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最後流放
逆流而下 符武乾坤 到天涯的盡頭找你 紅魂玉之妖女 錦娘妙匠 女校裡的網遊專家 星河帝尊 時光翩翩,情深不減 回到三國當校長 寵妻無度,王爺乖乖纏
§蘇東坡的最後流放
§蘇東坡的最後流放(1/3)
公元1098年的一個夏天的雨後清晨,一位偉大的中國文人,再一次受到貶斥,從已經謫放多年的嶺南,勒令渡瓊州海峽,往海南島的昌化軍安置。
昌化軍,北宋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以儋縣改置,即今儋縣西北舊儋縣,南宋紹興五年(公元1135年)廢,後稱南寧軍。在宋代,海南島不像現在這樣風光,絕不是旅遊勝地,而是宋王朝發配刑徒的邊鄙不毛之地。他們把這位文豪流放到荒蕪不毛,人煙稀少,瘴霧肆虐,土地貧瘠的儋耳,實際目的很簡單,是要讓他老死海南,永不回還中原的了。
流放,是封建社會里與斬首相差無幾的刑法,兩者的區別,一是劊子手一刀下去,立刻斃命,一是慢慢地在困苦中流盡最後一滴血而死亡。歷代中國不聽話的文人,受此處置者多,曰徒,曰放,曰貶,曰謫,就是這種不馬上讓你斷氣死絕的死刑的文雅提法。縱觀世界,好像很多統治者都很喜歡採用這種辦法。俄國沙皇不就曾經把赫爾岑送到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裡去嗎?在俄羅斯文學中,我們看到過多少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在大風雪裡無止境地跋涉呀!宋代,因為北方在異族手裡統治著,就只好往大陸南端的蠻鄉夷域押送了。
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後,中國的皇帝,儘管事實上大興文字獄,收拾知識分子,但從來不願公開承認自己是暴君,是殺人魔王的。統治者明白,殺頭固然簡便快捷,但為此承擔後世沒完沒了的唾棄,還不如採用使其自斃的辦法較好。把那些總跟皇上過不去,總跟當局唱反調,總愛發出不同聲音的作家、詩人,送到遙遠的邊陲,一去不回,讓他們在那裡過著不死不活的日子,謀生維艱,饔食不繼,恐怕就湧不上來詩情和文思,也就沒工夫和沒力氣,寫那些皇帝不喜歡的小說和詩歌了。
於是,一紙流放海南的文書,從河南開封急遞廣東惠州,年已六十二歲的這位大文人,只有收拾行裝,風雨兼程,由雷州半島那煙雨濛濛的徐聞港登船,第三次踏上流放的途程。
在中國大陸南端的海域上,也就是北部灣的瓊州海峽,曾經不勝榮幸地,有兩位在文學史上屬於重量級的人物泛舟而過,給這片蔚藍的世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文化色彩。第一位是唐初四傑之一的王勃,公元676年,從這裡渡海,往交趾探望受他牽連而被謫的老父,在海途中,遇到颶風,不幸溺水,驚恐而死。也許,大海由此多了一份對文學史歉疚的心情。四百年後,第二位大文豪途經這片海域時,本來還是雨急風驟,濁浪拍岸的天氣,現在,突然變得平靜而又溫柔,雲消雨散,風平浪靜,一葉扁舟,揚帆急航。茫茫大海之中,站立船首眺望的寬服高笠,長髯廣額的長者,就是再次被放逐的蘇東坡。
從這一天起,海南島有幸和這位大文學家的名字,聯結在一起。
此刻的瓊州海峽,煦風溫和,海鳥高飛,風帆獵獵,水天一色。東坡先生當然留戀著身後漸漸遠去的雷州半島,那裡大概還痴痴站立著,剛剛握別的弟弟蘇轍。但眼前雲水盡處的新天地,更吸引著他。儘管海南的一切,對他來講,無一不是未知之數。但詩人的情致不減,以那濃重的川中口音,吟誦著他幾天前寫成的,給他弟弟的詩。“九嶷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煙樹裡,落日未落江蒼茫。幽人拊枕坐嘆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鬚紅頰如君長。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
如果這樣一首憤激、抱負、意氣的詩傳到北方,恐怕又要讓那些再次流放他的中書省官員,一幫小人之輩,大大地感到失望了。他們以為他會厭棄這盡是蠻夷的島嶼,那瀰漫的瘴氣疫癘,會讓他覺得活不下去。誰知他還未踏上海南島,已經燃起生活的慾望,打算從此永遠住下去,把這裡當作他故鄉了。
當初,他們攛掇皇帝,將他遠戍惠州,以為能挫折蘇軾的豪放不羈的膽氣,能摧敗他海內仰慕的文學聲名,能使他噤若寒蟬,銷聲匿跡,再也不能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誰知他很快適應了當地水土,根本沒把流放的逆境放在心上,“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情致更佳,詩興不減,佳作泉湧,文章尤健。這些在嶺南的筆墨,不僅抄錄者多,刻印者眾,很快傳入都城,流入禁中,一時間,“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那時,不但整個中國,都在詠讀他的詩篇,傳抄他的文章,甚至在都城開封住著的外國使者、商賈,來求學的朝鮮、日本、西域人,不惜重金收購他的書籍。
於是,那些整過他的官員們,臉皮發青,氣急敗壞。翻一翻《宋史》,當然也不僅這部史書,凡整人為業者,幾乎無一不是小人。若非小人,也就下不去手整人。而中國的小人,一旦手中有了權,沒有一個不是居心叵測地想法整人的。即使失勢旁落,也會挾嫌報復,只要一息尚存,便咬人不止。因為整多了人,整久了人,整了一輩子人,整出來一種職業病,不整人,那雙手就發癢,那日子就過得不痛快。所以,他們發現東坡先生未被整倒整死,居然活得還挺自在,到處發表文章,經常出席飯局,書籍屢禁不止,仍有海外影響,就歇斯底里起來,必然加大力度,更瘋狂地整人。
開封城裡中書省的小人們,坐臥不安,心煩氣躁,告御狀,打報告,找了許多理由,再次將他發配海南。當他們簽發這份流放令時,肯定是竊竊私喜,心中暗笑。這下子,你蘇東坡的文學影響,將壓縮到最小範圍;而且,讓你在島上,生活無著,吃足苦頭。要你這位皇上都認為的“天下奇才”,不死也得剝層皮。
小人發出猙獰的笑聲,正直的人就要遭難了。
所有敢對大師發難的小人物,都有一種性變態式的施虐欲,而如果這個小人物同時又是也會舞文弄墨的作家和詩人,那病態心理便愈益的強烈可怕。“文革”期間,一些有聲望的老作家被押上臺揪鬥,下手最黑最毒的,多是些不成氣候的三四流或不入流的作家,便是一個證明。蘇東坡的對立面,從王安石起,到舒亶、李定、鄧綰以及等而下之者,也奇怪了,基本都可劃在文人之列。不過,他們是屬於文人型的小人,或小人型的文人,便多了一份平常文人所沒有的刁鑽促狹的齷齪心理。他們因為寫不出,寫不好,而手中握有權杖,便以此宣洩一己的私憤。休看他們在文學上較一短長時乏無力,在整人上倒頗有勁頭。所以,十年浩劫期間,寫作班子、大批判組,都用這些人當筆桿子,就是這個道理。你就看梁效、石一歌、朝霞之類,哪一個不是滿肚子壞水。
不過,他們能夠把蘇東坡傳送到一海之隔的不毛之地,以為交通阻絕,音信不通,就可以把他從精神上摧毀,文學也就終結了。但小人們失算了,蘇東坡那不羈的獨立人格,洋溢的文學力量,以及在讀者心中的地位,決不是上峰命令能夠左右的,更不是瓊州海峽能夠阻隔的。對於真正意義的作家來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只要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文學的生命力就不會衰敗,創作的源泉自然更不會枯竭。莎士比亞不得不聽命於伊麗莎白女王的某個侍從,達·芬奇也曾屈服於佛羅倫薩教堂裡的某位修士。歷史有時出現小丑指揮大師的場面,不過註定的角色是不可替換的,小丑永遠是小丑,絕不會因為他凌辱過大師,他也會成為大師的。
但像蘇東坡這樣正直的,不肯阿附,也不肯向惡勢力低頭的大師,“忠規讜論,挺挺大節”(《宋史·蘇軾傳》),幾乎不可能不得罪小人。而小人之輩,無不具有侵略性,他們從來就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不滋擾生
事,不無事生非,他們就不快樂。蘇東坡的一輩子,“為小人忌惡擠排”(《宋史·蘇軾傳》),幾乎都是在小人的圍攻中生存,而且,每一次都被這些小人加文人的對手們,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蘇軾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固然造就了他文學的成熟,但也鑄成了他一次大獄,三次流放,妻離子散,背井離鄉的終身悲劇。
小人之可怕,就在於他們像血管裡的粥樣硬化沉積物一樣,最後被摧毀的是整個社會。明代的袁巨集道,在《送江陵薛侯入覲序》中說過:“自古國家之禍,造於小人而成於貪功悻名之君子,十常八九。”其實,貪功悻名的君子,也就是小人型的文人罷了,他們是封建社會里知識分子的苦難之源。試想,皇帝會有時間和興趣,看那麼多文學作品嗎?他應付後宮裡那些性飢渴的女人,已經夠疲於奔命的了。還不是這類文學小人,在皇帝耳朵旁邊,檢舉揭發,告密陷害,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結果。因為嚴酷統治的社會機制,根本沒有正常的政治生活,所以那些善於鑽營者,必須尋找無辜者為犧牲,來染紅自己的頂子。於是,莫過於正直的文人,是再好不過的靶子了。第一,他們善良,通常不設防;第二,他們天真,缺乏鬥爭經驗;第三,他們憂國憂民,在作品中,容易抓到把柄。蘇軾抓到開封坐牢,不就因為他的《詠古檜》詩裡,有句“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告他一個影射罪名,惡毒攻擊皇上嗎?
假如把這樣一頂小人型文人的頭銜,冠在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頭上,也許多少有些失敬;然而,和“拗相公”聲氣相通,相互勾結的那些官僚,投機分子,名節不佳者,倒也十分貼切。他們整天像狗一樣嗅著蘇軾的每一篇詩文,拼命搜尋他們認為有可能置他於死地的漏洞、破綻,和足以上綱上線的詞句。蘇東坡即使二十四個小時都睜著眼睛,也無法防備這些明裡暗裡算計他的敵手。
上帝是慈悲的,但並不總是大方和慷慨,給了蘇軾無限才華的時候,就不再賦與他駕馭政治的能量了。他的筆下,“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評文》)可是,在政治的小衚衕裡,就別指望順暢地透過。何況那衚衕裡,有如此之多的對他聲名嫉妒得要死的文學小人呢!
大概有了文學的那一天,就有文人相輕的嫉妒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第二個作家存在,那麼,第一個作家就必須面對兩種可能,一是慶幸有了難得相知的文友,一是不能不防的文學小人。這兩者只能選擇其中之一。若僅僅是較文學長短的相輕,也還罷了,若藉助於權力,像妒婦似的整起同類來的話,那下手之狠,之毒,之不擇手段,之不容寬貸,是一點也不斯文的。
所以,中國的文字獄,固然都是由統治者發起,以鎮壓異己的作家和詩人。但起勁的,發難的,來精神的,還是這些文學界的小人們。不過在宋代,仁宗、英宗、神宗、哲宗,這幾代皇帝,文化素養較高,還算比較愛才。對於蘇軾,主張對他從輕發落的,先後有兩位太后,某種程度上起到保護作用,否則,他早瘐斃在開封大牢裡了。宋神宗雖然支援王安石變法,也同樣很褒美蘇軾詩文的,對他的奏章精彩之處,“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後來,將他第一次流放黃州期間,這位皇帝還時常說他的好話,向臺省內閣示意,要重新起用他。但反對派糾結在一起的時候,竟能作梗到連神宗也愛莫能助,無能為力,就可知道民間諺語所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的小鬼,是多麼難纏了。
看來,蘇軾一生,就倒黴在這些小人身上了。當然,這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遭遇。在中國歷史上,這些圍在皇帝身邊,被豢養著的惟知隨班唱和,歌功頌德,做馬屁文章,而寫不出正經作品的御用文人,都過分害怕真有才華的人,怕他們奪走統治者的寵幸。所以,他們總是煽動皇帝,整治他們嫉火如焚的同類。從王安石起始,他是整蘇軾的主要人物,其他在朝廷中樞掌握實權的,也算是文人的人,絕對和蘇東坡過不去,恨不能將他整死的。
在《吾謫海南》詩的前面,蘇軾寫道:“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從這幾句話中,可以看出他們兩兄弟的手足情深,也看到那些握有權柄的小人式文人,出於對文學巨匠的嫉恨,迫害之情何等急切,而且把兩兄弟流放到什麼地方的挖空心思,真是令人齒冷。南宋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裡記載,“紹聖中,貶元祐(黨)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陸游是距蘇軾不遠的詩人,而且他是很注意收集蘇軾文獻的有心人,曾經把北宋南渡後散佚的官方檔案中,關於審判蘇軾的記錄,整理出一本《烏臺詩案》出版。由此,可見這些文學小人可笑也可悲的心態。因為蘇軾字子瞻,就到儋州,瞻和儋的偏旁相同,東坡先生就成了文人中流放得不能再遠的一位。
一方面,蘇東坡的文學成就,使得那些末流的作家詩人,不成氣候的評論家,竊居權位的文化官員,由不得自慚形穢,嫉妒得要命,便要尋釁生事,不遺餘力地圍攻,使他命途多舛。另一方面,他的正直不阿,真誠坦蕩,敢於陳言,不避風險,在政治上決不隨風轉舵的性格,也是他不斷地與權貴們發生衝突,而屢屢獲罪的原因。
王安石變法期間,蘇軾與歐陽修、司馬光一起,持保守觀點。但他並不算是一個死硬的反對派,只不過在感情上拒絕那些峻急傷民的改革措施罷了。於是,他遭王安石黨羽的打擊,抓起來坐過牢。後來,到了宋英宗接位,保守派得勢,在全盤否定新法的浪潮中,蘇東坡和別人不一樣,對變法中的若干可行措施,還是建議保留的,結果又受新貴們的排擠嫉恨,給放逐到嶺南。到了惠州,他的政敵仍不放心,再次謫放,過瓊州海峽,到儋耳。
大凡真正的文學巨匠,和那種只求自己一帆風順,得其所哉,而寧肯做違心事,說違心話的作家詩人不同。倒不是蘇軾不肯低下那高貴的頭,而是他的良知,使他無法屈從那些肆虐的小人型文人。所以,終其一生,是在不斷地吞吃苦果,於顛沛流離中度過。他也明白自己,這是改變不了的。有一次,他下朝歸來,捫著自己的腹部問隨從,我這裡面是些什麼?只有一個人的答覆使他滿意,那就是追隨他大半輩子的朝雲,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她說:“學士那裡,裝的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古往今來,所有的懂得合時宜的作家詩人,誰不是風花雪月,逢場作戲,版稅照拿,名利雙收,活得很滋潤,很開心呢?但太聰明的作家,太合時宜的作品,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難逃鏡花水月,一瞬即逝的命運。然而,“文章憎命達”,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儘管在仕途上浮沉跌宕,在文路中遭際險惡,但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不朽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這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甚至把命都送了的作家詩人,還不知有多少?也許這正是中國文學的精華神聖所在,如果文人都聰明得要死的話,都在玩文學,也就不會有文學了。若是隻剩下庸俗與趨炎附勢,文學史恐怕就要空白了。
被迫流放的東坡先生,攜幼子蘇過,終於在紹聖四年的六月十一日過海,到了流放地。現在的省會海口市,是在清康熙年間才設營建治,在宋代,充其量不過是大一點的漁村而已,是不是蘇軾登上海南的第一落腳點,如今已無從稽考。半個月後,才乘牛車到達昌化軍。這種黎族農家的牛車,輪高輻寬,現在還可以在通什的博物館裡看到。公元十一世紀的海南島,沒有現在的環島高速公路,只有這種緩慢的交通工具。一路顛簸,行程困
頓,對年過花甲的戴罪之身來說,可絕沒有如今那種環島遊的風馳電掣般的瀟灑。於是,我們可以想象,在牛車上那垂暮之年的東坡先生,一路而來的心境。
臨行前,他在《與王敏仲書》中,流露出一種感傷的情緒:“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在《到昌化軍謝表》裡,也說過:“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宜三黜而未已,跨萬里以獨來……孤老無託,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對他來講,流放海南,比之流放嶺南,更無生還中原之望。尤其是他最心愛的廝伴半生的朝雲,已經病亡惠州,剩下形單影隻的他,獨處蠻荒野域,難免惆悵。
但是,展現在他視野裡的海南,那嶄新的生活,終於給感覺敏銳的詩人,帶來創作的興奮。還在旅途中,經儋耳山時,停車佇望的他,就湧上來壓抑不住的詩興:“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和。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遺。”
以補天石自期的這首小詩,表明了這位遠放海南的文豪,在精神上開始振作起來。九月十二日與客飲薄酒小醉,試筆自書時,更跳出個人侷促的視野,昇華到俯仰天地的高度。“吾始至南海,注視天水無際,悽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視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朱弁《曲洧舊聞》)於是,他釋然了。“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從此,他不作歸計了。
但到儋耳住下來的東坡先生,和他的兒子蘇過,生活當然是非常艱窘的。在《與侄孫元老書》裡寫道:“老人(自稱)住海外如昨,但近來多病,瘦悴不復往日,不知餘年得相見否……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不至,藥物鮓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憂。”在《與張朝請書》中,也談到了他的生活景況:“海南風氣,與治下略相似,至於食物人煙,蕭條之甚,去海康遠矣。到後,杜門默坐,喧寂一致也。”
果然,那些放逐他的人,並不曾忘懷他半刻。凡小人得志,無不濫施**威,這大概是個規律了。在文壇上,我們也有幸見過那些忽然間春風得意的人物,來不及地報復的悻悻狀,是很可笑,又很可惡的。蘇東坡已經流放到海南島了,這班小人還不能釋然於懷。初到昌化軍,父子倆借居在官屋裡度日,然而,想不到,沒過幾天,就下令把他驅逐出來,淪落在露天裡。
“無地可居”的蘇東坡,真得感謝海南島的亞熱帶氣候,使他能夠“偃息於桄榔林中”,躲一躲日晒雨淋。熱情好客的海南人,當然不能看到一代文豪,在樹林裡存身,便幫他蓋屋。《宋史·蘇軾傳》裡記載:“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猶謂不可。軾遂置地築屋,儋人運甓畚土以助之。”蘇軾在《與程儒書》中,也說到:“近與兒子結茆數椽居之,勞費不貲矣。賴十數學者助作,躬泥水之役。”這裡所說計程車人,學者,該是本地的文化人了,親自操泥水匠的勞動,來幫助東坡先生,這實在是令人感動的場面,可見正義和公理,還是植根在真正的知識分子心中。他們也許沒有力量,使這位受崇敬的文豪走出政治的困境,但能夠解囊或傾力時,是一點也不吝惜的。
恐怕也不僅僅是宋代,很長時間內,海南島的生活物資,顯然全賴泉州、廣州支撐供應,一旦阻隔,便是他的《儋耳四絕句》中的一首裡的困苦之狀了:“船舶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祭灶,只雞斗酒定燔吾。”看樣子,那些未必是他讀者的海南黎族鄉民,倒也異常熱情地款待這位落魄潦倒的東坡先生。在中國這塊國土上,那些最底層的沒有什麼文化的一群,倒可能比有文化的人,多一份同情之心。主人慷慨,貴客多情,有雞可食,有酒可飲,醉飽之餘,連回家的路也認不出來了。於是,他一路踉踉蹌蹌走來,一路詠哦著他的詩篇:“半醒半醉問諸黎,棘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看來,生活的困難,壓不倒東坡先生那“超然自得,不改其度”,“杜門默坐,喧寂一致”的精神。他在海南,日子並不孤寂。“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在老百姓中間,更尋找到他的新快樂。“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作家惟有在這裡,得到善意的迴應,而在小人型文人那裡,除了一張冷臉外,還得提防背抄著手裡,會不會有一把刀?
所以,在他心裡,留下了對海南最佳的印象,據宋人陳敏政《遁齋閒覽》載:“東坡自南海還,過潤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問海南風土人情如何?東坡雲:‘風土極善,人情不惡。’其初離昌化時,有十數父老皆攜酒饌,直至舟次相送,執手涕泣而去。且曰:‘此回內翰相別後,不知甚時再來相見。’”
這世界所以值得蘇軾留戀,也許公道還在人心的緣故吧!
所以,他後來終於因赦,離開海南島的時候,寫出了:“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這首詩中,不但看到他的樂觀主義,他的坦蕩胸襟,也看到他三年流放期間對海南島的感情。在《過海》一詩中,他更無悔他的第三次流放,這恐怕是那些小人始料未及的:“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給了海南島最高的評價。到了廣西合浦後的一首詩中,甚至說:“攜兒過嶺今七年,晚塗更著黎衣冠。”再次回到大陸的蘇東坡,索性把自己看成是海南島的黎家人了。蘇東坡的最終流放,那些“忌惡擠排”的小人,本來想置他於死地的,也想使他的文學湮沒在蠻鄉夷域,了無所聞的。但是,他們沒有料到,終生顛沛流離,走遍大半中國的蘇東坡,渡海以後,他的文學成就,益發地輝煌,從而奠定他在中國文學中的不朽地位。
宋代的朱弁在《風月堂詩話》裡寫道:“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惟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後矣!或謂東坡過海雖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同是宋代的文學評論家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一書中說:“呂丞相《跋杜子美年譜》雲:‘考其筆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非妙於文章,不足以至此。’餘觀東坡自南遷以後詩,全類子美夔州以後詩,正所謂‘老而嚴’者也。子由雲:‘東坡謫居儋耳,獨喜為詩,精煉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魯直亦云:‘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觀二公之言如此,則餘非過論矣!”
苦難磨鍊作家,也造就作家,這在中國或者世界的文學史上,絕不是偶然現象。過海以後的蘇東坡,他的筆墨,更是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應該說那最終流放地的海南島,人傑地靈,催發他的文學神思吧!而那些企圖扼殺文學的跳樑小醜,雖然不可一世地侮弄大師,曾幾何時,還不是被縛在恥辱柱上,受到永遠的奚落。海的偉大,就在於浩瀚,即使有幾條墨斗魚,噴出一點骯髒的汁水,會影響水天一色的蔚藍嗎?所以,一部文學史,無論小人怎麼跳踉,文學都是不會死亡的。大師永遠活在讀者心中,而墨斗魚呢?對不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也許,這就叫做歷史的真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