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九卷

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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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九卷紅顏亂第九卷一二三第二十八章 揚之水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緩緩睜開,在黑暗中一雙亮眸格外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

“吱”的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藉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

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心中微有惻然。

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面無表情。

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

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

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密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復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

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晃晃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

她四周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

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幾人調侃似的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制的動向,三人侃侃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

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面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

看來官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的。

脣畔略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態。

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像還想咬你這恩師啊。”

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

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

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於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

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

“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面。”

樓澈笑笑,反諷道。

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

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

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

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

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拈酸地和樓澈針鋒相對。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

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遣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後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

連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

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鬥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痴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情感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只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

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以及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灑脫,卻又眷戀著平凡人的幸福,在情這一面上,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

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

眼看著朝廷黨羽之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還是個未知數,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一二四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只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機,最終還是水映皎月,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心潮正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

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後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

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只見一個丫鬟託著一個盤,上面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参湯類的補品。

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

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脣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後側。

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光劍影的殺氣。

“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

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

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

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衝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燻人,眸光一轉,仔細地將房中打量一圈。

和端王已有過熟面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表堂堂,脣上細密的鬍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利鷹,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

“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麼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著問候剛進門的歸晚。

把手中的補湯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面前,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消夜來。”

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

這一句也不知是贊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禮。

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靨如春桃,像傳聞中一般,是萬里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

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喑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的参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麼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

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湧動,陰謀奇詭,在嫋嫋熱湯的乍暖間消於無形。

剛才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之間打了個轉。

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参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脣道:“趁著閒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

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

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

但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因此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

“莊子一生窮困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汙濁的泥水之中游戲自樂,也不願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

‘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住富貴的**,去魏國做了宰相,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撥說:“莊子想來代你做相。

’惠施很恐慌就在國內搜查莊子三天三夜。

莊子知道了,對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鳳凰,鳳凰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

一隻貓頭鷹找到一隻死老鼠,以為鳳凰來搶,對著飛過來的鳳凰大叫一聲!“玉潤清澤的聲音娓娓道來,本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

歸晚笑看三人,他們處心積慮奪來的權勢,到底是金?是銀?是珍寶?也許在某些人眼中,只不過是死老鼠而已。

聽罷,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著歸晚。

南郡王卻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房中人都聽出了歸晚的話中含義,一時沉吟,似觸動心懷,又似被道破心機。

“夫人當真灑脫,拿死老鼠和權位相提並論……”端王乾笑兩聲,沉聲道。

歸晚不置可否。

南郡王卻笑著開口:“莊子之舉固然脫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動人,本王受教了。”

見他態度誠懇,當真是思考之後才說的話,歸晚蹙起眉,想不到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個人物。

她“撲哧”一聲綻出清麗的笑容,“不過是個故事,何必太認真。”

室內本有所冷寂的氣氛在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賠著笑,兩人心中俱是一凜,隱約猜到歸晚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偏偏她談笑自如,狀似無意,卻隱隱影響了氣氛。

各人心思兜轉,樓澈始終一言不發,握著歸晚的手,牢牢地不肯放鬆。

歸晚站起身,環視一圈,“歸晚不打擾諸位了,失陪。”

回頭深望了樓澈一眼,等他手鬆開,她恬淡微笑,蓮步乍移,向議事廳外走去。

才走出議事廳,寒涼襲面而來,全然沒有剛才房中的溫暖,歸晚仰首看向獨掛空中的鉤月,半晌沒有動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頭,樓澈已近在眼前。

一二五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輝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歸晚,不可以……”“不可以?”樓澈從她楚楚纖腰處環住她,無隙地緊抱住,有些抑制不住激動,“不可以先棄我,對你,我不會放手,你知道嗎?”剛才的故事,歸晚是對他說的,他豈會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說的話,他竟有些心慌和煩躁。

歸晚偎在他懷中,牽住他的衣襟,輕聲道:“民間有句老話。”

“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哦?”歸晚在他懷中淡淡地笑。

於責任,明知他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她還是做了規勸;於感情,她也只能福禍相隨,不離不棄。

從今以後,再也不趟這一波渾水,天下該如何就如何,剛才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負擔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歸晚……”“嗯?”“……你看,月色很好……”歸晚略有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樓澈眉宇高揚,很高興的樣子,微微的,還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聲……這權傾朝野,卻時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半年之後。

相府熱鬧非凡,門口車水馬龍,摩肩接踵,人頭攢動,惹來周圍的民眾爭相觀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內搬運著。

此時正當春末夏初,紅英將盡,花園頗顯寂靜,只有芍藥或含苞欲放,或爍爍盛開。

花連花,葉連葉,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繡球,一種花卉,伴著萬般花香。

故而此刻各地運送而來的花,只有一個品種,即是芍藥。

歸晚走在園中,看著奼紫嫣紅的一片,暗歎著如此美景,似入仙境。

眼光四瞟,忽見門外又搬進一盆豔到極致的花,仔細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尷尬地看著歸晚。

觀察再三,發現的確是一盆牡丹,歸晚沉吟不語。

芍藥與牡丹並稱“花中二絕”。

自古道:“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

今年各地官員上貢芍藥,是對樓澈奉承之意,意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可疑,她問道:“這是誰送的?”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門口,一輛馬車上的老爺送的。”

他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心有餘悸地半伏著身子,生怕犯了錯誤要遭處罰。

“送花的人在哪裡?”花匠抬起頭,一臉的驚恐,指向大門外右側,“那輛馬車拐到旁邊的小道上了。”

“領路,我要去看看。”

歸晚柔聲道,放眼四顧,看到玲瓏、如晴、如明三個丫頭在院中打點,井井有條,心定不少,衣袖輕折,隨著花匠向門口走去。

大門處已被人群堵得水洩不通,家將們見夫人到來,特意開啟右側偏門,讓兩人透過。

花匠繞到右邊,人流稀少,喧譁之聲也漸輕,歸晚凝眼細看小道,恍然發現這是第一次碰見弩族耶歷的地方,因為此處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的居所,所以特別僻靜。

才踏進小道,就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道邊,樸實無華,但是車前的駿馬蹄白如雪,高大巨碩,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心中突然躥起一絲不安,歸晚停下腳步,站在路口,對著幾步前的花匠說道:“夠了,回去吧。”

話音才落,她轉過身,驀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擋在面前。

剛才還哆嗦著身子滿臉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著幾分嚴峻,開口道:“夫人,請前去細看一下吧。”

口氣僵硬,哪還有剛才期期艾艾的樣子。

暗怒於心,心中疑惑頓起,歸晚輕喝:“放肆。”

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膽,平日府中打點都交給了處事圓滑的玲瓏,除了貼身服侍之人,其他奴僕她都不甚瞭解,今日來人眾多,難道他是混進府中的?正想著,歸晚瞥向道口,發現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著。

自己果然掉以輕心了,只想著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對相府的下人又未提防。

看此情形,馬車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貴非常,情不自禁讓她聯想到一個人,可是那人應該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後側的小巷。

“夫人,主人請你過去一敘,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

花匠低頭,又是一副謙恭卑微的小人模樣。

目前的形勢不容她拒絕。

相府門口人聲嘈雜,高聲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馬車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難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

如此權衡之下,歸晚撫撫鬢邊散發,重新轉而向馬車走去。

離馬車僅兩步之遙,動靜全無,歸晚心下猶豫,回頭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馬車一輛。

巷中不斷有風拂過,正逢五月,陽光明媚,空氣中縈繞著淡淡花香,偏是這雅緻的寂靜中帶著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

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簾。

手離簾只有一寸之距,黑簾忽動,波皺而開,從內被人撩起,歸晚微訝地看向車內。

豁然明亮的車內,鄭鋶一身輕衣便服,墨色繡紋的儒士袍,玉冠束髮,手執紙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揚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帶著淺笑,先是凝望了歸晚片刻,才薄脣輕啟:“怎麼?夫人不認識朕了?”一二六驗證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觸的一剎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詫異,轉念一想,此處是相府範圍,非是皇宮內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無所顧忌。

歸晚漾起恬淡的笑容,曲身行禮,“參見皇上——”“不必多禮。”

車中人搶先一步,手中紙扇遞出,架住歸晚半曲未彎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縷縷的清涼,歸晚縮回手,雅笑如菊,輕抬起頭,眸光斜睇著鄭鋶,撞上他隱晦莫測的深瞳,忙巧妙地移開視線。

“朕對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卻對我避之大吉,真是讓朕魂逸神傷啊!”鄭鋶慵懶地依著車壁,紙扇輕展,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平日對著大臣們的儒雅溫和全然不見,不羈之態盡顯。

暗惱他半真半假遊戲人間的態度,偏又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懼之三分,歸晚輕淡以對,“皇上說笑了。”

“說笑?”鄭鋶掀起薄脣,笑道,“這天下間,朕的君無戲言最值錢了,夫人居然不信?”“不敢。”

笑靨不改,歸晚站在馬車前三步之遙,任由鄭鋶二月春風剪刀般的柔中帶利,她始終以笑待之,不軟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還是不想?”視線在她身上兜轉,留神她的每一個神態,靜靜瞧著光影在她身上流連,還有那在風中颯然輕靈的神采,一一納入眼中,再三回味。

手腕半轉,扇指一處,示意她坐下,“站著豈不疲累?來,陪朕說會兒話。”

鄭鋶手中之扇點向車轅與馬車連線之處,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與皇上並肩了,歸晚婉拒道:“謝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

“君臣之禮,”冷哼出聲,鄭鋶脣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朕說過,不要用這種繁文縟節來束縛朕。”

話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卻依舊柔和,“夫人,歲月如梭,兩年已快過去了。”

故意提及這個**話題,滿意地看到歸晚笑容淡斂,可是當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頭倏地一悸,似有漣漪泛開,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這應該被稱之為……不捨?歸晚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想不到當日信口雌黃的兩年之期僅剩半年了……“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那玩笑話。”

狀似無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賴個一乾二淨,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與自己知,沒有第三者佐證,她偏說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玩笑話?”驟然升高音調,鄭鋶凜銳之瞳掠過寒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在看到她急欲撇清關係的一瞬間,腦中某根理智的弦應聲而斷,胸口騰起怒火,面色頃刻陰冷,“夫人把這當成玩笑話?”最初他的確把這隨口的賭約當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誰知就在他拋之腦後時,又在宮中遇見了她。

看著她陪他獨坐冷風中自得其樂,明明暗恨在心,臉上卻擺著甜美的笑容,那表裡不一的功夫,讓他多麼的熟悉,似乎在鏡中看見了自己,驀然發現,她怡然自得,恣意自處,有著翱翔於蒼穹的飄揚,融於俗,又脫於俗。

這樣的鐘靈毓秀,他心生羨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隨著風紋波動而彌散開來,歸晚漫不經心地偏首相望,視線掃過他的扇和那隨風揚起的墨色冠帶,暗忖著該如何面對他的狂怒。

忽瞅到他扯揚脣線,竟又噙起笑,這笑輕狂至極。

“歸晚,你以為賭約是你開,結局也由你定嗎?”魅惑的聲音逸出輕抿的脣中,鄭鋶笑謔地鎖視著她,扇尖抵著車轅,“朕沒說停,這個賭就必須繼續。”

名字被他喚出口,歸晚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他是暴怒至極才會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視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來,“皇上九五之尊,怎會與我一介女流斤斤計較……”如果計較了,有損你天子之尊。

“拿這話激朕?你以為同一個辦法能在朕身上用兩遍?”輕聳肩,歸晚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態,“皇上真要這麼想,歸晚也無可奈何,皇上以仁義治天下,凡事當要三思才好。”

聞言,鄭鋶微一怔,這才體會到這女子的可惡,笑裡藏刀,處處拿捏七寸之脅,偏見她此刻沒有任何偽飾地狡黠一笑,媚如絢陽,他心中怦然一動,頃刻間啞然。

捕捉到鄭鋶剎那的表情鬆動,歸晚微微詫異。

也許今日佔著上風的是她而非皇上這個荒謬念頭驟然冒進腦海,隨即又被她一笑棄之。

此刻未佔優勢,是因為他為她所惑嗎?以扇柄支顎,鄭鋶靜默半晌,怒氣漸斂,眸復清睿,“既是如此,那賭約之事就作罷。”

“是。”

歸晚簡單地應了一聲。

雖然這是心中所期望的結果,但是成功來得太快,幾乎沒有波折,讓她心生疑竇,還略有些不安,總覺得對方的目的遠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靜得鴉雀無聲,沉寂得有些窒悶,一牆之隔的相府卻是人聲嘈雜,欷?#91;、讚揚、喊叫,時傳入耳,一靜一動,截然相反,宛如兩個世界。

就在鄭鋶沉默、歸晚惶然之時,一聲尖銳得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撫,仙九重一盆”的聲音劃空傳來。

一二七“河南巡撫?”嗤笑一聲,鄭鋶隨意至極地將腳擱在車轅之上,側首緩然道:“聽說今日相府小慶,如此盛況,朕可真算沒白來。”

聽似贊,實則諷,歸晚抬眸,見他笑如薰風,並無不快之色,一時難測其心意,淡然以對。

在巷中聽著一聲聲的傳報,鄭鋶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樓相,不但牽制著六部公卿,還手握著地方官員。

夫人,你來告訴朕,樓相於本朝,到底是利是弊?”棘手難題被他話鋒一轉扔到自己的面前,好個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問錯了。”

“問錯了?”一揚眉,鄭鋶半眯魅瞳,笑問,“如何問錯了?”“首先,皇上問錯了物件,這話應該問三公九卿,該問朝中大員,不該問我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氣概,用人不疑這點氣量豈會沒有?”鄭鋶一瞬怔住,既而揚聲大笑。

“好,好……”又拿話來將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璣,句句尖銳,讓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蘊著一絲莫名的不捨,“好一張巧舌如簧的嘴。

歸晚,你如此鋒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來毀了你嗎?你真當朕會無止境地縱容你?”見他話音陰冷,怒顯於外,歸晚暗暗心驚,頷首道:“是皇上讓我回答問題,難道坦然直言也有錯?”受了委屈似的聲調,寸步不讓。

今日佔了地利之優,她就不信皇上能當場發難。

明知她所表現的委屈作假成分居多,聽著她婉娩悅耳的聲音,心中某處軟了,有怒也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鬱在胸中。

鄭鋶沉著俊顏,看著她帶著七分虛假的態度對待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感覺,猶似霧中賞花,怎麼也看不真切。

難道這份真切就如此難求?“既然要坦然直言,那麼今天我們就暢所欲言一番。”

臉色緩和,鄭鋶用扇點點車轅,“不累嗎?還是過來陪朕坐坐吧。”

最後一聲滿是柔意。

本來不覺,被他一聲提醒,歸晚只覺得雙腿已近麻木,可惜這車轅是萬不能坐的,而周圍根本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輕搖頭,一臉怡然,“不累,多謝皇上好意。”

“同一個問題,你拒絕朕兩次,難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俯首相望,偏她雖是笑顏相待,卻實則拒之千里。

詫然地對上鄭鋶的眸,竟然看到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折蹙柳眉,轉移話題:“皇上想要暢所欲言一番,歸晚站著答,才合規矩。”

冷哼一聲,鄭鋶不置可否,睨鎖著歸晚,停頓片刻,問:“你以為……今日在相府範圍,朕萬事不能張揚,所以處處受制?”心中所想被一語道破,歸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整個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風光能持續多久?南郡王兩月之前已經回封地了,端王雖然平反,但是官降兩品,大不如前。

難道你認為樓澈聯合了這兩人,能贏?”這半年中,先是北師進京,接著南軍北上,兩軍實力相當,又不能在京城長久相持,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經此僵局,皇上不得已為端王平冤,洗去“楓山之變”的嫌疑。

從表面看來,樓澈佔了上風,先是讓北師無功而返,後是逼得皇上讓步。

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其中,樓澈政盟點滴便宜都沒佔到。

為了制衡皇上的軍事力量,調動了南郡的守備力量,北師所用由國庫負擔,而南軍所用,卻是南郡負擔,此消彼長,一郡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權旁落,有名無實。

因此半年來看似表面風光,其實凶險非常,一不小心,萬劫不復。

這一筆賬,歸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聲道:“皇上就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勝了,也必要付出慘重代價,江山可是皇上的,稍有損傷,最心疼的,還是皇上吧?”“手上長了惡瘤,應該先行割除,總不能等糜爛全身吧?朕可不會因為捨不得一隻手,壞了整個身體。”

“可惜現在還沒生出惡瘤,就要砍去手,難道這就明智了嗎?”與樓澈之爭,危害到朝堂,一戰之下,兩方都會有巨大損失,這樣的結果,就是天子,也無法輕鬆領受吧。

一二八“沒了這隻手,朕也會找另外的手代替,這天下間,難道會沒有人能代替樓澈?”諷刺歸晚的天真一般,鄭鋶講得輕柔無比,隱透陰寒。

聞弦知雅意,歸晚立時想到曾經清如水的那個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嶄露頭角,漸漸佔有一席之位,雖然還不至於危害到樓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場的前因後果,她還是難以抒懷。

略一沉思,竟然忘記回答皇上的問。

直到鄭鋶定定地看著她,問:“沒人能代替樓澈?他給的一切,朕也能給……”“夫人……夫人!”老管家夾雜著焦慮的蒼老聲音隔牆飄來,倏遠倏近,歸晚聞之,卻若天籟,解了她眼前的窘境。

巷角隱藏的侍衛紛紛現身,向著馬車靠近。

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歸晚暗忖,此刻正是脫身的良機。

正要轉身,腳下微動,兩腿痠麻無比,舉步艱難,就在這稍一遲懈之間,鄭鋶悠閒的姿態驟斂,從車上縱身而下,宛若游龍,搶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歸晚猝不及防,被鄭鋶拉到身前,微詫地對上鄭鋶銳冽的眸光。

“他可以,難道朕就不可以?”乍見她想要逃離的模樣,他為之氣結,顧不得時間與地點的不適宜,也不在乎貼身侍衛因為他的反常都愣在當場,舉止無措;他只是狠盯著她看,要從她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似的,旁無他顧的專注,雖狂猶痴。

“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樓澈。”

手腕被他攫住,炙熱的感覺從腕處蔓延而上,隱隱生疼,她忍著,口氣分毫不示弱,透著如許傲氣。

從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妄的神態,鄭鋶越發感到心如火燒,與其聽到這種答案,還不如繼續看她虛與委蛇,那樣就不會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

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綿長的情意糾纏著痛苦,連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摻進些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顎,看著風帶起幾絲發撫過她的脣,他smenhu.cn第九卷他輕悠地一嘆,沉斂的雙眸更暗,低頭欲吻芳澤。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頭往後仰,極欲避開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誰知他紋絲不動,躲避不過,已近在咫尺,熾熱的氣息在呼吸間變得濃濁。

“皇……皇公子。”

旁邊不知何人出聲,橫插進小巷的空間。

鄭鋶倏然清醒,脣略偏,在歸晚的頰邊,輕吻而過;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鬆開鉗制。

獲得自由,歸晚急退後一大步,侍衛們已經在馬車周邊圍成圈,當首的一個幾分焦急地看著鄭鋶,張著口又不知如何說。

相府門口的喧鬧聲輕了,久未聽見報花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路過小巷,如此情景,該當如何?意識到不能久留,鄭鋶邪佞之態收起,鬱色暗藏於深瞳中,看向歸晚,薄脣成線,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隱含殘冷。

“看來朕對你的縱容……已經出乎朕的意料了,”鄭鋶自嘲似的笑語,“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歸晚……”最後柔聲輕呢,魔咒般的出口,他揮袖折返,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黑色簾子一撩一落,擋住了車外的視線。

巷子的另一邊,早已牽出了幾匹馬,侍衛們動作迅速地上馬,馬車伕揚鞭,馬車轉了個方向,車輪的骨碌聲伴著陣陣馬蹄聲,漸行漸遠。

歸晚背過身,向著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大塊的紅印清晰可見,邊緣處甚至泛紫,輕柔地撫了撫,她鬆了口氣,皇上的脾氣本已是難測至極,今日更見張狂,乍怒乍鬱,起起伏伏。

“夫人……”老管家看見她,面露喜色,快步而來,“夫人,你到哪裡去了?這半天不見你,我還當……呸,呸,你看我這老嘴,盡說些不中聽的。”

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走近一看,發現歸晚的面色有些蒼白,暗驚。

“夫人?這是怎麼了?你遇到什麼事了?”“沒事,裡頭鬧了點,我出來散散心。”

轉眸一笑掩飾而過。

點頭相和,老管家將疑問堵在心間,夫人是相爺的掌中寶,下人只有盡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相爺呢?”隨著管家回到院中,眼見周圍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襯花,花映人,處處繁花似錦,其中偏不見相府主人。

“相爺在書房和來訪的官員議事呢。”

從旁一招手,讓下人端來椅子,放在花院的庇廕處,讓歸晚依坐,一邊可以小憩一番,同時還可以賞花為樂。

“書房裡都是些什麼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歸晚靠著椅子,一手支頰,將院中美景收進眸中。

“是京中幾部的大人,還有幾個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撫,還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卻在最後顯得有些吞吐。

“還有?”歸晚揚眉。

重重點了幾下頭,老管家神態無奈,解釋道:“今天還來了個怪人,送花不止,還自稱有經國濟世之才,相爺召見了他,居然還讓他到書房議事……”也許是從未遇到這種事,老管家的話音裡透著好奇不已。

輕嗯了一聲,歸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著,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頭,華燈初上。

書房門終於開啟,魚貫而出幾個錦衣玉帶或老或少的官員,都是一臉肅然正色,走出房門之時,還在互相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麼,幾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見到簇花而坐的歸晚,無不露出驚豔之色,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轉過頭去,低頭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後的,居然是一個布衣男子,這本沒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華服官員之後,卻顯得有些奇特。

歸晚立時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說的怪人,只見他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未見一般,也跟隨其他人的步伐,離院而去。

等官員們都走淨了,歸晚站起身,向書房踱來,還未上臺階,書房門一開一合,樓澈走了出來。

“歸晚?”挾著滿園芍藥的馨香,樓澈笑看著她。

踏上臺階,歸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等久了?”執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廳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體,別把自己餓著了。”

輕偎著他,心頭踏實,歸晚笑而不答。

一二九花廳已是燈火熠熠,玲瓏站在桌旁,看見兩人來到,忙吩咐下人開飯。

一桌子熱氣騰騰的佳餚,只聞香,也勾起了幾分食慾。

杯盤交錯,看見樓澈兩杯酒下肚,歸晚暗訝,放下玉箸,問道:“夫君今日心情這麼好,是碰到什麼喜事了?”“一個人,”看著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樓澈說道,“今日得了一個對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指那個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樓澈這麼大賞識?“哦?依夫君的說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學?”聽到這個名字,樓澈酒杯觸桌,厭色淡浮。

當初在府中就覺得與他有無法消弭的鴻溝,如今果然驗證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斷,儼然又是朝中後起之秀,此刻雖然氣候不足,假以時日,必成大患。

而對於他,最讓樓澈厭煩的,並非是他日漸雄厚的實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帶著痴態。

那痴迷之狀似乎專為歸晚……心頭一陣煩躁,見歸晚自然脫口這個名字,顯見是坦然,樓澈釋然,答道:“此人的才華不是狀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輕撇嘴,歸晚笑出聲:“莫非他是將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樣子,不像將才,相比林瑞恩,感覺上差了什麼。

“他雖然武功高強,但沒有領兵作戰的才能,”見歸晚嗔然的嬌態,樓澈輕怔,誰都無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經三年有餘,每見她如此宛若天成的笑,他依舊為之怦然心動,似乎有此已經萬般滿足了,“他的才能在於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見歸晚聞言眉輕折,樓澈解釋:“得他一人,等於得一家族。

你可聽說過南方的舒氏?”在三孃的簿子上似乎見過記錄,隱約還記得三娘曾評說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經營有道,家底豐厚。

歸晚瞅瞅樓澈,“舒氏又如何?”“這個家族人才輩出,行事縝密,不出幾年,就在南方嶄露頭角,前景可觀。”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來是這個意思。

最後一口羹入喉,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訴他,眼前看來,不是時機,心中嘆息一聲,罷了,罷了。

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筆,他與皇上真要嫌隙更深,這平靜的日子只怕也過到頭了。

隱見憂色懸於她眉間,樓澈柔聲問:“身子不舒服?”搖搖頭,歸晚綻開笑,“在花園坐久了,這花香薰得我直犯困。”

仔細看她倦色已現,樓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牽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別硬撐,快回房休息。”

伸手撫過她的發,在髮梢輕頓,在她站起之時,輕摟纖腰。

雖然知道歸晚並不孱弱,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如今時局不穩,只有這一座相府,似亂濤中的方舟,任憑外界如何的明爭暗鬥,這裡永遠鳥語花香。

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換來的不過是一隅的安逸。

晨曦初現,看歸晚對鏡梳妝,院內院外,看歸晚笑語流連。

一生醉於權術,只有他知道,權勢得之不易,去之卻在頃刻之間。

“夫君在想什麼?”繞著廊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歸晚偏首看著樓澈。

樓澈輕撫她的臉頰,呢喃道:“胭脂點玉。”

推門而進,點起蠟燭,室內瞬時明亮,錦緞羅紗的帳幔、流蘇飄搖的琉璃宮燈、紅木雕制的梳妝檯都映入眼簾。

解下頭上飾物,任由黑髮鋪瀉,歸晚煙波流轉,“看來夫君對芍藥真是情有獨鍾。”

這胭脂點玉是芍藥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她這一笑真如撥雲見日,說不盡的風流雅緻,樓澈默然地看著她洗盡鉛華、長髮飄飄的隨意美態。

抱起她,放在**,為她蓋好綢被,看著她閉上眼簾,直到呼吸平穩,現出酣甜熟睡之態,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頰邊,淺言低笑:“這胭脂點玉哪裡說的是芍藥。”

戀戀不捨地再三望之,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在房中感覺只有半刻時光,出門之時才發現,已是月上柳梢頭。

老管家和樓盛站在院口,等樓澈走出內院,兩人都是恭敬地低下頭。

“聽說今日有人送過一盆牡丹?”沉聲問道,樓澈淡笑裡含著肅殺。

“是,”管家跟在他身後,向議事廳走著,“聽說是過路馬車上的老爺送的。”

“今天夫人見過誰?”歸晚有些心不在焉,他雖不動聲色,卻暗記在心。

“這個……”額上現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離開過一會,也許只是到門口去賞花……”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樓澈轉頭向左,“樓盛!”樓盛默不作聲的上前兩步,緊跟在後。

“調查得如何?”“幸不辱命。”

鏗鏘有力的回答。

一三零書房靜謐地落針可聞,樓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聲低長的嘆息:“這麼說,始終沒有動靜?”“是,林將軍駐紮邊關,近一個月來,只有小部分兵防調動,屬正常範疇。”

樓盛站直身軀,一絲不苟地回答著,半邊臉上可怖的傷疤隱藏在陰影中。

“駐守邊疆?難道即將有戰事?”樓澈有一絲疑惑,“弩王兩月之前過世,弩族此刻正是內爭紛亂,林瑞恩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坐鎮邊關……”“是的,根據調查,弩族的確沒有任何開戰的跡象。”

半開的窗飄進陣陣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樓澈半眯著眼,狀做沉思,勾起笑,“這兩個月,你都在邊關,依你所見,林瑞恩此人如何?”驚異於這個問題,樓盛抬起臉,沒有像前兩個問題一般立刻作答,此時有了些遲疑,猶豫再三,開口道:“是條漢子。”

與士兵同作同息,不驕不躁,舉止有度,指揮若定,的確具備了名將風範。

知道他這句“漢子”裡包含了許多意味,樓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掃過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這個時候,沒有戰事的預兆,他卻守在邊關,這可真有意思了……”好個鄭鋶,這回是攻心為上嗎?以不變應萬變?一直以來,他都防範著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鄭鋶所依憑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這軍中砥柱,這回,沒有把林瑞恩調回京,是因為另有所圖,還是惑人耳目?“相爺。”

樓盛低喚一聲,看著樓澈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剛才,我看見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輕呢一聲,這才記起這個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當家人,樓澈折起眉,半晌之後,說道,“派人繼續監視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還有,調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況。”

樓盛簡單地答了一聲是,垂首恭立的姿勢不變。

室內寂靜如初,略帶著窒悶,花香四溢,又蘊著甘醇的味道。

樓澈慵懶地靠著椅背,眼輕闔,似已睡著了,樓盛卻紋絲不動,默然地等待著。

“樓盛。”

“在。”

“讓管家挑幾名美女,再選些珍寶,送給舒豫天。”

睜開眼,樓澈一手支頰,現出一種高位者的清貴之態。

樓盛怔然不介面,雖然送財送美是籠絡人的好辦法,但是相爺卻甚少用,這次為何會如此吩咐?剛才還命令調查舒氏的背景……對於舒氏,到底是信還是不信?“相爺,如果他不收呢?”“不收,那就說明他另有所圖。”

如果不收,就證明一點,舒氏所要的,遠比金錢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許是因為不在乎……”知道相爺目前需要用人,樓盛開口為舒氏開脫道。

樓澈聞言低笑,笑意卻未傳進眼底,“貪財者不嫌錢多,好色者不嫌美多。

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說明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了。

這種人,必成後患。”

重重地點了下頭,告退一聲,樓盛走出書房。

慢慢站起身,樓澈踱到窗前,暗色中,藉著微薄的月光,看見滿院的芍藥花惹人愛憐地在風中搖曳,姿態嫋娜。

“牡丹……”輕嘆一聲,幾不可聞,他深深鎖眉。

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敢在今日送來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為上,既想動搖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藥再珍貴,也在牡丹之下。

沒有動用林瑞恩,難道皇上另有所憑?是京城提督司?還是羽翼漸豐滿的管修文?長期生存於鬥爭之中,樓澈早已習慣了陰謀的氣息,只是這一次,沒有任何預兆,他卻感到了危險的氣息……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一三一疾步走進內院,芍藥的花香撲鼻而來,舒爽沁心。

樓盛緩下腳步,內院庭中忽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他凝神相望,內院花圃旁,樓相、夫人執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著,連老管家都站於一旁,聚精會神地觀看著。

默然停步,樓盛立在稍遠處,緊緊握著手中小冊子,一時不知進退。

夏意漸至,染了滿城的翠綠,如往年一般,東南風一起,即為京城帶來了勃勃生機。

而今年,這昂揚的翠色中卻多少摻和了其他斑斕色彩,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朝廷之勢如箭在弦上,越繃越緊。

黨政之爭眼看是避無可避,在京官員的陣營也壁壘分明,似乎這是一場豪賭,兩黨選一,勝者繼續官場得意,敗者一無所有。

樓府顯然是浪尖針鋒,首當其衝,可當此暗潮湧動、明爭暗鬥之時,這內院卻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錦。

這時時飄過的笑聲,是掩在朝廷爭鬥後的平靜,還是虛幻一場的榮華?“樓盛,何必站得這麼遠?”正下著棋,樓澈側首看見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喚道。

樓盛點點頭,走上前,站在棋盤左邊,把手中小冊子掩在身後,只有在這裡才能看見相爺誠摯的朗朗笑語,何必唐突打擾。

樓澈執白,歸晚執黑,在棋盤上殺得不亦樂乎,其實歸晚棋藝與樓澈相差甚遠,但憑一個巧字與樓澈多番糾纏,樓澈也留手三分,兩人僅樂於棋,而非樂於贏。

白起黑落,轉眼一盤又分勝負,如晴如明掩嘴而笑,歸晚撅起嘴角,十指張開,在棋盤上一抹,囔囔道:“又輸了,不玩了。”

棋盤上黑白兩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揚起笑意,樓澈無奈只能笑著搖頭,只能在這片刻之際,窺得歸晚任性撒嬌之態,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罷,再不論輸贏。

歸晚抬首注意到樓盛站於一旁,雖然帶著淡笑,但是手放身後,有些緊繃,心知他必有要事彙報,斂起濃濃笑意,站起身,嘴中說著下棋費神,帶著兩個丫鬟遠遠離去。

雅緻的嫋嫋笑語隨之淡消。

“相爺,”樓盛把手中小冊子拿到身前,遞在棋盤前,“這是南方舒家和近幾日京城情況的調查。”

左手上捏著一顆黑子,很隨意地丟在棋盤上,落得一聲清響,樓澈接過小冊子,潦潦翻了幾頁,驀然停手,視線膠著在冊上。

“送去的東西怎麼樣了?”樓盛眼光也落在冊上樓澈注目的那一頁,只是一張很普通的介紹舒氏家族結構的報告,微有些訝意,口中答著:“已經送過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悅。”

仔仔細細地把同一頁看了個遍,樓澈合起冊子,“這舒氏還真是個難題。”

“相爺不是說,如果收了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嗎?”樓盛把心中疑惑說出。

“你說他收了美女和珍寶很愉悅的表情,”樓澈撥動著棋盤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慮著什麼,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認為夫人美不美?”愣在當場,不但樓盛張大了嘴,連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瞠目結舌了一會,樓盛回過神,看相爺似在等答案,他認真思考起來,在他心中,這世間自是沒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

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間難尋,如此直接回答,會不會過於唐突?生性不會在樓澈面前說謊,他直言而論:“夫人秀美絕倫。”

“聽管家說,舒豫天出書房之時,看到歸晚,視若無睹,這樣一個人,連歸晚之美都難以撼動半分,怎麼會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悅之態只怕也是裝的。

此人心機比你我所想得更要深。”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間百態,未及弱冠時中狀元,後為太子獻策,再經歷太后獨政,這些可並不是靠運氣。

“依相爺的意思,舒氏棄之不用?”“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樓澈站起身,掃一眼碧翠搖曳的花園,“能用則用,舒氏一族各類人才輩出,與其給別人用,不如收為己用,但是對其必須防備三分。”

當務之急,要先把權勢穩固,他和鄭鋶的權利之爭,京中官員的立場到這地步已經很難更改,這種時候多一個助力,無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於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為威脅,還是等到與鄭鋶之爭後再作考慮。

樓盛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是,我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後一月,舒氏為相府所用,果然如樓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動、拉攏官員、傳遞資訊等等,行事周密,處事小心。

無論在人、財、物上,舒氏的資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勢依然是僵持不下。

皇上提出的“中書院”變革沒有絲毫進展,而以六部為基礎的樓相一黨也積極活動著,除了加大在京官員中的影響,樓澈還同南方的地方官員建立聯絡,鞏固手中權勢。

一三二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爭暗鬥。

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書突然暴斃。

死訊傳出未到三日,原來的吏部侍郎接替尚書之職,鄭鋶同時宣佈管修文為吏部侍郎。

原吏部侍郎是個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對黨政之爭搖擺不定,此刻面臨如此嚴峻形勢,對吏部之事更是不敢多言,以養病為由暫避鋒芒,管修文這個新任的侍郎名正言順地接掌了吏部的實權。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動靜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內美景如斯,樓澈感嘆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伸手抹去頰邊的汗。

書房地處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透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

“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死因,也於事無補了。”

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摺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

對鄭鋶這招不得不讚一聲,如此手段,不但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

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

“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

“哦?”提起一絲興趣,樓澈坐正身軀,“有請。”

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倒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麼樣特殊的能耐。

管家應了聲後,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衣青年走進房中,五官生得極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雙丹鳳眼,顧盼間現出優雅。

一進門,躬身行了個禮,“叩見相爺。”

“何必多禮,請坐。”

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

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亢,應對得體,說話謹慎圓滑。

“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

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

“相爺本來掌控六部,捏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忌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

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

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色,似乎並沒有惱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地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成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縫。

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至極,不是嗎?”沉瞳中精芒掠過,樓澈勾起脣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徹。”

“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麼都重了。”

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官員升遷調動,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成影響。

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厲害得很。”

果然是個人才,把形勢分析得滴水不漏,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麼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怔,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亂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確是個好辦法。

樓澈沉吟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麼人可以派到皇上身邊,還能擾亂對方。

皇宮禁院已是完全在鄭鋶掌握之中了,無處下手,而官員一方,也難以控制和拉攏。

“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面很難下手。”

擺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並非不能為之。”

舒豫天說得氣定神閒,似成竹在胸,“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

“洗耳恭聽。”

“第一個,是勾踐臥薪嚐膽,以美人獻吳王夫差而復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早已爛熟於耳,即使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

螢妃之事為鑑,鄭鋶根本就是善於演戲,而非是會醉於美色之人。

“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隱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至,”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

一三三房內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入心間似的,本還燥熱無比的空氣,在鑽入書房時卻帶了冷意。

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色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滑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

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面色森寒,手指緊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

“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剋制著滔天怒火。

“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還是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望著樓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此以往,相爺之勢必倒。

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軟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軟肋變為皇上的軟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處啊!以一個女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大膽得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震住了房中所有的人。

手悄悄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著舒豫天,就等著樓澈一聲令下,即刻動手,務必要伏地之人血濺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著的姿勢絲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空氣異常的壓抑,流動著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樓盛緊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於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美好的眉深折起,臉色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笑容都消隱無蹤,樓盛暗驚。

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鬆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後,蟬鳴不絕於耳,而這一切都像假象一般,平靜的背後伏著爭鬥、陰謀,而這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得更加熾熱,幾欲讓人窒息。

緊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麼呢?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嘆不如。

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十五歲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為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為他貼身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得日趨老練。

慾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

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后,為她出謀劃策。

當太子病逝、太后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生間置人於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樣風起雲湧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猾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后逼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悽婉的一幕,猶似歷歷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姿態,脣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豔。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步步高昇,平步青雲。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復見,等著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又要拋卻在權力的慾望中嗎?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記憶如潮湧,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嘆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後決定。

一三四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干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迴盪。

天下……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性。

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

近十年在宦海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拼殺又不知凶險了多少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儲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鍊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smenhu.cn第九卷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得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

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著自己這些年來走過的路程。

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

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奮鬥了這麼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麼?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望。

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到處瀰漫著夏日裡獨有的濃郁氣息。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

臉上痛苦掙扎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復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一擺手制止他後面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裡。”

心頭一震,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裡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說話的機會。

沉默了一會,他掙扎再三,哀聲一嘆,只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拒絕舒豫天的提議,只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制的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罷了,罷了……“議事完了還坐著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緻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只是她……淺淺一笑啊……一三五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

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麼?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可惜?可惜什麼?”“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

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麼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嘆,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暉中,漸漸消失……*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書彈劾戶部尚書。

在奏摺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得一清二楚,有如親見。

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

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

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

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

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後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

有後代歷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臺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

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只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原因無他,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剷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易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

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訊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瞭如指掌。

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內院中,丫鬟家僕笑容依舊,沒有經歷過磨難,他們堅信著,只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一三六第二十九章 京畿風雪一手輕託香腮,一手拿著書卷,歸晚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

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

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疾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

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只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裡摻著糊塗,只有這樣,才能在暗濤下過完一天,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夫人。”

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頎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裡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面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手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

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分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又是“舒氏”……“公公怎麼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

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

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祕,其後深意難測,看來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

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只是這其中利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藉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面前,隔著几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

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只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

話音落,低低地伏著身,他跪在几案前默不作聲。

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象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麼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

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只是苦笑著搖頭。

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洩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

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洩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麼也挽回不了既成的事實。

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是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漩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後,歸晚立到德宇身前,低身拉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一三七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惹上麻煩,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象,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鉤,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

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

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

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嘆,拿出筆墨,就著几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餘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忌,直搗黃龍,務必要剷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佔便宜,以這個為契機,作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

她只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閒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盈一笑。

在這份表面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裡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乾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歷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利,事情終難成功。

歷史裡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佈局……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哆嗦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一邊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

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

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裡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痠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嗯。”

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只不過是官面話。

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麼冷了。”

守城的小兵去安頓車馬,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穫?”“嗯,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

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只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

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

“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

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一三八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麼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

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只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

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豔一瞥,難以忘懷。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

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祕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

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

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躥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

師爺的心疾跳起來,漆黑的夜裡,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

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太守及馬伕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倖存。

而這起刺殺,只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

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

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

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駕馭南方的有力助手。

這場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濛濛,北風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

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麼,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

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只當做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夠了。”

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制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

鼻尖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花,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臺亭閣本就精緻,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個物件,“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開啟信封,裡面沒有信籤,只夾著一張便條,開啟一看,只有兩個字:一年。

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只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面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

管家在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

不等樓盛和管家做出反應,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

管家面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噼啪作響,香爐薰煙嫋嫋,如蘭淡香飄忽鼻端,躡著腳走進房,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面板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滯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輕爆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甦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濛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地輕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髮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髮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得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

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檯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髮式。”

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髮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髮髻,簡單雅緻。

他四顧,拿起桌上的髮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只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日;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奇光異彩。

他的歸晚……一三九“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麼了?”心底最軟的一處柔情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種地步了?“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裡。”

“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裡,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

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裡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裡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只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裡。”

當初說好福禍與共……“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詞厲色過,“你留在這裡,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

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唯一的顧忌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到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只覺得心裡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的下脣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脣角被她咬破。

脣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祕道,得前太后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面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面,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

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

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入院中,平日裡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

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裡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邊。

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

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他也難以掩飾滿臉痛苦的神情。

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

悽然一聲輕喚,只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裡還忍得住,淚水簌簌而下,泣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人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移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面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冰冷的面,又覺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

不要哭了。”

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他怎忍讓她落淚,她的淚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勉強控制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只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

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只怕心一軟,就再也走不成了。

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只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麼都沒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

主僕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麼託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轍痕,蔓延著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只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smenh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