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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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第二天我坐了兩個多小時汽車才趕到落日山莊。我真是服了這個男人,他做事總是要別人隨著他的意志轉移,婚禮上逃之夭夭,所有的人都為他的生死懸著一顆心,他倒好,自個兒躲起來了,好像別人為他牽腸掛肚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沒辦法,我不去怎麼辦?萬一是最後一面呢?
落日山莊感覺又蒼老了許多,牆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頂,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遠了,正如我的愛情,也年代久遠了,怕是再也難起死回生。
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妙齡女子,一身紅衣很是搶眼,烏黑的頭髮垂至胸前,膚白如脂,一雙大眼睛顧盼生輝,好美麗!
“這是我妹妹安妮。”耿墨池介紹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安妮面對面坐在沙發上互望著對方,耿墨池說過我像她,我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沒發現一處跟我相像的地方,她那麼美麗,氣質高貴,豈是我這樣的草根女子可以媲及的。而她也很好奇地在我身上搜索,想必耿墨池也跟他說過同樣的話,她也在我身上尋找她想看到的東西。她的眼睛好大,長而翹的睫毛忽閃忽閃,酷似奧黛麗赫本,只是鼻子不夠高挺,有點小家子氣,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的嫵媚,因為她的嘴脣是很渾厚飽滿的那種,性感撩人,這就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著她,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複雜,她的眼睛純淨如天使,嘴脣卻是一種與純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風情,這樣的女子打動男人不奇怪,但能讓同樣是女人的我也為之傾心就不簡單了。
“果然是氣質非凡!”安妮笑吟吟地看著我,“難怪我哥這麼喜歡你,你比那女人可強多了。”
我很侷促,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偷偷看了看坐另一邊的耿墨池,居然沒事似的自顧喝著茶。“安妮,你先上樓去,我有話單獨跟她說。”他呷了口茶說。
“好的,那你們慢慢談。”安妮很禮貌地朝我點點頭就起身離開。她從我的面前經過時我發現她的身段很好,曲線動人,走起路來風情無限。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倩影,一時失神。“你還好吧?”耿墨池打斷我的遐想。
我把目光收回來,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冷笑說:“謝謝你的關心,我還活著。”
“我知道你還活著,難道我是跟一個死人說話嗎?”他正色道,樣子很難看。我頓時來了氣,毫不示弱地說:“是,我是跟一個死人說話!”
“你不用急,我會死的!”他惡狠狠地反擊。氣氛一時僵住,談話很難再進行下去。最後還是他退步了,嘆口氣說:“真沒想到我們會弄到這個地步,見面就吵,我不想跟你吵,我叫你來不是跟你吵架的,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跟你吵……”
我別過臉,眼睛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花草。
“白考兒,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談話了,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要去日本,這一去,回來的可能幾乎為零,你難道真的無動於衷嗎?”
“你要我怎樣?”事到如今我還能怎樣呢?
“跟我一起去日本。”
“你在開玩笑!”
“這個時候我還有心情跟你開玩笑嗎?”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著我,“我希望在我生命最後時刻陪著我的人是你,還有安妮……所以我把她叫回來了,我想要你們一起陪我走過最後的時光……”
“米蘭怎麼辦?她是你的妻子,你對她有責任的。”
想得倒好,跟他走,他怎麼就忘了自己是有婚姻的人呢?
“知道我為什麼從婚禮上逃開嗎?”他忽然問。
我一怔,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因為我已經給了她婚姻的名分,我不愛她,卻給了她名分,這已經對得住她了……而婚禮就不一樣,那是神聖的殿堂,紅地毯只能是為兩個相愛的人鋪設,我已經走過一次紅地毯,知道走過地毯的那兩分鐘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愛與不離不棄,也意味著無怨無悔,米蘭……她不配……我給予她的和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作為我的妻子,我當然還可以給她更多,但唯獨神聖的婚禮我不能給她,從一開始我就反對舉行婚禮,是她不顧我的反對自行決定的,我跟她說過即使舉行婚禮我也不會參加,她不信,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她是個庸俗而虛榮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怎麼配跟我走紅地毯?”
“那你為什麼娶她?”
我跳起來,簡直怒不可遏。
“為了你。”他直直地看著我說。
“為了我?”我冷笑一聲,“為了你自己吧!”
“當然是為了你!”
“謝謝,我受寵若驚。”
“白考兒,我在認真地跟你說話!”
“我也很認真,從一開始就認真,不認真的是你!”
耿墨池鼓著眼睛瞪著我,氣得眉心直跳:“你是不是想看我現在就死你面前!你怎麼就不想想,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能讓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我咬著嘴脣,一層淚霧蒙上眼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見我不吭氣了他的聲音漸漸緩和下來,目光悲哀地散落在我身上,“我原本是想讓你記住我的,後來發現,這個想法很自私,既然我捨不得你,就不能在離開後讓你為我痛苦,我要讓你徹底地忘掉我,即使忘不掉我,也不要再愛我,甚至是恨我……而要你恨我的唯一途徑就是……跟米蘭結婚……”
我猛地仰起頭,像看見了鬼一樣的駭恐地瞪大眼睛—他跟米蘭結婚是為了要我恨他?他要我恨他?“不……”我霍地跳起來,像只受驚的困獸亂竄,憤怒得要昏厥。
“我要你陪著我,看著我死……”他知道刺到了我,索性一劍刺到底,“我的病等不得了,現在每天只能靠藥物維持,一停藥我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我不想到死還被那個庸俗的女人煩,有她在身邊,我只會死得更快……”
“待在你的身邊,我才會死得更快!”
我忍無可忍了,天底下哪有這麼自私的男人,什麼都得聽他的,他要我記住他就記住他,他要我忘了他就忘了他,他要我看著他死我就看著他死?
“耿墨池,你永遠只會站在你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你說不想讓我痛苦,寧肯要我恨你也不要我為你痛苦,可是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痛苦嗎?你知道嗎?”我揮舞著雙手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激動得難以自持。
耿墨池沒回答,像是等著我繼續說。
“你真是自私到了頂!”我指著他咬牙切齒,渾身篩糠似地抖,“你知不知道看著心愛的人死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停止呼吸就是真正的痛苦!我已經經歷過兩次這樣的痛苦了,第一次是九歲那年我的弟弟,活蹦亂跳的弟弟因為貪玩從屋頂跌落在地上,在醫院裡,我看著他閉上眼睛,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體溫逐漸變涼,那痛苦撕心裂肺,到現在一想起心裡還在痛……第二次是十五歲時,我的初戀男友游泳時突然抽筋,水嗆到了他的肺,我抱著他等救護車來,可是救護車還沒來他就在我的懷裡停止了呼吸,心愛的人死在了懷裡,你能體會那種痛苦嗎?你永遠不懂!現在你又要我重複一次那樣的剜心之痛,你不覺得你太自私嗎?你的眼裡心裡永遠只有你自己!”
耿墨池一直沉默不語。從午飯前跟他談過後他就把自己關進房間閉門不出。我本想回去,但下起了雨,路滑,今天沒法走。安妮很熱情地把我叫進她的房間跟她聊天,我們隨意地聊著,她說了些國外的生活情況,我也談了談自己的生活,很快我們發現有很多的東西我們是共同感興趣的,我們原來有這麼多的共同之處,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她。
她也顯得很激動,美麗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她甚至翻出兒時的影集給我看,照片中的她俏皮可愛,眼睛從小就那麼大,像個洋娃娃。我感覺她很幸福快樂,每一張照片她都是笑著的,永遠穿著蕾絲花邊的連衣裙,扎著紗質的蝴蝶結,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歲時候照的,一兩歲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我問她,她笑了笑,說:“難道我哥沒跟你說過我是領養的嗎?”
我一驚,張著嘴說不出話。她怎麼這麼坦率啊,不僅若無其事地說自己是領養的,還坦言耿墨池和葉莎的悲劇跟她有很大的關係,耿墨池就是因為對她念念不忘而忽視了葉莎,致使兩人的婚姻最終以悲劇收場。
“這些年我一直躲著他滿世界跑,跟各種人鬼混……葉莎死後我本想回來看他的,但又心虛沒敢來,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說到這裡,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來:“但是現在我很欣慰,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能真正愛上一個女人,我覺得他這輩子已經不虛此行了,人從一出生就意味著死亡,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輩子沒有愛過或被愛過,所以,我很感激你,讓我哥可以走得不那麼遺憾。”
接著是一聲長嘆,安妮的表情呈現出異樣的落寞和傷感,象是在自言自語,“我這一輩子就有太多遺憾了,我快樂,又好像不快樂,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缺少什麼,按理我什麼都不缺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孩子,我應該是那邊的,卻來到了這邊,我在這邊總也忘不了那邊,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遠也無法再回到那邊……”
“什麼這邊那邊?”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個相愛的人結婚嘛。”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是同性戀。”
“啊?”
“開玩笑的啦,哈哈……”
夜裡雨越下越大,還夾著雷電和狂風,我蜷縮在被子裡動都不敢動。窗外的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樹枝猛烈地敲打著窗玻璃,張牙舞爪,像無數只鬼的手。我用被子蒙著頭感覺世界末日來臨般恐懼和絕望,幾乎沒怎麼睡,眼睛稍一閉上,巨雷又把我打醒。正迷迷糊糊的,突然一雙強有力的臂膀伸進了被子—我被他擁抱著,卻怕是做夢,睜開眼扭頭一看,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正對著我,溫暖的呼吸撲面而來……我們整夜都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我們乾脆起床來到了樓下的客廳。他只開了一盞燈,溫暖的燈光照著他的側面,我坐在他的對面。他點燃一根菸,直直地看著我,思索著什麼,我知道他有話要說,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我想過了,我不帶你去日本了,你說得對,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在你的注視下死去……但是考兒,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很不放心……”他猛吸一口煙,煙霧瀰漫中他的臉呈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悲苦和無助。
“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連小孩子都不如,一點都不懂得保護自己……”
“也許吧,我總是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簡單的問題零化,結果……”
“結果就弄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你也不也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嗎?”
“說得是。”
“墨池,”我看著這個讓我刻骨銘心的男人,“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切從頭來過,你還會選擇我嗎?”
“這個問題很愚蠢。”
“可我想知道。”
“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事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但我還是想知道,我所堅守的這份愛是否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我就不會覺得有遺憾了……”
“考兒……”
“墨池,我這個人就是這麼死心眼,無藥可救了,明知道沒有希望的事還要去飛蛾撲火,哪怕自己化為灰燼,也不知道悔改……”說到這裡我低聲飲泣起來,捂著臉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
“考兒,對不起,是我一再的傷害你……”他手中的菸頭已經熄滅了,如我們的愛,已經燃到了盡頭,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摟住我單薄的肩頭,“我真是後悔,為什麼不能好好的愛,浪費那麼多時間,可是考兒你知道嗎,我心裡還是有希望的,儘管我已病入膏肓,我心裡還是掙扎著最後的希望,這希望就是活著,只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
“你當然應該活著,為了我,你也要活著,就算不能廝守,至少也要讓我看到你,我們做一輩子的鄰居,我只要遠遠地看著你……”
“考兒,我的考兒……”耿墨池更緊地摟著我,連連吻著我的額頭,“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一定活著,這也正是我去日本的原因,在那邊我有個親戚是醫學界的,他說我的病在那邊說不定還有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必須過去治病,哪怕是有去無回也不能放棄,我要活著,正如你說的,即使不能廝守,只要看著你,我也就很滿足……”
第二天,雨還是沒停,黑沉沉的烏雲壓在天邊,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雨還在後面。我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上看著漫天的烏雲,滿臉憂鬱,不知道等著我的又將是一場怎樣的風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間閒聊。聊了一會兒,她拿出兒時的畫給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張畫都很有意境,但讓我吃驚的是,那些畫畫的幾乎全是一個場景,是一個湖,那湖被畫成了各個季節,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張冬日的湖,湖邊的樹梢掛滿冰花,湖面結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戲。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說過安妮喜歡畫湖的事,原來是真的。
“你這湖畫的是哪呢?”我端詳著一張綠柳拂岸的湖問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夢境中的。”安妮說。她躺在**看著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難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關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麼樣子的?”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安妮堅定地說,表情茫然而傷感。
吃過午飯,一場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個世界都在狂風暴雨的肆虐中搖搖欲墜。耿墨池繼續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發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領毛衫,露出天鵝般優美白皙的脖子。她慵懶地斜躺在沙發上,手裡夾根菸,那絕世的美麗能謀殺一切生靈的眼睛。安妮個性的乖張讓我充滿好感和好奇,頻頻追問她在國外的生活經歷和浪漫風情,她也毫不忌諱地儘量滿足我。她說她的生活就像一陣風,吹到哪是哪,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遇到好的風景,她也會停下來駐足欣賞,但決不留根,新鮮感一過她又飄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就問她,難道你的心裡沒有牽掛嗎?總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說她的心像一座墳,值得她想念或牽掛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裡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東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東西,她整個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這樣嗎?”我覺得她的背後有隱情。
“誰都不可能一直都一個樣,這個世界沒有絕對靜止的東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著我吞雲吐霧,一臉的玩世不恭,“剛生下來的嬰兒都是一個樣,長大了就會變,只是有的變得明顯有的變得不那麼明顯而已,像我,就是徹頭徹尾地變了……我小時候很乖的,很討人喜歡,標準的好孩子,後來不知道是環境改變了我,還是我完全跟環境融為一體,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真的記不起來了……”安妮搖著頭連連嘆息,真像丟失了什麼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據她說,她只記得被耿家收養後的生活狀況,之前她還被一個人家收養過,是什麼樣的人家,她完全沒了印象,好像那段記憶被她整個地丟失了,無論她如何苦苦追憶,丟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好在現在的養父母很愛她,因為她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兒,格外受寵,只是養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養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個兒子,養母嫁給他之前也已經有了墨池,這個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實際是一點親情概念也沒有,因為大家都沒有什麼血緣關係,還好安妮很討人喜歡,到了他們家後一直過著公主般養尊處優的生活……但是安妮對這段生活並無多少感激,相反她對她的三個兄長心懷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來的。至於為什麼對那三個兄長心懷仇恨,她不願詳談,好像是十四歲那年隨養父母移居紐西蘭後,受到那三個兄長的欺凌,而且還懷孕了,雖然只是一句話帶過,但安妮說到這裡突然哭了起來,痛苦得渾身抽搐,她捂著臉不讓我看她的樣子,我坐到她身邊,擁住她試圖讓她平靜。
“後來懷孕了,養父母逼問我時我才不得不說出真相,養母當時就抱著我痛哭不止,她責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愛我的,一直當我是親生女兒,我的悲劇到現在都讓她自責,她跟養父鬧,吵著要帶我回國,養父非常寵愛養母,當然捨不得放她走,為了平息養母的怒氣,他就要三個兒子中的任意一個娶我為妻,當時我就站在他們面前,等著他們開恩要我,可是那三個混蛋沒有一個人願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還說了句話,他說我才不會娶這麼低賤的女人為妻呢,太掉價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恥辱,無論後來養母怎樣安慰我受傷的心靈,我卻再也活不過來了,終於在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歲時我愛上一個流浪畫家,跟他學畫,居然也考入了美院,畢業後我小有建樹,在當地的華人圈裡也是叫得響的人物,追在我身後的男人不計其數,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們,遊戲人生……”
“安妮,別說了,別說了……”
我擁著這個可憐的女孩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因為聽到這裡我也是淚流滿面,我做夢都沒想到,快樂如天使的她竟然還有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糾纏這麼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發上好半天都沒再說話。我只得轉移話題,“你真的不記得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了嗎?”
“不記得。”
“那你還記得什麼呢?”
“湖,我就記得有個湖,還有桂花樹,我記得小時候我住的那戶人家門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樹,還有……好像還有一個山谷,長滿茅草的山谷,山谷裡的風很大,總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遠,總是……有人幫我撿回來,是誰幫我撿的呢,我一直在想那個人,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哦,那頂帽子,我記得那頂帽子,是草編的,帽簷很闊的那種,帽子上還繫著很好看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樂,我想象得出來。”我被安妮的回憶打動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樂,”安妮搖著頭說,“每次一回憶過去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我現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記憶的影響……童年對我來說只剩了個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麼丟失了那段記憶,在我來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記憶真的丟失了。”安妮搖著頭,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額頭,關切地說,“沒試著去找嗎?記憶丟失了可以找得回來啊。”
“怎麼會沒試著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幾年,越找越模糊,能記起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我問過心理醫生,為什麼會有這種情況,醫生說是我的潛意識裡在排斥過去的那段記憶,那段記憶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經歷,並對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是愉快的記憶也可能是悲傷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裡最想記住又最想忘記……因為思想鬥爭得太厲害,壓力太大,神經系統就自然地刪除了那段記憶,就跟電腦裡刪除一個檔案一樣……”
我不想再問什麼了,當一個人連過去都忘記了,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處的時候,還需要去揭她的傷疤嗎?可憐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丟失的記憶,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縱和遊戲人生,那是一段怎樣的記憶呢?雖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會再問,發誓這輩子都不再追問。
“忘了就忘了吧,忘卻跟記憶一樣,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撫摸著安妮柔亮的捲髮說,“不要再想過去的事,好好把握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樂……”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就離開了落日山莊。
回到城裡已經是中午,一進門就要小四趕緊給我熬碗薑湯,我受涼了。小四忙不迭地跑進廚房,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疲憊不堪,正想閉目養神一會兒,卻被對面空落落的牆嚇得睡意全無。
“小四,小四!”
“來了,來了,什麼事啊?”
小四連忙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牆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麼?”
“昨天他拿走的。”
“誰要你讓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說已經跟你講好了的……”
我“撲通”一聲就跌倒在沙發裡,差點昏厥過去。這個混蛋,居然趁我不在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說就掙扎著爬起來,氣勢洶洶地跑到隔壁,該死的不在,保姆說他要到晚上才回來。我又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接了,我破口大罵:“你混蛋,為什麼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釋:“不是偷,是拿的。”
“還給我!”
“非常抱歉,我已經把照片寄到美國去了,你要想看的話,就跟我去美國吧……”
“你真不是個東西!”我拿罵耿墨池的話罵他。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用耿墨池的話回答。
我要氣絕身亡了,活不了了,跟這麼個惡棍做鄰居,我準是前輩子做了缺德事,這輩子遭報應來著。可我拿他一點轍都沒有,照片被他弄美國去了,我又沒本事追過去,如果真過去,那不就正中了他的計?我本來是受涼了的,結果現在反倒上了火,一邊冷得發抖,一邊燒得滾燙,偏偏報社的編輯又打電話催稿,先前交的文章都發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記”就要面臨斷糧。沒辦法,我連午飯都沒吃,一個人裹著厚厚的毛毯坐到書房敲鍵盤了,寫完第一篇文章,我忍不住取了這麼個題目:當你遇到一個惡棍。
寫了一下午,我筋疲力盡,燒得更厲害了,晚飯也沒吃,裹著毛毯縮在沙發裡等死,櫻之和周由己正好來看我,一進門就被我的樣子嚇住了。
“你這是怎麼了?”櫻之忙趕緊過來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吧?”
“沒什麼,就是有點冷。”我招呼他們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十點半,我一驚,“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你失蹤了幾天,我們怎麼都聯絡不到你,上哪去了啊?”櫻之問。“沒去哪,就是去看了個老朋友。”我搪塞說。心裡還是很感動,難為他們這麼惦記我。但很快我感覺不對,他們的表情很不自然,連一向喜歡開玩笑的周由己也悶不作聲,狠狠地抽菸,直覺告訴我,他們有事!
“你們只是來看我嗎?都老同學了,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櫻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終於開了口:“考兒呀,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只要我幫得到,說!”
“你能不能去找張千山……”
“張千山?找他幹嗎?”
“還不是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嗎?”
“考兒,你……你聽我說……”櫻之一臉愁容突然哭了起來,嚇得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以為出了什麼事。“怎麼了這是,有話好好說啊,哭什麼你?”我坐到櫻之身邊抓住她問。
“好吧,我都告訴你,是應該告訴你的,”櫻之抹了一把淚,看著我說,“毛毛……不是張千山的孩子,不是!”
我吃驚得張大嘴,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櫻之卻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真不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結婚的時候已經懷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個月就出生了,別人都以為是早產……我一直瞞著張千山的,後來他還是知道了,在一次給毛毛驗血的時候知道的,他逼問我孩子的父親是誰,我怕他找麻煩一直沒敢說,他是個老實人,又講面子,也沒怎麼跟我過不去,只是對毛毛的態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親不是張千山,那是誰?”我打斷她。
櫻之看著我,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坐一邊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過來,“你們……怎麼回事啊?”我越聽越糊塗。
“我跟由己大二的時候就……可是……”櫻之面露難色,顯然說出下面的話需要很大的勇氣,“當時他跟好幾個女孩好著呢,我只不過……快畢業的時候我懷孕了,但我沒敢跟他說,怕他看低我,正好張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張千山知道後,就開始夜不歸宿,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但我不敢跟他鬧,他也不跟我鬧,他家是高幹,很要面子,可是我們的夫妻情分卻徹底完了,我原打算就這麼耗下去,等毛毛長大了再帶他離開這座城市,可是張千山跟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離婚,而且還不把孩子給我,他說他要報復我,要我一輩子也別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愛玩,一點責任都沒盡到,”周由己插話道,“要不是她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在這世上還有個孩子。”
“那張千山知道孩子的父親是你嗎?”我問周由己。他點頭說,“他知道了,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給我們,他恨我們……”
“你們既然相好,大學的時候為什麼就不公開呢,一直瞞到現在!”我氣得沒話說。
“我……我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樣,對她,我是很喜歡,但當時我並不能確定是否愛她,而且她也沒明確表示過非我不嫁,就是說了,我也未必答應,我當時還那麼年輕,絕不可能讓婚姻困住,畢業後各奔東西,她也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沒把那當回事了,以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悶在心裡,愛他,又覺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起,心甘情願守著這個祕密……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吊膽,怕張千山知道,我對他盡心盡力,像伺候老爺一樣的伺候他,為的就是讓自己心裡好過些,畢竟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他還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罵我,卻不把孩子給我,這比用刀剮我的肉還難受,他抓住了我這個弱點,他知道我愛孩子……”
“我知道了,他在報復你們。”
“是的,他報復我們。”櫻之點點頭。
“考兒,你去跟他談,無論他開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周由己說。
送走他們後,我滿腦子都是糨糊,事情太突然了!櫻之和周由己大學的時候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個寢室,居然從未發覺。那個時候周由己因為善於交際當上了學生會主席,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成績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風流,櫻之怎麼喜歡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認真回憶,忽然想起大二的時候,有一陣子學校要開運動會,櫻之被抽到學生會幫忙,我估計兩人就是那個時候好上的,而周由己恐怕當時也沒怎麼當真,他一天到晚跟這個睡覺,跟那個上床,櫻之對他而言只不是吃慣了葷菜換換清淡的口味而已。問題是櫻之當真了,她雖然老實巴交個性內向,見了生人都臉紅,但她心思細密,沉得住氣,所以這麼多年,她居然瞞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讓我感到意外的同時,也讓我為她捏把汗,她騙了張千山那麼多年,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釋懷,張千山會把孩子給她嗎?
果然,第二天我去法院找張千山時,他正在埋頭批閱檔案,我還沒開口,他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是他們叫你來的吧,回去,告訴他們,想要回孩子只有一個條件。““什麼條件?”
“復婚!”
“復婚?”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現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嗎?”
“我跟我現在的老婆早晚都要離婚,當初跟她結婚純粹是被她纏的,她一天到晚只做兩件事,打牌和化妝,我看著她就煩,離婚對我來說只是時間的問題……”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還給周由己,聽清楚是周由己,但條件是李櫻之必須跟我復婚,我可以當做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像從前一樣的對她,我們還是夫妻,還可以生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
我瞪著張千山,兩眼發黑。這個男人是不是瘋了?
“你……很愛櫻之?”我試探著問。
“是啊,大一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張千山一臉悲憤,“啪”的一聲放下手中的筆,敲著桌子激動地說,“跟她結婚後,雖然她對我百依百順,但我知道她從來就沒愛過我,她只是在盡義務,她從不跟我爭執,更別說吵架,我在外面養女人她也一聲不吭,她就是做做樣子跟我鬧幾句我心裡也好受些吧,起碼能讓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這麼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沒有!一點憤怒的表示都沒有!”
“可感情這種事是不能隨意志轉移的,她不愛你也沒辦法啊,再說你們弄成現在這樣還可能生活在一起嗎?”我好言相勸。
“怎麼不可能,她欺騙了我那麼多年,我戴了綠帽子做了王八還給他們養崽子,我都算了,這對別的男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她為什麼不能?”
“可她不愛你呀。”
“那就沒得談!”他看看我,又低下頭繼續批閱檔案。我知道沒法再跟他談下去了,只得起身告辭,他抬起眼皮朝我點點頭,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張千山的態度告訴了櫻之,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在電話裡嚷了起來:“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他復婚!”
“那你們就沒得談,他說的。”我如實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櫻之哭了起來。
“先別急,再等等看,說不定張千山又改變主意呢。”我的話說得還真準,午飯前張千山打電話過來了,說:“我想過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過。”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麼能強求呢。”我連連稱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麼?”
“她必須有所補償,”張千山終於露出底牌,“她拿一筆錢出來吧。”
“多少?”我大喜,要錢就好說話多了。
“兩百萬。”
“什麼?兩百萬!”我的下巴差點磕到地板上,“你賣孩子呢!”
我又把張千山的話轉告給櫻之,她大罵張千山是在搶錢。但她想了想又說要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沒有辦法。我在電話這邊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也沒辦法。雖然他在外面混了些年,但他是個燒錢的主,積蓄很有限,一下子要拿出這麼一大筆錢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知道張千山這是在將他們的軍,逼櫻之就犯。他還真是個瘋子!
午飯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上樓矇頭大睡。一直睡到快吃晚飯才起床。吃過晚飯我洗了個澡,頂著一頭溼漉漉的頭髮站在書房的窗前梳頭,視窗正對著近水樓臺,祁樹禮也站在那邊的窗戶前,他在抽菸,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因為隔得有點距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霸氣,還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猾,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麼?看我光著身子?肯定不是,以他閱人無數,豈會沒見過女人光身子?
電話響了,我跑過去接。
“考兒,我能過來嗎?”
“不能!”
“為什麼?”
“像你這樣的賊,我還敢讓你過來?”
“我不是賊,照片是我拿的,不是偷的。”
“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就像孔乙己說的,偷書不能說是偷書……”
我大感意外,他被老美薰了這麼多年居然還知道有個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幹嗎?”我苦口婆心,試圖要他交出照片。
“欣賞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賞你的照片總可以吧?”他在電話那邊情意綿綿,“剛才看你在窗前梳頭,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個人,正如現在的你,輕輕地轉身……”
我一陣哆嗦,趕緊掛掉電話。我可受不了他的詩情畫意,如果念這詩的人是耿墨池,我肯定不是這個感覺,一定感動得熱淚盈眶,撲到他懷裡也念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什麼的,愛和不愛原來有這麼大的差別!
吃完晚飯我到湖邊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在水一方。房門緊鎖,我站在門口,想著他身患重病,還要遠赴異國他鄉,禁不住黯然神傷。突然一雙雞爪似的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著回頭,是米蘭!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站在花園的路燈下像個幽靈。
“他還沒回來,”米蘭搖搖頭,氣若游絲,“他是不會回來的了。”說著掏出鑰匙開門,開了門,又回頭看我,想了想,忽然說,“進來坐會兒吧。”
我跟在她身後進了門,裡面一片漆黑,她開啟燈,剎那間亮如白晝。我驚呆了,房間裡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偌大的客廳只擺了一張長桌,桌上擺著鮮花、餐具和高達五層的大蛋糕,顯然時間已經太久,鮮花已經開始枯萎,精美的蛋糕也變了顏色,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餐具也蒙上了灰,而那些堆得老高的食物也都變了質,滿屋都是一股難聞的腐臭味—“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婚禮,我盼了好久的婚禮!”
米蘭站在長桌前,臉頰消瘦,一雙眼睛深陷眼眶,看著更像個幽靈了,“我的要求並不高,只想跟他有一場像樣的婚禮,我知道他不愛我,可我愛他……哪怕知道他不久於人世我還是那麼愛他……”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讓我難以置信,她還保留著婚禮那天的場景!
“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恨你嗎,”米蘭無神的眼中突然寒光一閃,殺氣騰騰地瞪視著我,“我恨你完全佔據了他的愛,我求他分我一點,哪怕是一點點,他都不肯!你究竟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那麼死心塌地地愛你……但我告訴你,白考兒,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起碼是還他法律上認可的妻子,而你什麼都不是!”
米蘭說著一步步逼近我,目光能殺人,“如果沒有你,他不會逃走,他一定會給我這個婚禮,所以我恨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米蘭,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左右不了他的心。”
“是嗎?你左右不了他的心……”米蘭看著我,神經質地大叫,“但你佔據了他的心!你一點位置也不給我留!你聽好了,我不會就此罷休的,要不了他的心,我會一輩子纏住他的人,他的一切都屬於我!”
她有些失控了,身子直搖晃,我想過去扶她,她卻蹲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真是失敗,沒得到他的心便罷,連場婚禮都得不到……我真失敗啊……我會一直等他的,等到他跟我舉行婚禮,不管等多久,我一定要跟他舉行婚禮,這裡的一切我都不會動,我的婚紗也會一直保留,哪怕我等到滿頭白髮,我也要等,這裡的所有東西陪著我一起等……”
我一步步地往門口退,米蘭的臉扭曲著,表情猙獰得很像某些港臺片裡齜牙咧嘴的怨鬼,她的精神和靈魂完全進入了一個黑暗的死衚衕,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她遲早會把自己逼死在那衚衕裡。我失魂落魄,捂著臉逃出了在水一方。回到家,我想了很久,還是撥通那邊的電話告訴她:“去落日山莊吧,他在那裡!”
然後整夜我都在做噩夢,又感覺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好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我渾身是汗,半夢半醒,動彈不得,就在窒息得快要死掉的時候,忽然電話響了,落日山莊的楊嬸打過來的。
“請問是白小姐嗎?”
“我就是。”
“你快去醫院看看吧,耿先生又發病了……”
耿墨池又住院了,聽楊嬸講,米蘭當晚就跑到山莊大吵一架,他受了刺激隨即就被送進了醫院。我問清哪家醫院後,飛也似的往醫院趕,可是當我趕到醫院時,米蘭卻在特護室外攔住了我,冰冷似鐵地拒絕了我的探訪。
“你不能見他!”
“為什麼?”
“不能見就是不能見!”米蘭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
“你不要太過分了,如果不是你,他怎麼會進醫院?”
“是我又怎樣?我是他太太!”米蘭一臉蠻橫,趾高氣揚,“現在我以耿太太的身份告訴你,我的先生不能見你,請你馬上離開!”
我啞口無言。耿太太!老天,我怎麼忘了她是耿太太,這是她光明正大的武器啊!我沒有武器,所以我只能離開。
“順便告訴你一聲,”米蘭在我身後冷笑道,“他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後我們馬上去日本,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死心吧你!”
我被釘在了地板上動彈不得,身後一陣寒氣,猶如萬箭穿心。外面起風了,天空陰沉得可怕,我迎著風滿目淒涼,虛弱得就要跌倒在街頭。晚上我還是不停地被噩夢糾纏,我一次次地夢見了他,可是當我向他走過去時,他又不見了蹤影。我拼命叫著他的名字,他不回答,當我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又忽然出現了,微笑著叫我考兒,他竟然站在那個湖邊,我向他招手示意他過來,可是他卻笑著搖頭,說考兒,再見了,多保重。然後無論我如何哭叫著喊他的名字,他都不再回答,義無反顧地轉身離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迷霧深處。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我爬起來赤著腳跑到露臺上,看著湖對面的在水一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真的要離我而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果然,當第二天我帶著一線希望到醫院去找他時,護士說他頭天就出院了,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我想起米蘭說過的話,她再也不會讓我見到耿墨池。他們現在肯定已經去日本了,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個人坐到露臺上發呆。天氣在上午的時候就突然變冷了,寒風刺骨,小四跑上來把我拉回臥室,她說天氣預報講了,今天晚上有雪。我不信,這個時候就下雪,不可能的事。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粒,打得窗戶噼啪直響,這是下雪的前兆,看來今晚真的有雪。今年冬天的雪怎麼來得這麼早呢?
忽然電話響了,急切而熱烈,我戰戰兢兢地拿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出聲,他深沉而磁性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邊傳來:“是我,考兒!”
我拿著電話頓時僵住了:“你……”
“我還沒走呢!你過來吧,今晚陪我……”
“你在哪裡?”
“碧潭花園,你知道的,我們見最後一面,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如此婉轉地告訴我他要跟我見最後一面,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扔下電話,狂奔上樓,穿上我最喜歡的羊絨套裙,披上大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化好妝,我很少跟他見面還化妝的,可是今天不同,我要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留在他的記憶裡。
我衝出彼岸春天上街攔車,可是因為天要下雪了,幾乎所有的車都是滿的。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見最後一面啊!你們快讓我去見他啊!可是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我急得就要哭出聲,正在這時,一輛黑色轎車駛出大門,我看也沒看是什麼車就衝上前拉開車門直接坐了進去,邊哭邊說:“送我去碧潭花園,師傅,拜託你送我去碧潭花園!”
司機看了看我,一聲不響地發動了車。我望著車窗外,心急如焚,真的是最後一面啊,想著想著我又哭了起來,我終於要失去他了!
“擦擦吧,你的妝都花了。”司機遞過手帕。我接過手帕說了聲謝謝,瞟了一眼司機,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祁樹禮!
“是我,不認識了嗎?”
“停車,我要下去!”
“現在這個時候你是攔不到車的,真的要下去嗎?”他不慌不忙地問。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猶豫了。
“你這麼著急是要去見他嗎?”他不無醋意地說,“我還真嫉妒他,能讓一個女人在這麼冷的天不顧一切地去見他,我就沒這樣的福氣了。”
我沒搭理他,我現在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想說。
“考兒,我真的……很嫉妒他!”他沒看我,聲音低沉而傷感。
“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喃喃地說。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
“情敵啊,他是我的情敵,他要去哪我會不知道嗎?”
“謝謝你今晚送我。”
“不謝,應該的。”他很有風度地拍拍我的肩。是啊,情敵要走了,他高興著呢。“可惜呀……”他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煞有介事地說,“他這一走就聽不到世界一流鋼琴家演奏的琴聲了,只怕很不習慣呢。”
我橫他一眼,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說風涼話。
“真的捨不得這個鄰居,如果有機會,我還會和他做鄰居的。”他繼續說風涼話。我吼了起來,“你比我還捨不得他嗎?”
“只怕是他捨不得我吧,昨晚他還給我打電話,向我道別呢。”祁樹禮呵呵地笑了起來。
“你們的感情真是深啊!”
“是啊,我們緣分不淺,而且我有預感,我們的緣分不會到此為止。”他看我一眼,怕我沒聽清,解釋道,“我說的是我跟你的緣分……”
我別過臉,裝作沒聽見。車子還在馬路這邊,遠遠地就看見耿墨池站在對面的小區門口,風將他的大衣吹得老高,想必已經等了很久,他抱著雙臂在寒風中直跺腳。車駛過去還沒停穩,我就開啟車門跳下車,張著手臂直奔愛人的懷抱。他緊緊抱住我,溫柔地責怪我怎麼才來。我箍著他的脖子什麼也不想說,一個勁地掉淚。
“兩位,新年快到了,新年好啊。”
祁樹禮搖下車窗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們。
這個陰魂不散的,他居然還沒走!耿墨池鬆開我,驚訝地望著他。祁樹禮也望著耿墨池,很紳士地笑,笑裡藏刀。
“祝你們有一個愉快的晚上……”祁樹禮朝耿墨池點點頭,始終保持他的笑容,“也祝你明天一路順風!”
“謝謝!”耿墨池冷冷地答。
“好,再見!”祁樹禮揮揮手,笑著開動了車。
目送他的車開走後,耿墨池問我怎麼坐他的車過來,我解釋說攔不到車,只好隨便坐上一輛,誰知坐上去後才發現是他的車。“唉,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最難甩掉的是你,沒想到最難甩掉的是他。”耿墨池嘆著氣說。
“是嗎,他是跟我說有機會還要跟你做鄰居,對你念念不忘呢。”
耿墨池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你們還沒爭夠嗎?”
耿墨池搖搖頭:“不是我跟他沒爭夠,是我跟你還沒爭夠。”
他把我抱上樓,進門前他要我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睛時,驚呆了,滿室的白玫瑰,跟我第一次到他家見到的一樣,沙發上、茶几上、櫃子上、地毯上、鋼琴上,還有餐桌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擺滿我最愛的白玫瑰,唯一跟那次不同的是,房間內沒有開燈,花叢中點了好多紅蠟燭,滿室的花香,搖曳的燭影,我站在門口不忍踏足半步,我怕踩傷那些花瓣,我怕弄倒紅燭,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為我準備的,他為我準備的!
“本來是要點白蠟燭的,可那看上去像靈堂,所以……”
“不許你胡說!”我捂住他的嘴。
他拿開我的手,在我額頭上深深一吻,再吻,然後牽我坐到餐桌前,為我斟滿紅酒,我們碰杯,一飲而盡。“你今晚很美,”他看著我由衷地說,“不過妝花了。”他笑,伸手撫摸我的臉。
我也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眉目,他的脣,他的頭髮,他的耳朵,我要把這張臉牢牢記住嵌入生命。雖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活生生的,我能清晰地感覺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過了今晚,他就不再屬於我,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陪在他身邊的人也不再是我。
“她怎麼會讓你見我?”我忽然問。
“我跟她說,如果今晚不見到你,我就取消明天的行程。”
“是嗎?”我為他斟滿酒,“你是真的要走了,想想我們是真的好傻,浪費了好多時間,現在想想……”
“別再想那些了,今晚我們什麼都不要想,”他端起酒杯深深地看著我,“今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人生本就反覆無常,很多事情是無法預料的,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彼此的夜晚也是很難的,有些夫妻一輩子都是同床異夢,有些人一輩子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比起他們,我們不知道有多幸福,我們愛過,這就足夠!”
“對,我們愛過!”我也舉起酒杯,含淚地笑。
我們喝完了一整瓶紅酒,都有些醉意,相互扶持著躺倒在沙發上。我把頭枕在他的膝蓋上,問他:“偉大的鋼琴家,你一定有很多浪漫的邂逅吧?”
“你怎麼知道?”
“感覺啊,以前老想問,不敢問。”
“為什麼不敢問?”
“怕你揍我。”
“怎麼會呢?”他溫柔地撫弄我的頭髮,笑著說,“我是有過很多浪漫的邂逅,不過都是過眼煙雲。”
“可以跟我講講嗎?”
“講是沒問題,就怕會破壞我在你心裡的好印象。”
“講吧,沒關係,反正你在我心裡的印象從來就沒好過。”
“死丫頭!”他揪了把我的耳朵。
“講嘛……”我捉住他的手耍起賴。
“好,我講……”他又捏了捏我的臉蛋,閉目養神,假裝很陶醉的樣子,“我這一生最浪漫的邂逅是在巴黎,當時我還是個留學生,雖然也靠家人資助,但我太愛玩,又喜歡旅遊,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窮,有一年冬天,快到聖誕節了,我又是身無分文,又不好意思找家裡人要,只得又到香舍麗榭大街的一個咖啡館裡彈琴賺錢。那天夜裡,我彈到很晚才收工,走在大街上的時候,突然,一個有著天使面孔的少女來到我跟前,很直接地問我要不要過夜,我當時嚇一跳,那女孩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妓女,很清純,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很直接地告訴她說我沒錢,誰知她說沒關係,硬要拉我去旅館,我當然也就沒有推辭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從旅館出來,那女孩忽然說,很感謝我陪了她一個晚上,我們一路逛著,邊說邊談,原來她是巴黎一個名門的千金,她的家人逼她跟西班牙一個貴族的兒子訂婚,她跟家人吵架跑了出來,在咖啡館聽到我的演奏後就一路尾隨著我,她愛上了我,要嫁給我……當時我也沒多想,以為她是開玩笑的,就說可以。她高興極了,要我第二天到我彈琴的咖啡館等她,我答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臨時有事沒去咖啡館,結果兩天後我再去時,咖啡館的老闆告訴我,說有個女孩一直在等我,等了一天一夜沒等到,只得很失望地離開,誰知剛出門就被一輛車給撞了,當場死亡……”
“後……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根據她留給咖啡館老闆的便條去了她家,以朋友的身份悼念她,透過她家人的介紹,我這才知道,那女孩本來是要跟一個外國人私奔的,結果那個外國人沒赴約,她就意外身亡了,他們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害死他們女兒的‘外國人’……”
“好悲傷的故事……”
“是啊,很悲傷,從那以後我非常相信宿命,也非常珍惜每一次邂逅,儘管不一定有結果,但我生怕又鑄成大錯……”耿墨池說到這裡長吁一口氣,把我的臉捧在手心,看著我說,“考兒,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珍惜你的原因,雖然我跟你的邂逅從一開始就浸透著悲傷,但我一直很用心地經營著這段感情,只是我性格使然,老是傷害到你,但我還是沒想過放棄,哪怕事到如今,我仍然不會放棄,因為我怕一放棄,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墨池!”我坐起身子,摟著他的脖子嚶嚶哭了起來,“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麼真的愛,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放棄,就像上次在落日山莊說的,即使將來不能長相守,但只要對方好好活著,我們都應該滿足欣慰……”
“考兒……”
“墨池……”
我們又吻在了一起,痛苦而焦灼,恨不得燃成灰燼。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離別就在眼前,從此天各一方,誰也不能斷定還有沒有相聚的可能。早知如此,我們何必相互折磨這麼多年啊,人為什麼總是要到了懸崖邊上才知道失去的原來是那麼可貴!
**愈演愈烈,我靜靜地隨著他,心裡在想啊,哪怕這**是一杯毒酒,我想我也會喝下去的,此時此刻,只要是一個歸宿,即便是即刻讓我躺進墳墓我也會在所不惜……最後我們都累了,筋疲力盡地躺在**,床頭擺放著幽幽的白玫瑰,我聞著花香,感覺著他的呼吸,音響裡放著一首英文情歌,嘶啞深情,格外的催人傷心。我睜著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感到無能為力,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握著他的手,很想告訴他我是多麼的捨不得他,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無聲地淌落在枕邊。
我暈暈乎乎地睡了會兒,醒來時他已不在**,我爬起來胡亂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到客廳找他。客廳的紅燭已吹滅,只有靠近沙發的壁燈是亮著的,他坐在沙發的一角,默默抽著煙,見我出來,就拍拍身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沒坐在他身邊,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很久我們都說不出話。
“考兒,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
“我走後你怎麼辦?”
“我等你回來,活著回來。”
“如果我回不來呢?”
“沒有如果,你必須回來!”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
我哭了起來,埋下頭,捂住臉不敢看他。“你一定要回來!”我抬起滿是淚的臉,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抓過手袋一頓亂翻,找到了,我拿出一個用格子手帕包著的東西交給他。“這是什麼?”他好奇地接過那包東西。
“你自己開啟看。”
他小心翼翼地開啟,竟是一捧已經發乾的泥土……他詫異地看著我。
“還記得吧,那個湖,新疆的湖,我叫它瑪瑙湖,我捧回了這把土,一直保留著,因為它是我的前生,那個湖是我的前生,現在我把我的前生交給你,你寂寞的時候,你想放棄的時候,你絕望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這把土會告訴你,我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你離開我,那我又要用一湖的淚水從今生等到來世,今生都無法把握,來世我們還有機會嗎?告訴你,我不信來世,我只要跟你的今生,還是那句話,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但只要你活著,讓我感覺你的存在,遠遠地看著你,我也很滿足了……”
“別說了,我……知道……”他捧著那把土雙手顫抖,他用那把土貼著臉潸然淚下,“我答應你,一定回來,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捧著我的前生淚如雨下,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淚水,抱著他的頭貼著他的耳根說,“我愛你,墨池!”
天快亮了,他抱著我一直靠在沙發上,他不再說什麼,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是無力而蒼白的。但他好像還是有話要對我說,放開我,起身回臥室拿出一包東西,他從那包東西中首先拿出三個證書樣的本本,分別攤開說:“這個是這所公寓的產權證,這個是在水一方的產權證,我已將這兩處房產全部轉至你的名下,我走後這些房產就全部屬於你……只有這個,落日山莊的產權不是你的名字,因為這是祖業,產權也不屬於我,但也交給你保管,我走後希望你常去山莊看看,就當是為我看……”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一臉詫異,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交給我這些東西。“還有這張卡,”他沒理會我,又從那包東西中取出一張銀行卡,“這上面有兩百萬,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生活得好一點,你現在沒有工作,我不想你那麼辛苦……”
“難道你認為我跟你在一起只是為了這些?”我脊背一陣發涼。
“你當然不是,”他看著我,鎮定地說,“但我走後這些房產留著也沒什麼用,交給你比最終由律師處置要好得多……雖然我答應你一定回來,但也許回來的只是一把灰,所以有些事必須要提前安排好,這樣我才能走得安心……至於這筆錢,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怎麼可能是那種為了金錢而付出的女人呢,如果是,我不可能看上你,我只是想讓你生活好些,不必為生計發愁……”
“可是你在國外治病也要錢啊,我有手有腳,又能寫文章,養活自己是沒有問題的。”我拒絕他的好意。
“這個你放心,我會有安排,我的經濟狀況足以讓我在國外生活得很好,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小富人嗎?雖然我只是個彈鋼琴的,但你想也想得到如果僅僅只靠彈鋼琴,我可能生活得這麼好,買下這麼多房產嗎?米蘭跟你就不一樣,她對我的收入瞭如指掌,經常問我的收入狀況,而你……從來不聞不問,不過這也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不是個世俗的女人,她是沒法跟你比的。”
“那她知道這些後怎麼辦?她會跟你吵的!”
“她敢!就憑她還不夠資格阻撓我處理財產!雖然她是我太太,但這只是個名分,她如果敢幹涉,我可以隨時拿掉這個名分,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不敢,即使我死後,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囂張,我是立有遺囑的,她改變不了什麼……”
“她也未必是為了你的錢才跟你在一起。”我想起在水一方腐爛的婚禮場景。
“都到這份上了,你還為她說話,”耿墨池一笑,點燃一根菸,“可見你的心地好善良,她要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會這麼對她……”
“你知不知道……”
我張嘴正想說米蘭為他在在水一方一直保留的婚禮場景,他卻打斷我繼續說,“你不用再說什麼了,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感情尤其如此,我不愛她,帶她去日本只是不想把她丟在這邊給你惹麻煩,而且……我對她多少還是有責任的,她也為我付出了很多,但她實在是個聰明過了頭才愚蠢到極至的女人,她愛錯了人,更不該嫁給我。她嫁給任何一個男人,哪怕是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小混混也比嫁給我幸福,可她就是不明白這一點,我放她生路她還要死賴著不走……”
“我也很愚蠢呢。”
“你是有些愚蠢,”他表示接受,望著我笑,“但愚蠢得可愛,男人嘛,都不喜歡女人比自己聰明,更不喜歡心計太重的女人,否則男人怎麼去騙女人?”
“你倒是說了實話。”我也笑。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喜歡他的這份直率,不只喜歡,還著迷得很。我看著他,忽然說,“給我再彈首曲子吧,我想聽。”
“好,我彈給你聽。”他拍拍我的臉,起身坐到鋼琴邊。手指一觸及琴鍵,我就知道是那首《昨日重現》,熟悉的旋律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看著彈琴的男人,修長的手指在黑白間舞動,那雙曾帶給我無數**與快感的手此刻正用流淌的音符跟我做最後的道別,昨日真的在那憂傷的旋律中一幕幕重現了,我愛眼前這男人,也恨過他,最後還是愛他,他就是我的前世今生,現在他正用他獨特的鋼琴語言跟我說再見,儘管他說的是重現。
清晨當我醒來時,天已大亮,耿墨池不見了,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摸了摸旁邊的被窩,還有一些餘熱,他剛走!我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發瘋似地衝出門,可是電梯還在往上升,來不及了,我只得從旁邊的樓梯飛奔下樓,踉踉蹌蹌幾次都差點跌倒,等我衝出一樓大廳時才發現外面已是一片銀裝素裹,昨夜真的下了雪,我顧不得路滑一陣狂奔,就在小區門口我剛好看見耿墨池跨步坐進那輛銀色寶馬。
“墨池……”
我呼喊著他的名字追了過去,但他沒聽到,寶馬一陣顫動飛也似的開走了,我跟在車後喊,終究還是沒能趕上他,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裡失聲痛哭,過往行人紛紛側目,我仍然無所顧忌地號啕大哭。
我哭著回到公寓,滿室的玫瑰依然芬芳,紅燭一根根東倒西歪,餐桌上的紅酒還剩了一點,證明昨夜我們確實醉過,那架鋼琴寂寞地躲在牆角,主人走了,從此再也沒人來彈奏它,想必它更難過;臥室裡一片零亂,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也都掉到了地上,忽然我看見床頭的白玫瑰下壓著一張光碟和一張紙條,我衝過去抓起紙條,是他的筆跡:“親愛的考兒,我走了,這張光碟昨夜忘了給你,是我親自演奏親自錄的,想我的時候就聽聽,無論我是否能回來,請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為自己活也為我活,別了,我的愛人,多保重!池字。”
我打車回家,司機很不是時候地放著鄧麗君的歌,恰恰是那首《再見,我的愛人》,我聽著聽著又是淚流滿面—“Goodbye,my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mylove從此跟你分離,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裡,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我將永遠懷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