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薄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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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薄氧
他不曾知曉。
蝶翅微震。世界,水樣般,坍塌成另外一番模樣。
吃過晚飯,祈年丟下一句“我去小拜家了”,就提著書包出了門。夜色才有了一點眉目,這座在時光裡斑駁陳舊的樓房,已是燈火通明。可以看得到,鐵質扶攔上因緩慢氧化而呈現的紅黃色,牆壁上,是參差不齊的灰白。樓梯,即便有燈光依然顯得沉暗。
祈年與拜良的家僅一層之隔,分屬上下,不過也就是兩個轉折的距離。他不知從何時開始,習慣了到拜良家寫作業,一開始還覺得是打擾,後來就真習以為常了。寫完作業後,兩人照常玩起了電子遊戲,拼殺得難解難分。
或許玩遊戲這種事也存在天分,拜良總覺得自己缺了這一份,所以總是略遜一籌。現在,他又以三局二輸慘敗。祈年哈哈地笑說你小子反應還真是遲鈍吶。拜良嘟囔了句什麼,祈年沒有聽清,大概是“該死”之類的詛咒吧,他急著開新一局,也沒追究。
玩到一半時,祈年忽然暫停:“小拜,渴了,幫我調杯果汁吧。”
“自己沒手啊,這麼懶。”拜良抱怨著,仍無奈地起身,朝廚房走去,嘴裡嘟囔著什麼。祈年盯著螢幕,沒有在意。不一會,拜良就調好一杯橙汁端給了他,祈年喝著,露出了滿足的神情。
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了“啪”的一聲響動,兩人被嚇得對看一眼。祈年眉頭微蹙,這聲音是從他家傳來的,他望著天花板露出迷惑的神情。
“該不會你家出什麼事了吧,回去看看?”拜良的聲音響起,讓祈年回過神來。他看看拜良,依然是平時淡漠的樣子,可怎麼感覺語氣有些怪怪的。少年沒有深究,而是起身朝門走去。
還是回去看看吧。
拜良也起身,將祈年送出了門,少年轉身時卻彷彿看見好友怪異的表情,來不及確認,疑惑忽然連同屋內的光線一起被拜良關上的門阻斷。他罵了聲見鬼,氣沖沖地朝樓上走去。
門內,拜良保持著關門的姿勢,手握在門把上,只是嘴角的弧度依然懸浮,低若蚊吟的話融化在空氣裡。
“去死吧。”
回到家,卻是一切正常。
電視機裡播放著八點檔劇集的畫面,跳躍的光打在父母專注而又無表情的臉上,臺詞隨著起伏的聲線,回落在幽暗狹小的房間裡。
祈年聳聳肩,說了聲“我回來了”就折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他拉開椅子,扭亮檯燈,將書包裡的書一本一本抽出來時,才忽然覺得力量一滯,抽書的動作也暫停下來。一切如常,同學,朋友,父母,自己。
可是,還是覺得……彷彿有極細緻的一根蛛絲隱祕纏繞著,感覺到若即若離的存在,卻無法抓住位置所在。
祈年忽然自嘲地笑出聲來,怎麼也開始疑神疑鬼起來。莫名其妙的不適感,很快就被少年給遮蔽掉了。
在看著橙黃的燈光發呆時,一個身影浮現在了祈年的腦子裡,少年的嘴角也隨之柔軟下來。
紀涼汐,同班同學,成績優異,有一張清新可人的臉,與自己橫向四張課桌之遙。這些,就是祈年所能關於自己抱有好感的女生的描述了。
暗自喜歡的悸動與無法靠近的惶恐,交織出少年心底最隱祕的念想,開出夜曇般綺麗的花。矛盾的歡喜,成了少年心事目前最貼切的標籤。
發呆到一半,就又被瑣事給打斷掉,祈年起身去上廁所。推開房門沒走幾步,少年就忽然感覺一陣銳痛,彷彿利物扎進了肉裡。他抬起光著的腳一看,有血自腳底中央滲透出來。
祈年定睛一看,是玻璃碎片嵌進了肉裡。他開啟燈看向下看,地面上零星散落著類似的玻璃碎片。再環顧四周,少年發現原本靜立在牆角的高位座式燈不見了,空蕩蕩的角落在昏暗的日光燈裡散發著不自然的氣息。
宛若驚雷閃過,祈年抬起視線,投向了閃著微光的客廳裡。父母專注而面無表情裡,似乎有一種情緒在隱祕而澎湃地湧動,僵直而又顯得興奮難抑。拜良的話從腦海裡閃過,祈年感覺到背部一陣陣的寒意。
他終究沒說什麼,上完廁所,回到房間,關上房門,躺到**,用被子捂住了頭,沉沉睡了過去。外面,偶爾傳來,有些激烈而壓抑的爭吵聲。
電視劇真討厭,吵吵鬧鬧,片刻不得安寧,入睡前,祈年迷糊地想。
冬日清晨,微光一線,大部分人還在濃霧初降的暗藍中沉睡,學生們卻不得不哆嗦著起床,投向軟被的目光眷戀不捨。
祈年在母親的催促聲中出了門,割面的冷空氣讓殘留的倦意消弭。少年緊了緊書包的肩帶,轉進了樓梯間。母親的聲音也在這轉折間模糊起來,大概又是記得吃早餐之類的叮囑,他不耐地挑挑眉,加快了腳步。
從車棚推出腳踏車後,祈年看見拜良已在等他。少年將手中的雞蛋牛奶遞給對方,動作有些粗魯。好友順手接下,眉頭卻難以察覺地微蹙。
“怎麼?”祈年忽然問道。拜良心中微訝,不曾想一向粗線條的祈年竟有所察覺。“沒什麼,只是今天感覺肚子不太舒服,不想吃東西。”說著又將早餐遞迴給了好友。祈年接過後,竟直接丟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喂,那好歹是你媽的心意,偶爾吃吃早餐會死啊。這句話翻滾在喉頭,最後歸於無聲。眼神暗沉,壓抑著躁動的暗湧,拜良盯著祈年漸遠的身影,騎車跟了上去。少年們的背影一前一後,消融在藹藹雪霧裡。
一路上,祈年向好友抱怨著母親整天唸叨,對他管東管西有多煩人,高考的時候一定要報離家很遠的地方。拜良聽後,低聲說:“以後出去你就知道家裡的好了,現在是沒有對比才覺得一個人好。”明明是笑著的,但那笑意卻始終滲不進少年的眼裡。
我多想能在清晨被媽媽叫醒,桌子上擺著熱乎乎的早餐,但這已經成了最奢侈的妄想。而你,卻隨時炫耀著你得到的母愛。我真是討厭死了你無病呻吟的虛偽蠢樣。
所以,去死吧。
20分鐘的課間,大家都湧向操場準備做操,祈年卻意外地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看著老師嚴肅的表情,少年輕鬆的神情也收斂起來。他叫了聲“報告”,搔著頭走到老師面前,心中落滿問號。
班主任是位年過四十的中年男子,一向對成績拔尖的祈年和顏悅色,即便對於少年偶爾的惡作劇也不肯說重話,責備的語氣裡更多的是寵溺。如今這樣嚴肅以對,倒真叫祈年有些困惑。
“這是怎麼回事?”
祈年視線落向被塞進手裡的東西,拿起一看是作為家庭作業的英語試卷。少年匆匆掃過卷面,瞳孔也在這過程中放大,擴張成不可思議的形狀。卷子上書寫的答案,被一個個凜冽的紅叉給否定掉。
少年看向班主任,嘴幾張幾合,卻始終吐不出半個字。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是見鬼。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裡呼嘯,一時卻無法找出被自己忽略的細枝末節。
這時,外面廣播體操的音樂戛然中斷,一個聲音透過廣播湧向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紀涼汐,我喜歡你,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大膽的表白,如急火令操場沸騰起來。
班主任丟下“等下你最好給我個解釋”後就匆匆趕出辦公室,祈年也緩步離開,朝教室走去。他有些垂頭喪氣,心底被羨慕卻也嫉妒的酸澀鼓滿。抱有好感的女生,竟這樣被表白了。
當他進入教室時,整個人僵在原地,視線如釘子般落在黑板上無法移動。這時,依然交談不歇的同學回到了教室,在看到黑板之後,如炸彈般“轟”地爆開更強烈的聲音。最後一個進入的班主任,面色鐵青地看著依然呆楞的祈年,眼裡寫滿失望。
紀涼汐,我喜歡你,請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夏祈年
這是心底的話,卻非出自自己之手,看向他人,卻流露著“你真行”的曖昧。少年握緊了拳頭,感覺到恥辱,到底是為心底的祕密被公開,還是為別人眼中誤解的曖昧而憤怒,他已分不清。
但是,終究是不甘心。
少年跑上講臺將那行字狠狠地擦掉,在一片喧鬧中衝出了教室。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選擇狼狽地逃走。
奔跑中,他開始覺得有點無法呼吸。那是在迅疾的氣流中,氧氣變得稀薄。
下午放課後,學生們作鳥獸散,教學樓變得空蕩安靜。橙黃的暮色透過一間間清潔過後的空明教室,在走廊上落下方形的光斑。祈年拖著倦怠的步伐,穿過一片片光影。
警告處分,已是寬容,只是徹底喪失了保送名額。他辯解,他否認,他認為有人設計,落在師長眼中卻是狡辯與頑固,到最後已是痛心疾首,因為他們從不相信哪有這樣的巧合,也無學生有這樣的心機。少年頹然,驚覺老師曾經的信任與喜愛竟如此脆薄。
祈年走出教學樓,看到拜良站在操場上等他。好友已將他的車也推了過來,在他近身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卻是不耐煩地揮開好友的手。不合時宜的安慰,總顯得多餘。拜良尷尬地收回手,眼裡卻閃過深沉的顏色。
這一幕,恰好落在一群剛打完籃球的同學眼中。
在回家的路上,祈年給好友說了英語試卷的事。拜良沉默半晌,開口道:“你昨天抄我卷子的時候是不是把答案抄錯了。”經這樣一提醒,祈年才想起昨晚急著玩遊戲,便順手拿了拜良的試卷來抄,估計慌亂之下出了錯。
“啊,原來是這樣。”少年拍著腦袋恍然大悟,卻依然嘴硬:“誰讓你字寫那麼醜的,害我抄錯!”大嗓門的抱怨,似乎將這一天都怨氣都發洩出來。深知好友的臭脾氣,拜良笑笑,沒有搭腔。
“喂,夏祈年,你囂張個什麼勁啊!”挑釁的話從背後傳來,轉過身看到同班的幾名男生走了過來。“剛才在操場拒絕小拜的好意就算了,現在還準備拿他當出氣筒啊。”
“關你屁事啊,我跟小拜如何,用得著你來插手麼?”原本是交情不錯的同學,卻惡言相向,這驟然的顛倒讓原本一向好人緣的少年更想不通,怒氣直冒,自然也就口氣不善。對方卻只是冷笑:“怎麼,要我數給你聽麼?真是看夠了你對小拜頤指氣使的蠢樣。”話剛完,祈年就已撲身上去,很快與對方扭成一團。
拜良和另外幾名同學趕緊叫著“算了”、“算了”,將兩人拉開。祈年氣急敗壞地提起倒地的腳踏車,猛蹬著踏板離開。拜良在向幾位同學說抱歉之後,朝好友追去。前面,還不時傳來祈年的呼喝聲,落在幾名同學耳裡,生出更多鄙夷的神色。
直到回到家,祈年都不再說話。拜良剛開口,卻被少年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如今只覺得一團亂,不想搭理任何人。
拜良在自己的樓層停住,卻未走開,而是靜靜地看著好友繼續向上走。暮色褪盡,暗影潮湧而來,吞噬了少年的面容,無法再看清任何表情。
不記得曾經那麼多次你對著我試卷上的錯誤發出嘲笑了麼?不記得每次成績下來你看我時那種得意的眼神了麼?你隨意可以丟棄的回憶,我卻銘記在心。你那居高臨下的嘴臉,真是噁心。
所以,去死吧!
之後幾天,祈年與拜良雖依然一起上學放學,卻都是一路沉默。起先是莫
名其妙地生氣,到後來卻是少年因為死要面子,彆扭地不肯主動打破僵局。而在班裡,經過那幾名同學的宣傳後,祈年的人緣一落千丈,紀涼汐也似乎在對少年刻意躲避。祈年煩躁不已,卻不知如何是好。
這種莫名而來的敵意,是祈年從不曾遇到過的,自然不知該怎麼處理。故作漠然或者奮起反擊,卻只招來更多的敵對。諸如“不經意”伸出的腿,“不小心”的衝撞,裝作神祕實則高調的議論等屢屢發生,少年焦躁不已,在段考中也首次失利。抓狂得想大叫的祈年,在被抓到辦公室訓斥後,對老師放下狠話:“你不就想我考回年級第一為你掙回面子嗎?放心,會如你所願的。”
少年的惡形惡狀,令老師意外,待回過神來時少年已不見了蹤影。滿腔的怒氣,最終化成一聲嘆息。而祈年回到教室,將臉擱在桌子上,用書蓋住了頭。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乾,他癱軟著一動也不想動。
午休時間,避開人群,祈年獨自一人來到天台。他望向身影奔跑交錯的籃球場,曾經自己午休時最喜歡邀一大群人去玩球,如今卻只能遠遠看著,無法靠近。思緒太過交雜紊亂,理不清,團成內心的悵然,是少年初識的愁苦滋味。陽光沛然,晒得人有點頭暈。
忽然,祈年聽到鐵門被推開的聲音,他不知為何竟下意識地躲了起來。微微探出的視線,剛好看到門前的空地。
拜良與紀涼汐走了出來,在空地上面對面站著,開始女生的表情有點羞澀,在拜良說出什麼後,女生表情陡轉,急切地說著什麼,雙手抓住了好友的手臂。
距離太遠,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祈年只看見好友為難的臉色以及女生越來越焦急的表情,最後女生竟是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拜良的胸前。祈年只覺得血氣翻湧,腦袋嗡嗡作響。荒不擇路,他幾乎是本能地逃走,卻被剛才的畫面扼得快要窒息。樓梯格子扭曲旋轉著向湧來,彷彿要將他淹沒。
空氣,似乎流動得更快。氧氣,變得更加稀薄。
天台上,拜良漠然地推開了埋首自己胸前哭泣的女生。紀涼汐原本泫然欲泣的臉在這一秒換上了得意而興奮的表情。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火機和煙,給自己點上一根,動作流暢而熟練。
淡藍煙霧彌散,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拜良皺了皺眉,後退了幾步,眼裡滿是不屑。
“怎麼樣,我的演技還可以吧。不過,那笨蛋要再不走,我還真怕會笑場。”
拜良沒有回答,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女生。紀涼汐接過後,開啟將裡面的錢數了數,眼中盡是滿足。少年嘴角挑起,勾出意味不明的笑。
“不過,我倒好奇,家庭條件不錯的你怎麼會跑去做援助交際?”拜良說完看向女生,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女生眼裡閃過一絲不悅,最後被漫不經心的輕佻覆蓋,“喜歡錢,而這我認為是最省事的方法,僅此而已。”
少年好笑地看著對方,卻未挑破,羞恥與弱點都是不適合曝於陽光下的。如果有一對可以公然帶情人在家裡出現,甚至不管子女死活的父母,任誰都會感到憤怒吧。這,不過是她選擇的發洩方式而已。
“作為交換,你是否應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去設計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少年開始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嘲諷塞滿了眼神和聲音的每一個縫隙。最後,少年忽然停下,對女生說:“你不覺得,他的一切在對我們來說都太礙眼了嗎?”
冬天的傍晚總是特別短,尤其在沒有日光的陰天。七點,已是純粹的黑夜。
電視機裡傳來新聞聯播開始的音樂,廚房裡冒出油沸騰的聲音和菜香。祈年聽到母親叫他後,放下書起身走出了房間。他走進廚房,將弄好的菜端到客廳的飯桌上,並把碗筷擺好。
祈年看向沙發,卻沒有發現父親,電視卻開著。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他走到父母臥室門口朝裡看,發現父親正站在窗邊背對著自己講電話。他喊了一聲“爸,出來吃飯了。”父親彷彿被嚇到,慌忙掛掉手機快速地走出了臥室。
吃飯時,祈年一直想著方才父親的反常,投向他的目光也多了探詢的意味。父親終於察覺到兒子不時打探的目光,竟臉色一沉,將碗一放:“你是在盯動物園裡的動物啊,吃個飯都不安生,不吃了!”說完起身離席,到沙發坐下後拿起遙控板對著電視機不斷轉檯。
祈年對父親的突然發怒摸不著頭腦,轉向母親,卻發現對方的臉色有些發白。而且,往日父親對自己發火時,母親總會出來圓場,今天卻異常沉默。少年探過手,關切地問:“媽,怎麼臉色這麼差,哪裡不舒服麼?”
母親卻是搖搖頭,示意他趕緊吃飯,吃完了進屋學習。少年憋著滿肚子的疑惑,哪裡還有心思吃飯,最後快速地扒掉碗中的飯後進了房間。在推開房門時,他忽然覺得背後寒毛直立,轉過身,卻只看見父親依然盯著電視,母親在收拾餐桌,沒什麼特別發現。他嘀咕著,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晚他睡得不太踏實,老覺得有什麼聲響在耳邊流過,最後疲倦地醒過來,只看見滿屋的黑暗與寂靜。時針與分針連成一條直線,六點,該起床了。
穿衣梳洗完,背上書包穿鞋準備出門時,母親照樣遞過來熱牛奶和雞蛋。少年在接過時,發現母親手背上有條新鮮的傷痕。蹙眉間,手已被快速收回:“沒什麼,昨晚精神不太好,切菜時給切到的。你趕緊走,不然早讀要遲到了。”
祈年覺得似乎哪裡不對,還要再問,母親已將門關上。少年無奈,只能向樓下走去。但是,這一切太過反常。
突然,似一道驚雷在腦子裡炸開,少年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住,停在了原地。幾秒後他使勁甩頭,試圖將荒唐的想法甩掉。他加快速度下樓,竟有種逃離的急迫。
這天,拜良打破了二人的僵局,這讓被陰霾籠罩的祈年感覺稍微好了些。在放學的路上,祈年幾次想將家裡的反常情況告訴拜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我懷疑我爸可能有外遇了。這樣的話,終究是難以說出口的。
拜良看著好友的欲言又止,只是不做聲的微笑。逆光裡,這笑意似也染上了冬天的寒意,顯得有點冰涼。
多少次,都是我主動道歉,無論是否有錯。多少次,都是你無理取鬧,我卻仍要顧忌你的自尊。這些可笑幼稚的面子,真是令人厭惡。
所以,去死吧。
原本學校的事已讓祈年焦頭爛額,最近家裡的氣氛也開始變得奇怪。父親總是神神祕祕地打電話,對祈年經常疾言厲色,某次,少年竟在父親的眼裡看見了厭棄的神色,雖稍縱即逝,卻也讓他驚出冷汗。而母親總是慘白著一張臉,沉默寡言。父母幾乎不再有任何交流。
到深夜,祈年總是被一些響動所擾,睡得並不安穩。看著少年的黑眼圈,拜良問他是否沒睡好。面對好友的關心,祈年只是沉默地搖搖頭。拜良見好友不肯說,也就以對方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段考憂心,畢竟,那句狠話已經在整個年級流傳,多數人似乎都在等看笑話。
即使,未曾有過交集,僅憑流言就可以成為討厭的物件,這是叢林的法則。畢竟,未成熟的心志,大多不願被貼上古怪的標籤。
冬季的最後一次段考來了,祈年也第一次因為考試感到不安而失眠。他起身去客廳接水喝,經過飯桌時無意瞥到父親忘在上面的公事包。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將水杯放下,打開了公事包。
裡面是一些合同還有檔案,被疊放得整整齊齊。祈年翻了翻,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他忽然覺得好笑,怎麼會跑來看這東西。正當要將包合上時,他發現裡面有個不起眼的夾層,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少年打開了它,從裡面抽出兩張紙。
祈年按開燈的開關,在看到第一張紙上的幾個黑字後,手驀地抖了抖:離婚協議書。下面甲方處已簽上父親的名字。流暢的筆記,看得出簽下時不曾有絲毫的猶豫。少年顫抖著,拿出第二張紙。
如果前面的是晴空驚雷,後面,大概便是足以摧毀世界的山崩海嘯。親子鑑定書幾個字,張牙舞爪地向少年衝來,撞得少年的思緒潰不成軍。當一片空白後,只剩下一個聲音不斷尖嘯:“你就是個野種!”
這時,從父母的臥室裡傳來爭執的聲音,咆哮與尖叫,在這死寂的深夜裡因被刻意壓抑而顯得更加刺耳扭曲。
“孩子是無辜的。求求你,等孩子高考完,我一定簽字!”
“無辜?我稀裡糊塗地幫別人養兒子養了十幾年,你他媽怎麼不覺得我無辜!立刻簽字,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少年踉蹌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用枕頭捂住了腦袋。他不想再聽到什麼,只希望有什麼可以來麻痺自己,阻止正無限放大的空洞。
那是妄圖穿越黑暗的光,在夜裡浸**太久,終於被染上了混沌的黑色。
一夜無眠,讓祈年憔悴得像個鬼一樣。蓬亂的頭髮,雜亂的鬍渣,無神的眼睛還有大片的黑眼圈,讓少年徹底與“陽光”這樣的形容詞絕緣。拜良問他要不要緊,需不需要請假,祈年揮揮手,示意不用。
今天這場仗,他必須得贏。至少,他還可以爭取一份屬於自己的驕傲。儘管虛無,卻讓他不至於看起來那麼慘。想到或許以後會有同情裡掩藏著嘲笑的目光投向自己,他覺得無比難受。那麼,小拜是否也曾在這樣的困苦裡艱難掙扎?
祈年看向拜良,這個一直帶著溫暖氣息的好脾氣男生,在失去雙親後依然溫和堅強,彷彿不曾留下陰影。可是,這或許只是粉飾的假象,而以好友身份自居的自己,卻從未給過關心,反倒讓對方對自己處處忍讓,並理所當然地接受著。當時的自己,大概也如同其他人一樣,藉著同情來展示自己的優越感吧。
在這樣的驚覺裡,愧疚感不斷冒出,祈年不禁輕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拜良轉過身,疑惑地看著祈年,對方眼裡湧動著情緒,最終卻只是說:“考試加油!”拜良以笑迴應,轉過頭後,晨光打在他的流海上,落下一片藏住眼睛的陰影。
來到教室後,兩人各自走向安排好的座位,等待考試開始。當鈴聲響起時,班主任空手走進了教室,面色凝重。這時,已有竊竊的低語聲在下面響起。當班主任宣佈考試取消時,下面瞬間炸開了鍋,大家紛紛猜測著考試取消的理由。班主任目光在教室裡掃過一遍後,定格在祈年身上。
“夏祈年,你跟我到辦公室一趟。”少年聽到自己的名字,驚訝地抬頭看向班主任,對方卻不再看他,徑直走出了教室,彷彿他是什麼髒東西。少年無奈起身,在一片驚疑裡走出了教室。
“誒誒,難道這次考試取消跟夏祈年有關?”
“誰知道啊,大概是鬱悶太久的他又做了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了吧。”
“喂喂,幸災樂禍也請你含蓄點,好歹你也用腳讓人家鬱悶過嘛。”
“臭小子,說得好像你很無辜似的,少在這裝好人了。”
辦公室內,氣氛前所未有的壓抑,班主任看向祈年的眼神冷到極點。祈年無意探究這眼神裡的深意,只感覺腦袋昏沉,莫名的煩躁。他直接詢問老師叫他來的目的,對方卻反問他是否知道考試取消的原因。
少年感到一頭霧
水,鬼曉得學校發什麼神經忽然取消考試。
“我怎麼會知道,您最清楚不是嗎?”不遜的口氣,讓班主任對這個學生徹底失望,他看著他,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這時,電話響起,班主任接起簡單地說了幾句後就掛了。再次看向少年時,臉色已平靜如常。
班主任將祈年帶到了保衛處,那裡他看到了一段監控錄象: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進入了教務處,在一陣摸索之後,帶走了好幾張試卷。裡面的人蒙著臉,但身形與衣服,卻指向了祈年。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畫面,而旁邊的班主任與保安則看著他身上與錄象裡相同的衣服,神色各異。錄象停止後,祈年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他感覺走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沼澤,一不小心就陷了進去,越沉越深,最終快窒息而死。
“老師,那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沉寂的少年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出來。班主任卻直搖頭,將一個書包放到桌子上,從書包的夾層裡拿出了幾張紙,正是失竊的試卷。而那書包,是祈年的。
“你們憑什麼搜我書包?而且我也沒有理由去偷試卷!”
“沒有?或許為了實現你的‘承諾’,為了爭回第一,你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一句話,打死了少年最後的掙扎。他知道,老師對學生所形成的偏見,固執得可怕。這曾經是他的驕傲,如今卻成了撕裂他的利刃。
他忽然安靜,拿起自己的書包轉身向外走去,保安上前阻止,卻被少年的咆哮給嚇住了。那眼裡絕望與瘋狂的光亮,讓幾個成年人心底生寒,不敢再往前一步。
記過也好,開除也罷,會是怎樣的結果都無所謂了。反正這最後的寄託,也終於化成了粉末。
不足的氧氣,開始變得比糯米紙更加稀薄。
父母最終還是走向了離婚的結局,祈年看著這個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離開,心如同樓頂的鐘落滿塵埃。十幾年真切的感情,終究抵不過那一紙鑑定的侵蝕。男人臨去前走到少年面前,手伸到半空停頓住,最終收了回來,提上行李走出了家門。
母親走過來握住少年的手,蒼白的臉上掛滿惶恐與歉疚。祈年別過頭去,他不忍看見母親滄桑已現的憔悴面容,最後卻是低若蚊吟地說:“媽,對不起。”一句話,惹得母親哭出聲來。她只是不斷地搖著頭,零落的音節始終拼不成完整的字句。
祈年最終被學校開除,而且因揹著偷盜試卷的惡名,市裡的任何學校都不會願意再接納。經過商量,母親決定將他送回老家,去讀那裡的學校。當他躺在**回想時,感覺經歷了一場噩夢。
暗戀的無疾而終、好壞學生身份的轉換、家庭的破裂,跌宕狗血如同一部老八點擋劇。但幸好,他還有拜良的這份友情。他衝出校園的那天,拜良也追了出來,少年陪著好友無言地在城裡打轉,從日落走到月升中天。這份沉默的安慰,祈年直到那時才明白它的珍貴。
再過兩天祈年就要隨母親回老家,這裡的房子也賣了,這晚他和拜良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他先去,好友下了夜自習後就趕過去同他會合。
這是個吵鬧的酒吧,形形色色的人,震天的音樂,喧鬧的舞池,迷幻的彩光交織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祈年點了飲料無聊地坐在吧檯上,猜不透為什麼拜良會選擇在這裡見面,當時好友還神祕兮兮地說要給他驚喜。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祈年的視線。一個女生身著他以前學校的校服在一群男人之間逡巡,頭髮紮成兩條辮子,裙子拉到了膝蓋以上,指間是燃著的香菸,濃豔的妝容掩去了真實的年齡。
那女生原本還在與那群男人喝酒調笑,彷彿感覺到什麼,向祈年看過來。少年來不及收回的視線,不知該落向何處。女生起身,離桌朝吧檯走來,在祈年面前站定。少年原本想道歉,卻被熟悉的聲音驚得猛地抬起頭。
“啊,這不是祈年同學嗎?”
同樣的面孔,卻不復白天的安靜清新,而是與年齡不符的嫵媚妖嬈,風塵的氣息畢露無遺。祈年不敢相信,這竟是自己一直暗自戀慕的女生,紀涼汐。少年感覺,心裡驀地缺掉一大塊,比當初看到女生向好友的表白感到更加難堪。
“喲,你這是什麼古怪的表情啊?喂,你不是喜歡我麼,要不我們今晚……”意猶未盡的話潛藏著更露骨的內容,少年如坐鍼氈,恨不得立刻離開。
“跟你說啊,那邊那群男人好煩,要不乾脆你今晚帶我出場,大家同學一場,可以算你便宜點嘛。”女生看著少年不知所措的表情,玩興大發,準備再逗逗他,卻被橫插進來的聲音給打斷了。
“紀同學,要懂得適可而止,不要把我的客人嚇壞了。而且,你再不過去,今晚的小費怕就要飛了。”拜良忽然出現,將紀涼汐微微拉開。女生撇撇嘴,最後還是噙著笑走開了。在經過祈年身邊時,她俯身對他耳語:“告訴你哦,那個告白是你好友用錢拜託我的。至於學校的那些事嘛,幕後應該也是這位導演一手策劃的。”說完“咯咯”地笑著走向原來的那桌人。
祈年轉過身看向拜良,心裡回閃的多種可能,在看到好友身上的衣服時,定格在最壞的那個選項上。拜良身上穿的,正是那段錄象裡偷試卷的人穿的衣服,連頭上的帽子也相同。
在對方冷冽嘲鄙的眼神下,祈年忽然失去了問“為什麼”的念想。不甘心又怎樣,不相信又怎樣,事實就是事實,自己不是鴕鳥,這裡也沒有沙堆。他已不再是當初的夏祈年,會為著“不應該是這樣”的理由而氣急敗壞。
“我想,驚喜應該都已經完了,我可以離開了。”祈年起身,繞過拜良準備離開。這裡的喧鬧,讓他覺得頭疼。
“其實,我最想告訴你,當初車禍後你同你父母一起來我家,對我說以後你們就是我的家人時,我多想把你們偽善的嘴臉撕成碎片。你還說什麼把父母分一半給我?其實不過是炫耀你幸福得可以毫不在乎地施捨給我,醜陋而可恥。”拜良拉住祈年,極盡諷刺。祈年驚訝地看著好友,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輕輕地掙開對方,朝出口走去。
這時,紀涼汐所在的那桌鬧了起來,一個男人一掌將女生呼倒在地。少年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場面頓時混亂失控。
空氣裡的氧分,終於在持久的燃燒後,消耗殆盡。
冬季的暮色,總顯得濃稠而蕭瑟。平頭少年提著簡便的小包,在獄警的帶領下,走出了在巨大鐵門旁邊開的小側門。他向前走了一小段忽然停住,回眼望去,正好看見一團被暮色灼燒成血紅色雲飄過那段高不可攀的圍牆。
笑意,沿著嘴角的紋路,爬滿了少年的眼角眉梢。他轉過身,朝來接他的人走去。而中年婦人早已迫不及待,將兒子摟在懷中,說著“出來就好”、“出來就好”,眼淚卻不斷地往下掉。
小包從少年手中滑落,下一秒已緊緊回擁住哭泣不止的婦人:“媽,我回來了。”
因一年前的酒吧事件,祈年在少管所服刑一年。這一年裡,他堅持複習參加了高考,並最終被錄取,只因他記得法庭上母親的那一句“媽等你”。在母親看到通知書激動得不知所以時,少年只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如今回想,卻覺得一年前的事如浮生裡的一場夢,夢醒後只覺得心有餘悸,但內容都變得模糊不堪。對於拜良,從起先的恨與絕望,到後來的無奈。錯的方式,好心也成了惡意與傷害。而且他當初不曾想到,拜良溫柔平和的後面,是那麼深的偏激與**。
自以為是,或許是祈年犯下最大的失誤。那在這基礎上的友情,自然不斷髮生偏差,最後轟然斷裂。至於紀涼汐,最後他也只記得在某個微涼的瞬間,看見白衣女孩長髮被微微帶起時心裡的悸動了。
曾經這樣深刻的事,如今也已可以回想得這麼輕描淡寫。
祈年與母親坐最後一班公交回到了市區,在超市買好菜後就回到了家裡。這間屋子,最終還是沒有賣出去。一切依然是當初他離開時的模樣,只是,曾經全家福的照片都不見了蹤影。
祈年聽到母親喊他後走出房間,聞到從廚房飄出來的香味。他走進廚房,將做好的菜端了出來,連同碗筷一起在飯桌上擺好。這時,母親圍著圍裙,端著最後一道菜走了出來。祈年接過手放下後,二人也坐了下來。
母親不斷地給他夾菜,嘴裡也念叨著一些瑣碎的小事,甚至叮囑祈年要記得睡前多加床被子。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從前,但當看到母親兩鬢的白髮和對面空空的座位時,少年才回到了現實中。
飯後,陪母親看了會電視,祈年便早早地睡了。但翻來覆去卻始終睡不著,他索性起身,推開門走到了走廊上。習慣性地左轉,下了一層樓後再右轉,當站在拜良家門前時,祈年才回過神來。而這時,來不及收回的手,已經扣響了門。
裡面,有光透出,祈年忽然覺得有點尷尬。他不知該轉身離開,還是繼續站著。如果拜良開門,見面後,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時,有腳步聲由小變大,向門靠近,少年竟覺手心躁熱,滲出汗水來。
當一個陌生的臉出現在開啟的門後,祈年鬆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母親說拜良已經搬走了。她不知道真相,所以提起時依然是說“那個可憐的孩子”。祈年沒有迴應,母親當他被勾起了不開心的情緒,趕緊轉移了話題。
搬走,倒是不驚訝的。反正見面,也只是尷尬。對曾經在他生命裡出現過的友誼,祈年除了感到遺憾之外,再沒有更多的想法。心裡的疙瘩,總歸是無法完全撫平的。
在家呆了九個月後,祈年拿著通知書到同城的A大學去報道。在去往宿舍的路上,他無意間彷彿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但轉瞬就沒有了。他沒有可以再去找,反正並不重要。未來四年裡,還有更多的東西值得他去關注。
這邊,拜良正提著行李往機場趕,他作為學校的交換生將去美國學習兩年。當年高考他考入了本城的A大,在搬進學校後他就將原來的房子賣掉了。那些回憶,也被一同給甩掉,不再拾起。
這時正是新生入學,路上穿梭著許多新鮮陌生的面孔。忽然,拜良感到一股視線朝他投來,但只是一瞬。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心底泛起,卻促使他加快了腳步,顯得有些急迫。同行的人被他給甩在了後面,抱怨著說他見鬼了。拜良聽到這句臉色變得有點陰沉,對方趕上來發現不對後,就閉了口。
到了機場,與送行的同學道別後,拜良就安檢登機了。這在送行的人看來,一向處事從容的他顯得有點反常,但也只嘀咕兩句而已。
坐在座位上後,拜良才感覺鬆了一口氣。不一會,隨著廣播,飛機也開始跑上跑道,為起飛加速。拜良拿出手機,翻開了相簿,一張照片顯示在螢幕上。
畫面模糊不清,顏色泛黃,一看便知道是用手機對著老照片拍攝的。兩個小男生,穿著白色的背心,一手相互攬著對方的肩,另一隻手拿著冰棒,對著鏡頭露出最燦爛的笑。
手指移到刪除鍵,輕輕一摁,畫面就徹底消失了。
拜良關了手機,背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飛機衝入雲霄,只落下一片轟隆聲和一道長長的航跡雲。
舊事,在這稀薄的氧氣裡,落下帷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