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我是等不到來世的
龍游花都 婚途漫漫 青春如歌 戰天屠神 流氓時代 靈塵傳說 一等嫡女 奇偵探案 精靈勇者3神祕國度 泰坦尼克號
NO 我是等不到來世的
我又住院了。就在耿墨池去日本後的第二天。先是高燒不退,然後是咳嗽,咳得快抽筋。結果醫生一檢查,肺部感染。在醫院待了半個多月,出院的時候,醫生警告說,必須絕對靜養,否則會留後遺症。這時候一年又到了頭,父母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要我無論如何回家過年,母親更是在電話裡流著淚說:“萍萍啊,我們都快記不起你長什麼樣了。”
可是我前腳進家門,祁樹禮後腳就跟了過來,他一個電話打給我,說我也來了,想拜見令尊大人。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和妹妹在新開張的一家大商場購物,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罵了句你有病啊就掛了電話。誰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進家門時,祁樹禮正端坐在客廳和父母相談甚歡,我傻了似地站在門口,瞪著他連話都不會說了,而此君卻彬彬有禮地站起身對我點頭微笑道:“新年好啊,考兒!”
至於祁樹禮是如何在父母面前介紹自己身份的,我不得而知,但從母親那喜不自禁的表情看,我知道情況不妙。而這混蛋籠絡人心的手段簡直讓我抹脖子自盡都來不及,他不僅成功地贏得了父母的好感和認同,還輕而易舉拉攏了刁鑽古怪的妹妹白葳,武器當然是名貴服裝和首飾。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那些只能在時尚雜誌上見到的奢侈品讓白葳一下就倒戈過去,她瞪著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簡直不能相信那些東西屬於她,特別是祁樹禮在跟她套近乎時還透露出可以送她出國留學的時候,死丫頭幾乎要跳起來了,張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樹禮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顧我由白變青的臉。
接下來的幾天,他頻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禮又是拉家常的,儼然一副白家準女婿的姿態,加上他場面大,出入賓士,到哪都是保鏢相隨,在小城最豪華的銀湖酒店一頓飯吃掉七八千元眼睛都不眨,其派頭在這座封閉的小城來說絕對的登峰造極萬眾矚目,我家住的那個破舊的家屬院子頓時炸開了鍋,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猜測白家老大不知釣了個什麼大款,這麼大的架勢!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我忍無可忍,在一次晚飯後出酒店時攔住祁樹禮質問道,“你覺得你這樣我就會接受你嗎?”
“你有這樣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樹禮眼睛望著天答非所問。
“你簡直得寸進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祁樹禮眼睛還是望著天,還是答非所問,“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動得想落淚,在國外漂了這麼多年,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
我瞅著他冷笑,心想我會給你溫暖嗎?
可是我低估了這傢伙的耐心,那些天無論我到哪,他總是跟著跑,我呢,難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學一個接一個叫我出去聚會,或吃飯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歸,比上班還忙,祁樹禮不僅是超級跟班,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買單。但他很少參與我們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傾聽。他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對我的過去極感興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麼事情都抖出來。我上課時偷看小說,課堂上唸作文時公然把寫給老師的情書拿出來朗誦,跟早戀男友在校長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期末考試前爬進辦公室偷卷子發給班上同學,我的出格,我的玩物喪志在他們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蹟,祁樹禮對此竟很欣賞,那天回來的路上,他就笑著說:“你真是很調皮,真沒想到你還有那樣的光榮歷史。”
我斜他一眼沒吭聲。
“很像我的妹妹小靜,”祁樹禮忽然說,“她也跟你一樣,總是惹得老師到家裡來告狀。”
我又斜他一眼,他還忘不了他的那個小靜!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個這樣的妹妹,也是領養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開玩笑說,“沒準她就是你那個不見蹤影的小靜呢。”
“是嗎?有這種可能哦。”祁樹禮開著車一臉的漫不經心。完了又說:“明天別去外面吃喝了,我帶你去個我很久沒去過的地方。”
“什麼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這小城住了二十幾年,應該還是很熟悉的,但他帶我去的地方我確實沒去過,在城鄉結合地帶,一眼望不到頭都是菜園,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撲面而來,立即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很喜歡這種原野的質樸味道。
祁樹禮牽著我的手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靜。我不明白他怎麼帶我來這種鄉野地方,難道他是要帶我拜訪什麼人嗎?果然,在一個開滿野**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腳步,我打量四周,發現眼前是幾間泥牆紅瓦的平房,房子被一個小小的院子圍著,院裡種著兩棵老桂花樹,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沒有樹蔭的一角晒滿紅辣椒,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大木盆裡用米湯水漿被單。
“我就在這出生,在這長大。”祁樹禮說。
我詫異地瞪著他,心裡在想以前祁樹傑怎麼沒帶我來過,我一直以為他們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裡的。祁樹傑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怎麼,阿杰沒帶你來過嗎?”祁樹禮察覺到了我臉色的變化。
“他怎麼會帶我來這種地方,這裡有他的過去,他寧願將他的過去帶進墳墓也不讓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別怪他。”
祁樹禮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他的兄弟。而那老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聲,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祁樹禮,連忙扔下手裡的活直奔過來。
從老屋裡出來,祁樹禮意猶未盡,繼續帶著我散心。我們沿著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過山穿過叢林後我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什麼地方啊,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風。
“怎麼樣,美嗎?”
“這是哪?我在這城裡住了二十幾年,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地方啊?”
“這是個山谷,你沒發現嗎?”祁樹禮走進及膝的草叢,我認識那種草,當地人叫它茅柴草,沒有煤火沒有燃氣的時候,人們就用它做燃料燒水煮飯。那種草葉可以長到半人高,葉鋸很鋒利,一不小心就會把手劃道口子,很疼,現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黃了。
“這裡叫仙人谷,聽老人們講這裡曾經住過一個老神仙,前面還有個仙人洞呢,傳說那個老神仙在這山谷修煉了千年,每次練功作法就會狂風四起,現在這個老神仙還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這山谷一年四季都颳著很大的風,即使山那邊樹葉紋絲不動,這裡依然起著風,而且風裡夾著細細的花籽兒,一吹進眼睛裡就很難出來,總要揉得你滿眼是淚,據說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鄉的緣故……”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這山谷裡度過的,”祁樹禮邊走邊說,感覺已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時候,阿杰和小靜都還小,也最喜歡到這山谷裡玩,小靜最調皮,總藏到很深的草叢裡讓我們找她……我們沒有一次找到過,每次都是她被草裡的蚊蟲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來……”
等等,我的心裡開始起了波瀾,小靜?山谷?好像有人跟我提過這樣的話題!“這裡風好大……”我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祁樹禮的背影。
“是很大……”祁樹禮卻並沒有停下來,像說著夢話一樣的自言自語,“這麼多年了,這裡的風一直在我心裡吹著,從來就沒停過,阿杰和小靜的影子總在風裡若隱若現……我記得那時候小靜特別愛美,每次來山谷總要戴頂帽子,我們說過她很多次,山谷裡風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聽……”
我瞪大眼睛,感覺血直往頭上湧,心跳驟然加速,帽子?風?
“不過小靜很聰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縫了根皮筋,這樣戴著的時候就不容易被風吹走了,她戴著那頂帽子的時候別提有多美,像個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斷了,一陣風颳過來,那頂被小靜視作生命的草帽飛走了,她拼命地哭,我跟阿杰追著帽子趕過了一座山還是沒趕上,小靜難過了大半年,後來我們才知道那頂帽子是她的親生父母留給她的……”
我挪不動步子了,山谷的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劇烈跳動的心臟衝破胸膛,我強迫自己深呼吸,儘可能的保持冷靜,心裡一遍遍地念叨,不會有這麼巧的,決不會,這種巧合只有在小說電影裡才有!
“從那以後,小靜就變得不快樂起來,當然這也可能是漸漸長大的緣故,為了怕她傷心,我們再也沒帶她來過這山谷,可是她卻瞞著我們自己偷偷地來,仍然毫無希望地尋找那頂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幾次天黑了她沒回家,是阿杰把她從山谷裡背出來,每次揹回家的時候,她都已經睡著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葉劃傷的血痕,一條條的,格外地觸目驚心……”
“那頂草帽有著很闊的邊沿,”我照著安妮的話說了起來,“帽子上繫著漂亮的粉色蝴蝶結……蝴蝶結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顏色卻越來越深,先是淺米色,慢慢的變成黃米色,丟失的時候它都接近淺咖啡色了……”
祁樹禮電擊般猛地回過身,赫然盯著我,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你怎麼知道?你見過那頂帽子?還是你見過小靜?”
“哦,是這樣,我看過樹傑寫過的一篇東西,類似散文之類的,所以……猜想他文章裡寫過的那頂帽子應該就是說的這頂……”我信口胡謅,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樹禮狐疑地看著我。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還以為我是小靜不成?”我瞪他一眼。
“對,你怎麼可能有小靜呢?”他總算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目光投向山谷遠處的樹林,“丟失了的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小靜就像那頂帽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已經用盡了我畢生的心血,到現在還是杳無音信,我甚至還懷疑過,她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別胡說,當然在這個世上,”我毅然打斷他,“她肯定是待在某個你看不到的地方,過著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樹禮點點頭。“希望她能過得好,那是個苦命的孩子,上天應該不會對她太苛刻……”他仰望蒼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歡他的這種表情,那麼哀傷,卻又泛著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並非與生俱來。
離開山谷回到那間老屋時,太陽已經西下了,院裡的兩株老桂花樹在夕陽下異樣地寧靜安詳。我盯著那兩株桂花樹心裡翻江倒海,安妮也說過她兒時住過的房子前有兩株桂花樹,現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個從小被人送來送去的可憐的小女孩,那個受盡生活凌辱如今漂泊四方遊戲人生的美麗女孩,那個名字叫做安妮長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靜啊!!
回到家,我覺得很累,連日來的吃喝玩樂讓我的胃極為不適。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說想回長沙。父母還想留我多住幾天,我就藉口說報社那邊在催稿子必須趕回去。祁樹禮在一旁聽見也沒表示什麼,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裝革履地來到我家,鄭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說:“伯父伯母,我今天來沒別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兒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徵求二老的意見。”
“什麼事啊?”父親笑著問。
“我想跟考兒結婚,我向二老提親……”
我一個人回了長沙。祁樹禮比我先走,被我罵走的。他跟我父母提親,我當即就翻了臉,衝著他張牙舞爪咆哮著說:“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跟我結婚?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祁樹禮當然沒料到我會當著父母的面翻臉,當即臉色鐵青,冷冰冰的目光在我臉上掃蕩了好一會兒就跟嚇傻了的父母道了別,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臨出門又盯了我一眼,他一句話也沒多說,那一眼卻盯得我心裡直發毛。我有點後悔潑他的面子,再怎麼樣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應也不應該在父母面前讓他下不了臺,我隱隱覺得,這回祁樹禮不會輕饒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莫愁居,隔壁的近水樓臺房門緊閉,不見有什麼動靜,當即就放心了許多,心想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
這天是初九的晚上,我想要櫻之過來坐坐,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聽,想必是和周由己出去度假了,年前她就說要出去玩的。彼岸春天此刻很安靜,很多業主回老家過年還沒回來。我裹了件羊絨披肩就出門了,迎著寒風雙手環抱在湖邊漫步,忽然兩注強烈的燈光從不遠處打過來,一輛黑色大奔平穩地從外面駛進來。我定了定神停住腳步等車子過去,但車子卻停下了,車窗搖下,祁樹禮冷冷地掃視著我……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比獵人靈敏,比野獸凶殘,夜色中寒光直閃,像一枚枚匕首直中我的胸膛,幾乎不給我任何生還的餘地,想他念著“昔日心中的一個人,宛如現在的你……”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看來我是真的得罪了這位爺。
回到家,人還沒坐下,電話就響了,我戰戰兢兢地抓起電話,祁樹禮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了過來:“你最好關心一下你的朋友李櫻之!”
“李櫻之?李櫻之怎麼了?”
“啪”的一聲,電話那邊變成了忙音。
我拿著電話莫名其妙,心裡一陣發緊,關心一下李櫻之?什麼意思啊?難道我有什麼把柄捏在他手裡嗎?笑話,我一不偷二不搶,還怕他捏著我什麼把柄!
第二天一大早,櫻之從雲南的昆明打來電話,說她過兩天就回長沙,春節她和周由己去了雲南旅遊。我氣咻咻地說:“你最好馬上滾回來,我快瘋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要再不回來,就只有給我收屍的份了。”
“大過年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又是誰招惹你了?”櫻之被我罵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來就是了!”
“我當然回,我指不成還不回去了嗎?我後天中午到。”
“周由己呢,也跟你一起回來吧?”
“不,我先回來,他還要去廣州結筆賬。”櫻之說。我就開玩笑:“過年結什麼賬,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幸福美滿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掛掉電話後我還是急躁不安,我就是不安,心慌,究竟慌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像大雨前忙著搬家的螞蟻一樣惶恐不已。夜裡我又開始做夢,最近老是做噩夢,我在夢裡疲憊不堪,出了一身的汗,然後電話響了,我嚇個半死,自從耿墨池走後,我特別怕夜裡電話響,怕聽到我最不願意聽到的訊息。電話是個陌生男人打過來的。
“請問是白考兒小姐嗎?”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們一起去的羅布泊……”
“小姐,您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祁先生還在睡呢。”
我一身睡衣幽靈般飄到近水樓臺的時候,他的保姆還是睡眼惺忪,拼命揉眼睛。外面也是漆黑一片,客廳牆上的掛鐘顯示著時間:凌晨四點。
“沒關係,你去睡吧,我在這等。”
“這怎麼好呢?”
“沒事,我在家裡睡不著,到這沙發上躺會兒。”
“這個……”
“放心吧,我不會偷東西的,你去睡吧。”
“那要不要告訴祁先生?”
“別打擾他,讓他好好睡,等他醒了我再找他有事。”
保姆給我泡了杯茶,這才進去睡。
客廳裡靜得像墳墓。
我直直地坐在沙發上像尊雕塑。
高澎失蹤了!據跟他同行的夥伴說,他們在羅布泊迷了路,然後又遇到沙塵暴,狂風大作,差點把他們活埋,之後高澎就失蹤了。他們在沙漠裡跋涉了十餘天尋找他,卻只在沙堆裡找到了他的一個揹包,裡面的一個筆記本上記著我的電話,他們這才透過電話聯絡上我……“如果高澎有個什麼閃失,我會跟你拼命!”幾個月前跟祁樹禮發狠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我當然要找他拼命,如果不是他逼走高澎,怎麼會讓高澎葬身沙漠?雖然是失蹤,但誰都知道,在死亡沙漠裡失蹤意味著什麼!接到電話後我整個人都崩潰了,腦子裡亂作一團,全是高澎爽朗的笑聲,“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還沒找到屬於他的愛和希望……”高澎啊,難道為了尋找你的愛和希望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嗎?我知道過去痛苦的經歷一直折磨著你,你想解脫,想自由,可是解脫的代價就是葬身沙漠屍骨無存嗎?無法剋制的悲傷,不能言語的痛苦,讓我坐在沙發上淚流到天亮。
保姆起床了,弄好了早餐,問我吃不吃點。
我表情呆滯地搖搖頭。這時候祁樹禮剛好下樓。“考兒,你怎麼在這?”他看到我滿臉淚痕地坐在沙發上嚇一跳。
“白小姐四點多就過來了,一直坐在沙發上。”保姆說。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祁樹禮連忙過來摸我的額頭。我把他的**開,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把高澎還給我!把高澎還給我!”
“高澎怎麼了?大清早的發什麼神經?”
“你還問他怎麼了?你還好意思問他怎麼了?”我的情緒一下就爆發到極點,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只蟲子在爬一樣,“他在羅布泊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裡……你這個惡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
“我沒法冷靜!”
“他失蹤了並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種地方失蹤,你說死了沒有,要不你也去試試啊!”
“考兒,生死有命,你怎麼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當然怪你!”
“我只是要他走,沒說要他去那種地方。”
“你還強詞奪理,你就不怕遭報應嗎?不,不,你已經遭報應了……”我揮舞著雙手瘋言瘋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老婆死了,你的親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現在都沒下落……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下落……”話還沒說完,我就打住了,我在說什麼,在說安妮嗎?怎麼扯到她的頭上來了?
“你……說什麼,你知道小靜的下落?”祁樹禮跳起來,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將我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你知道小靜的下落?她在哪?告訴我,她在哪!”
我驚恐萬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的,我橫下一條心決定跟這個男人決戰到底了,反正事到如今我們已無修復的可能。
“我是知道她的下落,我見過她,不,豈止是見過,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這輩子你都別想知道……我會把這個祕密帶進墳墓,我一再地被你傷害,我受夠了,現在是我回報你的時候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對你透露半個字……”
“考兒!”祁樹禮野獸般地嚎叫起來,“你怎麼能這樣,我這麼不顧一切地愛著你,你卻這樣回報我,你知不知道小靜對我有多重要,我整整找了她十幾年,她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信念,我答應過阿杰的……”
“別提他,你們兩兄弟都是一個鼻孔出氣,你們帶給我了一生一世的傷害,他我是報復不到了,但我可以報復你,我用一輩子報復你都不夠!”說著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房子都在顫抖。
祁樹禮鬆開我的胳膊,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笑得渾身打顫的我,淚水很清晰地從他的眼底滲出,他的嘴角劇烈地**著語無倫次,“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對我,考兒,告訴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就算你不愛我,不接受我,你也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啊,告訴我小靜在哪,我這輩子沒求過人,考兒我求你,告訴我那可憐的妹妹在哪,只要你肯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晚了,已經太晚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的,我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有你這麼個哥哥……”這麼說著,我自己也是淚流滿面,祁樹禮哀求的樣子讓我心裡好生痛快,可是我為什麼還要流淚,我本應該很高興的,我為什麼還要流淚?
也許他是沒做錯什麼,高澎的死不能全怪他,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他小靜的下落,這出悲劇已經夠慘烈的了,我不想安妮也捲入,還有耿墨池,如果他知道安妮就是祁樹禮尋找多年的妹妹,他會怎麼想?該承受的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老天,住手吧,放過安妮和耿墨池,讓我來替他們受罪,我心甘情願!
“你不要這個樣子,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再想這件事了,高澎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追究你什麼了,不管了,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我是真的受夠了,你讓我一個人好好過段安靜的日子吧……”
“考兒,考兒,”祁樹禮撲過來猛地把我擁入懷中,“別離開我,就算你不肯把小靜的下落告訴我也別離開,你難道想要我一個人在孤獨中死去嗎?”
我閉上眼睛,身體僵直,任他將我摟得緊緊的。
“也許你還沒死我就死了,我只剩最後一口氣了,祁樹禮,到此為止吧,我們兩個註定都是要孤獨到死的人,各自去掘自己的墓吧。”我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看著眼前這個同樣被生活和命運打擊得身心俱碎的男人,心中無限酸楚,忽然我想起了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銅鏈遞給他:“這條鏈子你應該記得,是你妹妹的,我把它交給你,別再追問她的下落了,她現在過得很好,有人在關心她照顧她,讓她平靜地過她自己的生活吧……”
祁樹禮接過銅鏈,看了又看,將鏈子貼在胸口痛不欲生:“小靜,真的是她的,小靜……她長成什麼樣了?”
“她很美,大大的眼睛,像個天使……”我能告訴他的只有這些了。
後來他的保姆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整晚都在哭泣,要我過去勸勸。我沒有理會,無暇顧及。第二天我跑到外面買了很多冥紙回莫愁居,我要超度高澎的亡靈,其實超度他又何嘗不是在超度自己,死去的人也許進了天堂,活著的人卻在地獄!
小時候就聽長輩們說,鬼魂只在晚上才出來。我就一直等到晚上,抱著冥紙到了湖邊,夜裡的風很大,我點了半天才把冥紙點著。火光中,我神思迷離,恍惚間出現了幻覺,眼前狂風呼嘯,鬼哭狼嚎,高澎在漫天黃沙中艱難跋涉,他單薄的身子無法抵擋住惡魔一樣的狂風跌倒在地,狂風立即捲起沙子轟向他,他掙扎著想擺脫惡魔的控制,就像他一直努力想擺脫痛苦的往事一樣,可是他無能為力,最後只能被活活掩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自己的愛和希望,只能帶著遺憾離開……我掩面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麼會葬身沙漠?該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國了。”祁樹禮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沒回頭,還在哭。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你……”祁樹禮俯身試圖扶起我,被我拒絕了,他嘆著氣直搖頭,可能是一宿沒睡,聲音嘶啞渾濁不清,“耿墨池已經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幹什麼,想死在這裡嗎?”
“不要你管!”
“李櫻之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來了就回來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她現在在看守所。”
“什麼?”
“她受周由己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數百萬,周由己事先得到風聲逃到國外去了,捲走了所有的贓款……”祁樹禮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好像事不關己一樣,儘管李櫻之挪用的是他在白樹林醫院的投資。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騙我!”我感到天旋地轉。
“我騙你幹什麼,不信你打電話啊,她現在就在看守所裡。”
“你想怎麼樣?”
“什麼叫做我想怎麼樣?”
“想以此威脅要我嫁給你?”
“考兒!在你眼裡我有這麼惡劣嗎?”
“我現在很亂,什麼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麼不信任我,無論我做什麼,付出多少都無法贏得你的心嗎?”祁樹禮剛才還很平靜,現在卻激動起來,“沒錯,我是想娶你,做夢都想,但我不會用你說的這種卑劣的方式得到你,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告訴你吧,其實我早就知道李櫻之在私自卷錢,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沒有揭穿他們,誰知我的不聞不問讓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周由己跑了,現在李櫻之就必須揹負所有的罪責……”
“你想把她怎麼樣?”我帶著哭腔問。
“你說呢?”
“讓她少坐點牢吧,她身體不好……”
“這個不用你說,我已經給她找了最好的律師,如果有可能,希望可以辦保外就醫……”
“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我想贏得你的心,但我不會勉強你什麼的,只是想帶你去美國,在那裡重新開始生活,我們忘掉這裡的一切,我已經傷透心了,你不傷心嗎?”
“我傷心,很傷心……”
“你傷心嗎?”當我把李櫻之的事告訴張千山的時候問他傷不傷心,因為正是他找櫻之索要兩百萬的贖子款才導致她鋌而走險的,而錢剛到她手裡就被周由己拿去了,說是做生意週轉一下,後來周由己又多次唆使她挪用公款,數額越來越大,他們在雲南過春節的時候,周由己聽到了風吹草動,藉口去廣州結一筆賬撇下櫻之逃之夭夭了。張千山在法院工作,知道得比我更詳細,我一問他傷不傷心,堂堂七尺男兒竟當著我的面嚎啕大哭起來,“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錯……”張千山捂著臉痛不欲生,“我不是真的想要她的錢,我是想要她回到我身邊來的……”
“去看看她吧。”我冷冷地說。
“考兒,對不起……”張千山語不成句。
“一失足終成千古恨,這樣的滋味我不是沒有體會過,你去看看她,順便勸勸,聽說她在裡面幾次想自殺……”
“是的,幾次都被發現了。”
“怎麼樣才能減輕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贓。”
“知道了。”
兩個禮拜後,我賣掉了韶山路的公寓,當初五十萬買的房子三十萬就賣掉了,很快莫愁居也出手,而為了填上那個天大的窟窿這些還不夠,我把耿墨池走前給我的兩百萬也提了出來一併交到了檢察院。可是檢察院的人說被挪用的公款已經全部被填上,我問是誰填的,他們說不方便透露。當天晚上我就去近水樓臺找到祁樹禮,跟他說:“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沒有辦法。”
“我還不起。”
“我沒說要你還。”
“那你最想要什麼?”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為什麼?”
“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給了別人。”
“去了日本的那個人嗎?”
我沒有回答,也無需回答,只把準備替櫻之退贓的四百萬放到了面前。“你把房子賣了,住哪?”祁樹禮問。
“回湘北。”
“我送你回去吧,”祁樹禮想了想又說,“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麼事?”
“有人在羅布泊發現了一具被風乾了的屍體……”
我腦子裡“嗡”的一響,差點栽倒在地。
祁樹禮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經過技術部門鑑定,屍體……”
“怎麼樣?”
“你別緊張,屍體不是高澎的。”
“你確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學嘛,而且有人看見了活著的高澎。”
“在哪?”
“西藏。”
春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鳥語花香,生機勃勃。什麼事情只要放在春天裡來經營,沒有不發芽的可能。祁樹禮深知這一點,所以在送我回湘北後,選了個好天氣把我帶到了桃紅柳綠的銀湖邊。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也知道他醞釀了很久,冷冷地看著他,看他如何攻得下我心裡的銅牆鐵壁。可是他只說了幾句話,我心裡的城堡就轟然坍塌。我答應嫁給他了。
他說:“該做的我都為你做了,如果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做,那就是給你新的生活和愛,也許這不是你想要的愛,但是如果可以這樣愛,並不表示你對某個人的背叛,而是你對自己心裡那份愛最美好的堅持,活著就是堅持,活著才能愛,即使不是你希望的愛,但你若好好活著就是你所愛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這樣愛?”
“是的,如果可以這樣愛。”
我自己也沒想到,抗拒他這麼久,竟然在一瞬間妥協。也不能說是妥協,只能說我欠他的太多,多到我這輩子都還不完。雖然他自己沒有講,但我知道高澎還活著的訊息是他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所得來的,李櫻之的保外就醫也是他促成的,馬上就快辦好了,他還透過關係託付看守所的人在裡面多關照櫻之,這些他都沒有說,但是我都知道。
“我心裡還是掙扎著最後的希望,這希望就是活著,只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這是耿墨池走前跟我說過的話,也是我嫁給祁樹禮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我要活下去,只要我活得好好的,即使不能跟心愛的人長相守,那麼對自己,對我愛的人,都是一個交代,愛不僅僅是長相守,愛更能帶來希望和勇氣。
可是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耿墨池未必是跟我一樣的想法,或者他即使是這個想法,真要去面對他又會改變主意,他的變化無常我不是沒有領教過,可我這個人就是不長記性,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怎麼想的就怎麼去做,結果總是一再的遭受打擊和折磨。我單純地以為嫁給祁樹禮雖然沒有愛,但因了感激,我會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卻不曾想到正是我這輕率的舉動,又一次將自己逼進了人生的死衚衕,命運隨即就對我露出了猙獰的面孔。
回湘北的當天晚上,也就是我接受祁樹禮求婚後的第三天,從日本傳來訊息,耿墨池即將動手術。是安妮告訴我這訊息的,她跟耿墨池一起去的日本。我說這下好了,他終於有救了。安妮卻說,現在還不能這麼講。我說為什麼不能這麼講?她說成功的機率並不高。我問有多高,她回答:“10%……還不到……”
“可畢竟是有希望的,是嗎?”
“希望是有,可是也有不能活著出手術室的可能。”
“不做手術會怎麼樣?”
“會死。”
“那他為什麼還做啊?”
“他說為了希望……”
“米蘭呢,在不在他身邊?”
“她?見鬼吧,去夏威夷度假了!”
“什麼?”
“他們一到日本就分居了,米蘭就等著我哥嚥氣,好分財產呢。”
“米蘭不是那樣的,她也很愛你哥……”
“她是愛我哥,愛我哥的錢……”
“也不一定的。”
“什麼不一定,我哥說了,如果他能活著出手術室,第一件事就是擺脫這個徒有虛名的婚姻,他要我告訴你,他一定會回來,你要等著他……”
“你哥什麼時候動手術?”
“四月三日。”
“考兒,我們結婚的日子就定在四月三日好不好?”祁樹禮跟我回湘北後一直很興奮,跟我爸媽商量了半天才定下結婚的日期,“我查過皇曆了,是個好日子,很吉利……”
淚水奪眶而出……祁樹禮的安排是這樣的,先在湘北舉行婚禮,然後再到巴厘島度蜜月,最後一起回美國舊金山,他的公司和大部分產業都在那裡,“加州溫暖的陽光一定可以讓你的臉色紅潤起來的。”祁樹禮充滿嚮往地說。他還說,他在海邊有一棟房子,回美國後我們就可以住進去,金色的沙灘就在家門口,很適合居住;他還說,他在鄉下有一個農場,房子建在綠草盈盈的山坡上,四周全是綠樹,冬天下雪的時候,出門就可以滑雪,夏天去那裡消暑度假也最好不過的了;他還說,他有一艘豪華遊輪,等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可以帶孩子出海玩,我們要生很多孩子,最少也要三個……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你不能老是哭,姐姐,結婚是大喜事,你哭什麼呀?”在試婚紗的時候,妹妹不停地給我補妝,可是粉一打上去,就花了,“你這是怎麼了?姐夫這麼愛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我們都希望你幸福,這個世界上除了姐夫,還有誰能給你幸福呢?”
我無法回答,不能表達,心如死灰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個花容月貌的新娘就是我嗎?為何滿臉淚痕,透著生離死別的悲傷?
我問妹妹:“今天幾號?”
妹妹說:“四月一號,愚人節呢。”
我點點頭:“是啊,愚人節。”
婚紗是祁樹禮專門從法國定製過來的,式樣很古典懷舊,有點歐洲宮廷裝的味道,華貴的蕾絲花邊恰到好處地點綴在婚紗的領口、袖口和裙襬,顯出異樣的高貴,頭紗很長,也是輕盈的繡花蕾絲。當我提著裙子,拖著長長的頭紗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祁樹禮正坐在婚紗店的沙發上打電話,看見我出來,他的臉呈現出異樣的溫情和嚮往,連電話也不打了,一步步走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一件稀世珍寶,他緊張得連碰都不敢碰。
“老天,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他滿含熱淚地說。
試完婚紗,我們一起坐車去他母親的家。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祁母了,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據說祁樹禮很少回去看母親,就是到了湘北也難得去看一次,這次不一樣,他要結婚了,於情於理得帶未過門的媳婦碰碰面。祁母本來是歡天喜地地在門口迎接的,但當見到從車上下來的新媳婦就是我時,滿是皺紋的臉當即就變了色,連話都不會說了。顯然祁樹禮並沒把結婚的物件告訴她,而她大概做夢都沒想到兩個兒子會先後娶同一個女人,而且是她極為厭惡的一個女人。她想發火,但是又很畏懼祁樹禮,繃著一張臉,看都不看我。
“怎麼,不喜歡你的媳婦嗎?”吃飯的時候祁樹禮也板著臉問他的母親。
祁母冷著臉不說話,好半天才支吾了一句:“她……不吉利……”
祁樹禮當即就翻了臉,敲著桌子說:“什麼不吉利?誰不吉利?不吉利的人應該是你才對,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道你的罪過嗎?還不明白我為什麼不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嗎?過去你做了些什麼,現在說什麼都已經無可挽回,我今天帶考兒回來不是來徵求你同意的,我只是表示一下禮節,僅此而已……”
“我曉得啊,你跟傑伢就是不肯原諒我,可我當時也是沒有辦法才……”祁母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在兒子面前道出心裡的委屈。
“別說了,還說那些有什麼意思?”祁樹禮打斷她,聲色俱厲,“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當年拋棄小靜,把她送人,我怎麼會背井離鄉到外面討生活?小靜又怎麼會至今杳無音信?還有,你是怎麼對待考兒的,當初你要了阿杰的全部遺產不說,阿杰屍骨未寒你就要收回她的房子,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這也是你被逼無奈嗎?什麼是被逼無奈啊,什麼事情逼得你非要賣兒賣女虐待兒媳啊,如果爸爸當時在世,你敢這麼做嗎?”
祁母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我,低下頭不說話。
“你心腸太狠,從來不為別人著想,我真是羞愧,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母親,如果不是因為你生養了我,對我有養育之恩,你絕無可能還可以見得到我!”
祁樹禮扔下這句話就帶著我離開了。
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飯。
“考兒,不要介意我對母親的態度,她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祁樹禮搖著頭,被痛苦的往事糾纏得心煩意亂,“我現在什麼都不願意去想了,也懶得理會了,我只想帶著你去美國重新開始生活,過我從來不曾有過的生活,而這生活只有你才能給我。”
“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我不著急,時間會慢慢改變一切的。”
“如果時間能改變一切,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痛苦嗎?”
祁樹禮愣愣地看著我,答不上來了。
“不要對我期望太高,你要的我給不了,我有的你也得不到,正像你說的,我只是去重新開始生活,但這生活並不包括愛情……”
“考兒……”
“我很殘忍是不是,沒有辦法,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四月二日。
我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屋子裡,一整天沒有出門。
全家人都在忙著準備第二天的婚禮,酒席已經訂了,喜帖也已經發了,每個人臉上都掛滿笑容,尤其祁樹禮,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午飯的時候,他敲我的門,問我想吃點什麼。我說什麼都不想吃。他在門外徘徊了很久,最後還是進來了,來到床邊,看著我說:“考兒,我說過我不會勉強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結婚,現在還來得及,酒席可以退了,喜帖也可以廢了,我不想看到你這麼難過的樣子,我要你開開心心嫁給我,懂我的意思嗎?”
“不是的,我心裡很亂,需要時間整理……”我無力地靠在床頭,像個久治不愈的病人蒼白無血色,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既然我答應嫁給你,就不會改變主意,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將自己的過去好好整理一下,然後徹底地埋葬,我現在就在埋葬,在掘墓,過去的愛或者恨都要在我嫁給你之前入土,嫁給你之後我就是一個簡單的我了,不會再糾纏於往事,也不會再有想念……”
“考兒,你還愛著他是嗎?”
“是的,所以我才要將這份愛埋葬……”
“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
“愛情不是糖果,可以分,可以送……”
“沒有了愛,你嫁給我還會幸福嗎?”祁樹禮兩眼通紅,一把抱住我,嘶啞地喊了起來,“不,考兒,如果這樣我寧願你不要埋葬過去,你在心裡給他留個位置吧,也留著你的愛,雖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這份愛,但至少我可以擁有完整的你,我不要一個靈魂和情感已經支離破碎的你,不要,我不要……”
“可是如果不埋葬過去,我會死的,會死的,過去就像一個長在我體內的隨時惡化的腫瘤,如果不切除,早晚我會舊病復發,再無回天之力……”說著我從他懷裡掙脫出來,起床站到窗邊,看著滿目春光,尋找新生活的希望,那希望是在桃紅柳綠間,還是在身後這個男人的愛的目光中呢?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答案,就像這場猝然開頭茫然結尾的愛一樣,從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後續如何,只知道憑著一顆熱烈的心盲目去愛,去傷害,到手又失去,失去又尋覓,反反覆覆弄到最後愛雖在心裡生了根,可卻患上不治之症,拿掉會痛死,不拿掉會被折磨死,所以在這滿目春光裡,我才會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選擇這條路,是找到了生的希望,還是加速死亡,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毀了身後這個男人,我知道他對我們未來的生活是給予了希望的,他希望或者是幻想有一天我真的會愛上他,就是這點希望他才會明知我心已死亡還要拽著我不放。他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不明白,即使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一旦有了裂紋,無論你如何修復都不可能恢復原來的模樣,而且弄不好還會徹底碎掉,最後一文不值只能埋掉,或許他知道這個道理,而裝作不知道吧,自欺欺人跟自私貪婪一樣,都是人的一種本能。
“你再考慮一下吧,如果實在覺得痛苦,我們可以取消婚禮,或者把婚禮延後……”祁樹禮離開房間時跟我說,“明早之前給我答覆,過了明早,可能就來不及了,不要怕我受經濟上的損失,這點損失對我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
晚飯我只喝了點湯就再也吃不下東西,然後又把自己關進房間,可能是祁樹禮已經跟家人說了什麼,沒有人來勸說我,靜靜地,連說話都很小心,生怕擾亂我的思緒。進了房間,我躺在**,腦子裡一片空白,床頭的鬧鐘“滴滴答答”數著時間,八點、十點、十一點……一分一秒催人老。
十二點,半夢半醒間,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虛弱地“喂”了聲,那邊就傳出一個我魂牽夢繞的聲音:“考兒,是我。”
“墨池,墨池是你嗎?”我驚喜地從**一躍而起。
“是的。”
“你在哪裡?”
“在名古屋的一家醫院裡。”
“你要動手術了是嗎?”
“是的,所以想在這之前給你打個電話,不打……怕再也沒有機會。”
“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要活著出來,一定要!”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得看老天對我的態度了,如果他還憐惜我,他會讓我活著出手術室的,如果覺得我沒有活著的意義了,會帶走我的……”
“你怎麼會沒有活著的意義呢?只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這是你跟我說的不是嗎?”
“是的。”
“那麼,就算為了這個‘可能’,你也必須活著出手術室。”
“我會祈求老天的,可是考兒,這個時候你還是做好兩方面的準備比較好,因為生死有命,不是人可以操縱的,所以……”
“所以怎麼樣?”
“我要你答應我兩點。”
“好,你說。”
“我的手術是在明天中午一點,你那邊的時間是十二點,手術時間大概需要十二個小時,也就是明天晚上的一點,你那邊是晚上零點左右,手術會終止,如果手術成功,你會在明晚十二點左右接到安妮的電話,如果失敗……”
“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我就醒不來了,安妮也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好好活著……而如果我醒過來了,你就好好的等著,等我康復後我會盡快結束跟米蘭的一切,回到你的身邊……”
“我也會結束一切回到你身邊的……”
“那就好,到時候你就等安妮的電話,我已經交代她了,如果手術成功,她會立即給你打電話,如果你的電話一直沒響,就表示……你該放棄希望了,懂我的意思嗎?”
“懂,我都懂,墨池……”我拿著電話泣不成聲。
“考兒,我的考兒,別哭,”耿墨池叫我別哭,可是他在電話那邊卻自己先哽咽了起來,聲音空茫得像來自天外沒有一點力氣,“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我的話,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坎,跨過去了,我們就都活了,跨不過去,我死,你也會過得痛苦,我知道你很愛我,如果我離開,你會很痛苦……”
“你知道就好……”
“我當然知道,一個人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時候,什麼都會看得很清楚了,所以我現在心裡其實很平靜,醒來或者長眠,都只能交給老天,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愛是我唯一的遺憾,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萬分珍惜的。”
“我也會珍惜的。”
“那好,就把一切交給命運吧,什麼都別想,就等著最後的結果好嗎?”
“好,我等著。”
“我也等著……”
四月三日。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在我床頭時,我醒了,母親已經衝好的牛奶還在床頭櫃上冒著熱氣。我端起來喝了,母親和妹妹正好進來,“姐,快點,已經快八點了,穿婚紗化妝還得要一段時間呢。”說著她就從衣櫃裡拖出雪白的婚紗放到了我**。一陣忙碌。穿好婚紗化完妝,我問妹妹:“幾點了?”
“十一點。”妹妹回答。
她瞅了瞅我,忽然笑了起來:“姐,你看你,迫不及待了吧?昨晚看你那麼不情願的樣子,我和媽擔心死了,還以為你不嫁了呢?看來是我們多心了,你只是太緊張對吧?”
“是的,我很緊張。”
“沒什麼好緊張的,你又不是頭一回了……”
母親立即斥責道:“死丫頭,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妹妹自知說錯話,吐吐舌頭再也不敢吭聲。
十一點半。婚車準時來接了。樓下頓時鞭炮齊鳴,我在母親和妹妹的攙扶下提著裙襬下了樓。一輛黑色豪華加長賓士盛氣凌人地停在花圃邊,貼著大紅喜字,車頭車頂佈滿鮮花、綵帶和氣球。送我上車的時候,母親拉著我的手,眼淚婆娑:“萍萍,你要懂事點,好好過日子,別再任性了,樹禮是個好人,你要好好待他,媽媽不能去送你了,你要多保重……”
“知道了,媽。”
“聽話孩子,別哭,結婚是不能哭的。”
妹妹跟我一起上了車,坐我旁邊,也說:“姐,你別哭了啊,你看剛化好的妝又要花了……”說著就拿出粉餅往我臉上撲,可是剛撲好,幾分鐘又是滿臉淚痕,眼淚止都止不住。
“別蓋了,蓋不住的。”我顫聲說。
“姐,你到底是難過還是高興啊,怎麼老哭啊?”妹妹也哭了起來,拿著粉還是一層層地往我臉上蓋,“不蓋怎麼行呢,別人會笑話的……”
十二點整。耿墨池動手術的時間。
幾乎在同時,婚車到達了銀湖酒店門口,這麼準時,老天這是什麼意思?我在妹妹和另一個伴娘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上紅地毯,就如耿墨池被一步步推進手術室一樣;我走進去,滿堂賓客,滿堂鮮花,掌聲四起,燈光閃爍,祁樹禮和婚禮司儀站在鮮花鋪就的禮臺上遠遠地衝我微笑,就如死神和愛神站在天堂的門口微笑著看著耿墨池一樣;我踏上禮臺,祁樹禮淚光閃動,壓抑著激動向我伸出了手,我看著他,足足有兩分鐘一動不動,噓聲四起,我還是顫抖著把手交給了他,就如耿墨池把愛和希望交給了命運之手一樣……燈光好強烈啊,晃得我視線模糊,什麼也看不清,頭也很昏,耳邊嘈嘈雜雜,司儀說了些什麼我全沒聽清。我看了看身邊的新郎,也看不清,只知道他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微笑似曾相識,好溫柔好溫柔,就如耿墨池站在天堂和人間的關口衝我微笑一樣,他微笑著在說什麼呢,一定在說:“考兒,等著我,如果回到人間就請嫁給我,嫁給我你願意嗎?”
“我願意。”
掌聲雷動,歡呼聲四起。
我突然就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被新郎緊緊地抱在懷裡,而我的手上,已經戴上了一枚閃耀著無限光華的鑽石戒指。
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十二點半。喜宴開始。
一點半。我再次坐上婚車離開湘北,直奔長沙彼岸春天。
三點。到達目的地。
我麻木地走進佈置一新的近水樓臺,祁樹禮說,從現在到深夜,這裡將舉行一個盛大的PARTY,來的都是他圈中的朋友和本地的名流。新房在二樓,我換下婚紗,穿上事先準備的一套阿曼尼粉色禮服,妹妹又給我往臉上撲粉:“姐,求你別哭了好不好,婚禮都已經結束了你還哭什麼啊?你的臉上已經不能撲粉了,再撲就成麵人了……”
“我現在的樣子美嗎?”
“當然美啦,你是最美麗的新娘。”妹妹拿著粉撲的手開始發抖,壓抑著哭音說,“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姐姐的美麗是根深蒂固的……”
“死了也美麗嗎?”
“姐!你說什麼呢?大好的日子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那好,多撲點粉,讓我一直這麼美著。”
“嗯,你會一直美著的。”
接下來妹妹給我整理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姐,這是什麼?”妹妹在我的行李箱中發現了一把水果刀,尖叫起來,“你拿這東西幹什麼?”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哦,我怕路上渴,準備用來削水果的。”
“真的嗎?”
“真的。”
五點,自助餐開始。
“新娘子真漂亮!”每一個賓客都這麼說。
“我的新娘當然漂亮。”祁樹禮喜不自禁。
他自始至終都握著我的手,生怕我長了翅膀似的會飛走。花園裡搭著長長的餐檯,掛滿彩燈和氣球,他牽著我的手穿梭於賓客中,“考兒,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幸福。”他牽我在湖邊的休息椅上坐下,摟著我動情地說,“我漂泊半生,吃盡了苦頭,從未像今天這樣幸福滿足過……”
“你會後悔嗎?”我看著碧波盪漾的湖水問。
“怎麼會呢?你怎麼會問這種話?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夜未睡,睜眼到天亮,生怕你打電話取消婚禮,雖然昨天我是那麼跟你說的,可我心裡卻很緊張,從來沒這麼緊張過,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嗎?直到看見你從紅地毯那頭走來,像個仙女似的向我走來,我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我給你這個婚禮你滿足嗎?”
“剛才不是說了嗎,從未像今天這樣幸福滿足過。”
“你還有遺憾嗎?”
“沒有,考兒,很感謝你給我這樣一個完美的婚禮,即使你以後覺得跟我在一起不幸福,要離開我,我也不會遺憾,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我娶你或放你走是以你的幸福為前提的,只要你覺得幸福,或者想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決不攔你……”
“謝謝,你真好!”
“傻瓜,夫妻間還說什麼謝謝。”
“PARTY什麼時候結束?”
“十二點左右吧。”
“十二點?”
“十二點。”
晚上九點。舞會開始。
花園裡彩燈閃爍,歌舞昇平,有婚禮的賓客,也有小區的鄰居。祁樹禮在下面應酬,我說我很累,沒有下樓。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隔壁是同樣佈置得花團錦簇的莫愁居,湖對面是靜如墳墓的在水一方,我看著那座“墳墓”心裡一陣陣地發慌,還有三個小時就有結果了,我的愛和希望在三個小時之後就會水落石出……此刻耿墨池還在手術檯上,我相信他不會忘了我們的承諾的,我絲毫都不去想他長眠的可能,他必須醒過來,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對他說:“墨池,你一定要醒過來,還記得去新疆的時候我們遇見的那個湖嗎,我跟你講過的,我說我的前世就是一面湖,我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今生還不能跟你在一起,那麼,我又要用一湖的淚水從今生等到來世,墨池啊,我等不了這麼久的,今生都靠不住,我還能指望來世嗎?”
“墨池,我們就在今生了卻前世的塵緣吧,別等了,我等不下去了,我怕我的淚水會漫過湖流進海洋,海那麼大,到時候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即使還有來世我也找不到你了……所以你一定要醒過來,無論如何要醒過來,我會不顧一切地投奔你而去,至於祁樹禮,我已經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婚禮,我能給他的也只有這場婚禮,他自己也說了,他了無遺憾了,我跟他一起生活與否全取決於我幸福與否,到時候我會跟他道歉的,因為回到你身邊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只要我幸福他是不會阻攔我的,他一直就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十點。舞會進入**。
十一點。開始有賓客告辭。
十一點四十分。舞會結束。
祁樹禮上樓來了,一進門就抱住我:“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我推開他,問:“白葳呢?”
“哦,我讓她去莫愁居住了,還有保姆全都過去了,從現在開始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攪我們,我要好好享受……”
他這麼說的時候已經開始親吻我的耳根了,弄得我很癢,很明顯他已衝動,呼吸越來越重。我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麻木地任他把我抱到**撫摸親吻,我瞪著空洞迷茫的眼睛,看著牆上的掛鐘指著:十一點五十分。
我的心開始發抖,不能抑制地發抖……“寶貝,別緊張,放鬆……”祁樹禮吻著我的頸脖呢喃著說。
“你先洗洗吧,一身的酒味。”我推開他。
他看著我笑了起來,“好,等我!”說著在我臉頰親了一下,戀戀不捨地進了浴室。我躺在**,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掛鐘:十一點五十五分。
我幾乎要昏厥過去了,渾身已不僅僅是在抖了,彷彿墜入了一個千年冰窟,從心到思維剎那間全部凍結,而緊握在手裡的手機還是死一般的沉寂。
末日了。
毀滅了。
沒有希望了。
當催命的掛鐘終於指向十二點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墨池……”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叫,宣告了我的愛和希望徹底破滅。祁樹禮聽到狂叫聲奔出浴室,半**身子,只圍了條浴巾。
“考兒,考兒,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喚著我的名字,抱住在**縮成一團的我。
“墨池啊……”我還在尖叫。
“考兒,考兒,你怎麼了?”
我完全失控了,扯著自己的頭髮,揪著胸口,呼吸不上來,絕望地望著摟著我的祁樹禮,靈魂不僅出了竅,還四分五裂了,我仰天長嘯:“墨池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怎麼可以,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耿墨池怎麼了?冷靜點,考兒……”
“他死了,墨池他死了,死了……”
“別難過,還有我啊,考兒你還有我啊……”
突然,我的胸口一陣劇痛,兩眼一黑,一口腥熱的**噴湧而出,米色的地毯上立即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可是很奇怪,吐出這一口鮮血,我的胸口竟然不疼了,呼吸也順暢了,麻木**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意識也回來了,清醒如迴光返照,我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對祁樹禮說:“我……我沒事……”
“考兒呀,你別嚇我……”
“我真的沒事,現在一點事也沒有了,對不起……”我抓著他的臂膀吃力地說,“真是對……對不起,讓你受驚……”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失而復得般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我口好渴,好渴……”
“好的,你等會兒,我馬上下樓給你倒水。”
說著他就將我放在**,狂奔出臥室,我清晰地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猶如清晰地聽到死神的腳步聲一樣,結束了嗎?好像是。墨池啊,你終於還是沒能逃脫死神的魔爪,早知如此,當初我們為什麼不好好相愛,到如今天地相隔,就算我們兩心相通彼此呼應永不說再見又如何呢,誰叫我們的愛生不逢時,誰叫老天不憐憫,我們只能來世見了,今生我們到此為止,儘管我並不相信來世……這麼想著,我的思維又清晰起來,掙扎著爬起來,開啟行李箱,找出了水果刀,看著那把刀,彷彿看到自己正站在懸崖上,狂風呼嘯,生死茫茫,我舉起了刀,就像在懸崖邊抬起了腳。
“考兒,水來了!”祁樹禮喘著氣推門而入。
我把刀正對著胸口。
“哐”的一聲,他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考兒……”
“別過來!”我惡狠狠地衝他吼,剛才還是垂死的天使,瞬間就變成了地獄的魔鬼,我一隻手拿著刀對著胸口,一隻手指著他說,“你別過來,說什麼都沒用了,我活不了了,我已經給了你婚禮,你自己都說沒有遺憾了,我也不欠你了,所以你別管我,讓我走,耿墨池還在等著我……”
“考兒,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不行嗎,放下刀,求你放下刀,你想要怎麼樣都可以,只要你放下刀……”
“你自己說過的,只要我幸福,你就決不攔著我,你忘了嗎,幾個小時前你都是這麼說的,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難道你的幸福就是死嗎?考兒,如果耿墨池天堂有知,他也不會贊成你這麼做的,我答應你,明天就跟你辦離婚手續,我給你自由……”祁樹禮說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面,站在門口如一棵風中搖擺的樹,“考兒,我說到做到,求你放下刀,你不能這麼做,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還有耿墨池,你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就要去嗎?”
我愣住了,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放下刀,明天我就辦去日本的護照,我送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好嗎?考兒,好嗎?”祁樹禮看到了我臉上某一瞬間的動搖,就是這一瞬間的動搖讓他有了可乘之機,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奪刀,“別過……”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到了面前,準確無誤地抱住了我,就如刀準確無誤地刺入他的胸膛一樣,他瞪著我,我也瞪著他,兩人的瞳孔相隔只有幾釐米……“考兒,你……你怎麼……”
他捂住胸口絕望地望著我,鮮血汩汩的從他的雙手中噴湧而出,一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他流著淚還那麼望著我:“考兒,抱著我……”說著他朝我伸出了血淋淋的手。
終結篇最怕想不起他的樣子祁樹禮回美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跟信附在一起的是他已經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他是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後才去美國繼續接受治療的。醫生說只差0.1毫米就刺中心臟。0.1毫米,天堂與人間的距離。他留在了人間,我卻入了地獄,在他搶救的那天夜裡,父親趕過來了,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打進了地獄。後來他搶救過來了,醒來的第一句話就問:“考兒呢?”
是的,考兒呢?考兒當時就蹲在特護室外的地上,靠著牆,披頭散髮,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考兒在哪,她已經死了,雖然刀刺入的是祁樹禮的胸膛,“死”的卻是她。當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我惶恐不已,這就意味著我永遠的跟耿墨池陰陽相隔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整夜的哭泣,無休無止,父親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飛魄散,死了,還活著,活著,又像死了。
祁樹禮回美國的那天,我爸媽和妹妹都去機場送他,唯獨我沒去。我想他可能會很失望,但是沒有辦法,我是真的沒有勇氣面對他。湘北沒有機場,家人是趕到長沙去送的,等他們送了人又趕回來的時候,我昏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我昏倒的原因一直沒有跟家裡人講。我昏倒全是因為來自日本的一個電話。就是莎翁再世也猜不到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莎翁再世也想不出這樣的情節和悲劇,老天,你相信嗎?電話是從天堂打來的,我寧願相信是從天堂打來的,當他的聲音清晰地從那邊傳過來時,我叫了一聲墨池就心痛得快要死去。可是隨即聽到的卻是他冷冰冰的聲音,他告訴我他沒有死,手術雖然不算完全成功,但他畢竟醒過來了,只是昏迷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他醒過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我打電話,結果我沒接到,當時我正在醫院看護同樣昏迷不醒的祁樹禮,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他我和祁樹禮結婚的訊息的,估計是家裡人。耿墨池說他聽到這個訊息時,剛做完手術的心臟再次崩潰,當時就被送進了搶救室。耿墨池在給我的電話裡是這麼說的:“真沒想到,你是這麼絕情絕義,我躺在手術檯上生死不明,你居然跟祁樹禮舉行婚禮,我太失望了,白考兒我真的太失望了,虧我還把愛和希望寄託在你的身上,我真是愚蠢至極,我也真恨自己,為什麼還要醒過來,如果一直就這麼睡過去,我就不會知道這徹頭徹尾的騙局,現在我人是活過來了,心卻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你真是可惡,可惡……”
“墨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確實不是我想的那樣,你這個騙子!”
“你聽我解釋好嗎?”
“我不想聽。”
“那你要怎麼樣才能相信……”
“只有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
“時光倒流,我不再認識你!”
一年後的秋天。
我學會了彈鋼琴。
一年的時間學會彈鋼琴好像有點匪夷所思。可是在我身上真實地發生了,我學得很刻苦,白天到培訓中心去學習,晚上請了個家教來家裡授課,在這一年多時間裡,我什麼事都沒做,只彈鋼琴。我的進步很快,老師說我的樂感超強,就是基礎太差,這是當然的,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學琴,肯定是談不上基礎。但是我這個人很執拗,認定的事情從不輕易放手,或者說是死不放手,學琴如此,對待感情也是如此。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學琴幹什麼,這個念頭來得很突然,那是回湘北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和妹妹逛超市,正逛著,突然從音像間傳出一陣鋼琴聲,只是個前奏,我就聽出是耿墨池的《愛》的系列曲,我走不動了,身子搖晃起來,捂著胸口蹲在地上痛哭失聲,妹妹拉不動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超市保安的協助下才把精神崩潰的我送回家,可是整晚我都在哭泣,無論家人怎麼安慰勸說,我就是無法停止哭泣。
第二天我就決定去學琴了,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患的“絕症”只有鋼琴能醫治,我的“絕症”就是思念。自從耿墨池離開,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抵抗力降到了最低,動不動就感冒發燒,在長沙的時候就是燒成了肺炎才被父母接回湘北調養的。而他後來打來的那個電話更是致命的一擊,我因此患上了嚴重的呼吸衰竭症,一激動就呼吸不上來,肺部也經常感染,這是那次肺炎留下的後遺症,康復不了幾日又復發,整日地咳嗽,夜晚也如此,最嚴重的時候是咳出了血。
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一點也不恐懼,因為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屬於我了,就像我曾經說過的,老天若還想在我這掠走什麼,無非是把我這條命帶走。而且當一個人徹底沉澱下來後,反而輕鬆了很多,我不用再去爭取什麼,留住什麼,彌補什麼,我的世界突然變得單純,前所未有的安靜。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在這個世界裡,現在就只剩鋼琴了,我觸控琴鍵的時候,彷彿觸到的是他的心靈,他在大海的那邊,離我那麼遙遠,我望不到他,等不到他,就只能透過音樂觸控他,感覺他,用音樂丈量天堂的距離。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的身體更差了,連門都不能出,稍不注意就感染風寒,一受寒就會發燒咳嗽從而加重肺部的負擔。培訓中心是不能去了,家教還是每天都來,所以琴也就一直在練著,我練來練去,彈來彈去,最喜歡彈的一首曲子就是《昨日重現》,家教老師極力反對我這麼練,他要我練專門的鋼琴練習曲,我聽了他的話,可老師一走,房間裡傳出的又是《昨日重現》,偶爾也會彈《愛》的系列曲,但是很不熟練,磕磕巴巴,還跑調,跟我媽在廚房剁肉的聲音不相上下,好在耿墨池聽不到,否則非揍扁我不可,把他的曲子彈成這樣。
元旦快到了,過去電臺的同事阿慶突然聯絡上我,說她喜得千金,要我去長沙吃滿月酒。其實我們一直都有聯絡,我知道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去年結的婚,沒在電臺工作了,一心一意幫經商的老公打理生意。
“考兒,過來吧,馮客也會來,大家好久沒聚在一起了。”阿慶一再地給我打電話。我很想去,可家人擔心我的身體不讓去,後來我擺出非去不可的架勢,他們只得依了我。從小到大,只要我想做什麼,誰也阻止不了,這一點我還是很有把握的。
父親親自送我上的火車,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我這一去會死在長沙。上火車前還好好的,一到長沙下車,突然變了天,又是雨又是風,氣溫驟降了好幾度。我雖然穿了不少,還是凍得直哆嗦,當下明白,這回怕是真要死在長沙了。
出站口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人叫我:“考兒,考兒。”叫得那個熱鬧勁,我就是聾子也聽到了。四處一張望,人群裡一張猴臉兒歡呼雀躍,還是那麼瘦,戴著頂鴨舌帽,改頭換面了我還是一眼認出此君就是馮客。
“謝天謝地,總算接到你了,我都快凍成冰棒了,”馮客握著我的手把我往停車場拉,“好久不見了,你們都把我忘了吧?”
“哪兒的話呀,你把我們忘了才是真的。”
我好高興,跟著馮客上了他的車,這就不是當年的“拖拉機”了,嶄新的一輛藍色馬自達。不用問,這小子在北京混出人樣了。聽阿慶說,他跟麥子已經結婚,他導演的一部電影也剛剛在國外獲了獎,兩口子在北京亞運村還買了一套大房子。
我還沒進門,屋裡一窩蜂地擁出來一堆人,都是以前電臺的同事,當年一起錄廣播劇的唐斌,文華都來了,老崔來得最晚,說是趕一個會議去了。大家握手擁抱,又叫又跳,熱烈真誠的氣氛讓每一個人都忘乎所以,我更是感動得幾乎落淚,經歷這麼多事,原來我並沒被大家遺忘,看到他們都生活得這麼好,我除了高興還是高興。
吃飯的時候,馮客說他要重操舊業,為電臺再錄製一部名著廣播劇,春節快到了,飲水思源嘛,想為臺裡踏踏實實做件事,無償地導演廣播劇。
“考兒,這次你又得出山了,女主角非你莫屬!”
馮客一說起老本行就滿臉興奮,又要我給廣播劇配音。這次他導的是小仲馬的《茶花女》。我只能推辭:“你知道我早就不幹這個了,而且我現在的樣子還配得了什麼音,老是咳嗽,說話都很吃力。”
“沒事,茶花女也是病著的,正好不用裝病了。”馮客說。
一旁的阿慶對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下:“臭小子,什麼意思,你巴不得考兒病嗎?”
馮客摸著腦袋連連叫冤:“我不是這個意思啊,考兒,我心地如此善良,老天作證,我的岳父老子作證,我怎麼會巴不得你病呢?”
他的岳父老子就坐旁邊呢,也對著他的腦袋一下:“臭小子,別什麼事都把我拉上,你要是殺人放火,欺負我家麥子,是不是也要我作證啊?”
我呵呵笑了起來。阿慶、文華他們也笑。
“岳父大人,您怎麼能這麼說呢?”馮客還是死性不改,喜歡跟老崔開涮,“自從你家麥子嫁給我,是我飽受摧殘啊,在外面我是導演,回到家裡就成了長工。”
老崔說:“這很正常,麥子受她媽的教導這麼多年,沒把你當奴隸就不錯了。”
馮客很詫異:“麥子不是您教導的嗎?她是您的女兒呀。”
老崔回答:“小子,我的遭遇比你好不到哪裡去,在外面我是臺長,回到家就成了楊白勞……”
我們笑得東倒西歪,老崔又說:“怕老婆是美德,男人嘛,愛老婆才會怕老婆,你這麼怕麥子我很欣慰啊,證明你愛她嘛。”
馮客兩眼一翻,當即作暈倒狀。
吃完飯,他還是一再地邀請我給他的廣播劇配音,“考兒,沒你的加入,這部劇還有什麼魅力可言,”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一本正經地說,“況且工作中的女人才是健康美麗的,你現在整天荒著,胡思亂想也會想出毛病,我保證,這部劇一錄完,你立馬又會恢復往日神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咯咯地笑得直喘氣。
阿慶說:“死猴子,你什麼時候也讓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
馮客說:“阿慶,我的大姐,從現在開始我叫你小妹好不好?”
“臭小子!”阿慶撲過去就要掐死他。
從阿慶家出來,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準備到碧潭花園去過一夜,可是上了馮客的車,我卻對他說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說出口,我的心就一陣撕裂的痛。那裡已經沒有我的住所,我去幹什麼?下了車,跟馮客和麥子道別,我忽然覺得很不適,摸摸額頭,又是滾燙的,吃飯的時候就咳個不停,現在更咳得接不上氣,難不成我真要死在長沙?
在這寒冷的冬夜,風雨交加,小區內行人稀少,我頭重腳輕地朝湖邊走去,步履艱難,心裡的念頭卻是那麼強烈。到了湖邊,被我賣掉的莫愁居並沒有燈光,可能是主人趁著黃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邊的近水樓臺倒是亮著燈,祁樹禮從美國回來了?不可能吧。但我無暇理會,徑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彷彿連空氣都變得悲傷,就在眼前了,湖還是那個湖,湖邊那棟黑漆漆的房子,卻跟鬼屋一樣的,在這風雨交加的晚上顯得格外陰冷淒涼。
再也沒有了溫暖的燈光。
再也沒有了動人的琴聲。
再也沒有了隔岸深情的對望。
我用他走前留給我的鑰匙開啟門,一股近似墳墓的潮氣和黴味迎面撲來,我摸索著開了燈,霎時亮如白晝,房間內一切如舊,客廳長長的桌臺上依然擺著蠟燭、紅酒和餐具,不過早已看不清原來的面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塵土,那些原本豔麗芬芳的鮮花和桌中央那個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爛殆盡,只剩黑黑的一堆汙物。至於地毯和牆上的掛鐘、名畫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還有沙發和牆角的那架鋼琴更是被厚厚的塵埃覆蓋。我走到鋼琴邊,揭開琴蓋,琴鍵倒還顯出白色,隨便按了一下,“嘣”的一聲悶響響徹房間,彷彿一記重錘,擊得我五臟俱碎,淚如雨下—這鋼琴啊,如同他的愛,原本從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轉纏綿,驚心動魄。可是現在,一切都遠去了,這架鋼琴沒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絕世的音樂,如同我們可憐的愛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只能隔海相望,從一開始就被世俗所不容,我們都想為對方好,以為彼此奉獻毫無保留就能讓愛繼續,可是結果呢,命運陰差陽錯,人生處處佈滿陷阱,我們最終逃脫不了勞燕分飛,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離別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彷彿只是為了更徹底的鑽進命運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這圈套,他也逃不出。繞了一大圈,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我,守在我身邊也不會是他……我搬來張凳子坐到鋼琴邊,忽然很想演奏,彈的還是那首《昨日重現》。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現的,愛卻可以依附著思念繼續蔓延,如果他在異國能感應到我的琴聲,會原諒我嗎?這麼一想我又咳嗽起來,手也是僵的,彈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彈了幾遍都沒彈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
突然,我感覺客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沒有停下的念頭,卻不敢回頭,咳嗽著繼續演奏。
“考兒,是你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誰了。
“考兒,考兒……”他輕聲喚著我的名字,一雙大手放在了我的肩頭,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發抖,“真的是你嗎?考兒,回過頭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願,我回過了頭—祁樹禮巨人般站在我面前,理著平頭,目光焦灼,神情還是那麼的威嚴,而我瘦骨嶙峋的樣子可能也嚇到了他,讓他幾乎倒退一步。“考兒,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他伸出手觸控我的臉,我躲開了,他顯得異常激動,“老天,這是誰的罪過?考兒,我的考兒……”
“不要看我的樣子,我現在過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轉過臉,繼續彈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視線模糊,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
祁樹禮趕緊拍我的背部,很著急,“你病了,天這麼冷,怎麼上這來?”
“不要你管!”我甩開他的手。
“考兒!”他叫起來,不由分說就拽起我,“你起來,咳得這麼厲害,我送你去醫院……”
“不,你放手,讓我待在這裡!”我掙扎著,突然就哭了起來,撕心的絕望哭聲,淒厲如厲鬼,把沉悶空落的房間攪得似一艘風吹浪掀的船。而我是如此的依戀這裡,彷彿空氣中還瀰漫著他的氣息,這裡有他的影子,我看不到他的人,至少讓我感覺他的影子,感覺他真實地存在過,雖然他對我而言,只能是觸不到的戀人!
“考兒,你怎麼了,別這樣,有什麼話好好說。”祁樹禮試圖穩定我的情緒,扶住我搖晃的身子。我抓住他的臂膀哀求著說:“讓我待在這裡,求你讓我待在這裡,不然我會死的……”
“他已經走了,你幹嗎還這樣!”他吼了起來。
“我……知道他走了,不用你告訴我他走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快呼吸不上來了,祁樹禮扶我到滿是塵埃的沙發上坐下,拍我的背,我好一會兒才喘過氣,淚流滿面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什麼都挽回不了了,什麼都不屬於我了,可是你怎麼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每時每刻都痛得要命,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自己,太想他,想得心裡越發地痛……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可以很正常地生活,滿懷希望地生活,給家人帶來欣慰和快樂,可是我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沒有了他,我哪來的希望,哪來的力量,我現在每活一天,每呼吸一口空氣,都是因為我心裡渺茫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見到他,哪怕是在天堂,或在地獄……”
我越說越語無倫次,祁樹禮仰起頭,把我的傷心像空氣中的氧氣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定定地看著我,搖搖頭說:“考兒啊,誰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就像我,跟你的感覺一樣,在美國的這一年多里,沒有一天不想你,但是我們都必須冷靜剋制地對待感情,正如我的心裡也有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接納我,愛上我,可是可能嗎?你會嗎?你不接受怎麼辦呢?是不是我也跟你一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人不應該這個樣子的,考兒……”
“我知道,所以我才活著的……”我咳嗽著說。
“你這個樣子也叫活著?”祁樹禮上下打量我。
“不然要我怎麼樣呢,馬上投入新的戀情,或者馬上嫁人?”
“是個好主意。”他點點頭。又補充一句:“可以考慮我。”
我別過臉,沒有力氣理他。
“考兒,你會彈鋼琴了?”他笑了笑,想打破沉悶。
“是的,學了一年多了。”
“很辛苦吧。”
“還好。”
“讓我看看你的手。”
說著他就拿起我的手仔細端詳起來,指頭厚厚的繭子讓他頗為驚訝。“很刻苦啊,”他溫柔親切地看著我說,“想成第二個鋼琴家?”
“不關你的事。”
“怎麼還是這個德性?”
“我就是這個德性。”
“我也是這個德性。”
“你走,我要單獨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裡。”
“我想死在這裡。”
“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
瑪格麗特問阿爾芒:“您也生病了嗎?”
阿爾芒:“我沒有病,可是您呢,您還覺得不舒服嗎?”
瑪格麗特:“還有一點兒,這種情況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可憐的瑪格麗特又咳嗽了幾聲)阿爾芒:“您這是在自殺,夫人,我要做您的朋友,您的親人,我要勸您不要這樣糟蹋自己。”
瑪格麗特:“啊!您實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您看其他人是否還關心我,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種病是無藥可治的……啊,您在哭!您怎麼啦?”
阿爾芒:“您一定以為我有點痴,可是我非常難過。”
瑪格麗特:“您心腸真好!可是像我這樣的姑娘,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關係呢?醫生說的話我只能裝著相信,我對他們還能怎麼樣呢?”
阿爾芒:“請聽我說,眼下我最關心的就是您,這種心情自從見到您以來就有了,請看在上天的分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吧,別再像您現在這樣地生活了吧!”
瑪格麗特:“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會死去,現在支撐我的,就是我現在過的這種充滿狂熱的生活,您用不著過分看重我,因為我是分文不值的,我在**躺了兩個月,第三個星期之後就誰也不來看我了。”
阿爾芒:“我對您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麼,但是,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會像一個兄弟一樣來照顧您,不離開您,我會治好您的病,等您身體復原之後,只要您喜歡,再恢復您現在這種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會喜歡過清靜生活的,這會使您更加幸福,會使您永遠這樣美麗……”
瑪格麗特:“您這樣想是因為您酒後傷感吧?”
阿爾芒:“請聽我對您說,瑪格麗特,您曾經生了兩個月的病,在這兩個月裡面,我每天都來打聽您的病情。”
“這倒不假,但是為什麼您不上樓來呢?”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認識您。”
“跟我這樣一個姑娘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個女人在一起總會有點兒不好意思,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麼說,您真的會來照顧我嗎?”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邊嗎?”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樣嗎?”
“任何時間都一樣,只要您不討厭我。”
“您把這叫做什麼?”
“忠誠。”
“這種忠誠是從哪兒來的呢?”
“來自一種我對您無法剋制的同情。”
“這樣說來您愛上我了嗎?您乾脆就這樣說,不是更簡單嗎?”
“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我有一天要對您說,那也不是在今天。”
“您最好還是永遠也別對我講的好。”
“為什麼?”
“因為這樣表白只能有兩種結果。”
“哪兩種?”
“或者是我拒絕您,那您就會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個多愁善感的情婦,一個神經質的女人,一個有病的女人,一個憂鬱的女人,一個快樂的時候比痛苦還要悲傷的女人,一個吐血的、一年要花費十萬法郎的女人,對公爵這樣一個有錢的老頭兒來說是可以的,但是對您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很麻煩的……”
(說著瑪格麗特又咳嗽了起來)“停!”
馮客在玻璃牆外做了個停的手勢,一個健步衝了進來,“太好了,你們配得太好了!”他真像只猴子似的,興奮得手舞足蹈,外面的阿慶、老崔還有其他電臺同事也都不約而同鼓起了掌。
而我摘下耳麥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其實剛才錄的時候我就是忍著的,瑪格麗特的話彷彿就是我心靈的對白。一邊給阿爾芒配音的文華給了我一個深情的擁抱,馮客也擁抱我,阿慶他們也都進來了,大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言語。
“考兒,回來吧,你屬於錄音室。”老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回來吧,考兒,我們需要你!”阿慶也說。
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捂著臉泣不成聲。
祁樹禮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冷冷地站在玻璃牆外注視著裡面,一動不動,表情模糊。他是極不情願我參與這項工作的,但又拗不過我,只得對電臺約法三章,每次錄音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個小時,兩次錄音之間的間隔不得少於四個小時,為了監督我們,偶爾他還會來探班。今天他大概也是來探班的。
“你還是跟我住彼岸春天吧。”在車上他又提及這個問題。在長沙錄製廣播劇的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碧潭花園。
“我想一個人住。”我冷冷地說。
“那房子也不是你的啊?”
“彼岸春天的房子就是我的嗎?”
“本來是你的,誰知道你這麼敗家給賣了呢?”
“我是很敗家,小心你會被我敗得破產。”
他冷冷地笑:“你以為你真是茶花女?”
到了公寓,我自顧上樓,他跟在後面。我霸道地攔在電梯門口,直接下逐客令:“你幹嗎跟著我?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想跟你多待會兒不行嗎?”他自己按開了電梯。進了房間,他又自己開了電視,自己到冰箱裡找飲料喝,好像這是他的家似的。坐到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擺了個很舒服的姿勢邊看電視邊喝飲料。見我還站著氣鼓鼓的,他過來拉我,“都錄了一天的音了,你不累嗎?坐下休息會兒吧,別累病了又進醫院。”
我在他身邊坐下。
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給拿下了。
“你就是這個樣子!”他很懊惱,不滿地說,“跟人家擁抱那麼大方,我抱抱你不可以嗎?”
“不可以!”
“真拿你沒辦法。”
“我想回電臺工作。”我轉移話題。
“不行!”他眼睛都沒眨。
“為什麼?”
“還用問為什麼嗎,你要跟我去美國了,回電臺幹什麼?”
“誰說我要跟你去美國了?”
“考兒,”他一把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足足有兩分鐘沒有說話,我正納悶時,他忽然聲情並茂地說道,“我對你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麼,但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會像一個兄弟一樣來照顧你,不離開你,我會治好你的病,等你身體復原之後,只要你喜歡,再恢復你現在這種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會喜歡過清靜生活的,這會使你更加幸福,會使你永遠這樣美麗。”
我嘴巴張成了個“O”型。
他在說《茶花女》的對白!一字不漏!
“很驚訝吧?”他得意地衝我笑。
“你怎麼……”
“你們編的劇本我看了呀,我的記性很好,通常是過目不忘的。”
我還是一愣一愣的,試探著問:“請問你是人類嗎?”
他沒回答,神色忽然變得很肅穆,“跟我去美國吧,我已經跟你父母講了,他們也答應了,就等你點頭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加洲的氣候很好,四季如春,很適合你調養身體……”
“我怕我會客死他鄉。”
“我在國外待了這麼多年也沒客死他鄉,你怎麼會呢?”
“我不答應。”
“為什麼?”
我把臉轉向他,盯著他,也是足足兩分鐘沒說話,他正納悶時,我忽然聲情並貌地說道:“我只能給你兩種結果,或者是我拒絕你,那你就會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你,那你就有了一個多愁善感的情婦,一個神經質的女人,一個有病的女人,一個憂鬱的女人,一個快樂的時候比痛苦還要悲傷的女人,一個吐血的、一年要花費很多錢的女人……”
我說的也是《茶花女》的對白。
“考兒,我不在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在乎的是我會讓你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要你健康、快樂、無憂無慮……”
他這麼說著,眼圈已經泛紅,聲音又哽咽起來:“考兒,我把你帶到美國,就是想讓你忘了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或者這對你很難,可你不是茶花女,不是瑪格麗特,你不會跟她是一樣的命運,何況我們僵持了這麼多年,我累了,你不累嗎?所以跟我走吧,我們結束這兒的一切,加洲溫暖的陽光會讓你健康起來的,阿爾芒不會有這樣的能力,所以瑪格麗特才會死,因為有我在你身邊,所以你不會有瑪格麗特一樣的命運……”
“我相信……”
我點頭,心裡忽然變得混亂無主張。我當然相信這個男人,他無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我從不懷疑他給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就像我從不懷疑自己會為某個人咳血而死的可能一樣,理智與情感,坦途與陌路,很容易抉擇,又很難抉擇,就像此刻,我被眼前這個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說得蠢蠢欲動的時候,另一個男人的面孔立刻在腦海中浮現,他一臉病容,卻還是那麼傲然獨立,冷漠的表情掩飾不了他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他或許不會給我安定的生活,尖銳的個性會讓我總是受傷害,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愛他,雖然他現在恨著我,雖然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內心還是垂死掙扎著一線希望,就像一個墜落深井的求生者,總盼望著黑暗的世界能悄悄射進一線光芒。
“跟你去美國可以,但必須先滿足我一個願望……”我鼓起勇氣說。“什麼願望,你說。”“我要去日本。”
正月初十是我的生日,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我內心垂死掙扎的那一線希望徹底掩埋。之前我已經結束錄音工作回到了湘北,陪家人一起過年。祁樹禮初三來我家拜了個年就回了長沙,自始至終沒跟我說一句話。不過兩天後他還是派人給我送來一堆補藥,大多是美國帶回來的。
對於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態度很明確:“我不會帶你去日本,帶你去別人不會說你是瘋子,會說我是瘋子!
他拒絕得很徹底,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這倒符合他一貫的風格,做事從不留餘地,乾淨利落,絕無後患。所以我並沒有太過央求他,我瞭解他的為人。只是我不甘心啊,耿墨池到現在都恨著我,就算我即刻進墳墓,或者他也進墳墓,那我們之間的誤會也會跟著一起進墳墓,這不是我要的結果,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我必須當面跟他解釋清楚,我怎麼樣死掉都可以,就是不能帶著他對我的怨恨進墳墓。
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快想不起他的樣子,越深刻地去想念一個人,那個人的樣子反而越來越模糊,無論我的記憶如何追趕,還是趕不上他漸漸遠離我夢境的速度,我絕望,無比恐慌,我怕我會跟安妮一樣,會在追趕記憶的時候徹底丟失記憶,像刪除檔案一樣的刪除這段記憶。這太可怕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在院子裡徘徊,白天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的積雪很深,院子裡兩棵棗樹的枝丫都被壓彎了,刺骨的寒風無情地颳著我的臉,我居然也不覺得冷,腳下踩的是雪,心卻像在火上烤一樣。
墨池啊,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一念出他的名字,我更加迷亂無措,無法遏制的悲傷,感覺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看看四周,站在家門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我看見自己在空曠荒涼的心田裡肆意狂奔,不顧一切地驅遣著記憶,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兒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沒了我的聲音,感覺不僅是隔著世界,還隔著時空的距離,那臉那心,越發的模糊不清,我在夢裡已經徹底尋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記憶……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起了高燒,又開始咳嗽,這一次來勢凶猛,吃過早餐家人都出去拜年的時候,我起床彈琴,一邊咳一邊彈,突然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紅的血噴在了黑白琴鍵上。
我又被送到了醫院。
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定要去見他,就算我要久別於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後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終將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求解脫,我怕在那個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時候,我會記不起他的樣子!
我逃跑了,一個人跑出醫院,上了火車。當我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彼岸春天的時候,已是深夜,我像個幽靈似的敲開了近水樓臺的門,開門的是保姆,我的樣子顯然嚇到了她,連忙驚慌失措地奔上樓通報主人。祁樹禮一邊繫著睡袍一邊走下樓的時候,我已經癱在門廳咳成一團了。他跑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都泅在了他身上,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帶我去日本,帶……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像施了魔法般,祁樹禮一下就被定住了。沒了聲音,他的神情整個都變了,剛才在樓梯上見到我時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就像一條奔騰湍急的河流突然滲入一片沙地,聲息全無。
“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帶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我箍著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達異常地清晰,“你帶我去日本,我只去見見他,看他一眼就回來,然後我跟你去美國,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一輩子跟你生活,我會徹底地死心,我發誓再也不會想他,將他在我的心底徹底地埋葬……”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麼?”
他一把推開我,揮舞著雙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麼著,你見了他又能解決什麼問題,治得好你的病嗎?救得了你的心嗎?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種方式,一定要這樣去死嗎?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嗎?告訴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人世,我也無法改變老天的安排,我只能忍痛接受,將你深深地永遠地埋葬在我的心底,聽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讓你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你怎麼了?”他扶住我問。我沒回答,掙扎著站了起來,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領口死不鬆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越想他就越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裡只剩個模糊的輪廓,我好害怕,我怕有一天進了天堂會找不到他……樹禮啊,無論你多麼恨他,畢竟在這個世上我愛過他,得不到他的愛,不能跟他廝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經屈服於命運了,活著請讓我死心,死去請讓我記住他的樣子,所以無論我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心裡好痛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胸口痛得無以復加,已經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還是真的心痛,只能抽縮著身體,想壓抑住胸口的一股熱流,卻壓抑不住,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祁樹禮的白色睡袍上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考兒!”
他叫了起來,扶住我向下滑的身子,“考兒,你怎麼了,老天爺啊,你到底要把她怎麼樣,考兒……”他抱起我,像抱一個無力的孩子,聲淚俱下,“我答應你了,考兒,我答應你……帶你去日本,是死是活我都帶你去,別離開我啊考兒,求你別離開我,睜開你的眼睛看著我……”
這絕對是一次奇妙的旅行。飛機降落在日本中部最大的城市名古屋機場的時候,我還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經到了日本。我穿著長大衣,裹著厚厚的披巾,依偎在祁樹禮的臂膀下,心情激動了又平復,平復了又激動,整個人昏昏乎乎,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們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他們都是一身春裝,我卻穿得像剛從南極回來。沒辦法,自從生病,我就格外地怕冷。儘管我一再的要祁樹禮少帶些人過來,可他還是保鏢、隨從、翻譯、醫生和保姆一個不少,一路六七人走在機場裡,場面頗為壯觀。
出了機場,三輛豪華轎車駛在了我們身邊。我仰著臉,貪婪地呼吸著異國的空氣,因為這空氣也是他呼吸著的。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即使沒有相見,呼吸著他呼吸的空氣,感覺還是如此甜蜜。只是這甜蜜破碎如水中月,他見了我會聽我的解釋嗎?他知不知道見了他之後,我就要遠赴另一個國度,在那裡就再也呼吸不到由他的愛構成的空氣了,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今生今世註定要黯淡無光,相聚和分手一樣,誰也無法改變來自命運的嘲弄和打擊。
“我們去哪,酒店嗎?”上了車我問祁樹禮。
“反正不會露宿街頭,寶貝。”祁樹禮摟著我說。完了又補充道:“我們不去酒店,你的身體不適合住酒店,我在名古屋市中心有棟房子,是一個老朋友的,他去加拿大了,房子暫時借我用著。”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條僻靜的街道旁,四周全是綠樹環繞,一棟棟日式小洋樓優雅地矗立在街旁,獨門獨院,看得出來,這裡跟彼岸春天一樣,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地方。我們進了街道拐角處的一棟房子,一進房間,祁樹禮就連忙將我扶到榻榻米上躺好,吩咐隨行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測血壓、量體溫、打針,忙了很一會兒,醫生剛走,保姆又進來餵我粥,因為咽喉發炎,我只能吃流質食物。“我來吧。”祁樹禮吩咐保姆退下。
他接過碗,喂得很小心,生怕燙著我,每喂一口都要到嘴邊吹一吹。我惆悵地看著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他老了很多,兩鬢間已經有白髮了,滿臉滄桑,神情疲憊得像個長途跋涉的旅人……我想我已經沒有理由抗拒他了,這麼多年守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我已欠他太多,見到我要見到的人後我應該可以安心地跟他走了,如果我選擇的這條路還有盡頭的話,那麼他就應該是我的盡頭了,我不在乎這盡頭是天堂還是地獄,哪怕是一塊墳地,我也認了,沒什麼不同。
“想好了嗎?”喂完粥他問。
我疲憊地點點頭。
“真的答應見過他後,跟我去美國嗎?”
我又點點頭。
“好,就這麼說定了。”說著他將我的臉捧在手心,攏了攏我蓬亂的頭髮,俯下身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再吻……“就是這張臉,自從第一次遇見,就從未走出過我的夢境,今生今世,我也不會讓你走出我的夢境。”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
“為什麼哭?不情願嗎?”
“你是我的歸宿,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回答說。
“那你為什麼拒絕我到現在?”
“所謂歸宿,總是要走過一段路後才知道是歸宿。”
“但願你是這麼想的,但願你沒把這歸宿當做是墳墓……”
好厲害的男人!
“他知道我們來了嗎?”我轉移話題。
“不知道。”
“那就好,”我放心地點點頭說,“我只是看看他,不想打擾他……”
“我也不會讓你打擾到他,”他眉頭緊蹙,“可是我好像有點擔心,擔心你一見到他又改變主意……”
“你這麼不信任我嗎?”
“我是不信任自己,就說我吧,本來下定決心要放棄,回美國後我就決定放棄,把長沙的公司也撤消了,這次回國是因為白樹林的醫院要竣工,我必須回來處理工程決算的事情,我極力控制住自己去看你,我以為我做得很成功,我真的已經放棄了你,可是那天晚上,在水一方突然傳來琴聲,我跑去一看,在看到你的一剎那,我所有的堅持又都瓦解了,還說什麼放棄,看你瘦成這樣,咳得快死去,我花了一年時間練就的鐵石心腸全都泡了湯……”
他這麼說,顯出很無奈的樣子,“所以我現在很懷疑,我將你送去見他,會不會是我的失策,萬一你不肯跟我去美國了呢?”
我虛弱地笑了笑:“我不跟你去美國又能去哪呢?他的身邊有米蘭,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是多餘的……”
“就怕到時候多餘的是我……”祁樹禮很憂慮的樣子,俯身替我蓋好被子,又在我額頭吻了吻,“很晚了,你不能太勞累,睡吧,我就住你隔壁,有什麼事可以叫我。”
可能是旅居異國,環境陌生,在“地上”折騰到很晚都沒睡著,坐起來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來,也沒有開燈,後來乾脆光著腳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鋼琴聲。我定定神,確定不是幻覺,是有琴聲,從窗外傳進來的。我跑過去推開窗,琴聲更真切了,好熟悉啊,隔著馬路,對面的一棟日式小樓裡亮著燈,琴聲就是傳自那小樓。我仔細聽,越發的熟悉起來,不是曲子熟,是感覺熟,琴聲錯落起伏,那樣纏綿,那樣悲傷,又那樣破碎……是放的CD嗎?再仔細一聽,絕對不是放的CD,是彈奏的琴聲,我也學了一年多的琴,這點還是區別得出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在彈琴呢?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睡不著了,穿上大衣,裹上披巾,躡手躡腳地摸出房間,出了樓,徑直朝馬路對面走去。小樓的燈光在一樓,大門緊鎖,我將身子貼在冰冷的牆邊聽,倏地,手腳冰涼,血液一下子倒灌進心臟,瞬間凝固……不可能啊,裡面彈琴的不可能是他,他怎麼可能住祁樹禮對面呢?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將《離別曲》奏出靈魂的味道,第一次聽他彈琴時就是彈的這首曲子!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祁樹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床頭的牛奶都已經涼了。
“醒了?”
“醒了。”
“還要不要再睡會兒,我看你睡得好香,一定是昨天累壞了。”
“不用再睡了,我要去見他。”說著我就支起了身子,想了想,忽然問:“對了,昨天我好像聽到對面有人在彈琴。”
“是嗎,你聽到了?”他好像並不意外。
“彈得很好,很像是……他彈的。”
“耿墨池嗎?”
“是。”
“本來就是他彈的。”
“什麼?”
“耿墨池彈的琴啊……”
我從**差點翻下來:“你說什麼,他……他住你對面?”
“這麼大驚小怪幹什麼,住他對面很稀奇嗎?”他蹺起二郎腿很不以為然,“在彼岸春天我就住他對面啊。”
“你,你這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在名古屋有生意,偶爾過來跑跑,偶爾聽說他也在這,偶爾知道了他的住處,偶爾就搬過來住了……你知道住彼岸春天的時候天天聽他彈琴,很喜歡,突然聽不到會很不習慣。”
“所以你就追過來了?”
“什麼叫追過來了,我是慕名而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強詞奪理。可憐的耿墨池!
“那他知道你住這嗎?”
“不知道?”他很老實地回答,“我也就來了兩回,住了不到三天……”
我轉身就往更衣室跑,用最快的速度換了衣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瘋子,沒想到你比我還瘋得厲害……”我急急地從更衣室出來,又跑到衛生間漱洗,最後一陣風似的跑到梳妝檯前,“昨晚我就覺得納悶,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彈出這琴聲,原來真的是他,你這個該死的,原來你一直在監視他……”
“沒有啊,考兒,我其實蠻認可他這個人的,就想跟他做鄰居……”他很委屈的樣子,振振有詞地說,“雖然我們是情敵,不過所謂英雄惜英雄,我們彼此還蠻欣賞的,他自己也說,他很慶幸遇到我,否則以他的病絕對活不到今天,是我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那他應該很感激你嘍?”
“的確如此。”祁樹禮得意洋洋,最後又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拜訪他了,借這房子這麼久,我還從來沒去拜訪過我的老鄰居呢。”
我們一路步行走過去。後面跟著的是隨從和翻譯。
天氣很好,春日的陽光溫暖地照耀在名古屋的每個角落,我們來得很湊巧,三月間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隨處可見緋紅的櫻花隨風飄搖,花謝花飛,行人走在街頭,猶如在沐浴一場櫻花雨,此情此景像極了一部韓國電影《春逝》中的片尾鏡頭,李英愛也是這樣走在櫻花紛飛的街頭,如詩如畫,美得讓人驚歎。
對面的小樓院門緊鎖,祁樹禮的手下去按門鈴,開門的是一個乾淨利落的中年女人,繫著潔白的圍裙,應該是傭人,禮貌地朝我們鞠躬行禮,翻譯問她耿墨池在不在家,她用日文嘰裡呱啦說了一堆,翻譯點點頭,轉過臉告訴我們,耿先生出去了,好像去了附近的公園散步。
“可能就是名古屋城旁邊的那個公園。”祁樹禮說。
翻譯說:“可能是。”
“那就去公園吧。”
“坐車還是走路。”
“就在街那頭,走路吧。”
於是我們又步行去公園。
一路上我冷著臉不說話。祁樹禮興致卻很好,沒話找話,跟我介紹起名古屋的人文地理來,他說名古屋在被二次世界大戰盟軍的炸彈摧毀後,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日本第四大城市,並且是日本最重要的經濟都市之一,歷史上名古屋因日本三個最重要歷史人物的出生於此而聞名: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正是這三人於17世紀初統一日本。這不是我感興趣的。祁樹禮當然知道我想知道什麼,又說起了他的老鄰居耿墨池,他說耿墨池在養病的間隙在名古屋的一所大學內任客座教授,教鋼琴。
“他當教授?”我頗為詫異。
“是啊,當教授。”祁樹禮呵呵地笑。
“你笑什麼?”
“沒笑什麼。”
“是不是覺得他當教授很奇怪?”
“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也覺得奇怪。”
說話間我們到了一棟古樓群前,高大的城牆,金碧輝煌,難道這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祁樹禮肯定了我的猜測,指著樓群對我說:“那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知道它最有名的地方在哪裡嗎,就是裝飾在城堡天守閣屋脊上的金色獸頭瓦最為有名,你看就在那裡……1612年,當時的江戶幕府將軍德川家康修造了名古屋城,到1867年政治改革幕府倒臺之前,它一直都是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尾張德川家族的居城,極盡奢華……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1945年受空襲,大部分被燒燬,1959年重建天守閣,改為地下一層地上七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從那以後,天守閣一直就是名古屋的象徵。”
“你知道的還挺多。”
“跟你說過了,我在這有生意,當然很瞭解。”
“那你也很瞭解他嘍。”我轉過臉看著他。
“那是當然,”祁樹禮一點也不忌諱,“他的一舉一動我瞭如指掌。”完了又補充一句:“他對我可能也如此……”
“你們還真是同類啊。”我不無嘲弄地說。
“正是。”
“米蘭是和他在一起嗎?”
“不在,他們早分居了。”
“分居?”
“是啊,他們一直都是各過各的,米蘭還找了個日本情人呢。”
“胡說,不可能!”
“怎麼,不信你的老情人會被戴綠帽子?”祁樹禮看住我,冷笑道,“告訴你吧,米蘭找的那個小日本還是耿墨池的私人醫生呢……”
“別說了!”我打斷他。
祁樹禮並不理會,繼續說:“原先我以為米蘭是真的喜歡耿墨池,尋死覓活地要嫁給他,後來發現她是真的喜歡耿墨池,不過是喜歡耿墨池大把的錢,和這些錢所換來的名貴時裝、珠寶……這會兒她就正在巴黎享受世界頂級的時裝週呢,這個女人,揮霍無度,貪得無厭,真不知道耿墨池怎麼會娶了她做老婆的。”末了,又補充一句,“不過幸好他娶了她做老婆……”
言談間公園已經到了。
“我就送你到這,你自己進去吧,”祁樹禮突然變得很嚴肅,正色道,“考兒,你要想清楚,你答應過我什麼,見到他別頭腦發熱什麼都忘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
“見過他,你就跟我去美國,我要你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至少活得健康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病得死去活來。”說著他拍拍我的肩膀,“進去吧,記得替我跟老鄰居問個好,記得……我們的承諾。”
“放心吧,我不會死在裡面的,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時間也要比你愛我的時間長……”
這是《茶花女》中的一句臺詞。
祁樹禮笑了起來,點點頭:“你知道我愛你就好。”
我一個人走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這個公園還蠻大的,人很多,裡面有個湖,湖面倒映著櫻花樹,粉紅一片,遠遠的看像少女羞澀的臉,湖岸落滿花瓣,像一張巨大的粉色地毯,走在上面像神仙下凡。我在櫻花樹中穿來穿去,才一會兒,身上頭上就落滿了粉色花瓣,這麼美好的天氣,這麼美麗的櫻花雨,我卻無暇欣賞,四處張望著,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搜尋我要找的熟悉的身影,也許是過於緊張,心頭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脹,我希望那不是眼淚,見到他,我不希望流淚,即使他不再給我希望,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表露悲傷。
他是個喜歡清靜的人,我猜想他可能躲在哪個僻靜的角落,好像是有什麼力量指引著一樣,我朝遠離湖邊的一片樹林中走去,然後……那是誰?!老天!我看見了,在一棵櫻花樹下,他獨坐在休息椅上,淺米色的毛衣白色的褲子,手裡捧著本書,粉色花瓣飄飄灑灑地落在他身上,他也全然不顧,所有的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本書上,以至於我一步步走近,他居然毫無察覺。
此刻我的眼裡心裡全是櫻花樹下的那個男人,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身上隱忍的憂鬱和落寞隔著十米的距離還是蔓延到了我的心裡,孤獨的男人,你可知道我漂洋過海來見你,只是想看你一眼,記住你的樣子,將來在另一個世界裡,我可以一眼就認出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給我希望,但是墨池,我的心裡卻有著或許在你看來是卑微的希望,我希望你也好好看我一眼,千言萬語,都不及你深沉的一眼……老天啊,我怎麼又哭了起來,我總是這樣控制不住自己,只能捂住嘴盡力不讓自己出聲,就隔了十米的距離,我卻沒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痴痴地看著他,像一棵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中間隔著萬丈深淵,我邁不過去,他也邁不過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又是一陣疼痛,我咳出了聲音。
他聞聲抬起頭—彷彿我是一個鬼,他眯著眼睛,瞳孔縮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縮小,表情驚訝,嘴角抽搐,好半天都無法確認我是一個人站在他面前。
終於他緩緩站起身,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我的心不再跳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這個曾經高大英俊如今病魔纏身的男人,山一樣地慢慢移向我,四目相對,還是他先開口。
“是你嗎,考兒。”
“是你嗎,墨池。”
(全書完)
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