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三十二章 銅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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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三十二章 銅版畫
那時什麼都還不曾發生
什麼都還沒有徵兆
遙遠的清晨是一張著墨不多的素描
你從灰濛擁擠的人群中出現
投我以羞怯的微笑
若我早知就此無法把你忘記
我將不再大意我要盡力鏤刻
那個初識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緩慢/刻出一張
繁複精緻的銅版
每一劃刻痕我都將珍惜
若我早知就此終生都無法忘記——
席慕容
坐進有末清明的車裡，車開動後，葉山梓側頭看著車窗外東京迷離的夜景。這好像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坐在一位適齡異性的車裡……她這時不由想，她這二十六年的前半生和浪漫似乎是絕緣的，以後則更是如此了。
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並排坐著。一個靜靜地看著窗外，另一個沉默著開車；一個沒有察覺到車速顯得過慢，另一個也沒想到要問對方去哪裡……也不知過了多久，有末清明突然主動開口了：“所有的人好像都變了。”
葉山梓怔了一下，隨即緩緩地點了點頭：“是啊，人總是會變的。”
“沒錯。不過……”有末清明頓了一下，“學長除外。”
葉山梓又是一怔：“是嗎？”
到了今天，在成了陌路人之後，有末清明對她的稱呼，當然是要變回最初，不過，聽他如此自然地叫自己“學長”，葉山梓一時之間還是不免有些恍惚。
她轉念一想，又釋然了，畢竟，這個人，已經和她在生活裡走散了，因此，事到如今，他叫她什麼都無所謂了……畢竟，她今天的失神難過，也並不全是因為突然知道他就要結婚了，而是諸多事情累加在一起的效果。
不過，對於之前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那裡，她當然也有自己的懷疑，但她還是儘量剋制自己不去多想，畢竟，生活已經是這樣了，而且，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選擇，因此，會有怎樣的結果，她都必需承擔起來……她這樣想著，不由暗暗地呼了口氣。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學長你想要的是怎樣的人生。你和其他的女生好像很不一樣，或者說……”有末清明頓了一下，“你好像不太懂得經營自己的人生。”
葉山梓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些躊躇地問：“有末，在你看來，其他的女生，她們的人生，大體上……是怎樣的？”
“進一所名牌大學接受好的教育，然後找一份好的工作，接著……”有末清明側頭看了她一眼，“在談了幾場戀愛之後和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結婚，成立一個好家庭，做一個好妻子和好母親，從此幸福地過著相夫教子的主婦生活……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就是女人該有的人生嗎？”葉山梓笑了笑，“這……確實不是我想要的。”
“你是想說，你想要有自己的事業，還是想說，你認定這世上不會有一個男人能滿足你的要求？”有末清明側頭凝視著她，“包括我。”
他終於說到自己了……
葉山梓心想，或許，她真的還欠他一個解釋，因此，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於搖了搖頭：“都不是。說到事業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如你成功；我也不敢說這世上有哪一個男人配不上我，更別說是你了……只不過，我要選擇怎樣的人生，的確是一個只有我自己能決定的問題……”
說到這裡，葉山梓清麗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相當認真的表情，“有末，莫非，你的意思是說，到現在為止，我的人生很失敗？沒有留在東京，沒有嫁到一個好丈夫，就是很失敗嗎？像你這樣的人，真的也會這樣以為嗎？還是說，我給了你這樣的感覺呢？可是，就算你是對的，我今天也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失敗才難過。對我來說，從明天開始，又是新的人生了……”她頓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別人是怎樣想的，我也不知道。或許，就連井上和江島他們也覺得我很可憐……更別提是你了。”
“新的人生？”有末清明突然問。
葉山梓點了點頭：“是啊，新的人生。”
“果然，我沒有說錯……”有末清明咬了咬嘴脣，“你這個人，相當與眾不同，簡直是到了冷血的地步。”
葉山梓本來想說點什麼，不過，一想到三年前自己的確曾重重地傷害過他，因此，話雖已到了嘴邊，還是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她想，他真的瞭解她嗎？真的能感受她無法選擇回東京生活和工作的那種複雜心情嗎？或許，像他這樣諸事如意的人，是無法體會一個人想拋棄沉重的過去、讓人生重新出發的艱難和痛苦的。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她不顧一切地離開東京，但她自己也明白，她其實並沒有一味地捨棄這裡和她有關的一切，現在，是東京捨棄了她……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心裡暗暗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畢竟，如果她自己不振作起來的話，這世上沒有其他人能幫得了她。
至於有末清明，事到如今，他就是怎麼說她，也不能算是過分的……
葉山梓側頭望著他，一臉歉然地說：“有末，真是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向我道歉？”有末清明冷笑了一下，“是因為當初你不肯答應我的要求，以至於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還是因為，你總是沒辦法把我放在你心裡比較重要的位置，你現在開始覺得有些內疚了？算了吧，葉山梓，到了今天，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是沒有意義了，不過……”葉山梓沉默了片刻，“我還是希望，我的道歉能令你覺得好受一點。”
有末清明側頭看了她好一會兒，沒有說什麼。
葉山梓朝車窗外望了望：“對不起，有末，我該下車了。”
“你住在哪裡？為什麼不住在你自己的家裡？”有末清明故作不經意地問。
“我……”葉山梓頓了一下，“兩年前，我已經把祖屋賣掉了。你說得對，我是個很冷血的人……連自己都不愛，更別說是愛別人了。――你讓我下車吧，我訂的旅館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有末清明在路邊停了車。葉山梓側頭看著他，低聲說：“謝謝你。”她轉身正要拉開車門，就在這時，有末清明突然握住了她的左手。她心中當即一顫，條件反射般地想甩開他的手，但卻被對方握得更緊了。於是，她只好回過頭去，看向有末清明：“有末，你……”
就在她轉身看向有末清明的那一刻，有末清明迅速朝她湊了過來，吻住了她的脣。葉山梓本來想推開他，不過，反而被他緊緊地擁進了懷裡。於是，她猶如中了魔法一般，突然就此放棄了掙扎，任由他親吻自己。
然而，她還是很快就清醒過來了，畢竟，不管她對這個男人有著怎樣的感情，他都是個即將要結婚的人了，而她，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有了配偶還和別人糾纏不清的人。她當即心中一凜，使勁地推開了他：“有末！”
“梓……”有末清明直視著她，“如果你現在肯答應我，我們還可以重來的。”
葉山梓看著他，這個時候，在她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地說：葉山梓，難道說，你真的不想答應這個男人嗎？她是想的，而且，是非常非常地想……她甚至於覺得，在此之前，還沒有哪一刻，幸福會離她如此之近，就和他們現在的距離一樣，簡直是觸手可及……
不過，她畢竟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因此，非常明白她和有末清明之間的差距，那絕對不是有末清明拋棄了他的未婚妻回到她身邊就可以化解的……她想到這裡，不由伸手輕輕撫了一下他清俊的臉，與此同時，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轉身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葉山梓，你給我站住！”有末清明也走出了車門，站在夜幕中，有些捉狂地逼視著她，“你敢保證，你將來真的不會後悔嗎？”
葉山梓回過身去，只是望著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之後，她轉身快步走開了——
有末清明一直望著她，直到她清秀的背影消失在了對面那家旅館的大門口。這個時候，他只覺得自己又是灰心，又是難過，一顆心像是無處放置，飄飄蕩蕩，四方浮游。他這時突然想到了讀大學時，他的一位學長說過的一句話：愛一個人，是命，而且，也只有當你真正愛上了一個人時，才會明白，愛情就是史上最強的精神暴力，迎頭襲擊過來時，會令你痛楚難當……那個時候，他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因為他總以為，他絕對有能力把握住他想要的一切，因此，絕對不至於會陷入對方所說的那種困境之中……現在，他相信了。
他站在夜色蒼茫的街路邊，萬分沮喪地想，難道說，他們之間就這樣完了？說實話，他真是不知該拿葉山梓怎麼辦才好，因為他很明白，她不是不愛他，他甚至於確信，除他之外，她根本就不曾愛過別的男人，可是，她也居然真的可以把他放在過往的路上重新出發……這對於他來說，是多麼難以容忍的一件事。
不……
只要他還愛她，就不能讓她這麼輕易地淡出自己的人生，想也別想。
哪怕他就要和別人結婚了，哪怕他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總之，他就是要繼續把她留在自己的生命裡……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因此，他沒有理由拒絕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