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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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百一十五）
吃過飯後，千葉正要上樓，洋子叫住了她，低聲說：“阿樹，你一定要好好勸勸小修，他是個很好強的孩子，不想給家裡人造成負擔，更不想麻煩別人……可是，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音樂界又沒有人，如果不適時捉住機會，將來很難出人頭地……唉，如果小修以後也走上他爸爸當年的舊路，就太可憐了。”
“阿姨，我會的……你放心。”千葉忙說。不過，她很清楚，竹田修有時非常倔強，根本就不肯聽人勸，因此，她對於自己能否勸得動他，老實說，一點把握都沒有。
洋子百感交集地握著她的手：“阿樹，就全靠你了。”
千葉覺得她未免太相信自己了。不過，她自己這時也頗多感觸。她想，看來除夕之夜，她對新的一年的預感是對的；新年伊始，他們就迎來了竹田修人生中第一次可能的重大轉機……不過，將來會怎樣呢？還有，如果她對竹田修真的有秋山素子和洋子她們所猜測的那種非同尋常的影響力，這對於她而言，究竟是好，還是壞？
第二天上午，千葉到音樂學院的有關機構瞭解了一些和這次交流生選拔有關的情況。下午，下課後，和淺野翔一起離開教室時，她對淺野翔說起了這件事：“老師，你有沒有聽說過伯明翰皇家音樂學院？”
“有啊。也算是歐洲頂尖的音樂學府了……怎麼了？”淺野翔問。
“他們每年都會給音樂學院幾個交流生名額。修若參加選拔，應該會很有機會。不過，他自己好像不太想去……但他媽媽，還有我爸爸，都非常希望他去留學。畢竟，這也許會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轉機。還有，他的學長秋山素子也來找過我，希望我勸勸他。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服他。他有時很固執……不過，我總覺得，他應該也是很想得到這個機會的。”
“千葉，你希望他去嗎？”
“如果這次留學，對他將來的前途有很大的幫助……我怎麼會不希望呢？”
淺野翔側頭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之後：“千葉，對這件事的介入，我勸你最好還是掌握好分寸。”
“這話……怎麼說？”千葉怔了一下。
“我個人覺得，你對這件事最好不要顯得過於熱衷，這樣對你沒有好處。畢竟，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因此，決定權也在他自己身上。而你能做的，不過是在為他著想的基礎上稍稍推他一把，僅此而已。況且，如果將來發生了……發生了他不願意看到的事，他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到那個時候，你就會很被動了。”
千葉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也知道。不過，他媽媽拜託了我，而且事關他的前途……如果他一輩子只能做鋼琴教師或伴奏者的話，也不會覺得幸福的。”
淺野翔聽得出來，她並沒有真正領會自己的意思。不過，這麼微妙的事情，他也不好直接說破，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他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將來應該不至於會如此落泊，頂多也就是無法充分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樣的人生多著去了，有這樣的人生的人，也不見得將來都會尋死覓活……總之，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表態，而是讓他自己去選擇。既然是他自己的事情，那麼，他自己的想法肯定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了。”千葉笑著點了點頭。她看著淺野翔清俊的側臉，突然覺得他太像自己的長輩了，如此耐心細緻，如此語重心長……不過，話說回來，不管他有多年輕，在心態上，他也的確是她實至名歸、如假包換的長輩。古人甚至還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
“你笑什麼？”淺野翔見她臉上突然笑容氾濫，直覺和自己有關，忍不住問。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老師有時也挺婆婆媽媽的。”
“是嗎？婆婆媽媽……男人對於這樣的評價，老實說，是非常抗拒的。”淺野翔微笑著說。話雖這麼說，他臉上倒也沒有流露出不快甚至是惱怒的神情。
“我可不覺得這個詞是完全貶義的。我記得元旦那一天，師母曾告訴我，她插花用的材料都是她自己去買的……在那之前，其實我就想到了，老師肯定是不可能會去花店買鮮花的。我這麼說，倒不是認為老師是個和浪漫絕緣的人……我只是覺得，很難想像老師去花店買鮮花的樣子。而我也果然沒有猜錯。”
“那種事，我的確是從來沒有做過……千惠從小就很能幹，什麼事都做得妥妥貼貼的，根本就用不著別人操心。”
“這樣啊……和我想像得好像不太一樣。我本來以為，老師是個很體貼的人。”
“那你就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個體貼的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淺野翔突然不再說下去了，他低頭看了看錶，“千葉，我還有點事……再見吧。”
“好的。老師，再見。”
淺野翔轉身走開。剛才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太多話了，所以，及時剎住了車。
他有時也會發現，在千葉面前，他好像很容易就會說過多的話，以至於連千葉都覺得他有點婆婆媽媽……他相信，別人眼裡的他，絕對不會是這樣的。
也許是因為，他在這個女生身上看到了太多他所欣賞的優點：比如她學習刻苦認真，腳踏實地的作風，恐怕連許多男生都會自嘆弗如；比如她真誠善良，有一種天然生就的慣於為身邊的人著想的真性情；比如她常常會語出驚人，想別人所未想，卻又能直指他心底最柔軟，最不易碰觸到的地方……
不過，他之所以會突然中斷和千葉的談話，是因為他突然發現了一個業以存在的問題：一直以來，他對淺野千惠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她自己說出來，他通常都不會主動去了解她到底想要什麼。他唯一的好處，也就只是從不干涉她的自由，任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必須承認，他的確不是個溫柔體貼的丈夫。
可能也是，從最初開始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淺野千惠對他的感情都是單方面的，也正因為如此，在他沒有下決心接受她對他的感情、沒有決定和她結婚之前，他也從來沒有過要好好珍惜她的心情。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淺野千惠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從小就認識他且對他有著特別關注的異性……說穿了，就像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這樣的一段經歷，對他和淺野千惠婚後的相處肯定會有一定的影響……當然，這並不表明他不重視淺野千惠，只是可能會令淺野千惠覺得，他也許不如她重視自己那麼重視她。
他想，一個人，怎麼可能會不重視一個從六歲開始就把自己視為生命的女人呢？在過往的歲月裡，淺野千惠對他點點滴滴的好，彷彿都歷歷在目……
他相信，那可能就是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所能做到的極致。他若是不懂得珍惜，就無異於禽獸了，也不配做一個心理學工作者。
哪怕，哪怕……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根本就沒有過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心情。他有的，只是全心全意接受一個人對他的愛的心情。
當然，能遇到一個這麼愛他的人，他也一直都覺得很滿足。畢竟，沒有人會比他更明白，這世上有的盡是千創百孔的人生……至於十全十美的人生，恐怕也只有在童話裡才會有適宜它生存的土壤——
晚上，吃過飯後，千葉溫習了一陣子功課。因為一直想著和竹田修有關的事，她不免有些心神不寧，於是決定去和他談談。她走到竹田修房間外面：“修，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千葉推開門，走了進去。
坐在鋼琴前的竹田修側過臉來看著她，眼中盡是對她即將要說的話瞭如直掌的神情。
“修，阿姨希望你能捉住這個機會。”
“你是想說服我？”
千葉聽得出來，竹田修說話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對抗情緒。
“不是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都很關心你，尤其是你媽媽……”
“我也不是不想捉住這個機會……可是，我聽人說，到英國的大學讀書，學費和生活費都會很高，這樣肯定會令叔叔的負擔加重。我想，我也未必一定要去歐洲深造，將來才可能會事業有成。”
“但也不一定就負擔不起。等過了兩年，我大學畢業找到了工作，你就是想繼續讀研究生都不成問題。就算這兩年會辛苦一點，甚至要求助於秋山的父親……”
“我不想你們為了我太辛苦，更不想欠別人人情。”竹田修打斷了她。
“話是這麼說，但修，要想成功，辛苦是不可避免的。機會也不是時時都有……也許明年就沒有鋼琴專業的名額了，那怎麼辦呢？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機會真的不是很多，而且稍縱即逝……至於秋山先生，他願意幫你，我也知道，肯定是有所求的。但我們將來也不是還不起他的人情。”
“我以前有問過你，如果我一輩子只能以教別人彈鋼琴，或者為別人伴奏為生，你會不會看不起我……你那時說當然不會，只要我自己覺得快樂就行了……這其實根本就不是你的真心話，對不對？”竹田修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背靠著窗櫺而立，“如果我真的過那樣的人生，你會覺得我沒出息，甚至會唾棄我，對不對？因為你自己是一個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的人。”
“當然是真的。我一直都覺得，一個人只要好好地活著，工作認真，生活正常，成為鋼琴家也好，永遠是個鋼琴師也罷，都沒有關係。我真的覺得只要你自己快樂就行了……但修，如果你不試試，怎麼會知道自己不能飛得更高呢？我希望修將來回想自己二十歲的時候，能不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雖然白天時，淺野翔曾委婉地勸她不要過於熱心地勸說竹田修，但千葉這時還是忍不住這樣做了。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反正，對你來說，我這個弟弟將來有沒有出息都沒有關係……那你還浪費時間勸我幹什麼？”竹田修捉住了她剛才話中字裡行間的疏漏，將了她一軍。
“你誤會我了。我只是說，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竹田修沉默了片刻：“我這麼說吧……如果我在這個時候離開東京去英國留學三年，我想，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所以，我就是冒著將來會沒出息的危險也不想離開這裡。而且，我也不認為，失去了這個機會，我這一生就鐵定會過得很慘……我還可以再努力一點，然後捉住其他更不顯目的機會。在我看來，一個人只要有天賦，又足夠努力，將來總會有出頭之日。”
千葉聽他這麼說，突然想起除夕之夜，他們在寺院裡守歲時，竹田修曾說他許的願是希望能一直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她當下問：“修，你是不是怕你喜歡的那個人，在你離開東京的那段時間會變心，甚至忘了你？”
“對，我怕失去她。”竹田修看著她點了點頭。
“那就和她好好談談吧。也許她會等你的……這也是為了將來的幸福。”
“你以為這是什麼年代，一個人會等另一個人一輩子？別說三年，有的人三個月都等不了……就像有人說的，一對戀人，如果其中有一個人打算去留學，基本上就表示兩個人要分道揚鑣了……當然，我和她的困難並不是在這裡。我想，你將來一定是個有了事業什麼都可以不要的人，所以，你不會明白的……她對我來說，就像是我的心，我不可能為了前途連我自己的心都丟掉。”
千葉聽他把自己喜歡的人上升到了這個高度，覺得自己的確不好再說什麼了。淺野翔說得對，如果令他因此失去了自己喜歡的人，他也許會恨她一輩子。
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烏黑柔軟的頭髮，微微一笑：“那就按你自己的意願去做吧……反正，不管怎麼樣，我永遠都會支援你。”
竹田修注視著她，同時笑著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千葉離開竹田修的房間，在走道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腳步。她想，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心，這會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愛一個人愛到放棄自己的前途的地步。不過，她也不覺得自己就如竹田修所說，是個有了事業什麼都可以不要的人……她也會想要找到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他，並和他在一起過一輩子。她也會這樣想的。
然而，在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那個人呢？——
雖然逼退了秋山素子，逼退了千葉，但這件事並沒有如竹田修想像的那樣，終於告一段落了。第二天下午，秋山先生居然親自到音樂學院來找他。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國內音樂界的大人物，竹田修心想，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比他自己更關心他的前途。
“竹田同學，素子求我推薦你。她很少為了一個人這樣地求懇自己的父母。我想她是真的很喜歡你。”
“可是，秋山先生，我……”
“你不喜歡素子，是嗎？很少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當然，我想凡事總會有例外。其實，你不喜歡素子這件事，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已經看出來了。不過，我認為竹田同學你還是應該再考慮一下，同素子一起去留學，和你喜歡素子與否，完全是兩回事。重要的是，這關係到你將來的前途。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可以無償資助你留學期間的所有生活費用，甚至你想繼續讀研究生都不成問題……當然，等你將來功成名就之時，如果肯為我名下的大劇院捧捧場，我也會很高興。或者說，如果你將來想和我合作，以你的音樂才華，再加上我在這一行的影響力，完全可以把你打造成為國內超一流的音樂家……這應該也是你的人生目標之一吧？年輕人總應該要有點野心的，對不對？”
“秋山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怕我將來會辜負你的期望。”竹田修誠實地說。
“年輕人，凡事還是三思而後行會比較好，要給自己將來的人生舞臺留一線機會。你可以再考慮一下，在選拔面試截止日期之前，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先走了。”
“先生請走好。”竹田修恭敬地行了個禮，目送著他離開。不管秋山先生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以他的身份，肯親自來找他，並且這麼耐心地勸說他，竹田修不可能不心存感激。
老實說，就算秋山父女、千葉和他的母親都不曾來勸過他，他對於這個機會其實也是動過心的。但在去英國留學與和千葉在一起這兩件事上，他心中的天平還是傾向了後者。
但有一件事也一直都在困擾著他。他知道千葉是個事業野心很大的女生，如果將來自己真的成了個落泊的鋼琴師，而她卻是個名大律師或者名心理醫生，他們之間的差距豈不是太大了？那時，他也許會後悔自己今天的選擇，畢竟，再怎麼說，他也不該讓自己配不上自己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