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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與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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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與王安石

§蘇東坡與王安石(1/3)

蘇東坡殯葬完他的父親,並守了三年的喪,終於在北宋神宗熙寧二年(公元1069年)的二月,從家鄉四川回到闊別已久的都城開封。

也是這年,也是這月,王安石被宋神宗趙頊任命為諫議大夫,參知政事。這就是說,新登基的年輕皇帝決定賦予他足夠的權力,來掌控國家,以推行新法。

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變法,就在這年,這月,大張旗鼓開展起來的。中國歷史上有過多次改革,不過,成功者少,失敗者多。從商鞅、王安石、張居正,到康梁百日維新的改革失敗來看,商鞅敗於貴族奪權,張居正敗於死後清算,康梁敗於保守勢力,對立面都是壞蛋;只有王安石的失敗,是個異數。他的支持者,基本上都是聲名狼藉之徒,他的反對派,無一不是正直高尚之士。試想,這樣一臺戲,王安石再蹦再跳,再吼再叫,能唱得下去麼?蘇東坡,就是建議他拉倒吧、歇手吧的眾人中的一個。

也許這是巧合,也許這是命運的安排,他回來得一是恰逢其時,一是恰逢對手。從此,按《宋史》所說,他就“為小人忌惡擠排,不使安於朝廷之上”,一直走下坡路。說句良心話,雖然王安石是他命運中的第一個剋星,但王先生只是防著他成為自己的勁敵而已,對他儘管火大,收拾過他,打擊過他,倒也並不想置他於死地。不過,後來,那些尾隨王安石而扶搖直上的新貴,則是恨不能將他送上斷頭臺的,民間諺語中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就是這個意思了。

開封的二月天,蔡河尚未解凍,初春的風吹在臉上,確有一點點冷冽。不過,年年如此,歲歲相同,中原地區總是這樣送走寒冬,迎來春天。也許文人的神經細胞發達,也許他們很容易表現出**,事隔三年,蘇東坡重又回到這座城市,忽然覺得有一股寒颼颼的氣氛,裹脅著他,好一個不自在;王安石呢,也如此,自打上年七月來到東京,居住了大半年光景以後,這位長年生活在金陵的人,還是不能適應北方初春的冷意,背脊有些發冷,一種瑟縮感在壓迫著他,與蘇相似,同樣好一個不自在。如果說,蘇東坡的冷,只是因為他注意到一小部分人,那眼神變得嚴峻起來,甚至有意對他迴避;那麼,王安石的冷,則是他發現這座城市的大多數人,對他的猜忌,對他的拒絕,一如他剛來到都城那樣,依舊寒氣襲人,毫無變化。

歷史,大概是個有趣的老人,很愛開玩笑,就在北宋王朝大變化的前夕,非要在這個悽悽寒寒的二月天,將名列“唐宋八大家”的這兩位掰過腕子,賽過高低,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絕說不上是朋友,但也說不上是敵人的兩位,硬碰硬撞在皇城丹鳳門前的通衢大道上。

那場面,兩人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平素間沒有私誼,也就沒有來往,屬於“敬而遠之”,屬於“河水不犯井水”,屬於“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泛泛之交,甚至連“泛泛”也談不到。不期然地在此相遇,不免一番尷尬。開封作為宋朝的首都,那制度是前朝政府釐定的,後周的世宗柴榮是一位英主,氣魄很大,志向很遠,所以這條北至玄武門,南至朱雀門,再到南薰門,縱貫全城的長街,長而且闊,寬加之廣,相當壯觀。只是由於黃河多次決口,如今早沉積湮沒在城市地底下了。這兩位完全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但世事偏是這樣蹊蹺,你想他倆碰頭,也許湊不齊,你想他倆迴避,卻歪打正著。一是王安石向來不講究禮儀,輕車簡從,信步走來;一是蘇東坡剛剛由蜀返京,沒帶隨從,無人招呼。於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只好抱拳作揖,寒暄兩句,隨後,各走各路,揚長而去。

王比蘇年紀大,身份高,按理,應該先開口,對他老爹的辭世,表示一點哀悼之意,對他守喪歸來,說幾句慰問的話,節哀順變啦,化悲痛為力量啦,也是情理中事。但王安石是個偉大的人物,從梁啟超譽他為三代以下,中國惟一的完人起,到批林批孔,評儒評法,將他捧上法家的尊位止,越來越偉大了。可是,不管多麼偉大的人物,往往也有其渺小之處。偉人要思考大事,關注巨集觀,自不免忽略細部,疏失碎微。其實,他的同時代人,也說他是一個“好學泥古”,“狷狹少容”的有相當呆氣的先生。估計王安石未必會對蘇軾的殯喪歸來,多麼在意,也不會對蘇老泉當年與他的芥蒂,抱有成見。此時此刻,除了變法大計外,任何事物,都不在王安石的視野之中。雖然,蘇洵早年對其進行人身攻擊的《辨姦論》,很多資料證明系偽託之作,但後人為什麼要假借他的名義,由此推斷,蘇洵跟王安石的有所不協,而王安石因此對蘇氏父子存在牴牾,當非一朝一夕之事。這也是他們兩位寧肯少說一句,決不多待片刻的深層原因。西方有句名言,性格即命運,或性格決定命運,再沒有比在這兩位文人的身上,得到最完整的體現了。

蘇洵死於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的四月,蘇軾上書,為父求官。此事,南宋邵博的《聞見後錄》說,載於《英宗實錄》的說法,為“蘇洵卒,其子軾辭所賜銀絹,求贈官,故贈洵光祿寺丞”。而載於歐陽修《志》的說法,為“天子聞而哀之,特贈光祿寺丞”。邵氏認為,所以有此差異,《英宗實錄》為王安石撰,他對蘇洵、蘇軾父子不感冒,故而直書“求贈官”。歐陽修與三蘇交往密切,通家情誼,筆下遂有“哀之,特贈”的衍溢之辭。其實,王安石大可不必**裸地、狠呆呆地說得這麼白,這麼直,來出蘇東坡的洋相。蘇軾請求英宗恩賜其父一個稍微響亮一點的官位,人子之情,無可厚非。看來,王安石對蘇東坡之耿耿在懷,除了政治上的異同,情感上的隔膜,文人之間的較量,也是他與蘇軾始終相左的根本。

明人茅坤倡“唐宋八大家”說,蘇門父子三人均在其中,可見蘇洵的道德文章,學問著作,不但為時人所崇,後世亦頗具影響。但他仕途不順,多次應進士和茂材試,皆不中,遂絕意功名,自託於學術。這也是中國許多文人,在功名上碰壁以後不甘沉淪的出路。問題在於你找到了自己,你活著的時候,可以依靠學術成就,從此傲岸於世,不買誰的賬;可你死了以後,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的兒子,你的家屬,就得按傳統禮教,世俗常規來辦理後事。蘇洵終身未第,惟有“試祕書省校書郎”,和“霸州文安縣尉”這樣官卑位低的銜頭,實在拿不出手,上不得檯面。中國人之死要面子,是出了名的,於是,蘇軾向英宗張嘴,請求給予這點哀榮,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苦衷。老實講,“光祿寺丞”,算個狗屁?即使實授活著的蘇洵,也是一個無職無權的散官。何況死後追贈,純系順水人情,大家心裡明鏡似的,大宋王朝別的不多,這種有名無實的官,多如牛毛,誰稀罕?只不過王安石先生偏要咬文嚼字罷了,至少在這一點上,王欠缺一點厚道。

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文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了。一部文學史,不管厚如城磚,還是薄如蟬翼,上面記載著的,都是文人看不起文人的相輕史。因為中國文人,大度者寡,是非者眾,胸懷寬廣者少,小肚雞腸者多。表面上,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挺能裝蒜;私底下,孰高孰低,誰強誰弱,猴精猴精,無時無刻不在盤算之中。王安石這樣寫,我們叫現實主義,歐陽修那樣寫,我們叫浪漫主義,都沒有錯。話說回來,為蘇軾設想,他有非這樣行事不可的道理,將其父骸骨從開封運送到四川老家眉山,舟船輾轉於江河川漢間,千里之遙,若得不到沿途地方官員的幫助,不知該如何耽擱時日?因此,只有討了這個“特贈光祿寺丞”的虛名,才有“敕有司具舟載喪歸蜀”的諭旨,他之遲遲未行,就為等這張派司,儘管如此,經水路扶柩回鄉的他,還是用了十個多月的行程,直到次年的四月,才抵達眉山。

接下來,當然就是安葬;再接下來,當然就是“丁憂”。

封建社會,強調忠孝,父母死後,子女要守喪,三年內不做官,不嫁娶,不赴宴,不應考,名曰“丁憂”。也就是說,蘇東坡要守喪三年後方可復職。這種“丁憂”制度,有時會弄得當事人很掃興,很尷尬

。第一,噩耗傳來,二話不說,立馬辭掉差使,回籍泣血稽顙,寢苫枕塊,工作沒了,飯碗丟了。第二,守喪三年,不上班,不做事,隔絕官場,遠離同僚,頓成一個雖然還頂著烏紗,但已是有名無實的官場植物人。整整三年,該走動的,該聯絡的,該鞠躬致意的,該磕頭燒香的,這些為官必做的基本功,統統放下不練,且不說經濟上的損失,守喪以後,繼續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其可能性還有多大?尤其大宋王朝,冗官為其積弱不振的原因,你還沒有站起來離開這把椅子,就有好些競爭者覬覦你出缺的位置,所以“丁憂”,常常成為官場傾軋的一種手段。

不過,蘇軾,是位天生的樂觀主義者,他倒沒有太多往這方面想,因為他心裡有底。治平二年學士館試策後,入直史館,是宋英宗趙曙的特意安排。按皇上的意思,“即欲便授制誥”,要重用和大用,被宰相韓琦攔住了,認為拔擢過快對年輕幹部不利。宋英宗讓了一步:“知制誥既未可,且與修起居注,可乎?”韓琦還是不同意:“記注與制誥為鄰,未可遽授,不若且於館閣中擇近上貼職與之,他日擢用,亦未為晚。”所以,蘇在史館中,實際是接受皇帝差遣的貼身祕書,屬於能夠出入內廷的特殊人物。因此,握有出入內廷腰牌的他,才不在乎別人借丁憂之事來擠對他。

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的七月,正式除喪,在原籍又滯留到這年的十月,才動身回京。一是他入直史館,在別人眼睛裡看來的良好前景,二是他詩詞文章,在別人心目中留下的響亮名聲,如此一個紅人,一個名人,走到哪裡,會少了舊雨新知的迎來送往呢?何況蘇東坡又特別地愛吃這一套,受用這一套呢?就像如今那些大紅大紫的文化明星,到處招搖,騙吃騙喝,快活得不行一樣,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處於亢奮狀態。再加之粉絲的包圍,慕名者的崇拜,狗仔隊的跟蹤,那感覺真是好極了。所以,這次行程,走的是陸路,本想圖快一點的,但應接不暇的他,竟“優哉遊哉”地逛了四個多月,直逛到熙寧二年的二月,才回到京師汴梁。他的一行車騎,滿載著朋友的饋贈,沿途的特產,在其開封寓所南園的院前停下,尚未完全卸下,估計他的家人,他的親友,馬上就會告訴他離京三年期間,在首都發生的大事小情。雖然,千頭萬緒,說來話長,但總結起來,無非四條:一、英宗死了,二、神宗接位,三、王安石來了,四、馬上實行變法。這四大變化,讓蘇東坡有兜頭一棍之感,心底裡多少有點發毛。

南宋人李燾,用力四十年,據第一手資料,也就是帝王的起居注,著《續資治通鑑長編》。不知為什麼,獨缺神宗熙寧二年的這一卷。因此,蘇軾回到都城,循例請求復職的報告,遞上去以後,遲遲不見覆文,在此書中找不到任何記載。在元人脫脫主編的《宋史·蘇軾傳》中:“熙寧二年,還朝。王安石執政,素惡其議論異己,以判官告院。”也看不出什麼周章。不過,從他一封給友人子明的信中:“軾二月中,授官告院,頗甚優閒,便於懶拙。”可想而知,蘇軾的職務雖然恢復,薪俸如數照領,但三年前那樣進出掖庭,奉承聖意,或草詔書,或擬敕令,時刻待詔於英宗陛下的榮幸和特權,隨著大行皇帝而一去不再。這種“優閒”、“懶拙”的牢騷,反映出他交出腰牌的失落感,看出他遠離天顏的鬧心程度。

在所有的帝國體制裡,上至王公大臣、皇后貴妃,下至百宮佐僚,太監宮婢,能夠得到帝王寵幸者,無不費盡心思固寵,無不竭盡全力排他,讓皇帝老子永遠愛他,而且只愛他一個。在當代社會里,哪怕一個科長,一個村長,一個小老闆,一個下三爛的評論家,都會有他們的親信、馬仔、跟屁蟲和狗腿子的。一個個也是虎視眈眈,生怕別人擠進來的。王安石是偉人,這一點,毫無疑問,然而,偉人也是人,他怎麼能夠允許蘇軾進入神宗的視線之中呢?第一,此人年紀輕;第二,此人名聲大;第三,此人在朝野的朋友多;而王安石更為在意的,是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他覺得這位後起之秀,有點輕狂,有點囂張,若是給他出入宮禁的方便,若是給他左右天聰的機會,能指望這個在學問上看不起自己,在文學上勝過了自己的蘇東坡,對他的改革,對他的變法,唱讚美詩麼?

那年,蘇東坡三十四歲,王安石五十一歲,相當今天80後作家與知青代作家的年齡差距,按理說,基本不搭界,也就不會太計較。可是,從二月起,宋神宗幾乎將整個大宋王朝,託付給這位改革家,由著他大展拳腳。值此權高位重,如日中天之際,可以想象他很忌諱他與神宗皇帝之間,出現第三者的。作為政治家、思想家的王安石,應該是一個高明的謀略家,精明的權術家才是,衝他把蘇東坡放在心上,證明他還不完全是。因此,他首先介意的是與他平級而且資深的司馬光,其次是韓琦、富弼、文彥博這些曾作過“平章事”,也就是相當於宰相或副宰相的重臣,至於歐陽修,至於蘇東坡、自鄶之下,統統不在他的眼中才對。蘇軾若放在今天,其地位,充其量不過相當於文聯、作協的副主席或者主席團委員而已,哪怕享受國家特殊津貼,哪怕出入有小車代步,哪怕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地出現在公眾場合,眼前有閃光燈啪啪作響,手中有麥克風可供開講,那也無法與職務相當於國家總理、副總理級別的王安石相比。

已經成了神宗的教父,兼指導,兼國策顧問的王安石,為什麼總是不放過比自己小十七歲的蘇軾呢?

這就是文人無法超脫的較量情結了。在文學史上,蘇的名聲要高於王,蘇首先是文學家,其次是政治家;與其說他是政治家,還毋寧說他是一輩子攪進政治是非之中的倒黴蛋,更為確切。而在中國政治史上,王的名聲要大於蘇,因此,王第一是政治家,第二是文學家。可這兩人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雖然熙寧二年尚未出現這種說法,但王安石並不認為自己文學家的身份,排在第二位,就是第二流。所以,一流文學家的王安石,自然要把一流文學家的蘇東坡,視作較量的對手。反過來,蘇東坡也不能承認他首先是文學家,其次是政治家,因而他就是一個二流政治家,一個不成熟的政治家。當他被逼到牆角,有什麼理由不與這個一流政治家王安石,進行旗鼓相當的角鬥呢?丁憂三年回來,這樣輕易地被王安石從牌桌上拖下來,逐出於權力遊戲之外,當然不能善罷甘休,當然不能嚥下這口氣。抗爭圖存,改變劣勢,是人類進化的物競天擇之道,更是那些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官員們,在其位謀其事的必然規律。他會想,如果英宗在,當是我踹你王安石到桌子底下去。如今,龍椅上坐著天縱聰明、聖心獨運的神宗陛下,也不是隻許你一個人巴結,而再無別人趨前的份?

有壓迫就有反抗,這是當代的政治口號,然而也是古已有之的漢子精神,蘇軾以他自己的方式,從這年的五月份起,連續上書,如《諫買浙燈狀》,如《議學校貢舉狀》,終於得到神宗的召見。在其隨後的《上神宗皇帝書》一文中,說到這次與趙頊的對話,兩人似乎交談得很融洽。這年,神宗二十一歲,年齡段接近於蘇軾,趨同的可能要大些,也許這是王安石擔心的因素。果然,趙頊很開明,很開放,“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據此,“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蘇東坡逮到這樣一個進言的機會,自然也是毫不客氣,直奔主題。雖然,沒點出王安石的名姓,神宗不是糊塗蛋,明白他“三不”、“三太”的鋒芒所指,不得不“頷之曰,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

說到官場鬥爭,只要是這種你背後整我,我背後整你的小動作,就不能以正義或非正義,善良或不善良這些通常的道德標準來衡量。因為其中所夾雜著的個人意氣,嫌隙是非,私衷隱情,偏頗怨尤之類見不得陽光,上不得檯面的貨色,很難以好、壞、對、錯來判斷。蘇東坡是否還給神宗說了一些未便在這篇文章裡和

盤托出的東西,後人自然無法瞭解,但王安石顯然獲悉一些情況,才趕緊跑到神宗那裡去消毒。現在回顧這位大改革家、大思想家,也有其可愛可笑之處,只要一碰上蘇軾,就捺不住地神經質,就捺不住地肝火旺,就捺不住表現出文人的氣質來。

看來王安石雖是偉人,更是常人,他還真是急了,據《長編拾補》卷四,此人進宮,直通通地就問神宗:“‘陛下何以召見軾?’上曰:‘見軾議學校貢舉,異於諸人,故召見之。’……對曰:‘陛下如此錯矣。人臣以得召見為榮,今陛下實未知臣何如,但以臣言即召見,恐人爭為利以進。’”王安石也不在意這種教練訓斥球員的口吻,神宗聽了能否受用,幸好這位陛下指著他變法圖強,來挽救這個帝國,也不好太在意這個說話不拐彎的參知政事。不過,還是建議王安石:“軾宜以小事試之,何如?”沒想到,本來面孔赭黃的王安石,益發黑沉下來,一臉墨色地說:“陛下用人,須是再三考察,實可用乃用之。今陛下但見軾之言,其言又未見可用,恐不宜輕用。”神宗此時需要王安石大於需要蘇軾,也就不再堅持起用先帝重用過的才子。

過了不久,六月二十七日,朝廷命舉諫官,張方平舉李大臨與蘇軾,神宗估計王安石會亮紅燈,乾脆壓下。

王安石一而再、再而三地阻難,如果蘇軾聰明,適可而止,這位同行也許會高抬貴手,給他一條出路。可蘇東坡屬於那種比較在意人格,在意自尊的文人,點頭可以,鞠躬辦不到,問好可以,請安絕不會。你可以說蘇很傲岸,你也可以說蘇有骨氣,中國文人患軟骨症者固多,但也不全部都是鼻涕蟲。王屢次三番用行政手段壓蘇服,想讓蘇服,蘇還就偏不服。八月十四日,蘇軾擔任國子監舉人考試官,雖然這是一次臨時差使,他還是利用這個機會,表現了他對王的反抗。這種文字遊戲式的反抗,根本不頂屁用,但是,一個人連這點不頂屁用的聲音,也發不出來,豈不是太窩囊、太孬種?這是一道極具反諷意味的策論題目:“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滅。事同功異,何也?”試題一發到考生手裡,無不會心而笑,連貢院的兵卒都看出名堂來了,王安石哪裡能忍受這樣公開的挑戰,大冒其火。

所以,接下來的十月七日,司馬光上書,舉薦蘇軾為諫官,這本是極有可能的安排,火大的王安石,對與他平級的同僚提出來的方案,照樣也給斃了。

十一月初六,蔡延慶、孫覺並同修起居注,神宗想起用蘇軾,無論如何,蘇軾是他爺爺宋仁宗選拔的才俊,是他老爹宋英宗賞識的才子,但王安石跳出來反對,把他對蘇東坡的不滿,大大地宣洩了一通。據《長編拾補》雲:“王安石曰:‘軾豈是可獎之人。’上曰:‘軾有文學,朕見似為人平靜,司馬光、韓維、王存俱稱之。’安石曰:‘邪檢之人,臣非苟言之,皆有事狀。作《賈誼論》,言優遊浸漬,深交絳灌,以取天下之權。欲附麗歐陽修,修作《正統論》,章望之非之,乃作論罷章望之,其論都無理,非但如此,遭父喪,韓琦等送金帛不受,卻販數船蘇木入川。此事人所共知。司馬光言呂惠卿受錢,反言蘇軾平靜,斯為厚誣。陛下欲變風俗,息邪說,驟用此人,則士何由知陛下好惡所在。此人並無才智,以人望,人誠不可廢。若省府推判官有闕,亦宜用。但方是通判資序,豈可便令修注!’上乃罷軾不用。”他的這番怨言,既有不實之詞,也有道聽途說,但更多地讓我們窺見其內心深處,撇開政治之外的那種文學家的較量。他提到的蘇作《賈誼論》與他作的《明妃曲》,皆以漢朝歷史為背景的文章和詩詞。嘉祐年間,這兩篇東西轟動一時。相隔十年之後,王說起來還是咬牙切齒,因為曾經搶了他的風頭。從計較這等小事,本是政治家的王安石,一下子成了完全的文學家王安石了。

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的二月,新法推行一年以後的弊端,逐漸顯現,舉國上下,苦不堪言。應該是絕對文學家的蘇軾,成為公開挑戰王安石的政治家,再次上書神宗皇帝,堅論新法之不可行。據《長編拾補》卷七,“軾又嘗上疏曰:‘陛下自去歲以來,所行新政,皆不與治世同道。’又作《擬進士對御試策》,上以軾所對策示王安石。安石曰:‘軾才亦高,但所學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其言遂跌蕩至此,請黜之。’曾公亮曰:‘軾但有異論耳,無可罪者。’他日,安石又白上曰:‘陛下何以不黜蘇?豈為其才可惜乎!譬如調惡馬,須減芻秣,加箠撲,使其貼服乃可用。如軾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絀其不逞之心,安肯為陛下用!且如軾輩者,其才為世用甚少,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這段君臣之間的對話,完全暴露王安石在文學上壓不倒對手,在政治上卻可將對手打趴在地的嘴臉。

最後,王安石竟然慫恿他的親家謝景溫檢舉蘇軾,誣告他“丁父憂歸蜀,往還多乘舟,載物貨,賣私鹽等事”。神宗當真了,立案調查。好在那時沒有雙規這一說,蘇東坡心裡坦蕩,照吃照喝不誤。最後,查無實證,王安石也只好黑著臉,兩眼一抹煞,不了了之了。

錢穆在《國史大綱》裡評論王安石:“是有偉大抱負與高遠理想的人。”但也說:“安石的最大弊病,還在僅看重死的法制,而忽視了活的人事。依照當時情況,非先澄清吏治,不足以寬養民力。非寬養民力,不足以厚培國本。非厚培國本,不足以遽希武功。”“安石未免自視過高,反對他的,他便罵他們不讀書,說他們是流俗,又固執不受人言,而結果為群小所包圍。”“所以當時人說他性情執拗,不曉事。又說他只能做翰林學士,不該做宰相。”大師的這些論斷,歸納為一點,最好做翰林學士的王安石,實際上還是脫不了文人本色。王安石的理想主義、感情用事、偏執人格、任性而為,說明他血液中終究是文人的稟賦居多,所以他給中國人留下來的寶貴遺產是文學,而不是加速北宋滅亡過程的熙寧變法。

雖然,將王安石神聖化,光環化,是近年來一種時髦。王安石在他被汙名化的將近九百年間,他幾乎無一是處,差不多被描繪成臭大糞,這當然是很大的偏見。而在近一百年間,王安石的歷史價值重新被認識,被肯定的時候,中國人的淺薄和偏激,又朝著相反的方向,把所有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同時代傑出人物,統統扔進惡水缸,這就更不足為訓了。實事求是地說,在中國,做任何攸關全民生計的大事大情,任何一個領袖人物,不能因為其道德之高尚,品格之完好,動機之純潔,願望之善良,就以為自己有權可以驅使廣大人民陷於水深火熱的滅頂之災中,為其政治實驗做犧牲品,那是絕對不可忍受,不可允許,也不可原諒的。王安石最大的錯誤,就是他根本不把反對者的意見當回事,更不把當時的大多數老百姓的意志當回事。他開著那輛快要散架的帝國破車,只顧踩著他的油門,加速度地向前衝去,口中還唸唸有詞:同志們哪,老鄉們哪,我可是一心一意,全心全意,為了你們才這樣乾的。清人王夫之在《宋論》中說:“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蘇東坡看著這位黑臉車伕,心想,算了吧!儘可能地離你遠些,求個安生吧!於是,他給神宗打了個報告,陛下,你還是恩准放我外任,到杭州做太守去吧!

於是,在這場表面很政治,其實還是很文學的較量中,兩位文人,說不上誰輸,也說不上誰贏,雙方打了個平手。

文人的較量,最佳狀態為實力的較量,才能的較量,智慧的較量,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較量,誰是半斤,誰是八兩,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一切都在公平公正公開的競爭之中,那麼,贏也贏得安心,輸也輸得甘心。但有的文人,他只能贏,不能輸,他又沒有本事贏,可他不想認輸。怎麼辦,只有藉助於文學以外的手段,或站在明處,或躲在暗處,取得壓倒對手的優勢,拿著獎牌,捧著獎盃,數著獎金,披著獎帶,面不改色心不跳,氣壯山河衝鬥牛,那才是文壇上最令人氣短齒冷的醜惡現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