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一卷第一章

第一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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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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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

這是大學時代偶然結識的一位作家對我說的活。但對其含義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

**——則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確,所謂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儘管如此,每當我提筆寫東西的時候,還是經常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因為我所能夠寫

的範圍實在過於狹小。譬如,我或許可以就大象本身寫一點什麼,但物件的馴化卻不知何從

寫起。

8年時間裡,我總是懷有這樣一種無奈的苦悶——8年,8年之久。

當然,只要我始終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學態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麼痛苦。這是就一般

情況而言。

20歲剛過,我就一直儘可能採取這樣的生活態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創,遭人欺

騙,給人誤解,同時也經歷了許多莫可言喻的體驗。各種各樣的人趕來向我傾訴,然後渾如

過橋一般帶著聲響從我身上走過,再也不曾返回。這種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緘口不語,絕對

不語。如此迎來了我

“20年代”的最後一個春秋。

而現在,我準備一吐為快。

誠然,難題一個也未得到解決,並且在我傾吐完之後事態怕也依然如故。說到底,寫文

章並非自我診療的手段,充其量不過是自我療養的一種小小的嘗試。

問題是,直言不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諱,直率的言語越是遁入黑暗

的深處。

我無意自我辯解。能夠在這裡訴說,至少我已盡了現在的我的最大努力。沒有任何添枝

加葉之處。但我還是這樣想:如若進展順利,或許在幾年或十幾年之後可以發現解脫了的自

己。到那時,大象將會重返平原,而我將用更為美妙的語言,描述這個世界。

文章的寫法,我大多——或者應該說幾乎全部——是從哈特費爾德那裡學得的。不幸的

是,哈特費爾德本人在所有的意義上卻是個無可救藥的作家。這點一讀他的作品即可瞭然。

行文詰齒聱牙,情節顛三倒四,立意浮淺稚拙。然而他卻是少數幾個能以文章為武器進

行戰鬥的非凡作家之一。縱使同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戰鬥

姿態恐怕也毫不遜色。遺憾的是,這個哈特費爾德直到最後也未能認清敵手的面目。這也正

是所謂的無可救藥之處。

他將這種無可救藥的戰鬥鍥而不捨地進行了8年零兩個月,然後死了。1938年6月一

個晴朗的週日早晨,他右臂抱著希特勒畫像,左手拿傘,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台上縱身跳

下。同他生前一樣,死時也沒引起怎樣的反響。

我偶然搞到第一本哈特費爾德已經絕版的書,還是在初中3年級——胯間生著奇癢難忍

的面板病的那年暑假。送給我這本書的叔父,3年後身患腸癌,死的時候被切割得體無完

膚,身體的入口和出口插著塑膠管,甚是痛苦不堪。最後見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紅,萎縮

一團,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個叔父,一個死於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來的

第三個叔父成了魔術師,在全國各個有溫泉的地方巡迴表演。

關於好的文章,哈特費爾德這樣寫道:

“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間的距離,所需要的不是感性,

而是尺度。”(《心情愉悅有何不好》1936年)

於是我一隻手拿尺,開始惶惶不安地張望周圍的世界。那年大概是肯尼迪總統慘死的那

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這15年裡我的確扔掉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發動機出了故障的飛

機為減輕重量而甩掉貨物、甩掉座椅、最後連可憐的男乘務員也甩掉一樣。十五年裡我捨棄

了一切,身上幾乎一無所有。

至於這樣做是否正確,我無從斷定。心情變得痛快這點倒是確確實實的。然而每當我想

到臨終時身上將剩何物,我便覺得格外恐懼。一旦付諸火炬,想必連一截殘骨也斷難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說,

“心情抑鬱的人只能做抑鬱的夢,要是更加抑鬱,連夢都不做的。”

祖母辭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瞼輕輕合攏。與此同時,她79年

來所懷有的夢,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陣雨一樣悄然逝去,了無遺痕了。

我再說一次文章,最後一次。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極其痛楚的事。有時一整月都寫不出一行,又有時揮筆連寫三天三

夜,到頭來卻又全都寫得驢脣不對馬嘴。

儘管這樣,寫文章同時又是一種樂趣。因為較之生之維艱,在這上面尋求意味的確是太

輕而易舉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大概還不到20歲,當時竟驚愕得一週都說不出話來。而覺得只要耍

點小聰明,整個世界都將被自己玩於股掌之上,所有的價值觀將全然為之一變,時光可以倒

流……

等我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不幸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記事簿的正中劃一條直線,

左側記載所得,右側則寫所失——失卻的、毀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顧的、付諸犧牲的、背棄

不要的……但我沒有堅持寫到最後。

我們的各種努力認識和被認識物件之間,總是橫陳著一道深淵。無論用怎樣長的尺都無

法完全測出深度。我這裡所能夠書寫出來的,不過是一覽表而已。既非小說、文學,又不是

藝術。只是正中劃有一條直線的一本記事簿。若說教訓,倒也許多少有一點。

如果你志在追求藝術追求文學,那麼去讀一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好了。因為要誕生真正藝

術,奴隸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臘人便是這樣:奴隸們耕種、燒飯、划船,而市民們則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於

吟詩作賦,埋頭於數學解析。所謂藝術便是這麼一種玩藝。

至於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裡檢查電冰箱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那就是

我。

2

故事從1970年8月8日開始,結束於18天后,即同年的8月26日。

3

“什麼有錢人,統統是王八蛋!”

鼠雙手扶桌面,滿心不快似地對我吼道。

或許鼠吼的物件是我身後的咖啡粉碎機也未可知。因為我同他隔桌對坐,毫無必要對我

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樣,吼完之後,鼠總是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著啤酒。

當然,任何人也不會注意到鼠的粗聲大氣。店小人多,險些坐到門外去,人人都同樣大

吼大叫,光景簡直同即將沉沒的客輪無異。

“壁蝨!”說著,鼠不勝厭惡似地搖了搖頭。

“那些傢伙一無所能;看見滿臉財大氣粗

神氣的傢伙,我簡直想吐!”

我把嘴脣貼在薄薄的酒杯邊上,默默點頭。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烤火似地翻動著

擱在桌面上的纖細的手指,反覆審視良久。我無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這是他的老毛病:不

把十根指頭依序逐一清點完畢,便不可能再開尊口。

整個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滿25米長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丟下的

花生皮足以按5釐米的厚度鋪滿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則簡直熬不過這個無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櫃檯上方,掛著一幅被煙燻得變色的版畫。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便不厭

其煩地盯著那幅畫,一盯就是幾個鐘頭。那儼然用來進行羅沙哈測驗的圖案,活像兩隻同我

對坐的綠毛猴在相互傳遞兩個漏完了氣的網球。

我對酒吧的主人傑這麼一說,他注視了好一會兒,不無勉強地應道:那麼說倒也是的。

“可象徵什麼呢?”我問。

“左邊的猴子是你,右邊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錢過來。”

我心悅誠服,埋頭喝啤酒。

“簡直想吐!”鼠終於清點完手指,重複道。

鼠說有錢人的壞話,並非今天心血**,實際上他也深惡痛絕。其實鼠的家也相當有錢

——每當我指出這點,鼠必定說不是他的責任。有時(一般都是喝過量的時候)我補上一句

“不,是你的責任”,可話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後悔。因為鼠說的畢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為什麼厭惡有錢人?”這天夜裡鼠仍不收口。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是頭一次。

我搖搖腦袋,表示我不知道。

“說白啦,因為有錢人什麼也不想。要是沒有手電筒和尺子,連自己的屁股都搔不

成。”

說白啦,是鼠的口頭禪。

“真那樣?”

“當然。那些傢伙關鍵的事情什麼也不想,不過裝出想的樣子罷了。……你說是為什

麼?”

“這——”

“沒有必要嘛!當然嘍,要當上有錢人是要多少動動腦筋,但只要還是有錢人,就什麼

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衛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繞著一個地方團團轉就行。可我不是那樣,你

也不同。要活著,就必須想個不停,從明天的天氣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對吧?”

“啊。”

“就是這樣。”

鼠暢所欲言之後,從衣袋裡掏出紙巾,出聲地抹了把鼻子,一副無奈的樣子。我真摸不

準鼠的話裡有多少正經成分。

“不過,到頭來都是一死。”我試探著說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這呀那呀地邊想邊活,說白啦,

要比什麼也不想地活5千年還辛苦得多。是吧?”

誠如所言。

4

我同鼠初次相見,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們剛進大學,兩人都醉到了相當程度。清晨

4點多,我們一起坐進了鼠那輛塗著黑漆的菲亞特300型小汽車。至於什麼緣故,我實在記

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倆共同的朋友吧。

總之我們喝得爛醉,時速儀的指標指在80公里上。我們銳不可擋地衝破公園的圍牆,

壓倒盆栽杜鵑,氣勢洶洶地直朝石柱一頭撞去。而我們居然絲毫無損,實在只能說是萬幸。

我震醒了過來。我踢開撞毀的車門.

開外的猴山欄杆跟前,車頭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狀,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的猴們怒不可遏。

鼠雙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彎成兩折,但並未受傷,只是把一小時前吃的義大利餡餅吐到

了儀表板上。我爬上車頂,從天窗窺視駕駛席:

“不要緊?”

“嗯。有點過量,竟然吐了。”

“能出來?”

“拉我一把。”

鼠關掉髮動機,把儀表板上的香菸塞進衣袋,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車頂。我

們在菲亞特頂棚並肩坐下,仰望開始泛白的天空,不聲不響地抽了幾支煙。不知為何,我竟

想起理查德.伯頓主演的裝甲車電影。至於鼠在想什麼,我自然無從知曉。

“喂,咱們可真算好運!”5分鐘後鼠開口道,

“瞧嘛,渾身完好無損,能信?”

我點點頭“不過,車算報廢了。”

“別在意。車買得回來,運氣可是千金難買。”

我有些意外,看著鼠的臉“闊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沒有應聲,不大滿足似地搖了搖頭。

“總之我們交了好運。”

“是啊。”

鼠用網球鞋跟碾死菸頭,然後用手指朝猴山那邊彈去。

“我說,咱倆合夥如何?保準無往不勝!”

“先幹什麼?”

“喝啤酒去!”

我們從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裡買了六聽罐裝啤酒,走到海邊,歪倒在沙灘上一喝而光,隨

即眼望大海。天氣好得無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說。

“幹嘛叫這麼個名字?”

“記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給人這麼叫,心裡是不痛快,現在無所謂。什麼都

可以習慣嘛。”

我倆將空啤酒罐一古腦兒扔到海里,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臉上,睡了差不多一

個小時。睜眼醒來,直覺得一股異樣的生命力充滿全身,甚是不可思議。

“能跑100公里!”我對鼠說。

“我也能!”

然而當務之急是:將公園維修費分3年連本帶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驚人地不看書。除了體育報紙和寄到信箱裡的廣告,我還沒發現他看過其它鉛字。我

有時為了消磨時間看看書,他便像蒼蠅盯視蒼蠅拍似地盯著書問:

“幹嘛看什麼書啊?”

“幹嘛喝什麼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醃竹莢魚,吃一口青菜色拉,看都沒看鼠一眼地反問。鼠沉思了5分鐘之

久,開口道:

“啤酒的好處,在於它能夠全部化為小便排洩出去。一出局一壘並殺,什麼也沒剩

下。”

說罷,鼠看著我,我兀自繼續吃喝。

“幹嘛老看書?”

我連同啤酒一起把最後剩下的竹莢魚一口送進肚裡,收拾一下碟盤,拿起旁邊剛讀個開

頭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幾頁:

“因為福樓拜早已經死掉了。”

“活著的作家的書就不看?”

“活著的作家一錢不值。”

“怎講?”

“對於死去的人,我覺得一般都可原諒。”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櫃檯裡手提式電視機

中的重播節目

“航線66”。

鼠又思忖多時。

“我問你,活生生的人怎麼了?一般都不可原諒?”

“怎麼說呢,我還真沒認真用腦想過。不過,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或許是那樣的,或

許不可原諒。”

傑走過來,把兩瓶新啤酒放在我們面前。

“不原諒又怎麼著?”

“抱枕頭睡大覺。”

鼠困惑地搖搖頭。

“奇談怪論,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說罷,把啤酒倒進杯子,再次縮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讀最後一本書是在去年夏天。”鼠說“書名忘了作者忘了,為什麼讀也忘了,反

正是個女人寫的小說。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時裝設計師,30來歲,固執地以為自己患了不治

之症。”

“什麼病?”

“忘了,癌什麼的。此外還能有不治之症?……這麼著,她來到海濱避暑,從來到去一

直**個不停。在浴室,在樹林,在**,在海里,簡直不分場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連這個都寫進小說,該寫的題材難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賞。那種小說,簡直倒胃。”

我點點頭。

“要是我,可就來個截然不同。”

“比如說?”

鼠用指尖來回撥弄著啤酒杯,思索起來。

“你看這樣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沒了,於是我抓住救生圈,一個人看著星

星在夜海上漂游。靜靜的、美麗的夜。正漂之間,發現對面也有一個年輕女子抓著救生圈漂

來。”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搖頭道:

“像有點滑稽。”

“老實聽著好了。接著,我們兩人就挨在一起,邊漂邊聊。

聊來時的途徑,聊以後的去處,還有愛好啦、睡過的女孩數量啦,電視節目啦,昨天做

的夢啦,等等等等。並且一塊兒喝啤酒。”

“慢著,哪裡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著的,從輪船食堂裡飄來的罐裝啤酒,和油炸沙丁魚罐頭一起。這回可以了

吧?”

“嗯。”

“喝著喝著,女的問我往下怎麼辦,說她往估計有海島的方向遊。我說估計沒有島嶼,

還不如就在這兒喝啤酒,飛機肯定來搭救的。可是女的一個人遊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

啤酒”

“女的連續遊了兩天兩夜,終於爬上一個孤島,我麼,醉了兩天後給飛機救出。這麼

著,好多年後兩人竟在山腳一家小酒吧裡不期而遇。”

又一塊兒喝啤酒了?”

“不覺得感傷”

“或許。”我說。

6

鼠的小說有兩個優點。一是沒有性場面,二是一個人也沒死。本來人是要死的,也要同

女的睡覺,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錯了?”女的問。

鼠喝了口啤酒,緩緩搖頭道“清楚說來,大家都錯了。”

“為什麼那樣認為?”

“噢——”鼠只此一聲,用舌頭舔了舔上脣,並未作答。

“我拼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

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掙扎,而你卻乾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

這是為什麼呢?”

女的說到這裡,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在衣袋裡胡亂地摸來摸

去。3年沒吸菸了,直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沉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麼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誰的話?”

“約翰.F.肯尼迪。”

7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相識的一個精神科醫生

家裡。

醫生的家位於看得見大海的高坡地段。剛在陽光朗朗的客廳沙發上坐下,一位舉止不俗

的中年婦女便端來冰凍桔汁和兩個油炸餅。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個油

餅,喝光了桔汁。

“再喝點?”醫生問。我搖搖頭。房間至只剩我們兩人面面相覷。莫扎特的肖像畫從正

面牆壁上如同膽怯的貓似地瞪著我,彷彿在怨恨我什麼。

“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隻非常逗人喜愛的出羊。”

精彩的開頭。於是我閉目想象那隻逗人喜愛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隻沉甸甸的金錶,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隻金錶卻重

得出奇,而且壞得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喂小羊,幹嘛總是掛著那隻動都不動

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

好,不重也好。’”說到這裡,醫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默默等待下

文。

“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扎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裡面是一隻光閃閃的又輕巧

走時又準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麼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

話頭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週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轉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麵包卷、蘋果

酥、薄煎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

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

“假如不能表達什麼,就等於並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

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甜餅,你吃下去就是

(我抓了一塊甜餅)。可要是你什麼都不說,那就沒有甜餅(醫生與人為難似地把甜餅藏在

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願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

達出來也就是藉助表情動作。試試看!”

於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討論。

“就貓說點什麼,什麼都行。”

我佯裝思索,轉圈搖晃著腦袋。

“想到什麼說什麼。”

“貓是四腳動物。”

“象也是嘛!

“貓小得多。”

“還有呢?”

“貓被人養在家裡,高興時捕老鼠。”

“吃什麼?”

“魚。”

“香腸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醫生講的不錯,文明就是傳達。需要表達、傳達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壽終正寢:咔

嚓……OFF。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4歲那年春天我突然猶如河堤決口般地說了起來。說什麼倒已全

不記得,總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滿似地一連說了三個月。到7月中旬說完時,

發起40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燒退之後,我歸終成了既不口訥又不饒舌的普通平常的少

年。

8

大概因為喉嚨乾渴,睜開眼睛時還不到早晨6點。在別人家裡醒來,我總有一種感覺,

就好像把別的魂靈硬是塞進別的體魄裡似的。我勉強從狹窄的**爬起身,走到門旁的簡易

水槽,像馬一樣一口氣喝了好幾杯水,又折身上床。

從大敞四開的視窗,可以隱約望見海面:粼粼細波明晃晃地折射著剛剛騰起的太陽光。

凝目細看,只見髒兮兮的貨輪無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樣子將是個大熱天。四周的住戶仍在

酣然大睡。所能聽到的,唯有時而響起的電車軌的轟鳴聲,和廣播體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地倚著床背,點燃支菸,打量睡在旁邊的女郎。從南窗直接射進的太陽光

線,上上下下灑滿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腳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狀姣好的**隨

著不時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搖顫。身體原本晒得恰到好處,但由於時間的往逝,顏色已開始有

點黯淡。而呈泳裝形狀的、未被晒過的部分則白得異乎尋常,看上去竟像已趨腐爛一般。

吸罷煙,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鐘也沒想起,甚至連自己是否曉得她的名字

都無從記起。我只好作罷,打了個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體。年齡好像離二十歲還差幾歲,

總的說來有點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張開手指,從頭部開始依序測其身長。手指挪騰了8次,

最後量到腳後跟時還剩有一拇指寬的距離——大約158釐米。

右**的下邊有塊淺痣,10元硬幣大小,如灑上的醬油。

小腹處絨絨的**,猶如洪水過後的小河水草一樣生得整整齊齊,倒也賞心悅目。此

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個小時過後,她才睜眼醒來。醒來後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頭緒,又花了5分

鍾。這時間裡,我兀自抱攏雙臂,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平線上飄浮的厚墩墩的雲絮,看它們變

換姿影,向東流轉。

過了一會,當我回轉頭時,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體,一邊抑制胃底殘存的威

士忌味兒,一邊木然地仰視著我。

“誰……你是?”

“不記得了?”

她只搖了一下頭。

我給香菸點上火,抽出一支勸她,她沒有搭理。

“解釋一下!”

“從哪裡開始?”

“從頭啊!”

我弄不清哪裡算是頭,而且也不曉得怎麼說才能使她理解。或許出師順利,也可能中途

敗北。我盤算了10分鐘,開口道:

“熱固然熱,但一天過得還算開心。我在游泳池整整遊了一個下午,回家稍稍睡了個午

覺,然後吃了晚飯,那時8點剛過。接著開車外出散步。我把車停在海邊公路上,邊聽收音

機邊望大海。這是常事。

“30分鐘過後,突然很想同人見面。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真是怪

事。這麼著,我決定到爵士酒吧去。一來想喝啤酒,二來那地方一般都能見到朋友。不料那

些傢伙不在。於是我自斟自飲,一個小時喝了三瓶啤酒。”

說到這裡,我止住話,把菸灰磕在菸灰缸裡。

“對了,你可讀過《熱鐵皮房頂上的貓》?”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撈上岸的人魚似地把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只管繼續說下去:

“就是說,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裡會馬上咔嚓一聲而變得

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於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

往那小子家裡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

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裡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

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裡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

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

酒,我喊來傑,付了賬,準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

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衛生間洗臉。說實話,我

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衛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

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衛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

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稜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裡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

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

這裡,開門扶你上床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裡。”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於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

裡,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說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著,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說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裡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雲天。

“我……說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閤眼,喉頭裡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裡。”

“看了?”

“何至於。”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裡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

一縷懷舊的溫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說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

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鐘,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乾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菸,點上火,隨著嘆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桿從開著的視窗往港口那

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著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開啟床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

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鍊,又嘆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說罷,搖搖晃晃地從**站起。我依然坐在床邊,一直茫然看著她洗臉、

梳頭。

房間裡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盪漾著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

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著廉價傢俱,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裡梳

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菸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語。她背朝著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

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說著,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

“當然

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

“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隻手緊握髮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裡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

任。”

說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傢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脫的嘛。”

“不信。”

她隨手把發刷往**一扔,把幾樣零碎東西塞迸手袋:錢包、口紅、頭痛藥等。

“我說,你能證明你真的什麼也沒做?”

“你自己檢查好了。”

“怎麼檢查?”

她似乎真的動了氣。

“我發誓。”

“不信。”

“只能信。”我說,心裡大為不快。

她再沒說下去,把我逐出門外,自己也出來鎖上門。

我們一聲不響地沿著河邊小路行走,走到停車的空地。

我拿紙巾擦擋風玻璃的時間裡,她滿臉狐疑地慢慢繞車轉了一圈,然後細細盯視引擎蓋

上用白漆大筆勾勒的牛頭。牛穿著一個大大的鼻栓,嘴裡銜著一朵白玫瑰發笑。笑得十分粗

俗。

“你畫的?”

“不,原先的車主。”

“幹嘛畫牛呢?”

“哦——”

她退後兩步,又看了一氣牛頭畫,隨後像是後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車裡悶熱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發,只顧用手中擦試滾落的汗珠,只顧吸菸不止—

—點燃吸上兩三口,便像檢驗過濾嘴上沾的口紅似地審視一番,旋即按進車體上的菸灰盒,

又抽出一支點燃。

“喂,昨晚我到底說什麼來著?”臨下車時她突然問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訴我。”

“肯尼迪的話。”

“肯尼迪?”

“約翰.F.肯尼迪。”

她搖頭嘆息:

“我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下車之際,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進後望鏡背後。

10

夜裡異常熱,簡直可以把雞蛋蒸個半熟。

我像往常那樣用脊背頂開爵士酒吧沉重的門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調機涼颼颼的氣流。酒

吧裡邊,香菸味兒、威士忌味兒、炸馬鈴薯味兒.以及腋窩味兒下水道味兒.如同年輪狀西

餐點心那樣重重迭迭地沉澱在一起。

我照例揀櫃檯盡處頭的座位坐下,背靠牆壁,四下打量:

三個身穿罕見制服的法國水兵、及其兩個女伴、一對20歲光景的戀人,如此而已。沒

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鹹牛肉三明治,掏出書,慢慢地等鼠。

大約過了10分鐘,叩著一對葡萄柚般的**、身穿漂亮連衣裙的30歲模樣的女子進

來,在同我隔一個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樣環視一圈之後,要了吉姆萊特雞尾酒。但只

喝了一口便欠身離座,打了個長得煩人的電話。打罷電話,又挾起手袋鑽進廁所。歸終,40

分鐘時間裡她如此折騰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萊特,打一個長時電話,挾一次手袋,鑽一次廁

所。

酒吧主人傑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悅地說: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雖說是中國人,日語卻

說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從廁所返回後,掃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聲道:

“嗯,對不起,能借一點零幣?”

我點頭,把衣袋裡的零幣蒐羅出來,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謝謝,這下好了。再在店裡兌換的話,人家要不高興的。”

“無所謂,身上負擔倒因此減輕了嘛!”

她微笑點頭,麻利地收起硬幣,往電話機那邊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書本,請求把手提式電視機擺在櫃檯上面,邊喝啤酒邊看棒球轉播。比賽好

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兩名投手包括兩個本打壘被打中6球。一個外場手急得引起貧血

症,暈倒在地。換投手的時間裡,加進六個廣告:啤酒、人生保險、維生素劑、民航公司、

炸馬鈴薯片和月經帶。

一個像是遭到女伴搶白了的法國水兵,手拿啤酒杯來到我身後,用法語問我看什麼。

“棒球。”我用英語回答。

“棒球?”

我簡單向他解釋了棒球規則:那個男的投球,這個傢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

兵盯盯看了5分鐘。廣告開始時,問我為什麼沒有修克.波科斯和喬尼.阿里迪的磁帶。

“沒人喜歡。”我說。

“那麼,法國歌手裡哪個受人喜歡?”

“亞當莫。”

“那是比利時人。”

“米歇爾.波爾奈列夫。”

“狗屎!

說罷,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時,那女子總算轉回。

“謝謝。讓我招待點什麼?”

“不必介意。”

“有借必還嘛,我就這個性格,好也罷不好也罷。”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願,只好默默點頭。女子用手指叫來傑,吩咐為我來啤酒,給她

拿吉姆萊特。傑準確地點了三下頭,消失在櫃檯裡。

“久等人不至,對吧,您?”

“好像。”

“對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樣。看來話能投機。”

我無奈地點頭。

“喂,看我像是多少歲?”

“28。”

“說謊。”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於不快。像是單身?還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獎不成?”

“未嘗不可。”

“已婚。”

“喔……對一半。上月離的婚。這以前跟離婚女子交談過?”

“沒有。不過碰到過患神經痛的牛。”

“在哪裡?”

“大學實驗室。5個人把它推進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學生?”

“嗯。”

“過去我也是學生來著,六十年代,滿不錯的時代。”

“什麼地方不錯?”

她什麼也沒說,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萊特。繼而突然想起似地覷了眼表。

“還得打電話。”說著,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後,我的提問因沒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來傑付帳。

“你是要逃?”

“是的。”

“討厭大齡女人?”

“與年齡無關。總之鼠來時代我問好。”

出店門時,那女子已打完電話,正往廁所裡鑽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著口哨。這是一支不知在哪裡聽過的曲子,但名字卻總也記不起

來。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車停在海濱公路上,一面望著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

歌名。

是《米老鼠俱樂部之歌》。歌詞我想是這樣的:

“我們大家喜歡的口令,MICKEYMOUSE。”

說不定真的算是不錯的時代。

11

ON

喂,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神氣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給諸位一半共享。

NEB廣播電臺,現在是大家熟悉的

“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時間。從現在開始到九點,周

六夜晚愉快的兩小時中,將不停地播放諸位中意的熱門歌曲。

撩人情懷之曲、懷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煩意亂之曲、令人作

嘔之曲,一律歡迎,只管打電話點來。電話號碼大家知道吧?好麼,注意不要撥錯。打的人

晦氣、接的人煩惱——錯誤電話千萬別打。好了,6點開始受理,受理一個小時,臺裡的10

部電話一陣緊似一陣響個不停。對了,不聽聽電話鈴聲?……怎麼樣,夠厲害吧?好——

咧,就這聲勢。儘管打電話,打到手指斷掉為止。上星期打來的電話實在太多,多得保險絲

都飛了,給諸位添了麻煩。不過這回不要緊,昨天換上了特製電纜,有大象腿那般粗。不,

比大象腿、麒麟腿還要粗得多,儘管打來就是,放心大膽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電臺裡

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險絲也絕對不會跳開。好麼?好——咧,今天實在熱得叫人心煩,讓

我們聽一支大眾音樂沖淡一下,好嗎?音樂的妙處就在這裡,同可愛的女孩一樣。OK,第一

支曲!安安靜靜地聽著,實在妙不可言,熱浪一掃而光!布魯克.韋頓:《佐治亞州的雨

夜》。

OFF

……啊……簡直熱死了……

……喂,空調不能再放大點?……這裡快成地獄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給汗浸透了……

……對對,是那樣的……

……喂,喉嚨渴冒煙了,有誰給我拿瓶透心涼的可樂來?……沒關係,一泡小便就出去

了。我這**特別強韌……對,無論如何……

……謝謝,由美子,這下可好了……嗬,涼得很……

……喂,沒有開瓶器呀……

……胡說,怎麼好用牙齒來開?……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沒時間了,別開玩笑……聽

著,開瓶器!

……畜生……

ON

妙極了,這才叫音樂。布魯克.韋頓,《雨中佐治亞》,涼快點了吧?對了,你猜今天

最高氣溫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熱過頭了,簡直是火爐!37度這個溫度嘛,說

起來與其一個人老實待著,還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涼快些。不相信?

OK,閒活少敘,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維特.裡本巴爾:《雷雨初歇》。來

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經用麥克風底座開啟瓶蓋了……

……唔,好喝……

……不要緊,不至於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擔心……

……我說,棒球怎麼樣了?……其它臺正在轉播吧?……

……喂,等一下,為什麼廣播電臺沒有收音機?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涼冰涼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12

7點15分,電話鈴響了。

此時我正歪在客廳的藤椅上,一邊一口接一口喝罐裝啤酒,一邊抓乳酪餅乾來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廣播電臺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聽聽廣播可好?”

我趕緊把嘴裡剩的乳酪餅乾就著啤酒衝進胃袋。

“廣播?”

“對,廣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電動吸塵器精密得多,比電冰

箱玲瓏得多,比電視機便宜得多。

你現在做什麼呢?”

“看書來著。”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聽廣播才行!看書只能落得孤獨,對吧?”

“噢。”

“書那玩藝兒是煮細麵條時用來打發時間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來我們可以交談了。我說,你可同不斷打嗝的播音員交談

過?”

“沒有。”

“那麼,今天算首次,聽廣播的諸位怕也是頭一遭。話說回來,你曉得為什麼我在播音

當中打電話給你?”

“不曉得。”

“實話跟你說,有個……呃……,有個女孩要送給你一支點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

“點播的歌曲是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好個叫人懷念的曲子,怎麼樣,

這回該想起來了吧?”

我沉吟片刻,說根本摸不著頭腦。

“哦……這不好辦。要是猜對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製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轉動腦筋。覺得記憶的角落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時隱時現——儘管極為縹緲。

“加利福尼亞少女……比齊.鮑易茲……怎麼,想起來了?”

“如此說來,大約5年前好像一個女孩兒借給我一張同樣的唱片。”

“什麼樣的女孩?”

“修學旅行時我替她找到隱形眼鏡,作為回報,她借給了我一張唱片。”

“隱形眼鏡?……那唱片你可還了?”

“沒有,弄丟了。”

“那不大好。即使買新的也要還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還……呃……就是說有借

無還,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學旅行中失落隱形眼鏡的她,當然正在聽廣播,對吧?噢——,她的

名字?”

我說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聽說他準備買唱片送還,這很好。……你的年齡?”

“21。”

“風華正茂。學生?”

“是的。”

“……唔……”

“哦?”

“學什麼專業?”

“生物。”

“嗬……喜歡動物?”

“嗯。”

“喜歡動物什麼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動物不笑?”

“狗和馬倒是多少笑點兒的。”

“嗬嗬,什麼時候笑?”

“開心時。”

我突然感到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氣忿。

“那麼說……噢……狗來當相聲演員也未嘗不可!”

“你想必勝任。”

哈哈哈哈哈哈。

13

《加利福尼亞少女》:

東海岸少女多魅力,

時裝都會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說話是組裝式。

中西部少大多溫柔,

一見心臟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愛,

令人渾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亞州的……

14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來了。

15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稜角分明的嶄新的T恤,在港口一帶隨便轉了一圈,然後推開眼前

一家唱片店的門。店內沒有顧客,只見一個女孩坐在櫃檯裡,以倦慵的神情一邊清點單據一

邊喝可口可樂。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驀地發現女孩有點面熟:原來是一星期前躺在衛生間

那個沒有小指的女孩。我

“噢”了一聲,對方不無驚愕地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T恤,隨

後把剩的可樂喝乾。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做工的?”她無奈似他說道。

“偶然,我是來買唱片的。”

“什麼唱片?”

“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點頭站起,幾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訓練有樣地狗一樣抱著唱片折回。

“這個可以吧?”

我點下頭,手依然插在衣袋沒動,環視店內道:

“另外要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第3號。”

她沒有做聲,這回拿兩枚轉來。

“格倫.古爾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個好?”

“格倫.古爾德。”

她將一枚放在櫃檯,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爾在卡爾克》的戴維斯.邁爾斯。”

這回她多花了一些時間,但還是抱著唱片回來了。

“此外?”

“可以了,謝謝。”

她把三張唱片攤開在櫃檯上。

“這,全你聽?”

“不,送禮。”

“倒滿大方。”

“像是。’她有點尷尬似地聳聳肩,說

“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錢、接過包好的唱

片。

“不管怎麼說,上午算託你的福賣掉了三張。”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氣,坐在櫃檯裡的椅子上,開始重新清點那扎單據。

“經常一個人值班?”

“還有一個,出去吃飯了。”

“你呢?”

“她回來替我再去。”

我從衣袋裡掏香菸點燃,望了一會她操作的光景,

“喏,可以的話,一起吃飯好麼?”

她眼皮沒抬地搖頭道:

“我喜歡一個人吃飯。”

“我也是。”

“是嗎?”她不耐煩地將單據挾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爾的新唱片放在唱機上,落下

唱針。

“那為什麼邀我?”

“偶爾也想改變一下習慣。”

“要改一個人改去。”她把單據換在手上,繼續操作。

“別管我。”

我點下頭。

“我想上次我說過:你分文不值!”言畢,她撅起嘴脣,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動單

據。

16

我走進爵士酒吧時,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著臉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電話簿一般厚的長篇小說。

“有趣?”

鼠從書上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過,我還真看了不少書哩,自從上次跟你聊過以後。你可知道《較之貧瘠的真實我

更愛華麗的虛偽》?”

“不知道。”

“羅傑.貝迪姆,法國的電影導演:還有這樣一句話:‘我可以同時擁有與聰明才智相

對立的兩個概念並充分發揮其作用。’”

“誰說的,這是?”

“忘了。你以為這真能做到?”

“騙人。”

“為什麼?”

“半夜3點跑來,肚子裡飢腸轆轆。開啟電冰箱卻什麼也沒有。你說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繼而放聲大笑。我喊來傑,要了啤酒和炸馬鈴薯片,然後取出唱片遞給

鼠。

“什麼喲,這是?”

“生日禮物。”

“下個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來。

“是嗎!寂寞啊,你不在的話,”說著,鼠開啟包裝,取出唱片,注視良久。

“貝多

芬,鋼琴協奏曲,格倫.古爾德,波斯頓。哦……都沒聽過。你呢?”

“沒有。”

“總之謝謝了。說白啦,十分高興。”

17

我一連花三天時間查她的電話號碼——那個借給我比齊.鮑易茲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辦公室查閱畢業生名冊,結果找到了。但當我按那個號碼打電話時,磁帶上的

聲音說此號碼現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號臺,告以她的姓名。話務員查找了5分鐘,最後說

電話簿上沒收這個姓名——就差沒說怎麼會收那個姓名。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第二天,我給幾個高中同學打電話,詢問知不知道她的情況。但全都一無所知,甚至大

部分人連她曾經存在過都不記得。最後一人也不知為什麼,居然說

“不想和你這傢伙說

話”,旋即結束通話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辦公室打聽了她所上大學的名稱。那是一間位於山腳附近

的二流女子大學,她讀的是英文專業。我給大學辦公室打電話,說自己是馬科米克色拉調味

汁評論員,想就徵求意見事同她取得聯絡,希望得知其準確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並客氣地說

事關重大,請多關照。事務員說即刻查詢,讓我過15分鐘再打電話。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後

又打過去。這回對方告訴說,她今年3月便申請退學了,理由是養病。

至於什麼病,現在是否恢復到已能進食色拉的地步,以及為何不申請休學而要退學等

等,對方則不得而知。

我問她知不知道舊地址——舊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說是在學校附近寄宿。於是我

又往那裡打電話,一個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說她春天就退了房間,去哪裡不曉得,便一

下子結束通話了電話,彷彿在說也不想曉得。

這便是連線我和她的最後線頭。

我回到家,一邊喝啤酒,一邊一個人聽《加利福尼亞少女》。

18

電話鈴響了。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視早已開啟的書本。

傍晚襲來一陣大粒急雨,打溼院子裡樹木的葉片,又倏然離去。雨過之後,帶有海潮味

兒的溼潤的南風開始吹來,輕輕搖晃著陽臺上排列的盆栽觀葉植物,搖晃著窗簾。

“喂喂,”女子開口道,那語氣彷彿在四腳不穩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隻薄薄的玻璃

杯。

“還記得我?”

我裝出想一會兒的樣子,說:

“唱片賣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氣啊,肯定。有誰肯聽什麼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輕輕叩擊聽筒的一側。

“你的電話號碼找得我好苦啊!”

“是嗎?”

“在爵士酒吧打聽到的。店裡的人問你的朋友,就是那個有點古怪的大個子,讀莫里哀

來著。”

“怪不得。”

緘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說你一個星期都沒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還真不知道我會那麼有人緣。”

“……在生我的氣?”

“何以見得?”

“我說話太過分了麼,想向你道歉。”

“啊,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還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園撒豆喂鴿子去好了!”

聽筒那邊傳來她的嘆氣聲和點香菸的聲音。身後傳來勃布.迪蘭的《納什維爾地平

線》。大概打的是店裡的電話。

“問題不是你怎麼感覺的,起碼我不應該那樣講話,我想。”她一連聲他說道。

“挺嚴於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樣做的。”她沉默了一會兒,

“今晚可以見面?”

“沒問題。”

“8點在爵士酒吧,好麼?”

“遵命”

“……哎,我碰到好多倒黴事。”

“明白。”

“謝謝。”

她放下電話。

19

說起來話長,我現已21歲。

年輕固然十分年輕,但畢竟今非昔比。倘若對此不滿,勢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從紐約摩

天大樓的天台上跳將下去。

以前從一部驚險題材的電影裡聽到這樣一句笑話:

“喂,我從紐約摩天大樓下面路過時經常撐一把傘,因為上面總是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人。”

我21,至少眼下還沒有尋死的念頭。在此之前我同三個女孩困過覺。

第一個女孩是高中同學。我們都17歲,都深信相互愛著對方。在暮色蒼茫的草叢中,

她脫下無帶鞋,脫下白色棉織襪,脫下淺綠色泡泡紗連衣裙,脫下顯然尺寸不合適的式樣奇

特的三角褲,略一遲疑後把手錶也摘了。隨即我們在《朝日新聞》的日報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畢業沒過幾個月我們便一下子分道揚鑣了。緣由已經忘了——忘了也不以為然的緣

由。那以後一次也沒見過。睡不著覺的夜晚倒時而想起她,僅此而已。

第二個是在地鐵車站裡碰見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無分文,連個棲身之處也沒

有,而且幾乎沒有**可言,但一對眼睛滿漂亮,頭腦也似乎很聰明。那是新宿發生最為聲

勢浩大的示威遊行的夜晚,無論電車還是汽車,一律徹底癱瘓。

“在這種地方游來逛去,小心給人拉走喲!”我對她說。她蹲在已經關門的驗票口裡,

翻看從垃圾箱拾來的報紙。

“可警察會給我飯吃。”

“要挨收拾的!”

“習慣了。”

我點燃香菸,也給她一支。由於催淚彈的關係。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沒吃吧?”

“從早上。”

喂,給你吃點東西。反正出去吧!”

“為什麼給我東西吃?”

“這——”我也不知為什麼,但還是把她拖出驗票口,沿著已無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這個絕對寡言少語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約一個星期。她每天睡過中午才醒,吃完飯

便吸菸,呆呆地看書,看電視,時而同我進行索然無味的**。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個白帆

布包,裡邊裝有質地厚些的風衣、兩件T恤、一條牛仔褲、三條髒乎乎的內褲和一包衛生

帶。

“從哪兒來的?”有一次我問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畢,便再不肯開口。

一天我從自選商場抱著食品袋回來時,她已不見了,那個白帆布包也沒有了。此外還少

了幾樣東西:桌上扔著的一點零鈔、一條香菸、以及我的剛剛洗過的T恤。桌上放著一張留

言條樣的從筆記本撕下的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句話“討厭的傢伙”。想必指我。

第三個是在大學圖書館認識的法文專業女生。轉年春天她在網球場旁邊一處好不淒涼的

雜木林裡上吊死了。屍體直到開學才被發現,整整在風中搖擺了兩個星期。如今一到黃昏,

再沒有人走近那座樹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適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塊溶化殆盡的薑汁汽水裡來回攪

拌。

“以為你不來了。”我坐到她身旁時,她不無釋然地說。

“絕不至於說了不算。有事晚了點兒。”

“什麼事?”

“鞋,擦皮鞋來著。”

“這雙籃球鞋?”她指著我的運動鞋,大為疑惑地問。

“哪裡。父親的鞋。家訓:孩子必須擦父親的皮鞋。”

“為什麼?”

“說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種什麼象徵。總之父親每晚分秒不差地八點鐘回來,我來

擦鞋,然後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習慣。”

“是這麼認為?”

“嗯。應該感謝你父親。”

“我是經常感謝,感謝他僅有兩隻腳。”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氣派吧?”

“啊,要是氣派加沒錢,怕是會高興得掉出淚來。”

她繼續用吸管頭攪拌薑汁汽水。

“可我家窮酸得多。”

“怎麼知道?”

“聞味啊!就像闊佬能聞出闊佬的味道,窮人也能聞出窮人的味道。”

我把傑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

“父母在哪兒?”

“不想說。”

“為什麼?”

“正經人決不至於向別人沒完沒了他講自己的家,對吧?”

“你是正經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當認真。誰都如此吧?”

對此我決定不予回答。

“不過還是說出為好。”我說。

“為什麼?”

“首先,早晚總得向人講起;其次,我不會再講給任何人。”

她笑著點燃香菸。吐3口煙的時間裡,她只是默然注視著拼接桌面的板縫。

“父親5年前死於腦腫,很慘,整整折騰了兩年。我們因此把錢花個精光,分文不剩。

而且整個家也來個空中開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點點頭。

“母親呢?”

“在某處活著。有賀年卡來。”

“像是不大喜歡?”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個雙胞胎妹妹,別的沒有。”

“住哪兒”

“3萬光年之遙。”說罷,她神經質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換在肋側。

“說家

里人壞話,的確不大地道,心裡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時常狠狠捏住刮臉膏空盒落淚。”

她笑得似很開心——一種多年久違了的笑。

“喂,你幹嘛喝什麼薑汁汽水?”我問,

“總不至於戒酒吧?”

“呃……倒有這個打算,算了。”

“喝什麼?”

“徹底冰鎮的白葡萄酒。”

我叫來傑,點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問你,有個雙胞胎妹妹,你是怎樣感覺的?”

“噢,像有點不可思議。同樣的臉,同樣的智商,帶同樣規格的乳罩……想起來就心

煩。”

“常被認錯?”

“嗯,8歲以前。8歲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沒人弄錯了。”

說著,她像音樂會上的鋼琴家全神貫注時一樣,將雙手整齊地在桌面上併攏,在低垂的

燈光下聚精全神地看著。那像雞尾酒杯般涼冰冰的小手;儼然與生俱來那樣極為自然地將4

根手指令人愉快地併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蹟,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遠為得體。

“8歲時小拇指挾進電動清掃機的馬達,一下子飛掉了。”

“如今在哪?”

“什麼?”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

“問這種話的,你是頭一個。”

“會意識到沒有小拇指?”

“會的,戴手套的時候。”

“此外?”

她搖搖頭。

“說完全不會是撒謊。不過,也就是別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

毛黑些那種程度。”

我點下頭。

“你幹什麼?”

“上大學,東京的。”

“眼下回來探家?”

“是的。”

“學什麼?”

“生物學。喜歡動物。”

“我也喜歡。”

我一口喝乾杯裡的啤酒,抓了幾枚炸馬鈴薯片。

“跟你說……,印度帕戈爾布林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個印度人。”

“真的?”

“人稱打豹手的英國人基姆.科爾貝特大校8年時間裡殺死了包括豹子在內的125只老

虎和豹子。還喜歡動物?”

她熄掉煙,喝了口葡萄酒,心悅誠服似地望著我的臉:

“你這人真有點與眾不同哩!”

21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

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

(筷田浩一郎譯)”

“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22

電話鈴響了。

我正用深紅色化妝水敷臉——臉由於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紅。鈴聲響過幾遍,我只好作

罷,將臉上整齊拼成方格圖案的塊塊綿紗撥掉,從沙發上起身拿過聽筒。

“你好,是我。”

“噢,”我說。

“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

我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了把隱隱作痛的臉。

“昨天真夠開心的,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那就好。”

“唔……可喜歡燉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個人要吃一個星期,不來?”

“不賴啊。”

“OK,一小時後來!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明白?”

“我說……”

“我不樂意等人,完了。”說到這裡,沒等我開口便結束通話了電話。

我重新在沙發上歪倒,一邊聽收音機裡的第一個40分鐘節目,一邊出神地望著天花

板。10分鐘後,我衝了熱水淋浴,用心刮過鬍子,穿上剛從洗衣店取回的襯衫和短褲。一

個心曠神怡的傍晚。我沿著海濱大道,眼望夕陽驅車趕路。進入國道前,我買了兩瓶葡萄酒

和一條煙。

她收拾好餐桌,擺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啟開葡萄酒的軟木塞,放在中間。燉牛排

的騰騰熱氣使得房間異常悶熱。

“沒想到這麼熱,地獄一樣。”

“地獄更熱。”

“像你見過似的。”

“聽人說的。由於太熱了,等熱得快要發狂時,便被送到稍微涼快點的地方,過一會兒

又返回原處。”

“簡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裡邊也有的傢伙發狂後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

“那怎麼辦?”

“被帶到天國去,在那裡往牆上刷漆。就是說,天國的牆壁必須時刻保持一色潔白,有

一點點汙痕都不行,因為影響外觀。這樣一來,那些從早到晚刷牆不止的傢伙,幾乎全都得

氣管炎。”

她再沒詢問什麼。我把掉在瓶內的軟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滿兩隻杯子。

“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乾杯時她說道。

“什麼啊,這是?”

“電視廣告呀。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沒看過?”

“沒有。”

“不看電視?”

“偶爾。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當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歡動物?”

“嗯。”

“我是有時間就看,一看就一天,什麼都看。昨天看生物學家和化學家的討論會來著。

你也看了?”

“沒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輕輕搖頭道:

“帕斯茨爾具有科學直感力。”

“科學直感力?”

“……就是說,一般科學家是這樣思考的:A等於B,B等於C,因此A等C、Q、E、

D,是吧?”

我點頭稱是。

“但帕斯茨爾不同。他腦袋裡裝的唯獨A等於C,無需任何證明。然而理論的正確已經

被歷史所證明,他一生中有數不清的寶貴發現。”

“種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滿臉驚詫地看著我說:

“瞧你,種痘不是簡娜嗎?你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學。”

“……狂犬病抗體,還有減溫殺菌,是吧?”

“對。”她得意但不露齒地一笑,喝乾杯裡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

“電視討論會上

將這種能力稱為科學直感力。你可有?”

“幾乎沒有。”

“有好,你覺得?”

“或許有所用處。和女孩睡覺時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著走去廚房,拿來燉鍋、色拉盤和麵包卷。大敞四開的視窗有些許涼風吹來。

我們用她的唱機聽著音樂,不慌不忙地吃著。這時間裡她大多問的是我上的大學和東京

生活。也沒什麼趣聞,不外乎用貓做實驗(我撒謊說:當然不殺的,主要是進行心理方面的

實驗。而實際上兩個月裡我殺死了大小36只貓),遊行示威之類。

我還向她出示了被機動隊員打斷門牙的遺痕。

“想復仇?”

“不至於。”我說。

“那為什麼?我要是你,不找到那個警察,用鐵錘敲掉他好幾顆門牙才怪。”

“我是我,況且一切都已過去。再說機動隊員全長得一副模樣,根本辨認不出。”

“那,豈非毫無意義了?”

“意義?”

“牙齒都被敲掉的意義啊!”

“沒有。”我說。

她失望地哼一聲,吃了一口燉牛排。

我們喝罷飯後咖啡,並排站在狹窄的廚房裡洗完餐具,折回桌旁點燃香菸,開始聽

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見**形狀的薄薄的襯衣,腰間穿一條寬鬆的布短褲,兩人的腳又

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當這時我便覺得有點臉紅。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脣:

“為什麼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這——,我的壞毛病。關鍵的話總是記不起來。”

“可以忠告你一句麼?”

“請。”

“不改要吃虧的!”

“可能。和破車一個樣,剛修了這裡,那裡又出問題。”

她笑了笑,把唱片換成馬賓.基。時針已近8點。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將兩隻細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愜意地手託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說著。這使我感到

十分慌亂。我時而點燃香菸,時而裝出張望窗外的樣子移開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

地盯住不放。

“噯,信也未嘗不可。”

“信什麼?”

“上次你對我什麼也沒做的事呀。”

“何以那麼認為?”

“想聽?”

“不。”我說。

“知道你這麼說。”她撲哧一笑。為我往杯子裡斟上葡萄酒,而後眼望窗外,彷彿在思

考什麼。

“我時常想:假如活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該有多好!你說能做到嗎?”她問。

“怎麼說呢……”

“咦,我莫不是在給你添麻煩吧?”

“無所謂。”

“現在無所謂?”

“現在。’她隔著桌子悄然伸過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許久才收回。

“明天開始旅行。”

“去哪裡?”

“還沒定。準備找個又幽靜又涼爽的地方。一週左右。”

我點點頭。

“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歸途車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會的那個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個幽會時間裡,她始終一個勁地問我是否覺得沒意思。

我們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電影。主題歌是這樣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寫封信給她:

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可是信原樣返回:

‘姓名不詳地址差’。

時光流得著實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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