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六章 樹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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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六章 樹的畫像
當迎風的笑靨已不再芬芳
溫柔的話語都已沉寂
當星星的瞳子漸冷漸暗
而千山萬徑都絕滅了蹤跡
我只是一棵孤獨的樹
在抗拒著秋的來臨——
席慕容
葉山梓一時不由愣住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中野楠會用這種帶著求懇的語氣和她說話……畢竟，他完全可以輕描淡寫地打個哈哈，就此一筆帶過，甚至轉身就把剛才曾和她說過的、希望她也一起讀醫大的事徹底忘掉……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倔強女生會有怎樣的將來，誰會在意呢？何況，那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這時，天已經全黑了。夜色中，葉山梓望著中野楠有些朦朧的俊美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困難地開口了：“中野君，真的謝謝你……不過呢，從很早開始，我就已經想好了，等高中畢業了之後，要到外地去生活和工作，所以……只能辜負你的一番好意了。”
“可是……”中野楠有些不解地望著她，“你不是一直都生活在東京嗎？難道說，這裡就沒值得你留戀的……人或東西？”
葉山梓沉默了片刻：“中野君，我和你不一樣……我既沒有出人頭地的能力，也沒有做人上人的野心，我就只是想好好地活著……”她笑了笑，“所以，東京並不適合我。”
聽了她的話，中野楠心中不由想，就算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難道說，繼續待在東京，她就不能好好地活著嗎？何況，對於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說，一個人到外地去重新建設生活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可是，這樣的話，此時此刻的他又如何能說得出口……他是她的什麼人呢？因此，他只好蒼白地笑了笑：“對於一個東京人來說，葉山，你的想法真是與眾不同。”
“怎麼會呢？”葉山梓頓了一下，微微一笑，“我也就只是個逃兵罷了。”
中野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和她一起朝前走。他想，當所有的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往同一條路上趕時，那極少數的、毫無猶疑地朝著相反方向進發的人，支撐著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的，該會是多麼巨大的勇氣……至少，他就並不具備。
他們很快便走到了校門口，葉山梓微微朝中野楠欠了欠身：“中野君，明天見吧。”
“好的，明天見。”
葉山梓轉身走開，沒走出幾步，中野楠突然叫住了她：“葉山！”
葉山梓當即回過身去，在夜幕中有些疑惑地望著他。
“可以嗎？”中野楠問。
“什麼？”
“雖然同學了近三年，可我們卻好像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做過什麼事……”中野楠頓了一下，“葉山，可以在馬拉松接力賽中好好地合作一次嗎？就把它當作是畢業之前非常重要的一件的事……可以嗎？”
“當然。”葉山梓怔了一下，隨即笑著點了點頭，“中野君，我會努力的。”
“謝謝你。”聽了她的話，中野楠也笑了。雖然因為這時他們是站在光線昏暗的路邊，因此，看得並不真切，不過，當中野楠俊美的臉上綻放出笑容的那一刻，葉山梓還是覺得很溫暖……她想，既然有人這麼期盼贏得那個比賽，她有什麼理由不一起努力呢？——
學校舉行馬拉松接力賽的那一天，校園裡可以說是熱鬧非凡，除了老師和學生之外，許多家長也來了。最先開始比賽的是三年級。葉山梓是第九棒。當比賽快要開始時，她和年級的其他參賽選手一起站在人頭攢動的檢錄處，等候檢錄。
一直以來，她就只是想平平淡淡地過完自己的高中生活，大體上來說，她好像也做到了，可是，沒想到升上了三年級之後不久，卻突然以這種傳說中的“寂寞高手”的大熱姿態，參加了這項廣受矚目的校園體育競賽活動……因此，一時之間，她還真是有點不太習慣。
她暗暗地呼了口氣，側頭之間，無意中看到中野楠這時正和站在不遠處的欄杆旁的一個女生在說話。雖然平日裡他對任何女生都表現得非常溫和親切，但顯然，這個女生和他的關係非同一般，在他們的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不過，引起葉山梓注意的，卻單純就只是那個女生。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至少應該有三年了吧……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牧野真紀，也就是她那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她不由萬分疑惑地想，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和中野楠……又是什麼關係呢？
就在這時，牧野真紀也有意無意地朝她看了過來。很顯然，牧野真紀肯定也認得她，畢竟，就她自己看來，她從十五歲到十八歲，除了長高了一些之外，好像也沒什麼大的變化……不過，雖然她們之間有著極親的血緣關係，但看著對方時，也就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
更有甚者，當葉山梓一看到牧野真紀酷似自己母親的臉時，本來還算好的心情當即就變得壞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程度的壞。也正因為如此，她終於徹底領悟了：她這一生，絕對不可能可以以一種淡漠的心情去想她的母親……她真的做不到，她想，她或許永遠都會恨她，一直都死。
她正出神間，突然聽到有人在大聲地叫她的名字：“葉山學長！”
葉山梓定了定心神，循聲望去，只見井上健、江島葉子和中村明子他們這時正站在另一側的欄杆邊，笑看著她。而且，有末清明和和久冰由也在。
“學長，加油吧！”中村明子一邊朝她用力地揮著手，一邊大聲說，“你不僅是我們環保部的老大，也是我們環保部的驕傲呢！”
葉山梓有些困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同時也朝他們揮了揮手。當遇上有末清明那有些沉默的目光時，不知怎麼的，她當即就避開了。
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裡，她不太想讓有末清明看到她此刻有些古怪甚至是可怕的神情……但他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多餘而可笑的想法呢？畢竟，她從來就知道，她不可能會是一個正常的女生……
沒錯，在這個世上，生長於破碎的家庭的孩子的確可能會多不勝數，而且，上天也沒有給他們成為問題兒童甚至是具有反社會型危險人格的邊緣人的特權……不過，她也不想知道，其他和她有著相似或相同經歷的人會有怎樣的人生，她只知道，這麼痛恨自己生身母親的她，絕對不可能會是正常的……關於這一點，從很早以前開始，她就有了覺悟。
比賽開始之後，在等著接棒時，葉山梓站在人潮如湧的操場上，反而靜下心來把自己這十八年的前半生好好地過了一遍。最終，她還是會釋然地想，不管怎麼樣，她終於有望順利地完成高中的學業，去外地讀大學了……
那些記憶裡不堪回首的過去，包括被母親無情拋棄的創傷，年幼喪父的痛楚，還有無數孤寂的日日夜夜，她相信，一定都會在新生活裡被淡化、被遺忘……那麼，不妨就從十九歲時開始新人生吧。
她的速度果然是罕有敵手，雖然其他班級的第九棒都是男生，但她還是第一個跑到了最後一棒的接棒區。中野楠這時正站在那裡等著她。葉山梓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他俊美的臉上有一種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熱烈而激動的神情，這使得她不由怔了一下。在她將授帶遞給他的那一刻，她感覺到中野楠輕輕地握了一下她伸過去的手，然後轉身飛快地向前奔去。
後來，比賽結束，他們三年一班獲得了大勝。當中野楠衝過終點線的那一剎那，全班的同學都歡呼了起來。身為班長的葉山梓，看著這一幕，在情緒上自然也受到了感染：不管她把自己十八歲的前半生看得怎樣陰暗，卻也仍然覺得，能在自己的高中時代留下一個這麼燦爛的瞬間總是好的，何況，還能令這麼多的人開心……
她本來想走過去和中野楠說幾句話，不過，不知為什麼，當她看到中野楠被眾多的同學簇擁著時，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孤寂，於是當即轉身悄然離開了運動場……以至於連線下來的井上健、江島葉子和有末清明他們的比賽都沒有看——
第二天早晨，葉山梓在三年級的走廊裡遇到了中野楠。一看到她，中野楠當即笑著說：“葉山同學，昨天，我們贏得很漂亮呢。”
“是啊。”葉山梓微笑著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全班的同學都很高興……”中野楠猶豫了一下，“葉山，你卻一個人走開了……那是和你有關的勝利，而且，你還是我們的班長，為什麼不留下來一起分享呢？”
葉山梓怔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我那時也很高興啊……”
“說實話，雖然和你已經同學了近三年，可哪個才是真正的葉山，我還是一點也不瞭解……”中野楠頓了一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呢？是那個總在和我爭年級第一名的強勁對手，還是那個總是可以信賴的同事或隊友，亦或是那個總是遊離在喧鬧的人群之外的孤僻女生？”
聽了他的話，葉山梓不由一怔。雖然他這麼說時，並沒有看著她，不過，她還是察覺到他這時說話的語氣有些不同以往……不知怎麼的，這令她突然想到了昨天比賽中的事，那個時候，從來不曾碰過她一個手指頭的他，居然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這時忍不住想，這個男生，和牧野真紀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從昨天那時開始，她就非常的想知道……當然，就算她再想知道，她也是絕對不會當面問他的。
“中野君，你有什麼權利說我呢？你還不是終日都在人前戴著面具，讓別人看不到真正的你……”葉山梓頓了一下，“讓所有的人都喜歡自己，在我看來，那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所以，我想，肯定也沒有幾個人能瞭解真正的你。”
她這麼說時，中野楠一直都很認真地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
葉山梓不由一怔：“怎麼，我說錯了嗎？”
“不……”中野楠笑著搖了搖頭，“我本以為……葉山你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為什麼不會？我不是說過了嗎？雖然說，我只是個弱小社團的社長，但倘若別人以為我好欺負的話，那可就錯了……”葉山梓遲疑了一下，“有些話，我本來是可以永遠都不說的，但今天中野君你既然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不妨就直說了……我想，一直以來，中野君，你要維持這樣一個所謂的學生王子的形象肯定也有別人想像不到的辛苦……所以，你沒有資格說別人。”
“我記得，那時我也說過了，這一點，很多人可能不太清楚，不過，我卻是知道的……”中野楠說到這裡，笑了笑，“不過，葉山，你憑什麼說我終日都在人前戴著面具，說我這個樣子是辛苦裝出來的，而不是真實的？這麼說……好像太失禮了吧？”
“難道說，這就是真正的中野君嗎？對任何人都能做到一視同仁，沒有愛憎之分；對任何事都慣於傾力而為，沒有輕重之別？一般人應該是做不到的吧？至少我就做不到……”葉山梓微微一笑，“所以，我想，即使是中野君，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目的，肯定也不會想這樣生活著……太累了。”
“我必須承認，被你說中了……”中野楠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不過，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可是，你卻想用這樣的心態去看穿別人……這太不公平了吧？”葉山梓頓了一下，“每個人都會有成為現在這個自己的理由……我當然也不例外。”
“你說得對……”中野楠這時鄭重地朝她鞠了個躬，“葉山，我為自己之前說的那些失禮的話，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葉山梓連忙還了個禮：“那也沒有必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剛才不是說了更多更失禮的話了嗎？”
中野楠想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那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好啊。”葉山梓笑著點了點頭。
中野楠看著她清麗的臉，因為今天的這一席話，他確定自己更加了解眼前這個女生了，當然，關於這一點，他是永遠都不會讓葉山梓本人知道的……因為他不想打擊她。畢竟，即使是葉山梓也未必明白像他這樣的人的厲害，因為有著想得到所有的人認同的野心，所以，就會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心力，久而久之，自然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看穿別人的內心和弱點……
當然，他也必須承認，雖然他的確可以很容易地讀懂別人，卻的確是不太瞭解他自己……就比如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葉山梓很想知道，他和她同母異父的妹妹牧野真紀到底是什麼關係；卻一直都弄不懂，為什麼從高一以來就喜歡她的自己，卻到現在都還是無法邁出關鍵性的第一步……
關於他和牧野真紀可以算是表兄妹這件事，條件成熟了，他自然會告訴她；可是，關於他喜歡她，希望將來和她在一起這件事，要一直拖到什麼時候呢？拖到高中畢業，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東京的那個時候嗎？到了那時，還來得及嗎？
可是，就在他剛聚集起一些勇氣時，葉山梓超乎尋常的獨立和倔強又打擊了他的自信：她居然毫不遲疑（至少他是這樣看的）地拒絕了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希望她將來也一起讀醫大的建議……也正因為如此，他不免會想，倘若他的告白，也遭受了同樣的待遇的話，一向驕傲的他，會受得了嗎？所以，他不得不謹慎地繼續沉默著。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看著葉山梓輕盈地邁進教室大門的那一刻，他還是會安慰自己說，中野楠，總還會有機會的，因此也就不必急於一時……反正，對於她，你有的是耐心……不是嗎？既然如此，那就再緩一緩吧——
下午放學後，在環保部的活動室裡，眾人的談論焦點，當然還是昨天的馬拉松接力賽。
“昨天有末同學實在是太帥了，跑了第一名……”中村明子興奮地說，“而且，還把第二名至少落下了1000米。”
“唉，井上昨天要是跑得像有末那麼快的話，我們班說不定也可以拿第一名呢……”江島葉子頗為惋惜地嘆了口氣，“這樣，三個年級的第一名，就都被我們環保部的人包攬了……多好啊。”
“拜託，江島，我已經盡力了……”井上健忙說，“我覺得第二名也很好啊……”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江島你有葉山學長一半快的話，或許我們班真的也能拿第一名呢。”
江島葉子白了他一眼：“井上，你真行啊……你是個男生，居然敢把失敗的原因，都怪到我的頭上。”
“我可沒有……”井上健笑了笑，“我就只是學你也做了個假設而已。”
“這麼說，我們環保部的參賽選手，昨天的確都取得了很好的名次……”葉山梓高興地說，“真是太好了。”
她說話間，有末清明和和久冰由走了進來。
“有末，昨天你很出風頭呢。”江島葉子當即笑著說。
聽了她的話，有末清明只是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和久冰由一臉歉然地看向葉山梓：“葉山學長，真是對不起……因為年段裡開會，所以，清明和我來遲了。”
“沒關係的……”葉山梓笑著搖了搖頭，“我們也還沒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