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五章 石頭的壞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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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五章 石頭的壞習慣
我開始學會了自問自答/在面對
或者揹著寂寞的時候
為什麼/白色的雲朵
總選擇在極藍的天空上漂泊
秋日的林間想必正如錦繡
有沒有誰又約了誰正在樹下等候
陽光遲遲不肯走進峽谷
在遙遠的山巒上那片小小的黑影
是一隻鷹啊
是不是正臨風伸展雙翼
緩慢而又傾斜地/掠過峰頂——
席慕容
過了1500米之後，有末清明察覺到葉山梓一直都不緊不慢地跟在距自己身後約十幾米的地方，而且，從此再也沒有被他落下過。這個下午，這個文靜沉默的女生所展現出來的驚人的長跑素質的確是令他開了眼界……
他不由想，她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是不是可以堅持到連他也精疲力竭了的時候？沒錯，他對自己的運動能力的確是無比自信，不過，葉山梓顯然也的確是個很難估量的人……至少在他看來，她就一點都不像是個如此驍勇的長跑健將。
當他們一前一後地沿著操場的跑道跑過第十五圈時，終於引起了田徑部的人的注意。他們紛紛圍了過來，一個男生疑惑地說：“你們到底是環保部的，還是田徑部的？這麼能跑的人都有……而且，還有這麼好的速度。”
“誰說只有你們田徑部的人才是操場之王啊……我看，只要有我們葉山學長和有末同學在，你們都得靠邊站呢。”中村明子得意地說。
“中村，你別胡說了。”相田節子忙說。
當第十六圈已經跑完一半時，有末清明不由想，他是至少可以堅持到一萬米，但葉山梓是不是也能呢？他當然知道，一個疏於鍛鍊的人倘若突然跑了個一萬米肯定會非常地損傷身體，不過，從葉山梓今天的表現來看，他也可以斷定，她應該是個有著長跑習慣的人……但就算他們的這場比賽無法分出輸贏，至少也該有個結束點吧？畢竟，他們也不可能可以就這樣無休無止地永遠跑下去。
跑過第十六圈時，有末清明放慢了速度，並且緩緩地朝草地的方向走去。葉山梓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他這是結束比賽的意思，於是也慢慢地停了下來。在跑的過程中還不覺得有多累，這個時候，她開始覺得自己呼吸很困難，氣也喘得厲害，而且，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江島葉子這時拿著毛巾和飲料走了過來，笑著遞給了她：“學長，給你。”
“謝謝。”葉山梓接過毛巾和飲料，轉身朝操場邊上走去，“我去洗一下臉……江島，你們先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是，學長。”——
十八年來，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她在這麼多人面前跑了這麼長的距離……一直以來，長跑對於她來說，都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因此，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別人知道，除了學習優異之外，她還有這麼一項非同一般的特長……
那麼，把長跑當作自己生活裡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日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從十歲那一年的秋天，不，準確一點說，應該是從她父親過世之後不久的某個黃昏開始的……從那以後，在無數個清晨或黃昏裡，她都會沿著她家附近的那條街路圍著社群一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沒有力氣為止……
還有，這世上有那麼多的運動專案，她為什麼就只對長跑情有獨鍾呢？她想，起初，可能是因為她發現，當她全身心地投入長跑裡時，就不會去想生活裡發生的那些痛苦的事了，只是單純地在跑步……那個時候，長跑這項運動，對於一直沉浸在喪父之痛的她來說，的確是有著意想不到的療傷作用的。當然，到了後來，長跑之於她，就純粹成為一種習慣了。
當中村明子、江島葉子和井上健他們陸續掉隊，在她前面就只剩下了有末清明的時候，她第一次驀地發現，八年來，她是個多麼孤單的長跑愛好者，就這樣一個人從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跑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女……
也正因為如此，本來曾想過要和江島葉子或井上健一起停下來的她，最終還是決定繼續跑下去，一直跑下去……因為深諳長跑艱苦的她，實在是不願意以一個看客的身份站在一邊看著肯定要在馬拉松接力賽中跑6195米的有末清明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到終點……
當然，有末清明是否會明白她的這種心情，對於她來說，根本就不重要，畢竟，就她看來，他顯然也是那種只需要敵人不需要夥伴的人……不過，她又覺得，他似乎是明白了，否則，他也不會在跑完第十六圈時停了下來，從而造就了這種無法分出輸贏的局面……——
解散之後，葉山梓去游泳部那裡衝了個澡，又回到了環保部的活動室。她看了一會兒書，覺得有點累，於是決定坐到躺椅上休息一下。她剛走到窗邊，便看到距躺椅最近的桌面上，丟著一本書。她走過去拿起了那本書。
那是美國作家傑克.倫敦最負盛名的小說《荒野的呼喚》，故事主要敘述的是一隻強壯勇猛的狼狗布克從人類文明社會回到狼群的原始生活的過程。葉山梓早在一年前就曾從學校的圖書館裡借出來看過，而且，她這時有種直覺，覺得她那時看的，和眼前這一本，應該就是同一本……她這時不由有些好奇地想，環保部的這七個人之中，除了她，還有誰會對這樣的故事感興趣呢？
就在這時，有人推開了虛掩著的大門走了進來。葉山梓側頭一看，不由一怔：“有末？！”
有末清明很快便走到了她的面前：“學長，你還沒回去嗎？”
“就要回去了……”葉山梓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有末，你……”
“我忘了一件東西。”有末清明說。
葉山梓這時明白了，當下，她把那本書遞給了他：“是這個嗎？”
“嗯。”有末清明接過，塞進了自己的書包裡，“學長，謝謝你。”
“真沒想到……”葉山梓頓了一下，微微一笑，“有末你居然會喜歡傑克.倫敦的這本動物小說。”
“是嗎？我也沒想到……”有末清明笑了笑，“學長你居然這麼能跑……”他看著葉山梓，“我想，你就是跑上一萬米應該也沒問題……我說得沒錯吧？”
葉山梓不置可否地笑了：“你也一樣啊……”
“不過，只要一想到學長也會喜歡看這本小說，我就不覺得奇怪了……”有末清明微微一笑，解釋似地說，“我在這本書的借書卡上看到了學長的名字。”
“果然……”葉山梓當即恍然地說，“剛才我就在想，這本會不會就是我以前曾看過的那一本……看來我的直覺沒錯。”
“那麼……”有末清明猶豫了一下，“學長，你為什麼會喜歡這本小說呢？”
葉山梓沉默了片刻：“怎麼說呢？或許是因為，覺得布克很有生命力，很頑強，很勇猛，受了那麼多的苦，居然還能好好地活著，因此，由衷地佩服它……大概是這樣。”
“這樣啊……”有末清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學長，我先走了。”
“好的——明天見。”葉山梓說。
“明天見。”有末清明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下午第一節課下課後，葉山梓被班導師澤村螢子叫到了教員室裡。
“我看了你的志願表，報的都是外地的大學……”澤村螢子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葉山，以你的成績，就是報考東大都是很有希望被錄取的……為什麼想要報考外地的大學呢？雖然說京大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不過，報考本地的大學對於你將來的就業是會有好處的。”
“我想到外地讀大學。”葉山梓低聲說。
“為什麼？全國的人都湧到了東京，你為什麼反而想離開這裡？這不是很奇怪嗎？何況，你的爺爺奶奶年紀也大了……”澤村螢子頓了一下，“葉山，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所以，身為老師的我很希望你將來的人生會比較順利。”
“老師，謝謝你。”葉山梓由衷地說。
“那好吧……”澤村螢子聽得出來，對於報考外地大學這件事，葉山梓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會更改了……既然如此，她這個做老師的，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葉山，也快上課了，你先回去吧。”
“是，老師。”
葉山梓告辭離開，因為走得比較快，走到教員室的門口時，她差點就和這時正要走進去的中野楠撞了個滿懷。
中野楠朝她溫和地笑了笑，從她身邊走進了教員室。
“老師，我來了。”走到澤村螢子辦公桌前時，中野楠說。
“嗯，中野，你考醫大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澤村螢子看著這個自己最鍾愛的學生，微微一笑，“雖然我對你很放心，不過，你的社會活動實在是太多了……從下學期開始，一定要好好努力，知道嗎？你可是我們學校的驕傲。”
“是。――老師，我知道了。”中野楠點了點頭。
“唉，可惜，你和葉山都沒有意願考東大……”澤村螢子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這樣，明年我們學校就少了兩名最有希望考上東大的學生了。”
中野楠故作不經意地問：“老師，葉山同學的第一志願……是哪一所大學？”
“京大。”
“是嗎？”中野楠若有所思地說。
“中野，你也去上課吧。”澤村螢子說。
“是。――老師，我先走了。”中野楠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傍晚，葉山梓離開環保部的活動室，沿著校園的林蔭道朝校門口的方向走去。這時，天已經很黑了，大部分的學生也已經離開了學校，於是，熱鬧了一天的校園開始顯得有些空曠和寂寥起來。走到交叉路口時，正好有一個男生從學生活動中心那條路走了過來。那是中野楠。
中野楠笑著走到她面前：“葉山同學。”
“中野君。”
“你今天也這麼遲啊……”
“嗯。”葉山梓點了點頭。
倆人沿著林蔭道繼續朝前走。中野楠突然說：“葉山，我聽說，你的長跑實力甚至都不輸給有末這樣的運動高手……可以前，你為什麼都不參加馬拉松接力賽呢？――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錯過了兩次的合作機會……多可惜啊。”
“我的長跑實力不輸給有末？那怎麼可能？”葉山梓笑著連連搖頭，“我是可以一直跑，但跑得並不快……這世上如果有比誰跑得久的比賽，我倒可以去參加。”
中野楠並沒有想繼續說這件事，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故作輕描淡寫地問：“葉山，我聽澤村老師說，你準備報考外地的大學……是真的嗎？”
聽了他的話，葉山梓不由一怔。她沒想到中野楠會向她問起這件事。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裡，她看著中野楠線條柔和的側臉，心想，這個男生每天這麼忙，可他居然還有精力關心她的事……這究竟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呢？是公眾人物式的博愛精神嗎？想讓他身邊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和影響，以及他所施與的溫暖和關懷？
“是真的……”葉山梓點了點頭，“我的第一志願是京大。”
“京大當然也是一所極好的大學……”中野楠側頭看著她，“不過，葉山，既然你將來也想當醫生，不妨考慮一下醫大吧……”他頓了一下，“雖然說，以你的成績，考京大肯定也不會有問題，但現實一點說，因為醫大的校長是我父親的同學，所以，如果上醫大的話，將來，在選擇專業方向、實習以及就業等方面，你或許都會有比較大的迴旋餘地……”
葉山梓這時很感動，因為這個男生會對她說這樣的話，顯然是出於一種發自內心的、對她的將來的關切。沒錯，她也知道，以她的出身背景，就算真的考上了京大的醫學部，並且順利地畢了業，她將來的職業生涯肯定也會非常的坎坷……因為，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這個社會，都是非常講究出身和人脈的，那種靠著個人奮鬥出人頭地的人，總是少之又少，而且，還會倍嘗艱辛……
現在，出身於醫生世家、在醫學這個領域裡有著廣闊人脈的中野楠居然向她伸出了相助之手，她怎麼能不感動呢？畢竟，他們只是同學三年而已，他完全可以漠然地看著她去走她的獨木橋；而他呢，當然是去走他的陽光道了……
多年以後，他們或許會在什麼地方重逢，那個時候，他就可以以一種成功者的勝利姿態看著她這個當年還可以和他在學習上一較短長、現如今卻和他在境遇上差了十萬八千里的人……何樂而不為呢？人的自我滿足感，不就是在這樣的比較中得來的嗎？
對於天生優越的人來說，哪怕是踩著別人眼裡流下的淚、心裡滴出的血走向成功，他們也一樣可以無比的坦然，因為，他們覺得，那是他們這一生理所當然該得到的；就好像，他們覺得，那些掙扎求生的人所面臨的困境，理所當然也該是他們命裡註定的一樣……
至於極少數的、從既定的黯淡無光的命運裡突圍的人，與其說他們是命運的夜空上的那些閃耀的明星，倒不如說，他們是命運這塊遮羞布上打著的那些漂亮的補丁，很顯眼，很美麗，但畢竟還是補丁……而且，倘若一撕開它們，就肯定能看到千創百孔、破敗不堪的底面和內在……這就是現實人生。
“中野君，謝謝你。不過……”雖然很感激，也不是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畢竟，誰不想自己有一個明朗亮麗的將來呢？可是，她總歸還是有自己要堅持的東西，“到外地讀大學，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
“葉山，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中野楠這時突然停下了腳步，在暮色中有些遲疑且難掩失望地注視著她，“你能不能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必須承認，你剛才說的那個理由，在我聽來……實在是太蹩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