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二卷第一章

第二卷第一章


家族薔薇之戀 庶女重生,狼王的毒醫皇后 路人穿越末世 侯府毒妻 小道士筆記 小人物,大英雄 神醫貴女:盛寵七皇妃 美人夫君別跑 奪魂旗 芸芸眾生之曙光

第二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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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三個同我睡覺的女孩,稱我的**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為主題寫一部短篇小說。小說歸終沒有完成,而我在那時

間裡由於連續不斷地就人存在的理由進行思考,結果染上了一種怪癖:凡事非換算成數值不

可。我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整整生活了8個月之久。乘電車時先數乘客的人數,數樓梯的級

數,一有時間就測量脈搏跳動的次數。據當時的記錄,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

間,我聽課358次,**54次,吸菸6,921支。

那些日子裡,我當真以為這種將一切換算成數值的做法也許能向別人傳達什麼。並且深

信只要有什麼東西向別人傳達,我便可以確確實實地存在。然而無須說,任何人都不會對我

吸菸的支數、所上樓梯的級數以及**的尺寸懷有半點興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

由,只落得顧盼自憐。

因此,當我得知她的噩耗時,吸了第6,922支菸。

24

這天夜裡,鼠一滴啤酒未沾。這絕非好的徵兆.他因而一口氣喝了5杯冰鎮吉姆威士

忌。

我們在店鋪的幽暗角落裡玩彈子球來消磨時間。這玩藝兒實在毫無價值可言:花幾枚零

市,換取它提供僵死的時間。

然而鼠對什麼都一本正經。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贏上兩局幾乎近於奇蹟。

“喂,怎麼搞的?”

“沒什麼。”鼠說。

我們返回餐桌,繼續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地、不經意地聽著自動唱機繼續播放的唱片:《普通

人》、《木雪杖》、《空中魂》、《來呀孤獨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開口道。

“什麼事?”

“希望你去見個人。”

“……女的?”

鼠略顯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求我?”

“舍你有誰?”鼠快速說罷,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裝和領帶?”

“有。可是……”

“明天兩點。”鼠說,“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麼活著?”

“皮鞋底。”

“哪裡會!”

25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迭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

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裡,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裡邊衝灌這種令人反胃

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裡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面飛來,拼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

26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

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苟活於世的我們卻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地增加著年齡:我甚至時常覺

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

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型別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

那年。她坐在一處彷彿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髮剪得很

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髮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襬偏長的紅

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部分

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脣,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

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著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崙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這樣認為。究

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麼、為了什麼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我們赤身**地躺在**。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

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麼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瞭。

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隻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

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著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衝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著用烤麵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係,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

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

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著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裡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

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裡面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裡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

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麼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面的酷熱,心裡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繫上領帶,穿好西

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

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

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

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面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

到河水裡浸涼。網球場裡有兩個晒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

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鐘。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閤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

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

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菸

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

時來著?),那夢便一去沓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扎基思的

《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嘆口氣,鬆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菸。

“那麼,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

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面臨海,後面依山,側面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

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菸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

樓裡,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

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台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

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裡。奇怪的是,鼠家裡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

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裡面還緊挨緊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

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裡喝啤

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乾脆:年紀

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

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

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

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裡,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

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裡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

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

時常去那裡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

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裡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照,其中間部位竟

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裡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裡,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

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絡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

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裡,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

29

大約有一個星期,鼠的情況非常不妙。或許由於秋日臨近,也可能因為那個女孩的關

系。鼠對此隻字不吐。

鼠不在時,我抓住傑尋風摸底:

“喂,你說鼠怎麼了?”

“這個——,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為夏天快要完了?”

隨著秋天的降臨,鼠的心緒總是有些消沉。常常坐在餐桌旁呆愣愣地看書,我向他搭

話,他也只是無精打采地應付了事。而到暮色蒼茫涼風徐來四周氤氳幾絲秋意的時分,鼠便

一下子停止喝啤酒,而氣急敗壞似地大喝冰鎮巴奔威士忌,無盡無休地往桌旁自動唱機裡投

放硬幣,在彈子球機前手拍腳刨,直到亮起警告紅燈,弄得傑惶惶不安。

“怕是有一種被拋棄之感吧,心情可以理解。”傑說。

“是嗎?”

“大家都一走了之。有的返校,有的回單位。你也是吧?”

“是啊。”

“要理解才行。”

我點點頭。”那個女孩呢?”

“不久就會淡忘的,肯定。”

“有什麼不愉快不成?”

“怎麼說呢?”

傑含糊一句,接著去做他的事。我沒再追問,往自動唱機裡投下枚硬幣,選了幾支曲,

回桌旁喝啤酒。

過了10多分鐘,傑再次來我跟前問:

“怎麼,鼠對你什麼也沒說?”

“嗯。”

“怪呀。”

“真的怪?”

傑一邊反覆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一邊深思起來。

“應該找你商量才是。”

“幹嘛不開口?”

“難開口嘛。好像怕遭搶白。”

“哪裡還會搶白!”

“看上去像是那樣,以前我就有這個感覺。倒是個會體貼人的孩子。你嘛,怎麼說呢,

像是有毅然決然的果斷之處,……

可不是說你的壞話。”

“知道。”

“只不過是我比你大20歲,碰上的晦氣事也多。所以,怎麼說好呢……”

“苦口婆心。”

“對啦。”

我笑著喝口啤酒:

“鼠那裡由我說說看。”

“嗯,那就好。”

傑熄掉煙,轉身回去做事。我起身走進廁所,洗手時順便照了照鏡子,然後又快快地喝

了瓶啤酒。

30

曾有過人人都試圖冷靜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畢業時,我決心把內心所想的事頂多說出一半。起因我忘了,總之好幾年時間裡

我始終實踐這一念頭。並且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果真成了僅說一半話的人。

我並不知道這同冷靜有何關係。但如果將一年到頭都得除霜的舊式冰箱稱為冷靜的話,

那麼我也是這樣。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菸,把即將在時間的積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識踢打起來,同時

續寫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熱水淋浴,一天刮兩回鬍鬚,週而復始地聽舊唱片。此時

此刻,落後於時代的彼得.波爾和瑪莉就在我背後喝道:

“再也無須前思後想,一切豈非已然過往。”

31

第二天,我邀鼠來到山腳下一家賓館的游泳池。由於夏季將逝,且交通不便,池裡只有

十來個人。其中一半是美國住客:

他們與其說是游泳,莫如說是在專心晒日光浴。

這座由舊華族別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悽悽的庭院,游泳池與主建築之間隔著一

道薔薇籬笆,沿籬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盡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長的游泳池裡競相遊了幾個來回。然後並排躺在輕便折迭椅上,喝著冰

鎮可樂。我調整完呼吸抽罷一支菸的時間裡,鼠愣愣地望著一個獨自盡情游泳的美國少女。

萬里無雲的晴空,幾架噴氣式飛機留下幾縷凍僵似的白線,倏然飛去。

“小時候天上的飛機好像更多來著。”鼠望了眼天空說:

“幾乎清一色是美軍飛機,有一對螺旋漿的雙體傢伙。記得?”

“p38?”

“不,運輸機。比P38大得多,有時飛得很低很低,連空軍標誌都能看到。……此外記

得的有DC6、DC7,還見過賽巴噴氣式哩。”

“夠老的了!”

“是啊,還是艾森豪威爾時代。巡洋艦一進港,就滿街都是美國軍憲和水兵。見過美國

軍憲?”

“嗯。”

“好些東西都失去了。當然不是說我喜歡軍人……”

我點點頭。

“賽巴那飛機真是厲害,連凝固汽油彈都投得下來。見過凝固汽油彈下落的光景?”

“在戰爭影片裡。”

“人這東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夠多的,而且又都那麼精妙。

再過10年,恐怕連凝固汽油彈都令人懷念也未可知。”

我笑著點燃第二支菸。“喜歡飛機?”

“想當飛行員來著,過去。可惜槁壞了眼睛,只好死心。”

“真的?”

“喜歡天空,百看不厭。當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鐘,驀然開口道:“有時候

我無論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錢。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無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過逃就是嘍,要是真心那麼想的話。”

“……或許那樣最好,跑到一處陌生的城市,一切從頭開始。也並不壞。”

“不回大學了?”

“算了。也無法回去嘛!”鼠從墨鏡的背後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幹嘛算了?”

“怎麼說呢,大概因為厭煩了吧。可我也在盡我的努力——就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也

在考慮別人,像考慮自己的事一樣,也因此捱過警察的揍。但到時候人們終究要各歸其位,

唯獨我無處可歸,如同椅子被人開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後做什麼?”

鼠用毛巾擦著腳,沉吟多時。

“想寫小說,你看如何!”

“還用說,那就寫嘛!”

鼠點頭。

“什麼小說?”

“好小說,對自己來說。我麼,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才能。但我想如果寫,起碼得寫足以

使自己本身受到啟發的東西才行,否則沒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為自己本身寫……或是為蟬寫。”

“蟬?”

“嗯。”鼠捏弄了一會懸掛在**前的肯尼迪銅餞。“幾年前,我同一個女孩去過奈

良。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日午後,我倆在山路上走了3個小時。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

一聲尖叫拔地飛走的野鳥,和路旁撲楞翅膀的秋蟬。因為太熱了。

“走了一大陣,我們找一處夏草整齊茂密的緩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風的吹拂

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橫著一條很深的壕溝,對面是一處古墳,小島一般高,上面長滿蒼鬱

的樹木。是古代天皇的。看過?”

我點點頭。

“那時我想、幹嘛要建造成這麼個龐然大物呢?……當然,無論什麼樣的墳墓都自有意

義。就是說它告訴人們,無論什麼樣的人遲早都是一死。問題是那傢伙過於龐大。龐大有時

候會把事物的本質弄得面目全非。說老實話,那傢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溝的水

面上到處是青蛙和水草,周圍柵欄掛滿蜘蛛網。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古墳,傾聽風掠水面的聲響。當時我體會到的心情,用語言絕對無

法表達。不,那壓根兒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完完全全被包圍的感覺。就是說,

蟬也罷蛙也罷蜘蛛也罷風也罷,統統融為一體在宇宙中漂流。”

說到這裡,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後一口可樂。

“每次寫東西,我都要想起那個夏日午後和樹木蒼鬱的古墳。並且心想,要是能為蟬、

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風寫點什麼,該是何等美妙!”

說罷,鼠雙手抱在脖後,默然望著天空。

“那……你是寫什麼了?”

“哪裡,一行也沒寫成,什麼也沒寫成。”

“是這樣?”

“汝等乃地中之鹽。”

“?”

“倘鹽失效,當取別物代之。”鼠如此說道。

黃昏時分,陽光黯談下來,我們離開游泳池,跨進盪出曼託巴尼義大利民謠旋律的賓館

小酒巴,端起涼啤酒。寬大的視窗外面,港口的燈火歷歷在目。

“女孩怎麼樣了?”我咬咬牙問。

鼠用指甲剔去嘴邊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著天花板。

“說白啦,這件事原本打算什麼也不告訴你來著。簡直傻氣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麼?”

“那倒是。但想了一個晚上,還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說?”

“比如蟲牙:一天突然作痛,誰來安慰都照痛不止,這一來,就開始對自己大為氣惱,

並接著對那些不對自己生氣的傢伙無端氣惱起來。明白?”

“多多少少。”我說,“不過你認真想想看:條件大夥都一樣,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

的飛機。誠然,有的運氣好些有的運氣差些,有的堅強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錢有的沒錢。

但沒有一個傢伙懷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個樣,擁有什麼的傢伙生怕一旦失去,一無所

有的傢伙擔心永遠一無所有,大家一個樣。所以,早些覺察到這一點的人應該力爭使自己多

少懷有自信,哪怕裝模作樣也好,對吧?什麼自信之人,那樣的人根本沒有,有的不過是能

夠裝出自信的人。”

“提個問題好麼?”

我點點頭。

“你果真這樣認為?”

“嗯。”

鼠默然不語,久久盯著啤酒杯不動。

“就不能說是說謊?”鼠神情肅然。

我用車把鼠送回家,而後一個人走進爵士酒吧。

“說了?”

“說了。”

“那就好。”

傑說罷,把炸馬鈴薯片放在我面前。

32

哈特費爾德這位作家,他的作品儘管量很龐大,卻極少直接涉及人生、抱負和愛情。在

比較嚴肅的(所謂嚴肅,即沒有外星人或怪物出場之意)半自傳性質的作品《繞虹一週半》

(1937年)中,哈特費爾德多半以嘲諷、開玩笑和正話反說的語氣,極為簡潔地道出了他

的肺腑之言:

“我向這房間中至為神聖的書籍、即按字母順序編印的電話號碼薄發誓:寫實、我僅僅

寫實。人生是空的。但當然有救。

因為在其開始之時並非完全空空如也。而是我們自己費盡千辛萬苦、無所不用具極地將

其磨損以至徹底掏空的。至於如何辛苦、如何磨損,在此不一一敘述。因為很麻煩。如果有

人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那麼請去閱讀羅曼.羅蘭著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一切都寫在那

裡。”

哈特費爾德之所以對《約翰.克利斯朵夫》大為欣賞,原因之一是由於書中對一個人由

生至死的過程描寫得無微不至、有條不紊;二是由於它是一部長而又長的長篇。他一向認

為,既然小說是一種情報,那就必須可以用圖表和年表之類表現出來,而且其準確性同量堪

成正比。

對於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他往往持批評態度。他說,問題當然不在量的方面,

而是其中宇宙觀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給人印象不夠諧調。他使用到“宇宙觀念”這一字眼

時,大多意味該作品“不可救藥”。

他最滿意的小說是《佛蘭德斯的狗》。他說:“喂,你能相信是為一幅畫而死的?”

一位新聞記者在一次採訪中這樣問哈特費爾德:

“您書中的主人公華爾德在火星上死了兩次,金星上死了一次。這不矛盾麼?”

哈特費爾德應道:

“你可知道時間在宇宙空間是怎樣流轉的?”

“不知道,”記者口答,“可是又有誰能知道呢?”

“把誰都知道的事寫成小說,那究竟有何意味可言!”

哈特費爾德有部短篇小說叫《火星的井》,在他的作品中最為標新立異,彷彿暗示布拉

德貝利的即將出現。書是很早以前讀的,細節已經忘了,現將梗概寫在下面:

那是一個青年鑽進火星地表無數個無底深井的故事。井估計是幾萬年前由火星人挖掘

的。奇特的是這些井全都巧妙地避開水脈。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挖這些東西出於什麼目的。

實際上,除了這些井,火星人什麼都未留下。沒有文字沒有住宅沒有餐具沒有鐵沒有墓

沒有火箭沒有城鎮沒有自動售貨機,連貝殼也沒有。唯獨有井。至於能否將其稱為文明,作

為地球人的學者甚難判斷。的確,這些井建造得委實無懈可擊,雖經幾萬年的歲月,而磚塊

卻一塊都未塌落。

不用說,曾有好幾個探險家和考察隊員鑽進井去。攜帶繩索者,由於井縱向過深和橫洞

過長而不得不返回地面;未帶繩索者,則無一人返回。

一天,一個在宇宙中往來仿惶的青年人鑽人井內。他已經厭倦了宇宙的浩渺無垠,而期

待悄然死去。隨著身體的下降,青年覺得井洞逐漸變得舒服起來,一股奇妙的力開始溫柔地

包攏他的全身。下降大約1公里之後,他覓得一處合適的橫洞,鑽入其中,沿著曲曲折折的

路漫無目的地走動不止。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表早已停了。或許兩小時,也可能兩天。全然

沒有飢餓感和疲勞感,原先感覺到的不可思議的力依然包攏著他的身體。

某一時刻,他突然覺察到了日光,原來是橫洞同別的井連在了一起。他沿井壁攀登,重

新返回地面。他在井圍弓身坐下,望著無遮無攔的茫茫荒野,又望望太陽。是有什麼出了

錯!風的氣息、太陽……太陽雖在中天,卻如夕陽一般成了橙色的巨大塊體。

“再過25萬年,太陽就要爆炸,……oFF。25萬年,時間也並不很長。”風向他竊竊

私語,“用不著為我擔心,我不過是風。假如你願意,叫我火星人也沒關係,聽起來還不壞

嘛!當然,話語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可你是在講話。”

“我?講話的是你。我只是給你的心一點提示。”

“太陽是怎麼回事,到底?”

“老啦,奄奄一息。你我都毫無辦法。”

“幹嘛突如其來地……”

“不是突如其來。你在井內穿行之間,時光已流逝了約15億年,正如你們的諺語所

說,光陰似箭啊。你所穿行的井是沿著時間的斜坡開鑿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們是在時間之

中彷惶,從宇宙誕生直到死亡的時間裡。所以我們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只是風。”

“有句後問一下好麼?”

“願聞。”

“你學得了什麼?”

大氣微微搖顫,風綻出笑容,須臾,亙古不滅的沉寂重新籠罩了火星的表面。年輕人從

衣袋裡掏出手槍,用槍口頂住太陽穴,輕輕釦動了板機。

33

電話鈴響了。

“回來啦。”她說。

“想見你啊。”

“現在出得來?”

“沒問題。”

“5點鐘在YWCA門前。”

“在YWCA做什麼?”

“OVI”我放下電話,衝罷淋浴,喝起啤酒。快喝完的黃昏時分,瀑布般的陣雨從天而

降。

來到YWCA時,雨已完全止息。走出門的女孩們滿臉疑惑地抬頭打量天空,有的撐傘,

有的收攏起來。我在門口的對面把車剎住,熄掉引擎,點燃支菸。被雨淋得上下黯然的門

柱,看上去活像兩柱荒野中矗立的墓石。YWCA寒磣悽然的建築物旁邊,建起了一座嶄新然

而廉價的出租樓宇,天台上豎著巨幅的電冰箱廣告板。一個身扎圍裙的30光景的女子向前

傾著身子,儘管看起來十足患有貧血症,但仍然喜不自勝地開啟冰箱門,裡邊的貯藏品也因

此得以窺見。

第一層是冰塊和1公升華尼拉冰淇凌,以及一包冷凍蝦;第二層是蛋盒、黃油、卡門貝

乾酪、無骨火腿;第三層是魚和雞腿;最下邊的塑膠箱裡是西紅柿、黃瓜、龍鬚菜、萵苣、

葡萄柚;門上是可口可樂和啤酒各3大瓶,以及軟包裝牛奶。

等她的時間裡,我一直俯在方向盤上逐個琢磨電冰箱裡的內容。不管怎樣,我總覺得1

公升冰淇凌未免過多,而沒有保鮮紙是致命的疏漏。

5點稍過,她從門裡出來:身穿拉科斯捷淡紅色開領半袖衫和一條白布迷你裙,頭髮在

腦後束起,戴副眼鏡。一週不見,她看上去老了三、四歲。大概是髮型和眼鏡的關係。

“好凶的雨。”一鑽進助手席她便說道,並且神經質地拉了拉裙襬。

“淋溼了?”

“一點點。”

我從後排座席拿出去游泳池以來一直放在那裡的海水浴毛巾,遞到她手裡。她用來擦了

擦臉上的汗,又抹了幾把頭髮,還給我。

“開始下的時候在附近喝咖啡來著,發大水似的。”

“不過變得涼快啦!”

“那倒是。”

她點下頭,把胳臂探出窗外,試了試外面的溫度,同上次見面時相比,兩人之間似乎有

一種不大融洽的氣氛。

“旅行可愉快?”我試著問。

“哪裡去什麼旅行,說謊騙你。”

“為什麼說謊?”

“一會再告訴。”

34

我有時說謊。

最後一次說謊是在去年。

說謊是非常令人討厭的勾當。不妨說,說謊與沉默是現代人類社會中流行的兩大罪過。

實際上我們又經常說謊,也往往沉默不語。

然而,倘若我們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無不是真實,那麼真實的價值勢

必蕩然無存。

去年秋天,我和我的女友光著身子躺在**,而且兩人都飢不可耐。

“沒什麼吃的?”我問她。

“找找看。”

她依然赤條條地翻身下床,開啟電冰箱,找到一塊舊麵包,放進萵苣和香腸簡單做成三

明治,連同速溶咖啡一起端到**。那是一個就10月來說多少有點偏冷的夜晚,上床時她

身上已經涼透,宛如罐頭裡的大馬哈魚。

“沒有芥未。”

“夠高階的了!”

我們圍著被,邊嚼三明治邊看電視上的老影片。

是《戰場架橋》。

當橋被最後炸燬時,她長長驚歎一聲。

“何苦那麼死命架橋?”她指著茫然佇立的阿萊科.吉涅斯向我問道。

“為了繼續保持自豪。”

“唔……”她嘴裡塞滿面包,就人的自豪沉思多時。至於她腦袋裡又起了什麼別的念

頭,我無法想象,平時也是如此。

“噯,愛我麼?”

“當然。”

“想結婚?”

“現在、馬上?”

“早晚……早著呢。”

“當然想。”

“可在我詢問之前你可是隻字未提喲!”

“忘提了。”

“……想要幾個孩子?”

“三個。”

“男的?女的?”

“女的兩個,男的一個。”

她就著咖啡嚥下口裡的麵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說謊!”她說。

但她錯了,我只有這一次沒有說謊。

35

我們走進港口附進一家小餐館,簡單吃完飯,隨後要了瑪莉白蘭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聽?”她問。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

“是麼?”

“劃開肚子一看,胃裡邊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裝進塑膠袋,拿回家放在桌面。這麼著,

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草塊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覆咀嚼這麼難吃又

難看的東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脣,許久盯著我的臉。

“明白了,什麼也不說就是。”

我點頭。

“有件事要問你來著,可以麼?”

“請。”

“人為什麼要死?”

“由於進化。個體無法承受進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換代。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說

法。”

“現今仍在進化?”

“一點一點地。”

“為什麼進化?”

“對此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斷進化。至於是否有某種方

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暫且不論,總之宇宙是在進化。而我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其中的

一部分罷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給香菸點上火。“沒有任何人知道那種能量來自何

處。”

“是嗎?”

“是的。”

她一邊用指尖反覆旋轉杯裡的冰塊,一邊出神地盯視白色的桌布。

“我死後百年,誰也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說。

出得店門,我們在鮮明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暮色之中,沿著幽靜的倉庫街緩緩移步。並肩

走時,可以隱約感覺出她頭上洗髮香波的氣味。輕輕搖曳柳葉的風,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

聲。

走了一會兒,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問:

“什麼時候回東京?”

“下週。有考試的。”

她悄然不語。

“冬天還回來,聖誕節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點點頭,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樣。1月10日。”

“總好象星運不大好。和耶穌基督相同。”

“是啊。”說著,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後會有期。”

她什麼也沒說。

每一座倉庫都已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著光滑的蒼綠色苔蘚。高高的、黑洞洞的

視窗鑲著似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鏽的鐵門上分別貼有各貿易公司的名籤,在可以明顯聞到

海水味兒的地段,倉庫街中斷了,路旁的柳樹也像掉牙似地現出缺口。我們徑自穿過野草茂

密的港灣鐵道,在沒有人影的突堤的倉庫石階上坐下,望著海面。

對面造船廠的船塢已經燈火點點,旁邊一艘卸空貨物而露出吃水線的希臘貨輪,彷彿被

人遺棄似地飄浮不動。那甲板的白漆由於潮風的侵蝕已變得紅鏽斑駁,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滿

貝殼,猶如病人身上膿瘡愈後的硬疤。

我們許久許久地緘口不語,只是一味地望著海面望著天空望著船隻,晚風掠過海面而拂

動草叢的時間裡,暮色漸漸變成淡淡的夜色,幾顆銀星開始在船塢上方閃閃眨眼。

長時間沉默過後,她用左手攥起拳頭,神經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發紅,

這才悵然若失地盯著手心不動。

“全都討厭透頂!”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對不起,”她臉一紅,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頭。“你不是討厭的人。”

“能算得上?”

她淺淺露出笑意,點了點頭,隨即用微微顫抖的手給煙點上火。一縷煙隨著海面吹來的

風,穿過她的發側,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個人待著不動,就聽見很多很多人來找我搭話。……

熟人,陌生人,爸爸,媽媽,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

我點點頭。

“說的話大都不很入耳,什麼你這樣的快點死掉算了,還有令人作嘔的……”

“什麼?”

“不想說。”她把吸了兩三口的香菸用皮涼鞋碾碎,拿指尖輕輕揉下眼睛,“你不認為

是一種病?”

“怎麼說呢?”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擔心的話。最好找醫生看看。”

“不必的,別介意。”她點燃第二支菸,似乎想笑,但沒笑出。“向別人談起這種話,

你是第一個。”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顫抖不止,指間已滲出冷汗,溼瀛瀛的。

“我從來都不想說謊騙人!”

“知道。”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諦聽微波細浪拍擊突堤的聲響。沉默的時間很長,竟至忘了

時間。

等我注意到時,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撫摸她淚水漣漣的臉頰,摟過她的肩。

好久沒有感覺出夏日的氣息了。海潮的清香,遙遠的汽笛,女孩肌體的感觸,洗髮香波

的氣味,傍晚的和風,縹緲的憧憬,以及夏日的夢境……”然而,這一切宛如一度揉過的復

寫紙,無不同原來有著少許然而卻是無可挽回的差異。

36

我們花30分鐘走到她的宿舍。

這是個心情愉快的良宵,加之已經哭過,她的情緒令人吃驚地好。歸途中,我們走進幾

家商店,買了一些看上去可有可無的零碎物品:帶有草莓芳香的牙膏、五顏六色的海水浴毛

巾、幾種丹麥進口的智力玩具、6色圓珠筆。我們抱著這些登上坡路,不時停止腳步,回頭

望一眼海港。

“噯,車還停在那裡吧?”

“過後再取。”

“明天早上怕不大妥吧?”

“沒關係。”

我們接著走剩下的路。

“今晚不想一個人過。”她對著路面鋪的石子說道。

我點了下頭。

“可這一來你就擦不成皮鞋了。”

“偶爾自己擦也無妨。”

“擦嗎,自己?”

“老實人嘛。”

靜謐的夜。

她緩緩翻了個身,鼻頭觸在我右肩上。

“冷啊。”

“冷?30度咧!”

“管它,反正冷。”

我拉起蹬在腳下的毛巾被,一直拉到肩頭,然後抱住她。

她的身體瑟瑟顫抖不止。

“不大舒服?”

她輕輕搖頭:

“害怕。”

“怕什麼?”

“什麼都怕。你就不怕?”

“有什麼好怕!”

她沉默,一種彷彿在手心上確認我答話分量的沉默。

“想和我**?”

“嗯。”

“原諒我,今天不成。”

我依然抱著她,默默點頭。

“剛做過手術。”

“孩子?”

“是的。”她放鬆摟在我背上的手,用指尖在我肩後畫了幾個小圓圈。

“也真是怪,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

“我是說那個男的。忘得一乾二淨,連長的模樣都想不起了。”

我用手心撫摸她的頭髮。

“好像覺得可以喜歡他來著,儘管只是一瞬間……你可喜歡過誰?”

“啊。”

“記得她的長相?”

我試圖回想三個女孩的面龐,但不可思議的是,居然一個都記不清晰。

“記不得。”我說。

“怪事,為什麼?”

“因為或許這樣才好受。”

她把臉頰貼在我**的胸部,無聲地點了幾下頭。

“我說,要是十分想幹的活,是不是用別的……”

“不不,別多想。”

“真的?”

“嗯。”

她手臂再次用力摟緊我的背,胸口處可以感覺出的她**。我想喝啤酒想得不行。

“從好些好些年以前就有很多事不順利。”

“多少年前?”

“12、13……父親有病那年。再往前的事一件都不記得了。

全都是頂頂討厭的事。惡風一直在頭上吹個不停。”

“風向是會變的嘛。”

“真那麼想?”

“總有一天。”

她默然良久。沙漠一般乾涸的沉默,把我的話語倏地吞吸進去,口中只剩下一絲苦澀。

“好幾次我都儘可能那麼想,但總是不成。也想喜歡上一個人,也想堅強一些來著。可

就是……”

我們往下再沒開口,相互抱在一起。她把頭放在我胸上,嘴脣輕輕吻著我的**,就那

樣像睡熟了一樣久久未動。

她久久、久久地一聲不響。我迷迷糊糊地望著幽暗的天花板。

“媽媽……”

她做夢似地悄然低語。她睡過去了。

37

噢,還好嗎?NEB廣播電臺,現在是通俗音樂電話點播節目時間。又迎來了週末夜晚。

往下兩個小時,只管盡情欣賞精彩的音樂。對了,今年夏天即將過去,怎麼樣,這個夏天不

錯吧?

今天放唱片之前,介紹一封你們大家的來信。我來讀一下。信是這樣的:

您好!

每個星期都繞有興味地收聽這個節目.轉瞬之間,到今年秋天便是住院生活的第三年

了。時間過得真快。誠然,對於從有良好空調裝置病房的視窗觀望外面景色的我來說,季節

的更迭並無任何意義。儘管如此,每當一個季節離去,而新的季節降臨之時,我心裡畢竟有

一種躍動之感。

我17歲。三年來,不能看書,不能看電視,不能散步……不僅如此,連起床、翻身都

不可能。這封信是求一直陪伴我的姐姐代寫的。她為了看護我而中斷了大學學業。我當然真

誠地感謝她。三年時間裡,我在**懂得的事情,無論多麼令人不忍,但畢竟懂得了一些事

理,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一點一點生存下來。

我的病聽說叫脊椎神經疾患,是一種十分棘手的病,當然康復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儘管

只有3%……這是醫生(一個極好的人)告訴我的同類病症康復的比例。按他的說法,較之

新投手面對高手而擊球得分,這個數字是夠樂觀,但較之完全根除則難度大些。

有時想到要是長此以往,心裡就怕得不行,真想大聲喊叫。就這樣像塊石頭一樣終生躺

在**眼望天花板,不看書,不能在風中行走,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愛。幾十年後在此衰老,

並且悄悄死去——每當想到這裡,我就悲哀得難以自已。半夜3點睜眼醒來,時常覺得好像

聽見自己的脊樑骨一點點溶化的聲音,說不定實際也是如此。

算了,不說這些不快的事了。我要按照姐姐一天幾百迴向我說的那樣,儘可能只往好的

方面想,晚上好好睡覺,因為不快的事情大半是在夜晚想到的。

從醫院的視窗可以望見港口。我不禁想象:假如每天清晨我能從**起來步行到港口,

滿滿地吸一口海水的清香……

倘能如願以償——哪怕只有一次——我也當會理解世界何以這般模樣,我覺得。而且,

如果真能多少理解這點,那麼縱使在**終老此生,恐怕我也能忍耐。

再見,祝您愉快!

沒有署名。

收到這封信是昨天3點多鐘。我走進臺裡的咖啡室,邊喝咖啡邊看信。傍晚下班,我走

到港口,朝山那邊望去。既然從你病房可以望見港口,那麼港口也應該可以望見你的病房,

是吧?山那邊的燈光真夠多的。當然我不曉得哪點燈光屬於你的病房。有的屬於貧家寒舍,

有的屬於深宅大院,有的屬於賓館酒摟,有的屬於校舍或公司。我想,世上的的確確有多種

多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而活著。產生這樣的感覺還是第一次;想到這裡,眼淚不由奪眶

而出,我實在好久沒曾哭過了。不過,好麼,我並非為同情你而哭。我想說的只是這樣一句

話——只說一次,希望你聽真切才好:

我愛你們!

10年過後,如果還能記得這個節目.記得我放的唱片和我這個人,那麼也請想起我此

時說的這句話。

下面我放她點播的歌曲,普雷斯利的《好運在招喚》。曲終之後,還有1小時50分,

再回到平時的狗相聲演員上來。

謝謝收聽。

38

準備回東京這天傍晚,我抱著小旅行箱直接趕到爵士酒吧.還沒有開始營業,傑把我讓

到裡邊,拿出啤酒。

“今晚坐汽車回去。”

傑一邊給用來做炸馬鈴薯片的馬鈴薯削皮,一邊連連點頭。

“你這一走,還真夠寂寞的。猴子的搭擋也散夥了。”傑指著櫃檯上掛的版畫說道。

“鼠也肯定覺得孤單的。”

“呃。”

“東京有意思?”

“哪兒都一個德性。”

“怕也是。東京奧林匹克以來,我還一步都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呢。”

“喜歡這城市?”

“你也說了,哪兒都一個德性。

“嗯。”

“不過過幾年想同一次中國,還一次都沒回過……每次去港口看見船隻我就這樣想。”

“我叔叔是在中國死的。”

“噢……很多人都死了。”

傑招待了我幾瓶啤酒,還把剛炸好的馬鈴薯片裝進塑膠袋叫我帶著。

“謝謝。”

“不用謝,一點心意……說起來,一轉眼都長大了。剛見到你時,還是個高中生哩。”

我笑著點頭,道聲再見。

“多保重!”傑說。

咖啡館8月26日這天的日曆紙下面,寫有這樣一句格言:

“慷慨付出的,便是經常得到的。”

我買了張夜行汽車的票,坐在候車室凳子上,專心望著街上的燈火。隨著夜遲更深,燈

火漸次稀落,最後只剩下路燈和霓虹燈。汽笛挾帶著習習的海風由遠而近。

汽車門口,兩個乘務員站在兩邊檢查車票和座號。我遞出車票,他說道:“21號中

國。”

“中國?”

“是的。21號c席,C是第一個字母。A是美國,B是巴西,C是中國,D是丹麥。聽錯

了可不好辦。”

說著,用手指了一下正在確認座位表的同伴。我點頭上車,坐在21號C席上,開始吃

還熱乎乎的炸馬鈴薯片。

一切都將一去杳然,任何人都無法將其捕獲。

我們便是這樣活著。

39

我的故事到這裡結束了。自然有段尾聲。

我長到29歲,鼠30歲。都已是不大不小的年紀。爵士酒吧在公路擴建時改造了一番,

成了面目一新的漂亮酒吧。但傑仍一如往日,每天削滿一桶桶馬鈴薯;常客們一邊嘟嘟囔囔

地說還是從前好,一邊不停地喝啤酒。

我結了婚,在東京過活。

每當有薩姆.佩金帕的電影上映,我和妻子便到電影院去,回來路上在日比谷公園喝兩

瓶啤酒,給鴿子撒些爆玉米花。薩姆.佩金帕的影片中,我中意的是《加爾西亞之首》,妻

子則說《護航隊》最好:佩金帕以外的影片,我喜歡《灰與寶石》,她欣賞《修女約安

娜》.生活時間一長,連趣味恐怕都將變得相似。

如果有人問:幸福嗎?我只能回答:或許。因為所謂理想到頭來就是這麼回事。

鼠仍在繼續寫他的小說。每年聖誕節都寄來幾份影印本。

去年寫的是精神病院食堂裡的一個廚師,前年以《卡拉馬佐夫兄弟》為基礎寫了滑稽樂

隊的故事。他的小說始終沒有性場面,出場人物沒有一個死去。

其原稿紙的第一頁上經常寫著:

“生日快樂並聖誕幸福”因為我的生日是12月24日。

那位左手只有4個手指的女孩,我再也未曾見過。冬天我回來時,她已辭去唱片店的工

作,宿舍也退了,在人的洪流與時間的長河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到夏天回去,我便經常走那條同她一起走過的路,坐在倉庫石階上一個人眼望大海。

想哭的時候卻偏偏出不來眼淚,每每如此。

《加利福尼亞少女》那張唱片,依然呆在我唱片架的盡頭。

每當夏日來臨我都抽出傾聽幾次。而後一面想加利福尼亞一面喝啤酒。

唱片架旁邊是一張桌子,上方懸掛著幹得如木乃伊的草塊——從牛胃裡取出的草。

死去的法文專業女孩的照片,在搬家中丟失了。

比齊.鮑易茲時隔好久後推出了新唱片。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亞州的……

40

最後再談一下哈特費爾德。

哈特費爾德1909年生於俄亥俄州一個小鎮,並在那裡長大。父親是位沉默寡言的電信

技師,母親是善於占卜和燒製甜餅的身體微胖的婦女。哈特費爾德生性抑鬱,少年時代沒有

一個朋友,每有時間就流覽內容滑稽的書刊和大眾性雜誌,吃母親做的甜餅,如此從高中畢

業。畢業後他在鎮上的郵局工作,但時間不長。從這時開始,他確信只有當小說家才是自己

的唯一出路。

他的第五個短篇《瓦安德.泰而茲》的印行是在1930年,稿費20美元。第二年整一年

時間裡,他每月平均寫7萬字,轉年達10萬字以上,去世前一年已是15萬字。據說他每半

年便要更換一部萊米頓打字機。

他的小說幾乎全是冒險和妖怪精靈方面的,二者融為一爐的有《冒險兒華爾德》系列小

說。這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共有42部。在那裡邊,華爾德死了3次,殺了5000個敵人,

同包括火星女人在內的375個女子發生了性關係。其中幾部我們可以讀到譯作。

哈特費爾德憎惡的物件委實相當之多:郵局、高中、出版社、胡蘿蔔、女人、狗……,

數不勝數。而合他心意的則只有三樣:槍、貓和母親燒製的甜餅。除去派拉蒙電影公司和

FBI研究所,他所收藏的槍支恐怕是全美國最齊全的,除高射炮和裝甲炮以外無所不有。其

中他最珍愛的是一把槍柄鑲有珍珠的38口徑連發式手槍,裡面只裝一發子彈,他經常掛在

嘴上的話是:“我遲早用它來給自己一發。”

然而,當1938年他母親去世之際,他特意趕到紐約爬上摩天大樓,從天台上一躍而

下,像青蛙一樣癟癟地摔死了。

按照他的遺囑,其墓碑上引用了尼采這樣一句話: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哈特費爾德,再次……

(代跋)

我無意說假如我碰不上哈特費爾德這位作家,恐怕不至於寫什麼小說,但是我所走的道

路將完全與現在不同這點卻是毋庸置疑的,我想。

高中時代,我曾在神戶的舊書店裡一起買了好幾本估計是外國船員丟下的哈特費爾德的

平裝書。一本50元。書很破舊.如果那裡不是書店,絕對不會被視為書籍。花花綠綠的封

面脫落殆盡,紙也成了橙黃色。想必是搭乘貨輪或驅逐艦下等船員的床鋪橫渡太平洋,而經

過漫長的時光後來到我桌面上的。

幾年以後,我來到了美國。這是一次短暫的旅行,目的只是為了探訪哈特費爾德之墓。

墓所在的地點是一位(也是唯一的)熱心的哈特費爾德研究專家托馬斯.麥克萊亞先生寫信

告訴的。他寫道:“墓很小,小得像高跟鞋的後跟,注意別看漏。”

從紐約乘上如巨大棺材般的大型公共汽車出發,到達俄亥俄州這座小鎮時是早上7點。

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在這裡下車。穿過小鎮郊處一片荒野,便是墓地。墓地比小鎮子還大。

幾隻雲雀在我頭上一邊盤旋一邊鳴囀。

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我才找到哈特費爾德的墓。我從周圍草地採來沾有灰塵的野薔薇,

對著墓雙手合十,然後坐下來吸菸。在五月溫存的陽光下,我覺得生也罷死也罷都同樣閒適

而平和。我仰面躺下,諦聽雲雀的吟唱,聽了幾個小時。

這部小說便是從這樣的地方開始的,而止於何處我卻不得而知。“同宇宙的複雜性相

比,”哈特費爾德說,“我們這個世界不過如麻雀的腦髓而已。”

但願如此,但願。

最後,我要感謝上面提到的馬克萊亞先生——在哈特費爾德的事蹟記述方面,有若干處

引自先生的力作《不妊星辰的傳說》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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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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