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百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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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百九十六）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傍晚，千葉下了班，走在街上，正準備去地鐵站乘車回家時，突然收到了淺野翔的電話：“千葉，是我。”
“老師……”一聽到他的聲音，千葉立刻便感覺到眼眶一熱，眼前隨即一片模糊。是啊，他就要離開她了，就要從她的生命裡徹底消失了……她能不難過嗎？直到這一刻，她還是忍不住會想，難道說，他們這一生，真的就只能這樣嗎？當然，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我在東大的工作，今天已經徹底交接清楚了……”雖然她這時並沒有站在他的面前，但淺野翔還是隔著電話聽出了她那一瞬間話聲中的哽咽，他知道她又流淚了。他頓了一下，“我有點東西，想給你……千葉，你現在能來我的辦公室一下嗎？”
“好的。”千葉暗暗呼了口氣，“老師，你等一下，我就來。”
“嗯。――你別急，我會等你。”
“待會兒見。”
坐在開往東大的公車上時，千葉看著窗外不停流動的街景，不由想，這會不會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次見面呢？她這樣想時，覺得好像有一股冷風從密閉的車窗外刮進來，凍得她臉上生疼。然而，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她能決定或改變的……畢竟，她已經不小了，已經懂得，這是個沒有童話的世界，因此，也就明白，世間的許多事，根本就不可能可以盡隨人願。
二十分鐘之後，她來到了淺野翔的辦公室。淺野翔這時正在整理抽屜裡的資料和檔案。他的辦公桌面上，放著一個紙箱，顯然，是用來裝走他的那些資料和檔案的。
千葉輕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淺野翔聽到聲響，抬起頭來看著她，當即覺得心口一陣揪緊。此時此刻，蘊藏於千葉眼角眉間的，盡是對他的不捨和依戀……也許，千葉自身並沒有意識到，但這一刻，他卻都已盡收眼底。
“老師，我來了。”
“嗯。千葉，這是我剛參加工作的那個時候做的工作日誌……”淺野翔拿起擱在桌邊的幾本筆記本，遞給她，“因為是用英文寫的，你看起來可能會比較吃力，不過，以你的英文水平，只要辛苦一點，應該也都能看得懂……我想，這對於你將來順利適應從學生到工作者的角色轉換，或許會有一點幫助。”
千葉默默接過，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老師，謝謝你。”
淺野翔這時已經低頭繼續整理東西：“沒什麼好謝的。――反正，我也已經用不著了。”
“老師，你……你什麼時候走？”
“三天之後。”
“我……”
淺野翔當即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用送了……雖然我很高興你想說到時要去送我，不過，老實說，我很討厭在機場上演的離別……所以，千葉，真的不用送了。”
千葉緩緩點了點頭。她低下了頭，以便把這時已經湧出了眼眶的淚水又收回去。這個時候，或者說，在這最後的時刻，她是真的很想告訴他，自己有多喜歡他……她是真的不希望，他一生都不知道她曾經喜歡過他……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再說這樣的話，又有什麼意義呢？而且，她將置淺野千惠於何地？又置多田俊於何地？她不能這樣做，真的不能……然而，倘若對自己喜歡的人，連喜歡的話都不曾說過的話，在將來漫長的人生歲月裡，當回想起這一段時光時，她又該置自己於何地呢？
“老師，謝謝你。”
千葉心想，或許，她也只能對他說這樣的話了……她是該感謝上天讓她遇到了他；當然，她更該感謝這三年來，他對她的好，還有，他給她的新的人生夢想……雖然說，對於他給她的那些傷口，她尚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全部癒合的可能；而且，如果有的話，又會是在將來的什麼時候……
淺野翔怔了一下：“沒什麼好謝的。我是你的老師，如果曾做過對你有什麼好處的事的話，也是應該的……”
但其他的老師沒有對她這麼好過……好像一直都怕她會摔倒，總想扶著她一樣……千葉不由想，這樣的溫柔裡，有沒有愛的成分呢？
“畢業以後，你要虛心向吉川教授學習，有什麼不懂的，就多請教他……他是個熱心的人，而你，又是個很好的學生，他不會對你有所保留的……”淺野翔頓了一下，“千葉，將來……如果你對自己的感情，也有和對自己的學業一樣的熱情，就好了。”
聽了他後面的那句話，千葉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開始，她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最後，她還是失敗了，低聲啜泣起來……她當即轉過身，背對著淺野翔，左手下意識地更加抱緊了那些工作日誌，與此同時，伸出了空著的右手，用力而徒勞地拭著不停流下臉頰的淚。
那一刻，她真是恨自己……恨自己居然會在最應該表現堅強的時候顯得如此脆弱。
淺野翔看著她這時顯得異常無助的背影，用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像是從自己的口中發出的聲音說：“你……千葉，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你也別太難過了……將來，等你畢業了，有了更廣闊的人生舞臺，你的人生一定會很精彩……該過去的總會過去，因此，人一定要向前看……千葉，你明白了嗎？就像我以前說的，人只要努力地活著，總能接到自己的下一棒。”
千葉心想，她是相信，她將來的人生也許會比現在更精彩，可是，在她將來的人生裡，也還會有他嗎？不會了吧？再者，在她的這一生之中，還能遇到幾個可以對她這麼好的人呢？只是，即便如此，也還是不得不看著他消失在茫茫人海……
這人生的聚散啊……
她深深吸了口氣，止住了眼淚，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回過身，看著淺野翔點了點頭：“老師，我……我明白了。”
淺野翔這時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痛得都要迸裂了，可不知為什麼，卻依然還是能以一種淡漠的表情面對她。有的時候，他簡直不知是該慶幸還是痛恨自己多年煉就的這張已經矇住了他真實臉孔的面具……他抱起了那個紙箱，朝門的方向走去：“我已經好了……我們走吧。”
千葉跟著他走到了門外，看著他關上了門。當那扇門完全合上的那一刻，千葉心中驀地油然而生一種相當奇異的感覺，依稀彷彿，與此同時，在她的心裡，也有一個視窗被關閉了……那一瞬間，有許多和這間辦公室相關的過往畫面在她眼前如電影一般一一閃過、遠去，終於消逝……她記得，在這間辦公室裡，她和淺野翔曾有過無數次的關於學業或生活的談話，就像是一幕又一幕的話劇，冬去春來，幾回寒暑……現在，終於上演到了最後一幕，曲終人散……該離場了。
“千葉，我送你回去吧。”淺野翔說。
“不……”千葉本來想習慣性地說不用了，不過，最終，她還是改了口，“好吧。”
在車上，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或者說，他們都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離別的陰影，如一張看不到邊際的網，把他們都籠罩在了沉默裡。
“千葉，謝謝你。”淺野翔突然開口了。
“謝我？為什麼？”千葉側頭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我又沒有為老師做過什麼。”
怎麼會沒有？淺野翔心想，因為遇到了她，這三年來，他不再覺得孤單了，雖然說，他很快又要回到原先寂寞的生活裡；因為遇到了她，他第一次發現，他其實也能真正地去愛一個人，在此之前，他原本以為，那樣的愛，今生今世都不太可能會發生在他的身上；因為遇到了她，他相信，在以後漫長的分離時光裡，哪怕只是想到在這個世上有這樣的一個女生，他應該也能感受到那種只有活著才能體會到的溫暖……畢竟，他知道，她將會和他一起活在這個世上，哪怕是在不同的地方。――而地球是圓的，誰又敢說，將來的某一天，他們不會有機會再相逢在某一個地方。
沒錯，他比她大了七歲，因此，當他已經是個小學三年生時，她才剛來到這個世上……也即是說，他絕對不可能是為了她才來到這個世上的，但的確是因為遇到了她，他才開始覺得，這個世界比他想像得要美好得多，甚至於只是知道她也一起活在這個世上，他就能體會到那種被稱之為幸福的感覺……因此，他有足夠的理由該感謝她。
“總之，我就是想謝謝你。”
千葉沒有再說什麼。老實說，她很怕別人謝她，雖然說，當離別變得不可避免時，有人謝她顯然比恨她要好得多……何況，還是她喜歡的人。畢竟，至少她知道了，在他們共有的那些時光裡，她曾給過他一些還算美好的回憶……
當離她的家越來越近時，有好幾次，她都想告訴淺野翔自己喜歡他這件事，因為她很清楚，過了今天，她顯然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不過，最終，“我喜歡你”這樣的話，她還是沒有說出口。――為了他們各自的將來，或許，有些話還是放在心裡……會更好一些。
快到千葉家的那個街區時，千葉突然說：“老師，我就在這裡下車好了。”
“嗯。”淺野翔在路邊停了下來，側頭看著她，“千葉……”
也許是因為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他終於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抑制住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因此，千葉在他的眼裡也看到了依戀和不捨……她這時真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但她知道……她不能。她凝視著淺野翔：“老師，我好像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對吧？”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得到。”
“請好好地活著，爭取接到下一棒，然後，是再下一棒，真到你跑不動為止……還有，請別抽太多的煙，最好是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歲……”千葉頓了一下，有些遲疑，還有些羞澀地看著他，“老師，我能不能抱你一下？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抱你一下，可以嗎？”
淺野翔沒有說話，他側過身，驀地抱住了她，是那種像是能令對方窒息的突然緊擁入懷……千葉有些怯怯地迴應了他的擁抱，也摟住了他。當她把自己的臉靠在他的肩上時，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道……她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心想，不管他對她的這種感情是不是愛，至少，她知道他肯定也是喜歡她的……這就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淺野翔終於放開了她，在她的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千葉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轉身開門下了車。
下了車之後，千葉站在路邊，並沒有立刻走開。淺野翔透過車窗注視著她。他這一刻的目光，如此動人心魄，令千葉此生再也無法忘記：那彷彿是一個鐫刻的過程，他好像想就此把她的模樣烙進他的記憶裡……他們就這樣互相注視著對方，時間好像突然靜止了，而他們，一裡一外，也變成了兩座雕像。
最終，也不知是誰先清醒了過來。看著淺野翔的車開走的那一剎那，千葉終於忍不住又淚流得滿臉，她情不自禁地追了出去，直到看到淺野翔和他的車消失在了街角，才終於頹然無力地停了下來。
她走到街邊，倚著欄杆，仰頭看著漸漸變得灰暗的天空，向晚的風，很快便把她臉上的淚吹乾了……到了這一刻，她還是忍不住會想，她和淺野翔，真的從此便再也沒有相見之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