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等待燃燒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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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4 等待燃燒的火柴
第二天早上,馮客開著他的愛車“拖拉機”來接我,這是他去年不知從哪淘來的一輛快報廢的北京吉普,坐在上面能感覺到各種零件在唱歌,喘喘咳咳,搖搖擺擺,像個久病不愈的老頭,走一步就不知道還能不能邁出下一步。而他還當個寶似的逢人就說“上哪,我送你”,臺裡同事又不好掃他的面子,只好勉為其難地委屈自己坐上去,除了老崔家的麥子,誰也沒覺得坐他的車是享受。麥子呢,放著好人家的寶馬賓士不坐,偏偏就喜歡坐我們馮導演的“拖拉機”,哪怕是即刻散架也覺得幸福,據說她就是坐這“拖拉機”坐出的感情。所以千萬不要以貌取人,包括車!
今天是週一要開例會,馮客拉著我先去談一個贊助,趕回臺裡的時候已經遲到了,進會議室時兩人的臉色比外面的水泥牆還灰暗。我們話都不願說,贊助的事又泡湯了!沒辦法,人家一聽說是贊助廣播劇馬上就很客氣地抽身告退,現在的人太現實了,都知道廣播劇帶不來什麼經濟效益,自然不會給你免費的午餐。而距離去上海錄音的時間越來越緊,一晃眼國慶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贊助的兩萬,我們一無所獲。馮客急得團團轉,會上老崔問他糧餉準備得怎麼樣了,他非常誠懇地對老崔說:“崔臺,你還好意思問,我頭髮都快愁白了,就差沒去賣身為奴了。”
會場一陣爆笑。
“只怕你想賣還賣不起價呢。”死黨文華又開始擠兌馮客。
“你想賣給誰啊?”旁邊的人也跟著起鬨。
“只怕是倒貼吧……”
“那確實……”
馮客沒理會,一本正經地把臉轉過去對老崔說:“要不老崔,我賣給你得了,你給我撥點經費,我兩年不拿薪水,白給你幹活。”
老崔扶扶眼鏡瞅了眼馮客,也一本正經地說:“賣給我可以,我家麥子正好看上你了,你就上門來給我做女婿吧。”
全場笑趴倒。
晚上回到家,我打電話給米蘭,要她再給我出出主意,她在電話裡高深莫測地樂,忽然說:“你就沒想過找他?”
“誰啊?”
“還能有誰,”米蘭說,“祁樹禮唄。”
“不可能!”
“他得罪你了?”
“那倒沒有。”
“那為什麼不找他?他可是真正有錢的主,拔根汗毛夠你錄十個廣播劇……”米蘭一說起祁樹禮就格外興奮,“你去找他絕對沒問題,工作上的事嘛,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錢。”
我沒吭聲。米蘭的興奮讓我不好說什麼。自從上次在酒會上認識祁樹禮後,她就變得異常興奮,這種興奮在酒會那天就表現出來了。但米蘭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她雖沒對我透露什麼,私下裡卻已經開始“行動”了,她不僅很快摸清了祁樹禮的來頭和家底,還尋找和製造一切機會接近他,只可惜收效甚微,這位祁先生顯然是閱人無數,根本沒把米蘭這樣的丫頭片子放在眼裡,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給她機會,既禮貌客氣,又不失傲慢和冷靜,一向把玩男人於股掌的米蘭這回算是遇到了對手。
我有時候也給她潑冷水,叫她別太當真,說祁樹禮這個人城府很深,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可她跟我一樣,天生就喜歡跳火坑,別人阻攔不得,越阻攔越視死如歸。米蘭對我的好言相勸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是不屑一顧的,在她看來,祁樹禮這條大魚志在必得。我當然只能祝她好運了,漂了這麼多年,也許這一次她是認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只能接受她的建議,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錢,工作嘛。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祁樹禮接到我的電話簡直是喜出望外,這還是我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讓他很有點受寵若驚。我沒在電話裡說贊助的事,只說有點事想跟他談,約他見個面。祁樹禮當然答應了,他在華天大酒店定了房間,很隆重地接見我這個一名不文的電臺小DJ,我一進酒店大門他的保鏢和助理就一臉酷酷地迎了上來,我忐忑不安地跟著他們上三樓的包間,感覺像是去見一個黑社會老大。
“老大”祁樹禮顯然是對這次見面做了精心準備,西裝筆挺,頭髮一絲不亂,鬍子也是剛刮過的,整個人感覺煥然一新,精緻的無邊眼鏡後面目光閃爍,卻依然是深不可測。見我進來,他笑吟吟地起身牽我過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溫和地說:“對不起,這陣子太忙了,我實在抽不出空跟你見面,抱歉。”
回國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適應了些,剛回來那陣滿口的中文加英文,聽他說話是件很費力的事。“你的中文進步了很多。”我笑著說。
“是嗎,那我很高興。”他喜形於色。這時候他的保鏢也進來了,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後的沙發上。我看著那兩個大漢,渾身不自在,就打趣說:“祁先生,我是來找你談事的,不是來行刺你的,你覺得就憑我有可能行刺得了你嗎?”
祁樹禮一怔,馬上明白過來,手一揮,示意保鏢離開。那兩個人一走,他就很無奈地說:“對不起,平常他們都習慣了這樣,今天怪我忘了支開他們,怎麼樣,沒嚇著你吧?”
“有點,以前沒見你這麼擺譜過。”
“以前跟你見面,我都是不帶保鏢的,”祁樹禮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你是我最願意親近的人,我怎麼可能怕你行刺我呢?”
“哈,那你就錯了,要說行刺你,我應該是最具備條件的。”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味道很不錯。
祁樹禮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發現他其實長得不難看,甚至說得上是儀表堂堂,奇怪以前怎麼沒發現。
“你想行刺我嗎?”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更靠近地看著我。
“你想讓我行刺嗎?”我避開他的目光,反問道。
祁樹禮毫無懼色,鎮定自若地瞅著我笑。我也呵呵笑起來。兩人都是笑裡藏刀,跟這麼個高手過招,我獲益匪淺進步神速。
“看來我還真要小心了,不過……我一般不會逼你,因為我知道欲速則不達,事緩則圓的道理。”祁樹禮說。
“不錯,中文確實有進步,都知道用成語了。”
“唉,沒辦法,在國外待久了,中文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就不用笑我了,好在我並沒忘記中文,當然也不能忘記。”
“忘記……忘記其實是一件很好的事,少了很多痛苦。”我莫名其妙地說。
“可很多事是無法忘記的,人區別於其他動物最明顯的特徵除了人類特有的智慧,還有就是記憶,人有記憶,哪怕是精神錯亂的人,他都有記憶,有記憶就情不自禁要回憶,回憶什麼呢,有快樂的事也有痛苦的事,這是不能隨人的意志轉移的。”
“是啊,如果能選擇自己的記憶,這個世界就沒有悲傷這個詞了。”
“你現在就很悲傷,怎麼了,面對我讓你很悲傷嗎?”祁樹禮的目光又在我臉上搜索。“不,不,當然不是,”我連忙擺手,正色道,“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我和你之間還用得著‘幫忙’兩個字嗎?有什麼事就說吧,只要我做得到。”
我看著他,心裡的石頭落了地,我預感到他可以幫到我,但同時又莫名地不安,心想他憑什麼幫我?天下真有免費的午餐?
而祁樹禮果然是財大氣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後,當即許諾贊助我們五十萬,還說如果不夠,可以追加。從酒店出來時他拍著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考兒,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能幫到你是我的莫大榮幸。”
“我也是沒有辦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只是因為工作關係才來找他。
祁樹禮不露聲色,馬上接招,“不管是什麼事,這總歸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嘛。”
我抬頭瞅了他一眼,不好說什麼了,心裡更加不安,這個男人,只怕沒有我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可我怎麼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開始呢?我怎麼老覺得這個男人很危險似的,即使此刻他對我笑容滿面和藹可親,我仍擺脫不了那種被獵人瞄準槍口的恐懼。我恐懼什麼呢?
思考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我已經不習慣過多地去思考什麼了,是禍是福,豈是你想躲就躲得過的?我決定不去想這件事了。從酒店回來的路上,我把好訊息報告給馮客,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當確定事實後他在電話裡放心地說了句,“老天,終於不用我去賣身給老崔做女婿了。”
五天後我們一行九人坐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看得出來,大家都很興奮,一路上有說有笑,計劃著到上海後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樂,好像我們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著,心情卻隨著飛機的升降忽起忽落。我似乎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買保險了嗎?”
“沒買,但我帶了保險。”
兩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時在飛機上說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趕緊將臉別向窗外,剎那間淚雨紛飛……我輸了!我最終還是被這個男人一腳踹進了地獄,如今兩年過去了,我還沒從傷痛中解脫出來,生活也毫無起色。可我還愛著他,到現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還是愛著他,因為除了我自己誰都無法知道,他對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失去他,心中裂開的傷口就再也沒有結痂的可能,其實我不指望傷口可以痊癒,但至少讓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我已經不願多想了,因為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怨來怨去只會加重內心的苦難。而且我也承認,最初跟他同居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儘管為此父母跟我翻了臉,祁母更是四處散播,讓我本來就糟糕的名聲更加江河日下,但相比兩人在一起時的快樂,這實在是算不了什麼。即使現在兩人已經分道揚鑣,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我還是沒有遺憾,因為我忠於了自己的心,因為我們有愛(至少當時我認為有),有了愛和音樂,我的生活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得遺憾。
我是記得的,那時候最喜歡聽他彈《愛》的系列曲,沒來由地喜歡,彷彿那幽遠傷懷的旋律是前世聽到過的,今生再聽到竟讓我莫名感動百感交集。
耿墨池說《愛》的系列曲本來有二十多個系列,但由於葉莎的突然離世創作被迫終止,而且永無完成的可能了。我說你一個人不能完成嗎?他就冷著臉說一個人能完成愛嗎?愛是兩個人的事。我還想問他關於葉莎和這些系列曲的事,但一看他的臉色,就什麼也不敢問了。但直覺告訴我,這些曲子後面一定有著他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願說,我也就沒必要去惹他不高興了。我只知道正是《愛》的系列曲讓他蜚聲海內外,彈鋼琴並不能奠定他在樂壇的地位,鋼琴彈得好的人多的是,他就是以彈奏《愛》的系列曲才聞名的,也只有他才能真正詮釋《愛》的精髓,因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所以他很忙,隔三差五地就要出去演出,少則幾天,多則十天半個月,儘管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別都依依不捨,每一次重聚都瘋狂纏綿……瘋狂過後呢?
我反而變得冷靜了,說不清什麼時候,我發現我跟他之間總是存在某種費解的距離,而這種距離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瘋狂地上床,跟我開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讓我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讓我探究他的內心,他從不談論他的前妻葉莎就是一個證明,我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他跟葉莎婚姻的隻言片語,而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興趣的,他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果斷地掐斷我好奇心的進一步擴張。他用他的聰明和不容商量的堅決態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開心就足夠,別的什麼都不要談,保留各自的空間會比較好。
我當然不能去刨根問底,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裝糊塗,但在內心還是開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時的心態和動機,結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發現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窺視我,那目光深不可測,很含糊很矛盾也有點心慌意亂。好幾次半夜突然醒來,我發現他根本沒睡,要麼在書房裡對著電腦發呆,要麼站在陽臺一籌莫展地抽菸。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藥,而且總是在某個固定的時候吃,很少間斷過。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麼藥。他總是搪塞說是一種維持身體基本機能的中藥,吃了很多年,停不下來。我就開玩笑說他是不是想長命百歲,那麼注重身體健康。耿墨池反問,你希望我長命嗎?如果我突然死了,你會難過嗎?問得很唐突,讓我更加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馬上就會離開我,逍遙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似的。
我知道不能再這麼胡思亂想了,四月間,耿墨池應邀去上海参加一個國際音樂節,我怕我會鬱悶得發狂就去找米蘭訴苦,米蘭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但她提醒說:“你陷進去了,考兒,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應該知道愛情這玩意說白了就是一場戲,演戲的時候怎麼投入都沒關係,但你必須出得來,入戲太深的後果只能是傷害自己。別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時失去愛人,但為什麼你會選擇他,他又怎麼偏偏選擇你,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一時氣結,這些我還真沒想過,至少沒有認真地想過。
“所以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米蘭以旁觀者的姿態說,“不留後路,只怕到時候戲落幕了你還收不了場。”
“後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從來都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願,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狂奔過去,死而後已!”
“你真是瘋了!”米蘭搖頭說。
“是,是瘋了!”我苦笑道。
說這話時,我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我尋找的答案似的,其實這場愛哪裡會有答案呢,就是有,又豈會讓我找到?
沒有任何先兆,我突然悲傷起來,耳邊嘈嘈雜雜,思維也變得很混亂,然後周圍的一切都暗了下來,我彷彿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孤獨的舞臺,沒有觀眾,面對著自己的靈魂自言自語:“有時候我也想過遠遠地逃開這一切,逃開他和他的聲音,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而且說不清為什麼,我的心常常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巨大的悲傷而陣陣發痛,我想啊想,拼命地想,只是想弄清楚那從年少時就不斷追逐我的悲傷究竟源於哪裡,忽然間我發現,我生活的這十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點也記不起來我是否真的有過這段日子……我記得我還是個少女,我跟那個大我十七歲的男人分開了,於是就有了我的悲傷,我摸摸索索獨自一個人艱難地往前爬,爬出一路的血跡,後來我終於抓住了一個人,就像是救命的稻草,我嫁給了他,再後來他成了一把灰,我親自給他找了墓地埋了他。當時看著他的墳墓我很想那個被埋葬的人就是我,我又開始悲傷,接著我的悲傷被突如其來的絕望所吞沒,我想不通我怎麼如此不幸,感覺自己一直是個被放逐的人,流浪在外,找不到靈魂的家,我真的像丟了魂。我很想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孤傲的自信的小姑娘,生命頑強,對所有傷害都可以付之一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米蘭,別這麼看著我,我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一丁點的打擊就可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恐懼,看著他的時候,我更恐懼,因為我懷疑他就是再次給我打擊的人,沒有理由沒有根據,我只是感覺,很模糊又很清晰的感覺,米蘭,如果我被他擊倒,我是沒有再次爬起來的勇氣了,真的沒有了……”
這是我錄過的那部廣播劇《呼嘯山莊》裡的臺詞,米蘭吃驚地瞪著我,顯然她聽出來了。我也詫異得不行,怎麼回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跌進了戲裡出不來了。我總是這樣,一悲傷或者生氣就神思迷離,說話做事顛三倒四,原以為喪夫之後遇上耿墨池會正常些,沒想到還是老樣子,難怪祁樹傑當年不要我搞配音。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米蘭擔憂地說。
我當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當他從上海回來的那天親自接我下班時,看著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我驚喜得幾乎落淚,迅疾竄到他懷裡,什麼後路啊餘地啊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我向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謝上帝在歷經幾次情感的劫難,又經歷丈夫殉情自殺的噩夢後,還是把這麼好的一個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我任由著他瘋狂地親吻,瘋狂地消融著我美麗熾熱的身軀,我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在幸福的雲端裡忘乎所以……我想我是瘋了,徹底瘋了,這瘋狂讓我激動,也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的整個魂魄都附在了這個男人身上,任誰都不能讓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搗成灰粉化為泡影也無所顧忌,存在或消失,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不同,但有沒有他的愛卻完全不同!
在**,他抱著我,一語不發。
他睡了的時候,我還沒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睡過一覺。
我愛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懷中,他的臉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詳,他在做夢,夢裡會有我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始終走不進他的心,他的心對我而言比太平洋還難以逾越。但是數天後,在他的日記裡我還是讀到了他靈魂的解剖,我不是故意看他日記的,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天他記了日記後很疲憊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趕去工作室,日記本就放在書房的電腦旁,我承認,那對我是個極大的**,在掙扎了很久後我還是緊張激動地翻開了他的日記。老天作證,我只看了一篇。可是隻一篇就讓我差點崩潰!
他在那篇日記裡是這樣寫的:“已經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夢,因為我的夢全是噩夢,從葉莎出事後開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夢魘。我還是不相信葉莎已經離開了,想了一百個理由,一百個理由都否定了葉莎會自殺,她答應了要跟我一起完成《愛》的系列曲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葉莎,儘管我不曾真正愛過她,但我們一起共度了孤獨難耐的無數個日子,一起譜寫了流傳於世的《愛》的系列曲,我們不只是音樂上的絕配,更是超越愛情和親情的血肉關係。這麼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為命,她已是我音樂靈感的全部來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柺杖……可是她已經不在了,被那個男人永遠地載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湖!而她什麼話也沒留給我,此刻她就長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餘下的後半生來懺悔和紀念,她要讓我知道整個世界都是因為紀念她而存在。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曾給過她隻言片語的溫暖,我給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話雖如此,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是那個男人將她拉上了不歸路,沒有那個男人,葉莎不會這麼絕情,這就讓我始終無法通情達理地對待白考兒,雖然她跟我一樣,都是這場可怕夢魘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卻是這場悲劇的製造者之一,那麼她,就只能是無辜的替罪羊!
可是為什麼,這個我本應仇恨的女人,卻在我心裡造就了我的愛情,哪怕這愛情是模糊的,矛盾的,甚至是墮落的,我也心甘情願放下自己的驕傲,心甘情願品嚐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和悲傷。葉莎沒有造就,她卻造就了。這讓我由此而產生遲疑和內疚,為什麼偏偏是這個女人?
這讓我痛苦,使我備受折磨,讓我終於記起原來我還有愛情(我曾一度認為今生我不會再有愛情的)!多少年來,我幾乎已經絕望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就算上天不讓我得到愛情,至少也要讓我看看屬於我的愛情是什麼樣子,因為我活著的全部意義正是為了等待一份久遠的愛情,我的整個生命和力量都是為了守候這份愛情。現在,愛情是來了,卻是由她帶來的……”
我沒看完就已經哭得聲嘶力竭,放下日記本逃也似的跑出了書房。我跑回自己的公寓,躲在屋子裡哭了一天。原來如此啊,他是在報復!其實早該想到的,為什麼到現在才正視?我不敢跟別人講,連米蘭都沒告訴,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這狂風海嘯般的打擊與折磨,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我也在報復他,可是這只是最初的一個念頭而已,愛上他後我就已經放棄了。誰知他一直沒有放棄,雖然我懷疑過,但看他對我如此動情,根本就沒想到他還陷在仇恨的深淵裡不能自拔。晚上他回來後,並沒發現我看了日記,依然對我情意綿綿。我躺在他的懷裡,看著他疲憊的臉,忽然很同情這個男人,勝過同情自己。
可是第二天,我們還是爆發了相識以來的第一次大吵。
他原本是一片好意,開著車準時去電臺接我下班,問我今天過得怎樣。我說,你過得怎樣,我就過得怎樣。他當即感覺我情緒不對,看了看我,目光閃了一下,就再也沒說話。回到公寓,吃過飯,我們靠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其實誰都沒看進去,各自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睡吧,很晚了!”
他關掉電視,起身去了浴室。
我還是坐在沙發上沒動,什麼事都不願做,情緒很不好。過了一會兒,浴室裡傳來他的聲音:“考兒,我忘了拿睡衣,幫幫忙。”
“你的睡衣在哪?”
“在我衣櫃最底下的抽屜裡。”
“好,你等會兒。”
說著我就進了臥室,臥室很大,放了兩個衣櫃,他的靠裡邊。平常各人的衣物都是各自放好,大家都形成默契,極少動對方的東西。我蹲下來用力地抽開衣櫃底下的抽屜,翻了翻,沒發現睡衣,又抽開另一個抽屜,一抽開我就驚呆了,那裡面滿滿的全放著女人的衣物,大多是文胸和內褲,都很精緻華貴,迭得也很整齊,我馬上就明白這些衣物是誰的。他還保留著葉莎的東西!難怪他不肯隨便讓人動他的衣櫃,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僅是沒放棄,他還在保留!我看著那些內衣渾身抖成一團,眼淚奪眶而出。
“誰讓你動我的東西?!”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怒吼。
我本能地站起身,滿臉是淚地看著衝我發火的人不知所措。
“誰給你的權利亂翻別人的東西,你有沒有教養?”他裹著浴巾站在面前,凶神惡煞的樣子像是要吃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嗎?恐怕不是吧?”眼前的男人突然變得很陌生,一臉怒容,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探究我的事情嗎?何必在我面前裝!”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誰在你面前裝了?如果我真想看,我會選在這個時候看嗎?你去上海那半個月我有的是時間看!就是看了又怎麼樣,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值得你這麼誠惶誠恐!”我也來了氣,毫不示弱地瞪著他。
“夠了,你不用解釋,你想知道什麼我全明白,不要以為自己很聰明,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該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追根究底!你怎麼這麼不識趣?”
“我不識趣?”我叫了起來,“那你告訴我什麼是該知道的事,什麼是不該知道的事,你能解釋給我聽嗎?”
“我不會解釋!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
“那就證明你心裡有鬼!”
“我的心裡有鬼,你的心裡就沒鬼嗎?”他反脣相譏。
“好,好,我說不過你,我錯了,行嗎?你滿意嗎?”
我氣瘋了,衝出臥室,抓起沙發上的一件外套,連鞋子都沒換就跑了出去。我淚流滿面地奔到公寓樓下,越想越委屈,一刻也沒停留就跑出公寓所在的小區,可是房子已經給了祁樹傑姑媽的兒子,無處可去,我只能去找米蘭。
第二天我想了又想,就跟米蘭說:“看來我沒法跟他再住下去了,我得搬回自己的屋。”
米蘭一點也不同情我,反而責備道:“怎麼這麼快就鬧彆扭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麼樣,搬回去,你的房子不是給了你親戚嗎?”
“我只是借給他們住幾天而已,當初就講好了的,我要住進去的話他們隨時都得搬出來!”
“那你先去要房子吧,要了房子再作打算。”米蘭恨鐵不成鋼,“我早說過耿墨池不簡單,叫你別陷得太深,怎麼樣,嚐到苦頭了吧?”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別提他!”我紅著眼叫。
然後我就開始去要房子。房子要回來後,我馬上僱人重新裝修,又抽了個空去了趟他的公寓,我要拿回自己的東西。衝出家門都一個多月了,他居然連個電話也沒打,我真奇怪為什麼從前沒發現他這麼冷酷。我是晚上去的,自己開了門,徑直進了臥室收拾東西。他當時正在書房,見有人進來就出來看情況,他想都應該想到是我啊,除了我,誰還會有他公寓的鑰匙?
他見到我一點也不意外,冷冷地甩下一句話:“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給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遲早要來拿的。”
我兩眼發直,他的話強烈地刺激了我,猶如一道閃電,使我突然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準備要我滾?”話還沒說完,不爭氣的眼淚又滾滾而下。
他卻視而不見,拿著本書靠在臥室門口傲慢地說:“要搬出去,誰也不會攔你,不過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回來?”我反問,一雙受傷的黑眼睛灼灼地直視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我還會回來?見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會回來!沒人性的東西,這輩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著,提起行李箱惡狠狠地推開他,“讓開!讓我出去!”說著就穿過客廳胡亂套上鞋子,臨出門時那渾蛋又說了一句話:“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渾蛋!”
我罵了一句後就重重地摔上了門。然後我提著行李來到米蘭的公寓,房子還沒裝修好,只能暫時借住米蘭這裡了。米蘭本來想問問我去拿行李時耿墨池說了些什麼,但一看我的臉色,就不敢開口了。我也懶得解釋,一句話也沒說就奔進房間把自己埋在了被子裡。
此後的很多天,我沒再說什麼話,我無話可說,也沒上班,實在沒心情。米蘭卻是早出晚歸,兩人很少碰面。客廳裡有個大魚缸,裡面養了很多鼓著眼睛的金魚,我整天看著那些金魚發呆,晚上米蘭睡了,我睡不著,也會爬起來繼續看那些金魚,因為除了兩個大活人,這屋子裡就只有那些金魚是活的。我發現那些可愛的魚睡覺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動不動浮在水面上,好像時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會傷害到它們。我心想,連魚都知道留有戒心保護自己,我是人哪,居然還不如那些魚!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坐在客廳裡一坐就坐到天亮,魚兒們還在快活地遊,我發現我也成了一條睜著眼睛睡覺的魚,不敢閉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為黑暗裡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丟了好多東西,怎麼找也找不回來。
米蘭被我的狀態嚇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擔憂,笑著說:“你不必擔心,我死不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傷口,我的傷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卻感覺不到疼,拼命地掐自己也沒覺出疼,好奇怪啊。”
米蘭看著我被痛苦折磨得毫無血色的駭人的臉,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應該知道,我已飄忽在崩潰的邊緣,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間內整夜地踱來踱去,還用牙齒咬自己的手和頭髮,甚至是枕頭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渾身是傷,滿地都是我的斷髮,枕頭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個個的小洞。在淒冷的雨夜裡,我經常一個人在樓下的花園裡徘徊,憂傷地望著暗無邊際的沉沉黑夜,任憑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無感覺。
那天米蘭很晚回來看到我又一個人傻坐在樓下花園的石凳上,於是拖我上樓,進了房間我又趴到窗臺上望著外面的黑夜發呆,米蘭怎麼叫我都沒反應。
“米蘭快來看,他開燈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現幻覺,興奮地朝米蘭招手。米蘭往外一瞅,黑燈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燈光在這裡根本無法看到,可是我堅持說自己看到了那邊的燈光,整個身子都往外傾,幽靈般喃喃自語道:“看!他又在彈鋼琴了,就他一個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讓我想想,是《離別曲》吧,他經常彈那首曲子給我聽……你看,他又下樓了,他開了車要去哪,去墓園了?他站在墓前幹什麼,跟鬼說話嗎?他寧肯跟鬼說話也不肯跟我說話,米蘭,你說這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不乾脆把我也埋進那深深的地下,我在裡面,他在外面,那時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說他心裡的話,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說話一樣……可是恐怕這也是奢望,隔著墓碑,我還是無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墳墓裡輾轉難眠,我不能安息,因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無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會安息!”
說到這時,我回過頭髮現米蘭在流淚。
“哦,米蘭!你幹嗎哭了?”我說,用手拭去米蘭的淚,“別為我哭,沒用的,我很茫然,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實一直在尋找自己應該待的地方,那地方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那是冬天來臨時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裡,那個角落裡,那個埋葬我靈魂的地方,有一塊墓碑,立在曠野裡,長滿荒草的曠野,孤零零地立在那,除了吹過曠野的風,沒人跟我說話……他不會來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連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們都丟失了對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兒,你怎麼了?你怎麼了!”米蘭哭叫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搖,被她搖了那麼幾下,我的意識好像又回來了,這才發現自己又在說廣播劇的詞,把自己又放在了戲中的環境,而且我在發燒,渾身滾燙。米蘭知道問題嚴重了,嚇得淚流滿面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蘭就把我拖到了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問明情況後,開了些鎮定之類的藥,說只是短時間的精神紊亂,回家多休息幾天好好調養就會慢慢復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過度或長期的精神壓抑會導致病情轉變甚至是惡化。
米蘭嚇壞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醫生開的診斷書給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據米蘭後來說,耿墨池態度非常冷漠,只拋下一句話:“我不會去見她,我已經放了她,給了她生路,她解脫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無能為力……”
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我潛意識裡想活下去,我竟然調整過來了,漸漸地恢復了些正常。雖然樣子還是很難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亂語。米蘭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儘管我的樣子跟死人並無太多差異。
真的像是死過了一回般,我整個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語言功能,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回電臺去上班。幸虧有米蘭的照顧和安慰,又調養了些日子後,我漸漸康復,氣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裝修完畢,我就搬出了米蘭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夏天已走到盡頭,秋天的蕭蕭冷風一夜間刮遍了大街小巷,滿地都是枯黃的梧桐葉。
兩年了,我沒有見過他。雖然偶爾還在報紙電視上看到他的訊息,但我很清楚那個男人已經跟我沒任何關係了。這兩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的系列曲風靡海內外,他的名字在音樂界如雷貫耳,而每一次聽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會被狠狠地紮上一刀,心裡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禱,千萬別讓我在上海遇見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見到他,如果老天還想讓我好好活的話!
上海的錄音工作忙碌而有序,這裡的錄音條件的確比內陸地區好很多,正如馮客事先所說的那樣,他這回要玩大的—在我們還沒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經把這個廣播劇的小說版在上海一家大報的副刊上連載,這小說正是我在長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來越多的人關注著小說中主人公的愛情和命運,報紙的銷量徒然增加。而就在這個時候,馮客對媒體爆出要將此小說改編成廣播劇的訊息,並在上海各大報紙和電臺登載公開招聘配音演員的廣告,聲勢造得很大。所以實際上我們還沒到上海就已經吸引了各大媒體的注意,這些事都是馮客委託上海的朋友做的,我們都矇在鼓裡,到了上海後見很多媒體來採訪,馮猴子才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們。
“猴,你怎麼想的這些個招啊?”阿慶驚喜地問,為了表示親近和欣賞,她經常這麼直接稱呼他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點的。”馮客賣關子,很得意。
我想也應該是,雖然他也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但這種宣傳上的策略如果沒人指點,他絕對想不出來。我們問什麼高人,他先是不說,後來經不住我們的再三逼問還是兜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我們都嚇一大跳,那人誰不知道啊,著名的影視製作人,以炒作聞名於娛樂圈,不少演藝圈的紅人就是他一手捧出來的,也不知道馮客搭什麼關係得到人家指點的。“咱們這也是在炒作,合適嗎?”我對他的這個冒險舉動表示了懷疑。
“是炒作沒錯,可現在是這個潮流,什麼都要靠炒作,”馮客說起來頭頭是道,“形勢所迫,我也沒辦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崔再賠錢了是不?”
“老崔知道嗎?”
“他知道了,咱們還能來嗎?”
“他要知道了,小心卸了你!”
“知道了再說嘛,他自己不也經常先斬後奏嘛,誰叫我是他帶出來的兵呢?”馮客笑嘻嘻的,一臉得意。這猴!
他的功夫倒是沒白下,招聘配音演員的廣告一登出就吸引了大批的少男少女前來試音,雖然招配音演員遠沒有選美或其他選秀活動那樣具有**力,但現在的年輕人膽子都很大,誰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加之馮客請了當地電臺和電視臺幾個頗有影響力的主持人當評委,此外還請了兩個戲劇演藝中心的老師和一個小有名氣的明星,再經電視臺那麼一播,幾天下來,在我們下榻的酒店的小型會議室,前來報名試音的人越來越多,我跟阿慶還有其他幾個同事忙得都快虛脫。
馮客卻沒管招聘,他去跑錄音棚的事了。也託了炒作的福,上海最著名的一家錄音棚答應將棚租給我們,這家錄音棚可是目前國內數一數二的,不僅裝置一流,錄音和後期製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當紅歌星的專輯就是從這錄音棚裡出爐的,甚至許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過來排檔期,如果不是馮客把聲勢造得嚇死人,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輪到我們。
招聘結束後,正式錄音開始。在錄音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馮客為了進一步造聲勢又召開了一個新聞釋出會,上海的各大媒體都派出了記者,偌大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場面甚是熱鬧。雖然以前給電影配音時我也面對過媒體,但真正走到幕前這還是第一次,我明顯地力不從心,面對閃爍不停的閃光燈窘迫得就差沒鑽到桌子底下去了,馮客坐我旁邊,不時用腳踹我,提醒我要保持笑容。於是我就只好“笑”,一個小時不到的新聞釋出會,我的臉笑得又酸又脹,釋出會結束了還在“笑”,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你簡直是讓我在賣笑!”吃飯的時候我拍打著臉頰抱怨馮客。
“考兒,你配合一點好不好,”馮客脾氣也很大,“現在什麼時候了,一個極小的疏忽,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會付諸東流。”
“可你做這些有意義嗎?就一個廣播劇,你弄這麼大聲勢,只怕到最後血本無歸。”
“你怎麼就知道血本無歸呢?你說點好聽的行不行?”馮客“啪”地放下碗筷,當即黑了臉,“這麼關鍵的時候,大家應該擰成一股繩才對,你倒好,盡潑冷水,你看看大家,這些日子我們都是怎麼熬過來的,每個人都付出了很多,不止你在付出!”
“算了,少說兩句,大家都是為了把工作做好。”阿慶連忙打圓場。
一桌的熊貓眼都看著我。
“首先我們就應該對自己有信心,自己沒信心,你要別人怎麼相信你?”馮客認真地說,他很少這麼認真地說過話,“考兒,我跟你在臺裡混了這麼多年,進臺之前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難道你就沒想過有所改變嗎?實話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次錄廣播劇,成或不成,我都不會繼續在電臺幹下去了,這次算是完美的謝幕,也是想給臺裡做好最後一件事,讓老崔對上面有個好的交代!”
“什麼,你要離開電臺?”一桌的人都震住了。
“早就想離開了!因為一直覺得愧對老崔才留到現在,這次我這麼努力就是想還老崔的人情,這些年他實在是為我和大家扛了太多的包袱……”
說到這,馮客的眼圈有些紅。“老崔實在是個好人,這幾年都是他幫咱們頂著,如果不是他,我們根本就錄不成什麼廣播劇,雖然受聽眾歡迎,但虧的錢太多了,每虧一次老崔就要向上面賠不是,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扛,這些你們都知道嗎?”
沒一個人說話了,飯桌上一片沉寂。
“對不起,馮導,我也是一時情緒……”我哽咽著道歉。
“我不怪你,考兒,以你的個性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這次我們能成行也多虧了你,要不是你籌措了五十萬,我們根本沒可能來上海錄音。”馮客看著我,又看看大家,語氣非常堅決地說,“所以我們必須成功,為了老崔,為了電臺,我們只能成功,不許失敗,我們要讓上面的人和那些等著看我們好戲的人瞧瞧,電臺是可以跟電視和其他媒體相抗衡的,我們具備這樣的實力……”
馮客的觀點是對的,晚上回到房間看新聞,我們發現新聞釋出會居然還像那麼回事兒,雖然我的表情僵硬,但馮客卻是神氣活現,一本正經地對在場的記者說:“目前已經有不少影視製作公司要買下我們這個廣播劇的版權,我們還在考慮中……”
“誰要買我們的版權啊?我怎麼沒聽說?”阿慶傻乎乎地問。
馮客沒做聲。我們也沒做聲,心照不宣。
“真的會有影視公司要買我們的版權啊?”阿慶還在冒傻氣。
“大家都沒做聲,就你問題多,”馮客恨鐵不成鋼地瞅了眼阿慶直搖頭,“心裡有想法不一定要說出來嘛,蠢得死!”
“蠢得死”是湖南一個著名娛樂脫口秀節目主持人“發明”的口頭禪,在湖南家喻戶曉,屁大的小孩都會,遇到對誰不滿的事就會脫口而出:“咯都不曉得,蠢得死。”
“你才蠢得死呢!”阿慶回罵馮客。
馮客也不還口,胸有成竹地跟我們說:“等著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戲劇演藝中心的黃經理就找到我們,說決定買下這個廣播劇的舞臺改編權(原先他是要等廣播劇播出後看其響應才決定是否買下版權的),這無疑都在馮客的掌握中,我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面正式派人過來跟我們談合同,談完了合同又請我們過去參觀他們的戲劇演藝中心,雙方都決定次日簽定合作意向書。事情進行得意想不到的順利。
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坐落在繁華的淮海路,紅牆的歐式建築,很氣派也很有藝術感,大樓裡設有好幾個大小規模不一的演出大廳,還有數個寬敞明亮的排練廳,我們去的時候,他們正在進行一個小型話劇的彩排。正式演出好像就在兩天後。
“人家這才叫搞藝術的啊!”
馮客環顧四周低聲說,臉上盡是豔羨之情。
“跟他們比起來,咱連草臺班子都不如,”他拉我坐下,深深嘆口氣說,“是該改變了,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也不想欠別人什麼了……”
我知道他又在想離職的事。“你真的決定走嗎?”
“是,早就決定了。”
“老崔知道嗎?”
“沒跟他說。”
馮客掏根菸,正要點上,發現排練廳的牆上貼著的“禁止吸菸”的告示,只得放回打火機,把煙拿在手上很享受地聞了起來。
“但是……”他聞著煙淡淡地說,“老崔心裡明鏡似的,比誰都清楚著呢,他知道我會走……”
我沒注意他說什麼,卻被他聞煙的動作吸引住了,這個動作好熟悉,好熟悉……是什麼東西在心上輕輕地一劃而過,一陣刺痛,我倏地一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耿墨池,也很喜歡聞煙,因為醫生警告他不能吸菸,有時候實在控制不住了就聞一聞,笑一笑,又聞一聞,貪婪而優雅的樣子恍若眼前。就在這時,從舞臺的音響中忽然傳出一陣鋼琴聲,是這幕話劇的背景音樂,彷彿來自天外,雷鳴般響徹大廳,只是個前奏,我就知道這是什麼曲子,《愛》的系列曲之《絕境》!
沒有先兆,沒有緣由,我全身僵直著不能動彈,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湧,頃刻間我什麼都看不清了,胸口一陣緊一陣的抽痛讓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我痛苦地垂下頭,雙手更加用力地揪住胸口,全身發抖—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這“可怕”的音樂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囂張地鼓動著我的耳膜,敲打著我的魂魄,逼得我要發瘋,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啊!
“嗯,這曲子不錯,挺熟悉啊,誰寫的?”馮客冷不丁問了句。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
“是我們上海非常著名的一個鋼琴家寫的,也是他演奏的,”旁邊的工作人員連忙介紹道,“我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取得這首曲子的使用權的。”
“是嗎,那我們也可以請他給咱廣播劇寫首曲子啊,”馮客恍然大悟。坐他旁邊的黃經理只是笑而不答。馮客還不知天高地厚,繼續說,“老黃,幫個忙,看能不能幫咱聯絡上這個鋼琴家?”
“這個……”黃主任露出為難的神情,客氣地笑著說,“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我們也是繞了很大的彎子才跟他聯絡上的,而且他這人性情古怪,難以接近,要價又很高……”
“你們用這首曲子花了多少錢?”
黃經理伸出兩個指頭。
“兩萬?”
黃經理哈哈大笑,“馮導不懂行情啊,二十萬!”
馮客心裡咯噔一下,再也沒吭聲。
我也沒吭聲,因為除了胸悶,我的頭也很痛,幾天來的重感冒這個時候已如巨石般砸來,以至於大家一起去吃飯時,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忽然很恐懼,害怕自己就此倒下,千頭萬緒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個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但是我的頭實在太痛了,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搖晃,下了車才發現我們一大路人已站在希爾頓酒店門口,我的血又開始往腦門上湧,心猛地一沉,他們怎麼選這個地方吃飯?兩年前來上海過元旦時,耿墨池就不止一次地請我來這吃過飯喝過咖啡,我知道里面有家很著名的餐廳“李奧納多餐廳”,是以達·芬奇的名字命名的,裡面吃頓飯夠內陸地區工薪階層生活好幾個月。我不是個崇尚高消費的人,也不小資,但我真的拒絕不了裡面藝術殿堂般浪漫的氣氛,走進去,你看那高貴柔和的燈光,壁上達·芬奇的臨摹畫,錯落有致的餐桌和餐桌上精緻得猶如藝術品的餐具,還有優雅的侍應,一切歷歷在目,恍若隔世。我有些呆呆地站在餐廳中,哽咽著說不出話,好在我戴著墨鏡,沒人注意到我溼潤的眼眶。“你說你這是幹嗎呢,到這了還戴著個墨鏡,”阿慶環顧四周後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連忙拉我坐下,“是怕人認出你來怎麼著?”
“有什麼稀奇的?”馮客立即幫腔,“人家娘子本來就是名人,等咱廣播劇播出後,我保證,她出門不僅要戴墨鏡還要帶保鏢。”
“娘子?”黃經理詫異地看看我又看看馮猴子。
“哦,娘子是我們考兒的外號,她的外號叫白娘子……”
黃經理笑了起來,忽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很有意思的外號,不過白小姐,我怎麼總覺得在哪見過你似的,但又確實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以前來過上海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尷尬地笑笑:“來是來過,不過我好像……想不起跟黃總見過面……”
“真的見過,沒騙你,但就是想不起來了。”黃經理很認真地說。
我毫不懷疑他的記性,他肯定是見過我的,雖然我沒有印象,但兩年前來上海時,耿墨池帶著我到處招搖,就像我在長沙帶著他到處招搖一樣,白天混跡於購物中心咖啡廳,晚上出沒於各種社交PARTY,那短暫如煙雲的日子雖已飄遠,但肯定是留下了痕跡的,怎麼會沒有痕跡呢,這不就有人認出了我?
黃經理是典型的上海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又不失精明,邊吃飯邊跟我們談合約,他當然不會白請我們吃這頓飯,我們當然也知道不可能白吃人家的飯,上海人精明,湖南人也不傻啊,那可是出領袖的地方,所以幾番酒勸下來,黃經理服了,“湖南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確實名不虛傳,呵呵……”
“過獎,過獎,我們是來上海學習的,呵呵……”馮猴子的那張臉被酒精燒成了大醉蝦,紅得就跟戴了個京劇臉譜似的。
吃完飯黃經理又請我們到酒店的KTV唱歌,因為有幾個環節他覺得還有繼續磋商的餘地。馮客也不客氣,點了間最大的包間,豪華得讓人膽戰心驚。我們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可這幾天下來,我們在良心上都有點招架不住了,尤其阿慶,每見到動了幾下筷子的山珍海味被撤走就直搖頭,私下跟我說:“這次回去我得吃上三個月的蘿蔔白菜才能讓心裡好受些,否則我怕下雨遭雷劈。”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馮客每次都氣得不行。所以除非是不得已,一般的應酬他都不願帶阿慶出去(阿慶也不願去)。不知為什麼,他很喜歡帶上我。“我就覺得你見過大世面……”他總這麼說我。
可是我卻不喜歡應酬,像今天這場合,一幫人虛情假意地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我就極不喜歡,加上重感冒,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又不好攪了大家的興致,只得一個人出來透氣。
在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裡,我完全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了,頭昏腦漲,渾身無力,靠在一邊的皮沙發上感覺要停止呼吸般的天旋地轉。我想我真的支撐不住了,正要給阿慶打電話要她送我回飯店,突然一個滿臉紅光的矮胖男人坐到了我身邊,看了我幾眼,莫名其妙地說:“小姐,一個人嗎?”
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別過臉沒理他。
“好有個性啊,開個價啦,一回生二回熟交個朋友嘛……”
我吃驚得瞪大眼睛,這才明白過來,他把我當酒店小姐了!
“別這麼看著我啦,我是很真誠的啦,”那男人顯然是喝多了,操著一口粵語,竟把一隻鹹豬手放到了我的腿上,“我看小姐一個人在這裡,你也跟我一樣很寂寞的啦……”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杯熱茶不由分說就潑了過去,那王八蛋立即跳了起來,我也跳了起來,又抓起面前的菸灰缸高高地舉過了頭頂,“狗日的,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小姐嗎,你他媽有毛病吧,有幾個臭錢就在姑奶奶面前拽,拽什麼拽你……”
“你……憑什麼罵人你……”那男人指著我也氣勢洶洶,酒氣衝上頭,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罵人?就憑你剛才說的那話姑奶奶還要打人……”
保安和大堂經理這個時候都跑了過來,幾個穿西裝的男人好像是這男人的朋友,也都跑了過來拉住他,說的說好話,勸的勸,場面一時間亂了套。
那男人仗著自己人多,竟掙開眾人的手衝到我面前就要打人,我也豁出去了,他還沒揚起手,我手中的菸灰缸就飛了過去,那男人“哎喲”一聲就捂住了頭,圍觀的人都傻眼了,我也嚇傻了,血汩汩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馬上衝過來兩個保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又有好多人圍了過來。
我被兩個保安拉扯著,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神經錯亂。
“放開她!”
突然人群中一聲斷喝。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淺色西服的男人鶴立雞群般站在人群中怒目而視—“你們太過分了,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她是個病人你們沒看出來嗎?”
他的聲音,渾厚如鍾,一下就把眾人鎮住了。
是他!是他的聲音!老天啊,我怎麼能抗拒,這折磨了我兩年的聲音,還有他的氣息,此刻天地萬物都在晃動,我卻沒有力量看他,被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耿墨池,我在心裡叫出了這個久已“遺忘”的名字,只一聲就讓我心痛得無以復加,心中的血剎那間噴湧而出,我兩眼發黑,幾乎崩潰。
只有他才能讓我這樣!在他面前,我就是一根可憐的火柴,兩年的等待,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燃燒,盡情燃燒吧,最好化為灰燼!
“她是我太太,生著病,你們放了她吧……”恍惚間我聽見他說。
什麼,我是病人?在他眼裡我是病人?!之後他說了什麼我沒聽到,只感覺心被扯成了千片萬片,一點點地墜落,墜落,前面是萬丈深淵,後面黑暗無邊……我真的墜落了,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往後一倒,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