還把你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的玻璃下,沒事就看著照片發呆呢。”

我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耿墨池卻得意地笑著,那表情分明在說,怎麼樣,你還是忘不了我吧?

最重要的時刻終於來臨,當最後一段錄音結束時,馮客在玻璃房外帶頭鼓起了掌,是為我的完美配音鼓掌,也是為我們終於完成了這項艱鉅的工作鼓掌。耿墨池卻無動於衷,像尊雕像似地坐在那,冷漠地看著我,面無表情。

“沒看出來,你這麼會演戲。”趁著大家在歡呼,他湊過來忽然說了句。

“謝謝,不過你比我更會演。”我冷笑著答。

這個時候肖經理進來了,跟馮客結賬。

“多少費用,我們馬上付清。”

“五萬。”肖經理客氣地說。

“這麼便宜啊?阿慶,付賬!”馮客簡直樂壞了。阿慶連忙從隨身帶的包裡掏出一包錢遞給肖經理,肖經理只瞟了一眼,並沒接,忽然笑了起來,“是五萬美金,馮先生。”

“什……什麼,五萬美金?”馮客叫了起來,“怎麼會這樣,剛開始不是說好了嗎,什麼時候變成美金了?”

“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我們這裡的裝置全都是進口的,錄音人員也是從國外請來的,因為很多境外機構到我們這裡錄音,所以我們一直都是按美元收取費用的。”肖經理耐心地解釋說。

馮客的臉立即慘白,大顆的汗珠在額頭滲了出來,我們全傻了。“如果……我們交不起這筆費用怎麼辦?”馮客到了這份上什麼都顧不上了。

“那不好意思,如果交不清費用,你們的錄音母帶就不能帶走。”

“這,這怎麼可以?”

“對不起,我們也無能為力,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為你們的錄音熬了很多夜,這個費用已經是很優惠的了。”

馮客閉上眼差點背過氣,場面一時陷入僵局。

“記在我的賬上吧。”一直在旁觀的耿墨池這個時候發話了,很輕鬆地對肖經理說,“把他們的費用記在我的賬上,讓他們把母帶帶走。”

“這……”

“怎麼,不可以嗎?你怕我也付不起?”他眉頭一皺,立即吩咐旁邊的助手,“小林,馬上去銀行提五萬美金!”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肖經理連忙擺手,“你誤會了,耿先生,你是我們的老客戶了,怎麼會擔心你付不起呢,誰不知道你耿大師的身家啊。”

耿墨池笑了,“那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問題了。”肖經理雙手一攤,轉過臉對目瞪口呆的馮客說,“馮先生,你可以把母帶帶走了。”

馮客是真傻了,愣在那連謝謝都忘了說。

我卻是無言以對,像是突然被凍住了般動也不能動。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得意的總是他,落泊的總是我?先是大庭廣眾下被人當成酒店小姐,如今又淪落到要靠他來施捨為同伴解圍,也許他是真的出於好心,但我一點也不感激他,想想這兩年我在他眼裡算什麼!算什麼!恍惚間,我感覺到一種被人剝皮後的灼痛,痛到全身的神經和感知系統都已失去了知覺。我想我是完了,沒救了,兩年前離開他時尚且還保留了最後的自尊,現在卻是一點不剩地被他掠奪過去,我上輩子欠了他什麼,讓他這輩子死死地追著我討,我是曾經詛咒過祁樹傑,可是對他的詛咒沒靈驗,卻報應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試圖跟我說話,但我以傷心欲絕的冷漠回絕了他,走出錄音棚的時候,我聽見肖經理很不識趣地問他:“耿先生,她是你朋友啊?”

“不是,”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她是我丟失了的……愛人。”

我裝作沒聽見,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過,他的目光追隨著我,低聲說:“你的手機還在我那……”

我知道他的意思,沒理會,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晚飯的時候,馮客不停地打聽我跟他的關係,說我怎麼不早找他,甚至還要我去請他為我們的廣播劇寫曲子。我呆呆地看著滿桌菜餚沒出聲,靈魂出了竅般空前絕望。阿慶心裡卻很明白,在桌子底下用腳踹馮客,少根筋的馮客大叫:“你幹嗎踹我?”

“對不起,我胃不舒服,先上去休息了,你們吃吧。”

我起身告退。回到房間,我一頭栽在**用枕頭矇住臉,不想讓淚水流出來。阿慶進來後並沒打擾我,善解人意的她只是說:“明天就要回長沙了,有什麼事還是要及時去處理為好。”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要我去。可是我能去嗎?想想他是多麼的驕傲,明明自己想見我,卻找出還手機的藉口。他一定是料定我不會去見他才這麼說的,他怕被我拒絕,這個男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放不下他骨子裡那根深蒂固的驕傲。所以我才肯定他是愛著我的,否則他不會在我面前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是不拿正眼看我。他見到我時的劇烈心跳我隔那麼遠都聽得到,可他就要擺出漠不關心的臭架子,他這麼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懂欲蓋彌彰的道理!

那好,我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面前能撐多久。主動去見他一次,我不相信我會死掉。可是下了樓我才發現,路面全是溼的,天空冷雨紛飛,刺骨的寒風將街上的落葉攪得團團轉。我吸吸鼻子,沒打算上樓拿傘加衣服,抱著雙臂徑直上了一輛巴士。我記得他住的那個地方叫世錦花都。一車的人好奇地打量我,他們都是厚毛衣厚外套,只有我一個人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冷衫,白色的裙子也是飄飄的,很顯然我還是夏天的裝束。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的遲鈍不僅表現在感情上,我對周遭的一切都反應遲鈍,包括季節的輪換,我常常夏天穿春天的衣服,到實在熱得厲害了才發現,哦,已經是夏天了啊,這才懶懶地去換裙子。明明才穿上裙子沒兩個月,怎麼突然又是秋天了呢,這時間過得是讓人愈發地遲鈍了。

世錦花都在靜安寺附近,可是我坐了兩個鐘頭都沒坐到靜安寺,一問才知道是坐反了方向。於是趕緊下車,雨卻是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點打在身上像針刺,我並沒有像街上很多沒帶傘的人那樣狼狽地奔跑,而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到馬路對面的站臺搭車,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那種針刺的感覺,麻麻的,讓我找到一點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世錦花都是很高尚的住宅區,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居然不讓我進去,攔著我問要找誰。我說出名字,他才疑惑地打電話給業主,得到確認後才放行。

我按響門鈴沒到兩秒鐘,門就開了,顯然他已經知道我來了。可是當他開啟門的時候,瞪大眼睛將我上下打量個遍,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一身夏衣渾身溼透的女人就是我。

“你不認識了嗎?”我哆嗦著嘴脣說,嘻嘻直笑。

耿墨池一把拽過我,關上門,又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你沒病吧,這是什麼天氣,你穿成這樣,難怪保安不讓你進來。”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到雪白的布沙發上抱著雙臂央求說,“給我杯熱茶好嗎?”

他深深看我一眼,進了廚房。我捧著他遞過來的熱茶並沒有急著喝,而是緊緊地抱在手裡,貪婪地汲取著茶杯散發的有限的熱度。他在我對面坐下,目光若即若離飄飄忽忽地散落在我臉上。

“你真的很冷嗎?為什麼穿這麼少?”

“還好啊,我不是覺得特別冷。”我虛弱地笑著說。

“你瘦了好多……”

“瘦點好,瘦點好。”

“換件衣服吧,你會著涼的。”說著他就起身拉我進臥室,從衣櫃裡找了一件粉紫色針織衫遞給我。“將就著穿吧,這還是你以前留下的,等你暖和了身子我再出去給你買兩件厚點的衣服。”

“謝謝。”我拿過衣服,也沒看他,背對著他換下身上的溼襯衫。

“你以前從來不當著我的面脫衣服。”他在我的身後說。

“是嗎?我怎麼不記得了?”我殭屍一樣地套上軟軟的針織毛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為什麼是這個樣子,你不能生活得好些嗎?”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自由,不是嗎?”

“我以為你生活得很好的……”

“也還不錯了,就是悶了點,沒人理我沒人注意我,想吵架都找不到物件,”我真的是瘦了很多,以前很合身的針織衫現在穿在身上像套了件睡衣,我走到臥室的落地窗邊,背對著他說,“你看上去好像過得不錯,事業也那麼好,我很高興……你過得比我好我很高興……”

“好與不好只有自己心裡清楚,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墨池,我覺得很奇怪……”

“什麼?”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興,你這麼成功……其實在見你之前我不是這麼想的,我想象過無數次遇到你的情景,每次都是你很狼狽,有一次甚至還幻想你流落街頭賣藝了……可是真的見到你了,看你生活得這麼好,我居然很高興,如果你真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我肯定是難過的……”

“你恨我……”

“當然。”

“現在呢,還恨嗎?”

“……”

我說不出話來,覺得胃裡一陣**,像是有刀子在刮一樣,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這痛就會蔓延到心上,我的舊傷口又要發作了。

“我知道……你還是恨著我的……”

“我早已無愛也無恨了。”

我悽然佇立在窗前,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心中蔓延開來,我總是這麼哀傷,即使此刻面對讓我魂牽夢繞的男人,我還是沒辦法放下包袱,儘管在內心我是期待著他對我救贖的。

“把臉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好嗎?”他在我身後說。

聽他這麼一說,我猛地用手矇住臉,這幾年淤積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決堤般傾瀉而出,舊傷口毫無保留地被血淋淋地撕開了。

“別看我,我的樣子見不得人的,給我留一點自尊好不好,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了……你走開,走開,我不想讓你看,我的樣子很難看……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我也知道我應該比你生活得更好,可是生活還是一步步地把我逼成了這個樣子,真希望一輩子不要再見到你,雖然我很想見你,都快想瘋了,可我知道一見你我就控制不住傷心,我總是很傷心,十幾年前就是這樣了,十幾年前的錯誤延續到今天,我總是在走過之後才發現自己錯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輕,根本沒有痊癒的可能……”

我捂著臉痛哭失聲,無邊的黑暗和絕望讓我渾身發抖,我想不通人生的規則怎麼如此殘酷和無奈,我活得好孤獨,總是不夠清醒,無法判斷,失去方向,一不經意一不小心走錯了路,再回頭時已到了懸崖絕壁。

一雙大手從背後伸過來箍緊了我,他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魂牽夢繞的聲音真實地鼓動著我的耳膜。

“現在再談什麼對錯已經沒有意義,我們兩個可憐的人,在那麼一種情景下走到一起,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即使不是因為祁樹傑和葉莎,我們還是可能會碰到,雖然這種方式讓你我痛不欲生,但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你又何必對怎麼碰到的耿耿於懷呢?”

“不,你不瞭解,”我拉開他的手猛地轉過身,瞪大眼睛,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你永遠不會了解,就是這樣一種相遇讓我無法確定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我看不清你內心的想法,你也從來沒讓我看清過,現在你站在我面前,你能大聲地告訴我你當初跟我在一起真的是因為愛嗎?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愛,別以為我沒有自知之明……”

“你想說什麼?”他隔著半步的距離審視著我,咄咄逼人,“你不就是想說我當初跟你在一起就是想報復祁樹傑對嗎?你怎麼這麼幼稚,為了一個死去的人,我犯得著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殺嗎?我對你的感情跟他們無關,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錐子一樣銳利的目光直紮在我的臉上。他對我的感情?他對我還有感情?天哪,兩年形如陌路,他居然還說對我有感情?

我瞪著這個謎一樣的男人,淚水自心底滲出,我想我是憤怒的,對他永不原諒的憤怒!我抱著雙臂倚著冰冷的牆壁,一字一句地說:“可是你從來沒想過要我明白,你從來就不考慮我的感受,如果你對我有愛,兩年來你為何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你來說算什麼,你怎麼跟我解釋?現在看到我如此落泊,你又良心發現了,你說的話鬼都不信,我更不信,你根本不曉得我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你知道嗎?你想象過嗎?”他逼近我,目光突然燃成了一把火,好像比我還憤怒,“你就知道你自己如何地痛苦,如何地落泊,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麼過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風光,簡直是比神仙還逍遙快活?”

我被他的樣子嚇著了,本能地後退兩步。他卻衝上前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搖著,像搖一棵垂死的樹。

“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我對你有沒有愛,我的眼睛裡全有……你這個白痴一樣的女人,折磨了我這麼久,居然還懷疑我對你的感情……”說著他一隻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臉高高地抬起,歇斯底里地咆哮著,“我真不明白,我怎麼喜歡你這麼個莫名其妙反應遲鈍精神錯亂的女人,你確實有自知之明,你沒有一個地方值得我去愛,可是……見鬼,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愛著你,沒有理由,比你還神經錯亂,放著身邊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唸經一樣的在心裡念你的名字,老天怎麼這麼沒道理,把你扔進了我生活。兩年來我努力得多麼辛苦,想徹底地甩掉你,誰知在希爾頓酒店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費了,你讓我更加神經錯亂,從昨天到現在,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電話來我聽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號碼,從來也不敢換,怕換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又是一個驕傲的瘋子!我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時候我只能感嘆命運的不可捉摸,安排我們相識,又讓我們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抹平這道鴻溝,卻被彼此的驕傲將距離拉得更遠,兩年了,只要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稍稍讓點步,打個電話給對方,我們又怎會落到今天這種相逢不相認的悲涼境地。

“你為什麼不說話?理虧了是吧?”他吼著,我的沉默讓他得寸進尺,更用力地拽緊了我的身體,幾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白考兒,兩年來我為了心中的這份愛日夜煎熬,原以為你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你還是這麼頑固不化,你到底讓我怎麼辦?是殺了你,還是殺了我自己?說呀,給我指一條路,告訴我怎麼做才能讓你正視你我的感情……”

他這麼說著,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衝動而變得猙獰,我在他的兩手間縮緊了身體,哆嗦著看著他,忽然就冷靜下來,他對我做過什麼,我可以置之不理了,可我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他還說愛我的話,這比拿刀子挖我的心還讓我痛苦一萬倍。想想兩年來我受過的苦,難道就是他一句“愛你”的話就可以抵消的嗎?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愛就那麼不值一文?不,這絕不可以,我不會被他模糊自己的意志,哪怕此刻被他捏死在手中,就像捏死一隻螞蟻,我也要保持清醒!

可是……我怎麼了,我怎麼兩眼發黑,他還在說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清,只是本能地抗拒著在他手中滑坐在地上,像是一個垂死的病者被扔進了冰窖,沒命地抽緊身體,就快要停止呼吸。我想我要死在這個男人手裡了,他就是這樣,以為拿性命來跟我搏殺就能得到他期望的愛,就算是把大家一起拖入墳墓他也全然不顧,這真是讓我絕望得透頂,哪裡還能保持清醒,耳邊嘈嘈雜雜,處在這紛爭的世界,我就算被他拖進墳墓只怕也難得安息。

“你怎麼了,喂,你怎麼了,考兒,考兒……”

恍惚中我聽見耿墨池在大叫,他是想把我叫回人間嗎?感覺他好緊張的樣子,拼命地搖著我的腦袋,拍我的臉,我意識模糊地看著他,覺得他那張臉竟比我夢中見到的還要縹緲而遙遠……我病了,從身體到心。

住了半個多月醫院後,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請了兩個人照顧我,一個是保姆,一個是從醫院請來的小護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時候,就是這兩個人在公寓裡陪著我呼吸。經過這場大病,我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沒什麼話講。我還是不能原諒他!

其實這兩年他過得並不輕鬆,表面是風光,但他從未在我這裡贏得勝利,即使當初一腳踹開我,也沒有表明他就是贏了,兩年來我從未主動找過他或給過他隻字片語就很讓他的自尊心受挫。現在是多好的機會啊,他必須要徹底地控制我從而挽回曾經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裡,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不能保持尖銳的個性,只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體鱗傷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會容許自己失敗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這期間從長沙傳來訊息,我們錄的那部廣播劇大獲成功,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已經開始在排練舞臺劇了,預計年底就可以與觀眾見面。而馮客做完這一切後果然如他事先說的那樣,從電臺辭職了,現在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為他的理想奮鬥。出乎意料的是,老崔並沒有強行挽留他,老崔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時說:“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捨不得,但後來一想,他還年輕,我沒有理由阻礙他的前程。”

“那麥子呢?”

“別提那死丫頭,真沒出息,算我白養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兒就來氣,“馮客走了不到半個月,她也跟著去了北京,也進了電影學院,說是學編劇,你說她的專業是金融,跟編劇八杆子都打不著,她學那玩意幹什麼!”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你應該理解。”我由衷地說。老崔嘿嘿地笑,感嘆道:“是啊,這丫頭身上那股子勁跟我當年真是如出一轍。”

“要不她怎麼是你女兒呢。”

我瞭解老崔,嘴上說得那麼狠,其實內心很欣賞女兒,更欣賞拐走他女兒的馮客。我給馮客打電話,說起這事,他在電話裡哈哈大笑,“有什麼辦法呢,你說,老崔的閨女這麼大歲數都嫁不出去,他對我有恩啊,於情於理我都得幫他卸下這個包袱吧……”

這個臭小子,得了好還賣乖!

“我說考兒,你等著啊,等我在電影學院學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馮客很是煽情地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到時候咱不搞什麼廣播劇了,咱拍電影,你是編劇,我是導演……”

我沒有說話,趕緊捂住話筒,生怕馮客在那邊聽到我的哽咽聲。馮客他哪裡知道,我現在哪還有什麼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無望的愛情吞噬絞碎,抑鬱症捲土重來,失眠如惡魔般纏上我,厭食讓我面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幾天不梳頭,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大把的頭髮脫落……而耿墨池對這一切毫無所知,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歸,只是偶爾抱怨:“你晚上怎麼老是不睡啊,在陽臺上晃來晃去的嚇死人。”或者也會說,“怎麼回事,家裡怎麼到處都是頭髮,你不知道叫保姆收拾乾淨?”

因為很少回家吃飯,他當然也不知道我每天的進食少得可憐,有時候甚至是幾天不沾米。他連跟我吵架的時間都沒有!

“別吵好不好,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你想怎麼著儘管跟我說,你都跟我吵了這麼多年,現在不還是在我身邊嗎?”每次我想衝他發火的時候他總這麼說。他的意思我懂,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再怎麼折騰肯定也逃不過他對我精神和情感的桎梏,除了接受,我別無選擇。

我是可以接受,畢竟內心我是愛著他的,可是天知道他是個多麼難相處的人,挑剔、苛刻、古怪、多疑……從前能容忍他,是因為我被愛迷失了方向,他的所有缺點我都看不到了,被淡化了,愛情讓人盲目啊!可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還敢談什麼愛情,什麼“給你想要的一切”,我要的他永遠給不了,而他要的我也沒有!

他想要什麼呢?

他想要自己的女人精緻得體,最不喜歡女人亂糟糟的樣子,我偏偏就是,頭髮像雞窩,身上的衣服從沒穿利索過,更別說穿上櫃子裡那些他給我買的名牌衣物;他喜歡女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舉止優雅談吐含蓄,我偏偏是那種一站就要倒一坐就要靠的沒型沒款的女人,丟三落四,迷迷糊糊,一天到晚神經質……每次他都恨得牙根直癢,特別是那次帶我出去應酬給他丟了臉後,他更是咆哮如雷,回來就大罵:“你白長了一張好臉蛋一副好身材,你看看你的樣子,看看你的樣子,像個從棺材裡拖出來的千年女屍,你怎麼就不能爭口氣……”

可是無論他怎麼指責我,我就是麻木不仁,死不悔改,他不會為我改變,我也不會遷就他,兩個人的冷戰常常讓偌大的房子冷得結冰。後來他待在家裡的時間更少了,除了睡覺,他幾乎不再跟我正面接觸,省得見了煩,我是死是活跟他不相干。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會以為我是發瘋鬧著玩的,他根本不知道長久的冷戰已經讓我的精神遊離在崩潰的邊緣。我真的快發瘋了!

“你不理我可以,覺還是要陪我睡的,”可是他居然還這麼跟我說,甚至還頗為不解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奇怪,我什麼都可以換,就是換不了女人,除了你,我對別的女人怎麼就沒有**呢?我還就喜歡你這鬼樣子,難道這就是愛?”

虧他說得出口,他對我的愛?!

“算了,算了,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只要我回來在**找得到你就可以了。”那天他無奈地擺手說。

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我異常的沉默,特別是一連幾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他開始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一種深層的恐懼在他英俊的臉上突現出來。“怎麼了,考兒,”他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別嚇我,你沒事吧?”

第二天,他就帶了個人回來,姓聶,是個心理醫生,在霞飛路開了家診所。我見到那個人立即像見了魔鬼,因為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他跟我作心理問答的時候,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做噩夢的嗎?”

我瞪著他,點點頭,那鋸子一樣的目光頓時讓我驚懼萬分。多少年來,從沒有誰問過這樣的問題,小時候,母親倒是為我晚上老做噩夢的事求過符,長大後她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可是噩夢卻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光顧我的夢境,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你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嗎?”聶醫生在我道出夢境後問我。

“不知道。”

“只有一個原因。”

“什麼?”

“你害怕,或者說你總在逃避著什麼,可能這跟你曾經經歷過的人和事有關,”聶醫生眼睛死死盯著我,目光直穿入我的胸膛,“你一定被周圍的人和事傷害過,所以你害怕跟周圍的人接觸,跟他們接觸你會比單獨待著更孤獨,會覺得窒息,覺得無所適從,覺得恐懼,其實你心裡很希望別人來關心你,接近你,但你的潛意識又在排斥這些……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你患有社交恐懼症,至於程度,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我沒病!”

“病人從來不說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沒病!”

“你看,你的這種表現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礙,”聶醫生微笑著說,“你應該配合我,這樣才能醫好你的病……”

“我說了我沒病!沒病!”我跳起來,揮著手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一樣,“你才有病,你們都有病……”

聶醫生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對旁邊的耿墨池說:“耿先生,白小姐的情況很嚴重啊,你應該跟她多溝通,否則以她現在這種狀態只有惡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顯然他相信了醫生的話。

無論我如何地據理力爭,他就是寧願信醫生的話也不信我的話,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我有沒有病他居然看不出來,我承認我的精神狀態是有些問題,但這就是病嗎?如果這是病,那我豈不病了很多年,從祁樹傑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遠,大學那場戀愛失敗後我就病了?天哪,原來我一直是“病”著的!

我真是氣瘋了,整天在家裡摔東砸西,我越這樣他們越以為我有病,他們越以為我有病我越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沒有病。結果是惡性迴圈,當有一天我從廚房裡摸刀要砍那個該死的護士時(是她建議耿墨池給我看心理醫生的),我在他們的眼裡已經是個貨真價實的病人了,當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進行短期的治療。

耿墨池親自送我去的,當他給我辦完入院手續送我進病房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鐵門將我和他徹底地隔開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獄,我想我活不了了,連最愛的男人也把我當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著,這麼想著,心中的傷口又汩汩地湧出血來,眼中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流。

“不,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我抓住鐵門拼盡全身的力氣悲號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鐵門上,唯恐一撒手,就要墜下萬丈深淵。

“不要這樣,考兒,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沒了先前的冷漠,呻吟著叫出聲,隔著鐵門,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時也看到了他鐵一樣冰冷的決心。這就是我抗爭的結果嗎?難道我無畏的抵抗最後只能是被當做病人關在了這裡?或者是我們的愛生不逢時,今生今世註定不能兩情相依只能隔岸相望?為了守望這份愛,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們怎會如此不幸?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病死在長沙,起碼那是自己的故鄉,身邊有親人陪著,我不想客死他鄉成為遊蕩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只能淚眼朦朧地目送著他離開,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冰冷的背,像一堵牆,阻斷了我心裡所有的希望,縱然是萬箭穿心,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無力改變什麼了,我只能安靜,否則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扇鐵門。

我在裡面住了多久我一點都不清楚,耿墨池說是兩個月,我感覺卻是兩個世紀,甚至是更長。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怎麼總是這樣迷離飄忽,總是把自己逼到絕境。一如我的思維,也是介於夢幻與真實之間。雖然我真實地生活在瘋人院裡,但我對裡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現在要我回想裡面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感覺上像是記憶出了斷層,在裡面兩個多月的生活沒來由地消失在大腦裡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時候深入地去回憶,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過這麼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懷疑經歷的真實性。

我只記得耿墨池是在中秋節的時候把我接出去的,沒有把我帶到靜安寺那邊的公寓,而是載著我駛入一條陌生的林蔭道,整條路清靜幽雅,有很寬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樹。

“這是哪?”我張望著問。

“哦,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家裡的一處老房子。”說著他已將車停到了一處威嚴肅穆的褚紅色鏤花鐵門前。“我母親從國外回來了,她想見你。”他幫我開啟車門時說。

我一下車就看到鐵門邊的牆上掛著塊精緻的木牌,上面刻著“夏宅”兩個字。這應該是姓夏的人家住過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這夏姓是怎麼一回事?

房子是那種舊時代典型的尖頂小洋房,有三層,紅瓦白牆,屋頂上還有個煙囪,窗戶也是圓拱形的,二樓和三樓都有褚紅色半圓形鏤花鐵欄陽臺,或紅或白的**開滿陽臺,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陣陣清香。我仰著臉貪婪地吸著空氣中瀰漫的淡淡香味,感覺精神頓時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記得兒時住過的小院裡也種滿**,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愜意的記憶就是那滿院的**香,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唯有那**香在我心間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親在客廳中已等候多時,我瞪著沙發上那個端坐的美婦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那就是他的母親?怎麼那麼年輕,看上去四十歲還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體的白色連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開衫,高雅端莊的氣質顯露無遺,她並沒有留中年婦女慣有的短髮,而是一頭烏黑的捲髮順著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張臉,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淡紫色口紅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無縫,她那麼姿態優雅地端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到她對面。

我侷促地坐下,緊張得頭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邊的沙發坐下,我偷偷看看他們母子,那種優雅和高貴顯然是與生俱來的,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這更讓我倍感壓力,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傭人從客廳的一側走出來,一路碎步,輕手輕腳地來到沙發邊給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請喝茶。”

我點點頭,連謝謝也沒說,端起茶就要喝。

“很燙,等會兒。”耿墨池冷不丁在旁邊提醒道。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嚇我一跳,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得我差點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這麼毛手毛腳……”耿墨池責怪道。

“沒燙著吧?”耿母忙站了起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還好,不是很要緊。”說著又吩咐老傭人,“劉媽,快拿冷毛巾來。”

我感激地看著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母性的光環和那香氣相得益彰,讓人從心底被軟化。

“你年紀不大吧?”耿母笑著問,坐到了我身邊,慈愛地撫摸了一下我亂糟糟的頭髮。

“我……二十八了。”我還是很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來,“在國外,沒有哪個女孩子會主動說出自己的年齡呢。”

“媽,她就這個樣子,你別見笑。”耿墨池掃我一眼,很無奈的樣子,好像我很丟他的臉。

“怎麼會呢,我很喜歡,她一進來我就很喜歡,”耿母仔細地打量我,忽然像發現什麼奇珍異寶似地說,“墨池啊,你不覺得你的這個女朋友很像安妮嗎,不是長得像,是這氣質像……”

“她有安妮漂亮嗎?”耿墨池斜眼瞅著我,很不以為然。

“你看你,哪有當著女朋友說這種話的?”

“沒關係,反正我在他眼裡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說。

“你看,你看,說話的語氣更是像。”

“安妮是誰?”我好奇地問。

“哦,是我女兒,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釋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晚飯的時候,耿母還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現在明白了,墨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耿母忽然說。

“為什麼?”

“他自己心裡清楚……”耿母把目光轉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種我看不懂的憂傷和憐愛。我也看著他,不知道他心裡清楚什麼,事實上他心裡想什麼我又什麼時候明白過。

“媽,別亂說。”耿墨池面露不快,從容不迫地吃著盤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飾著什麼,我感覺得到。

吃過晚飯,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間說話。她的房間有著跟她身上一樣好聞的味道,房間裡纖塵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紗簾,梳妝檯上的古董花瓶裡插著新鮮的**,是我最喜歡的**香。

“你跟墨池認識多久了?”耿母牽我坐到床邊問。

我想了想,說:“兩年多吧。”

耿母嘆口氣,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這麼多年了,我從沒看見過他對一個女人像對你這麼認真過,就是葉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嗎?我好像沒覺得,他總是……”

“他就是這個樣子,脾氣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親一樣。”耿母忙給她兒子辯護,“他這孩子從小就很孤僻,待人處事都很獨斷,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這樣,一旦認準一個人就怎麼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瞭解他,兩年前我就從他嘴裡聽說了你,當時也沒太在意,後來他沒再提起過你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但他的情緒一直很不好,整個人鬱鬱寡歡,身體也弄得很差……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去紐西蘭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頭下看見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為你才變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帶在身邊,而跟他共同生活過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卻從來沒帶過,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裡的分量……”

我低下頭,淚水霧一樣地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對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讓他那麼魂牽夢繞,今天見了你之後,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兒子心裡的那份感情……”耿母說到這眼眶變得溼潤起來,那雙雖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憂傷,“墨池從小就不是很開心,可能是沒有父親的緣故,他跟周圍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在鋼琴裡,小時候教他彈鋼琴原本是想讓他有所寄託,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與願違,鋼琴彈得再好榮譽獲得再多他還是不開心,跟葉莎結婚的幾年裡,我也很少見他真正地愉悅過,作為一個母親,我畢生的願望並不是期望他成為一個多麼偉大的音樂家,而是希望他真誠快樂地生活,別像我,一輩子生活在憂鬱裡……”

“您為什麼憂鬱呢?”我忽然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一言難盡啊,我們上輩人的事,你們這一代人是不會了解的。”耿母看著我直搖頭,母親一樣地撫著我的頭髮說,“答應我,考兒,留在墨池身邊吧,我看出來了,只有你才能讓他真正快樂,也許他的脾氣不那麼好相處,但他的心裡有你啊……可能你覺得我很自私,為了兒子不顧別人的感受,可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很無助的母親,很多事情你都不瞭解,他對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對我也很重要,可是他總是傷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陣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試著跟他溝通,你們會找到彼此的相通點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說,“去吧,他在房間等你,你們好好談談……”

耿墨池的臥室在走廊的最盡頭,推開門進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頭看書,柔和的燈光讓他的臉顯出異樣的安詳和溫柔。

“我母親跟你談了什麼?”他沒抬頭,眼睛盯著書本問。

“她要我嫁給你。”我看著他說。

“是嗎?”他翻過一頁書,還是沒看我,“你答應了嗎?”

“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又不是你,我怎麼知道?”

他這麼說,其實是很沒底氣,他怕我拒絕。

“我當然會答應,我那麼愛你……”

他猛地抬起頭,滿臉驚訝,這還是我頭一次真切地說愛他,兩年的糾葛與鬥爭,聽到這樣的話他以為我又犯病了,但他還是笑了,放下書本,拍拍身邊的枕頭,示意我過去。

我鑽進溫暖的被子,他抱著我一下就變得衝動起來,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著吻我的臉、脖子、肩膀……“我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終於說了,再說一遍……”

“我愛你,墨池。”我這麼說著,淚水滑落眼角,弄溼了他的肩膀。

“我也愛你,也愛你……”他吻著我的淚,將我緊緊擁在懷裡。

半夜醒來,枕邊空空的,我爬起來找他。

房子裡很黑,我光著腳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出了臥室,感覺樓下開著燈,但我沒有下樓,耿墨池跟他的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我不想貿然打擾。

“你打算怎麼辦啊,她的病……”耿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個葉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孩子很可憐,很孤獨,很像小時候的安妮,讓人忍不住想溫暖她……”

“所以我才要帶著她,到哪都帶著,不會再讓她離開我半步。”耿墨池在抽菸,紅色菸頭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沒病,病的是我。”

“這孩子,怎麼說這種話?”

“我說的是實話,我比她病得厲害,比她更害怕孤獨,害怕這個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沒有給你完整的童年。”

“不,媽,我怎麼會怪你呢,這種恐懼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長長地吐口煙,仰著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他的心在割裂,“從小我就跟周圍的人合不來,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麼都不缺,卻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有什麼東西屬於自己……後來遇到她,覺得終於可以擁有一份真情實意的愛,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擁有她,只要她能屬於我,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墨池!”耿母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你當著我面說這種話不是要我的命嗎!”

耿墨池沒理會母親,繼續說,“所以我要帶她去法國,一輩子不再回來,不給她任何的機會離開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聲飲泣起來,哀哀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小樓裡倍感淒涼。

“媽,你知道我的情況,說不定哪天就……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刻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會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菸頭越來越暗,隨時都會熄滅,猶如他對自己的希望,“也許我這樣很殘忍,可我顧不得這麼多了,我離開這個世界後,我會還她自由,但這之前,她必須在我身邊。”

“可她不願意怎麼辦?”

“不願意也得願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這樣會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媽,有時候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麼病著,這樣我才能更近地接近她,照顧她,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因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會渾身帶刺,讓我根本無法近距離地接觸她。”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做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我護照都辦好了,過兩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麼辦,你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

“不管了,反正我怎麼做他們也不會喜歡我,再說我又不是把他們女兒給賣了,我是帶她去法國定居,過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還回來嗎?”

“我說了,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她回來,我死了,她才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