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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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那個晚上過去以後,接連有好幾天,希斯克利夫先生在吃飯的時候總是避開我們,不跟我們見面;可他並沒有正式發話,不要哈里頓和凱茜在餐桌上露面。他又不願意完全受自己感情的支配,因此寧可自己缺席。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一頓飯,對他來說,似乎已經綽綽有餘。

一天夜晚,全屋的人都已上床睡覺,我聽到希斯克利夫先生下樓從前門走了出去,以後沒有聽到他回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還沒有回家。

當時正是四月,天氣暖和宜人,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青草長得綠油油的,靠南牆的那兩棵矮蘋果樹鮮花盛開。

吃完早飯,凱瑟琳非要我拿一把椅子,帶著我的針線活兒,坐在宅子盡頭的松樹底下。哈里頓上回闖了大禍,早已作了彌補,這會兒,又受凱瑟琳指使,正在她的小花園挖土,移植花木。這個小花園在約瑟夫到東家面前告了狀以後,已經移到別的角落了。

頭頂著美麗柔和的藍天,我全身心地沉浸在春天散發出來的芳香之中。這時,早就跑到柵門邊去採集帶根鬚的櫻草花,準備將它們種在花園邊緣的小姐,只採了一半就跑了回來,並對我說,希斯克利夫先生來了。“他還跟我說話來著。”她補充了一句,臉上帶著困惑不安的表情。

“他說什麼了?”哈里頓問道。

“他讓我走開,走得越遠越好,”凱瑟琳回答說,“不過,他那模樣跟平時好不一樣啊,我不禁停住了一會兒盯著他看。”

“怎麼不一樣?”哈里頓問。

“呃,幾乎是興高采烈——不,是非常興奮,還有發瘋,還有高興!”凱瑟琳回答說。

“那是夜遊以後心裡高興吧。”我說道,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我跟凱瑟琳一樣感到驚訝,而且想馬上證實一下她的話是否屬實,因為東家那麼高興,可不是每天都見得著的。我找了一個藉口走到屋裡去。

只見屋門大開,希斯克利夫站在那兒,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可是,他眼睛裡確實閃爍著一種奇怪的歡樂的光澤,這種光澤使他整個面容都變了。

“你想吃點兒早飯嗎?”我問道,“整個晚上在外面逛,你準餓了吧。”我很想知道他去哪兒了,但又不願直接問。

“不,我不餓。”他把頭轉了過去,帶著非常輕蔑的口吻回答說,好像已經猜到,我正在設法找出他心情這麼好的原因。

我真不知道怎麼才好,我不知道那個時候向他提出一點忠告是不是合適。

“你本該在**睡覺,卻在外面瞎逛,我覺著不怎麼對,”我說道,“在這個潮溼的季節,這麼做至少不怎麼明智。我敢說,你會得重感冒或是發燒的。這會兒,你就有點兒不對勁啦!”

“沒什麼,我可以受得住,”他回答說,“而且以極大的愉快在忍受,只要你讓我一個人待著。進來吧,不過,別煩我。”

我照他說的做了。走過他身邊時,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像貓一樣急促。

“得!”我心裡想,“這不就要害場大病嘛。我真想不出來,他一直在幹什麼!”

那天中午,他跟我們一起坐在餐桌上,從我手裡接過去滿滿一大盤吃的,彷彿想把好幾天的飯量全給補上似的。

“我沒感冒也沒發燒,納莉,”他針對我早上講的話,說道,“你給了我那麼多,我這就準備大吃一頓嘍。”

他拿起刀叉,剛準備吃,突然,好像胃口全沒了。他把刀叉放在餐桌上,急切地望著窗外,然後站起來走了出去。我們快要吃完飯的時候,看見他還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歐肖說,他要去問問希斯克利夫先生為什麼不想吃午飯。他認為,準是我們不知怎麼讓他傷心難受啦。

“嘿,他來嗎?”表哥回屋的時候,凱瑟琳大聲喊道。

“不來,”哈里頓回答說,“可他沒有生氣,沒錯,他似乎很少這麼高興過。只是,我問了他兩回,他不耐煩了。後來,他讓我上你這兒來,說他不明白,我怎麼還想讓別人來跟我做伴。”

我把希斯克利夫先生的盤子放在爐柵上,不讓它涼了。過了一兩個小時,他又回來了,這時屋裡的人已經走了,可他的心情並沒有平靜下來。他那對黑眉毛底下依然是那樣,顯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確實是極不自然的——歡樂的表情,他的臉上依然是那樣毫無血色,他那牙齒還時不時齜出來,像是在笑。他那身子在哆嗦,並不是由於冷或是虛弱而在哆嗦,倒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在顫動——那是一種強烈的震顫,而不是發抖。

我想,我得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不然,誰來問呢?於是,我便大聲地嚷了起來:“你聽到什麼好訊息了吧,希斯克利夫先生?瞧你,從來還沒這麼興奮過。”

“我哪兒聽到什麼好訊息啊,”他說道,“我是餓得興奮了,而且,好像我還不該吃。”

“你的飯在這兒,”我回答說,“你幹嗎不去拿呢?”

“這會兒,我還不想吃,”他匆忙地咕噥道,“等到吃晚飯時再說。納莉,我就求你這麼一次啦,去警告哈里頓還有另外一個離我遠遠的。我希望誰也不要來煩我,我希望就一個人在這個地方待著。”

“你把他們這麼打發走,又有什麼新的理由?”我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怪啊,希斯克利夫先生?昨兒晚上,你去哪兒啦?我這麼問你並不是出於無聊和好奇,而是——”

“你這麼問我,不就是十分無聊,完全是出於好奇嗎?”他哈哈地笑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不過,我這就回答你的問題。昨兒晚上,我站在地獄的門檻那兒;今天,我看見了我的天堂,一眼就可以看到,離我還不到三尺!現在,你最好走開——假如你不偷看、不偷聽的話,你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嚇不著你。”

掃完壁爐,抹完桌子,我便離開了屋子,心裡比先前更加忐忑不安。

那天下午,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沒有離開那個屋子,一直到晚上八點鐘,他始終一個人待著,誰也沒有進去打擾他。雖然東家並沒有叫我,但我覺得應該把蠟燭還有晚飯給他送去。

希斯克利夫先生正靠著窗臺,窗戶敞開著,可他並沒有向窗外看;他面向屋子,這裡一片昏暗。爐火即將熄滅,只剩下一點灰燼,屋裡充滿一股陰天夜晚那種略帶潮溼的空氣。一切是如此的寧靜,你不僅可以清晰地聽到吉莫頓那邊山溪的淙淙聲,你還可以清晰地聽到溪水在鵝卵石上流過,在那些不能被它淹沒的大石塊之間穿行時擊起的細浪所發出的汩汩聲。我一看到快要熄滅的爐火,很不滿意,便驚叫了起來,同時開始把窗戶一扇扇地關上,一直走到希斯克利夫先生身邊。

“要不要把這兒的窗戶關上?”我問道,想以此喚醒他,因為他站在那兒動都不動一下。

我說話的時候,燭光照著他的臉。哦,洛克烏德先生,我猛然看到的情景把我嚇壞了,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那深陷的黑眼睛,他那微笑,他那死一樣蒼白的臉,在我看來,那哪是希斯克利夫先生,那是一個鬼怪呀!我心裡充滿了恐懼,手裡拿著的蠟燭一下子倒下,碰到牆壁,頓時,眼前一片漆黑。

“好,把窗關上吧,”希斯克利夫先生回答說,聲音還是我所熟悉的,“嘿,那不是太笨啦!為什麼橫著拿蠟燭?快,再拿一支來。”

我嚇得都傻了,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屋,對約瑟夫說:“東家要你給他送支蠟燭去,還有把壁爐重新生一下火。”因為那會兒,我自個兒不敢再進屋了。

約瑟夫往煤鬥裡嘎啦嘎啦地裝了些燒旺的煤,拿著就走。可他不一會兒又把煤和煤鬥拿了回來,另一隻手還託著一盤晚餐,說希斯克利夫先生要上床去睡覺,他不想吃什麼。

我們聽見他很快就上了樓。他並沒有去他的臥室,而是走進了放著嵌板床的那個房間。我以前說過,那房間的窗戶很寬,隨便哪個都可以鑽出鑽進。我突然想到,他想在夜晚再一次外出,而又不想讓我們猜到。

“他究竟是一個食屍鬼呢,還是一個吸血鬼?”我獨自冥想著。我在書中曾經讀到過這一類可怕的魔鬼的化身。然後,我又想起,他小時候,我怎麼照顧他,然後又瞅著他長大成人,我這一輩子幾乎都跟著他來著,而如今產生了這種恐怖的感覺,這有多荒唐、多愚蠢啊。

“這個小黑傢伙一直受到一個好心人的庇護,直到那個好心人

撒手人寰。但他是從哪兒來的呢?”我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時候,頭腦裡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我似夢非夢,想啊,想啊,想得好累啊。我一直在想,他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我又醒了過來,苦思冥想,把他那悲慘的一生從頭到尾又追溯了一遍。最後,又想到他的去世和葬禮。關於這個,我所能記起來的也只是我非常煩惱,為他墓碑刻什麼字的任務落在我肩上,我得去找教堂的司事商量。由於他連個姓也沒有,我們又說不出他的年齡,最後充其量也只能在墓碑上刻上“希斯克利夫”這幾個字。

我所夢到的、我所想到的最後都應驗了,我們就這麼做了。如果走進教堂墓地,你在他墓碑上看到的只有他的名字和他去世的日期。

黎明時分,我的神志恢復正常。一待天光亮到目可視物,我便起身走進花園,想看一看窗戶跟前有沒有他的腳印,結果並沒看到。

“他一直待在家裡了,”我想,“今兒,他準沒事兒。”

我跟往常一樣為全家準備早飯,可我叫哈里頓和凱瑟琳在東家下樓以前用餐,因為東家起得很晚。哈里頓和凱瑟琳喜歡在屋外樹下坐著吃,我就給他們在那兒擺上一張小桌子。

我再進屋時,見到希斯克利夫先生已經下了樓。他跟約瑟夫正在談什麼農活的事情,正在下著明確細緻的指示,可他話說得很快,還不時把頭轉到一邊,臉上的表情還跟先前那麼激動,甚至有增無減。

約瑟夫走出屋子後,希斯克利夫先生坐在他的老地方,我把一杯咖啡擱在他面前。他把杯子往跟前挪了挪,然後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瞅著對面的牆,我猜他是在上下打量著牆上的某一部分吧。只見他眼睛裡閃爍著急促不安的亮光,看得那麼專心致志,足足有半分鐘,連呼吸都停住了。

“好啦,”我大聲嚷道,把麵包推到他手邊,“趁熱吃點兒喝點兒吧,等了差不多有一小時了。”

他並沒有答理我,卻笑了笑。我寧可看見他咬緊牙關,也不願意看見他這樣笑。

“希斯克利夫先生!東家!”我大聲地喊,“別那樣,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那麼拼命地瞪著大眼,好像你見著了什麼妖魔鬼怪似的。”

“別,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那麼大聲地嚷嚷,”他回答說,“四下裡看看,跟我說,這屋裡只有咱倆嗎?”

“當然,”我回答說,“當然,只有咱倆咯!”

不過,我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命令,四下裡看了看,彷彿對自己的判斷不敢肯定似的。他用手一推,把面前盛早餐的盤子什麼的全都推到一邊,騰出一塊空地,把身子往前傾,以便更好地盯著牆看。

現在,我看出來了,原來他不是在盯著牆上;因為我仔細地觀察他的時候,發現他好像是在凝視兩碼以內的什麼東西似的。不管那東西是什麼,明擺著,那個東西既給他傳遞了極端的歡樂,又給他傳遞了極端的痛苦。他那幻覺中的物體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知疲倦地、毫不鬆懈地、緊緊地跟隨著它,即便在跟我說話的時候,目光也不轉移。

我提醒他,說他有好長好長時間沒有進食了,可說了也白搭。即使他依了我的懇求動了一下,準備去碰一下什麼東西;即使他伸出了手,準備去拿麵包,可還沒有夠著,他的手指又收了回去,緊緊捏在一起,擱在桌上,把原先想做的忘得一乾二淨。

我真是一個耐心十足的模範,坐在那兒儘想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別再那麼全神貫注地苦苦思索了。後來,他煩躁極了,站起來,問我為什麼不讓他自己選擇吃飯的時間?而且說,往後用不著我伺候,我把飯撂下就可以走人。

說完,他就離開了宅子,沿著花園的小道悠閒地走著,走出大門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間在我的不安中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又一個晚上來到了。我很晚才休息,可上了床又睡不著。過了半夜,希斯克利夫先生才回家,他沒有上床睡覺,卻把自己關在樓下的屋子裡。我傾聽著樓下的動靜,在**翻來覆去,最後,穿上了衣服走下樓。各種無聊的憂慮、恐懼、猜疑都向我頭腦襲來,搞得我心煩意亂,在樓上再也躺不下去了。

我清晰地聽到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腳步聲,他在屋裡心神不安地踱著方步,時不時深深地嘆一口氣,好像是在呻吟,打破了四周的寂靜。他的嘴裡還斷斷續續在咕噥些什麼,我唯一能聽清的詞語就是凱瑟琳的名字,外加幾句十分親暱或者十分痛苦的呼喊;他好像正在面對一個人說話,那聲音低沉、真切,就像是從心靈深處擠出來似的。

我沒有勇氣徑直走進屋裡,可我想讓他從夢幻中解脫出來,所以,我就開始鼓搗起廚房的爐子,又是捅火,又是剷煤渣。這一招把他引了出來,比我預料的快得多。他馬上打開了門,說:“納莉,上這兒來——是不是早上啦?拿著蠟燭進屋來。”

“鐘敲四點了,”我回答說,“你要把蠟燭帶上樓,可以在這火上再點上一支。”

“不用,我不想上樓,”他說道,“進來,給我把壁爐的火生上,把這屋子收拾收拾。”

“我得把這兒的煤先扇紅了,才能去取煤。”我一邊回答,一邊拉過一把椅子和一隻風箱。

我幹我的活兒,他就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好像神經快要錯亂了似的;他一聲緊接著一聲地直嘆氣,彷彿連正常呼吸都無法做到了。

“天一亮,我就派人去把格林先生請來,”他說道,“我想問他一些有關法律的問題。我還沒有立遺囑哩;怎麼處理我的財產,我還不能決定!但願我能把它從地面上消滅掉。”

“要是我的話,才不會這麼說呢,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插嘴說,“把你的遺囑先擱一邊去吧。你幹了許多不公道的事情,但只要你能懺悔,這條命還能保住!我從來也沒有想過你會神經錯亂,可眼下,你的神經可真是不對頭,而且,幾乎全都是你自個兒招來的。瞧你這三天的那種活法,就連提坦也要垮了。快吃點兒東西,睡個覺。在鏡子裡瞅瞅你自個兒吧,一瞅就知道,你又需要吃東西,又需要睡覺。你的腮幫子都塌陷下去了,眼睛佈滿了血絲,就像一個快要餓死的人,缺覺缺得眼睛都快瞎啦。”

“我不能吃,不能睡,這又不能怪我啊,”他回答說,“我向你保證,這是因為我主意還沒拿定。一旦拿定了,我既會吃也會睡。有人在水裡掙扎,一伸胳膊就可以夠著岸邊,你能讓他在這個時候休息嗎?我得先上岸,然後再休息。好了,甭再提什麼格林先生啦,至於說我應該為我做過的不公道的事情懺悔,我又沒有做過什麼不公道的事情,我沒有什麼好懺悔的——我太幸福啦,可我又不夠幸福。我靈魂得到的極大的快活扼殺了我的軀體,可我的靈魂本身還不感到滿足。”

“你快活,東家?”我嚷道,“真是古怪的快活!要是你聽我說不發火的話,我可以向你提出勸告,讓你變得更加快話。”

“什麼勸告?”他問,“說話呀。”

“你很清楚,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說道,“打十三歲起,你就一直過著一種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也許,打十三歲起,你就幾乎再沒有拿起過《聖經》。你可能把《聖經》的教義早就忘乾淨了,況且,眼下你又沒有工夫再去看了。要是請個人來——請個牧師來,不管是哪個派的都沒關係,跟你講講《聖經》,跟你指出,你背離了教義,在歧途上走了有多遠,你是多麼不配進天堂,除非你死以前痛改前非。這麼做難道會有什麼害處嗎?”

“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哪會生氣,納莉,”他說道,“因為你提醒了我希望將來有一個什麼樣的落葬儀式——在晚上抬到教堂墓地去。由你和哈里頓送我,假如你們願意的話,還有,特別要記住,要注意讓教堂司事遵照我的有關兩口棺木該怎麼安放的指示!不需要牧師來,也不需要為我做什麼禱告——跟你說,我差點兒就要到達我的天堂啦;別人的天堂對我毫無價值,我一點也不稀罕!”

“要是你硬著頭皮堅持絕食,就這麼死了,他們不讓你葬在教堂墓地呢?”我說道,對他那麼不信上帝,那麼毫不在乎,感到十分吃驚,“那你會願意嗎?”

“他們不會那麼幹的,”他回答說,“要是他們真那麼幹的話,那你一定得找人悄悄地把我的棺木移到那裡去。要是你不管的話,那你就會親眼看到,實際上,死去的人並沒有完全消亡!”

一聽到家裡其

他人在走動,他回自己屋去了,我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下午,約瑟夫和哈里頓都在幹活的時候,他又走進了廚房,臉上一股瘋狂的表情,叫我去和他一起坐在正屋裡,他需要有人陪伴。我不肯去,對他照直說,他那古里古怪的講話、古里古怪的模樣嚇著我啦,我既沒有那份膽量,也沒那份決心單獨跟他在一起。

“我相信,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他說道,淒涼地笑了一聲,“是什麼可怕得不得了的東西,根本不能在一個體麵人家住下去吧!”然後,他向凱瑟琳轉過身去。這時,凱瑟琳正在廚房,看到希斯克利夫向她走來,趕緊躲在我的身後。

希斯克利夫又半帶譏諷地說:“你願意過來嗎,寶貝兒?我是不會傷害你的。絕不會傷害你的!對你,我一直把自個兒變得比魔鬼還要厲害。呣,有一個人可不怕跟我做伴!天哪!她是殘酷無情的。哦,該死的!對於血肉之軀——即使像我這般的血肉之軀,要忍受下去,真是說不出有多痛苦。”

希斯克利夫不再央求有人陪他。黃昏時,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整個夜晚,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們聽到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語。哈里頓很想進他的臥室看看,可我讓他去把坎納斯大夫請來。

坎納斯大夫來了以後,我去找他,發現門反鎖著。希斯克利夫在屋裡大嚷,叫我們滾到地獄去,他覺得好些了,讓誰也別去打擾他,所以大夫最後還是走了。

當天晚上下起雨來,嘿,瓢潑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我繞著宅子散步,抬頭望了望東家的窗戶,只見窗戶大開,來回地晃動,雨水徑直打到屋裡。他不會睡在**吧,我想,不然,全身準被澆得溼透!他準是起床了,或是上外頭去了。不過,我也不用白費心思去猜,乾脆壯起膽子上樓去瞧瞧!

我用另一把鑰匙把門開啟,走進了屋,跑過去推開嵌板,因為屋裡空無一人。把嵌板迅速推開時,我偷偷向裡望了一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就在裡頭——仰面躺著。他的眼睛正望著我,那眼神啊,又犀利又凶狠,我真是嚇了一大跳,然後,他似乎又笑了笑。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死了,可是,他的臉、他的喉結都被雨水打溼,床單在滴水,他卻躺著一動都不動。有一扇格子窗在來回地搖晃、碰撞,把他擱在窗臺上的一隻手擦破了。擦破的傷口並沒有流血,我用手一摸,這才堅信不疑:他已經死了,已經僵了。

我扣上窗戶,把他那披在前額的漆黑的頭髮向後抹了抹,想法合上他的眼睛。假如可能的話,想熄滅他那怕人的、就像活人一樣的眼光,不讓任何別的人再看見。那雙眼睛怎麼也不肯合上,彷彿在嘲笑我的嘗試!他那張開的嘴脣、他那雪白鋒利的牙齒也在嘲笑!我不由得又感到害怕起來,便大聲叫約瑟夫。

約瑟夫拖著步子走進來,哼了一聲,可他說什麼也不肯管希斯克利夫的事。

“魔鬼把他的魂兒給抓走啦,”他大聲地喊道,“還有,魔鬼還得把他的屍體帶走,這跟俺都沒啥關係!嘿!多邪、多惡!死到臨頭,他還齜牙咧嘴地笑!”說罷,那個老罪犯也學著樣兒,齜牙咧嘴地笑了笑。

我以為,約瑟夫會繞著床胡蹦亂跳一陣呢,誰知道,他驀然鎮靜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舉起雙手,千恩萬謝,感謝上天有眼,使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家族又恢復了權利。

這可怕的事件把我嚇得暈頭轉向,我不可避免地懷著一種十分壓抑的悲痛心情回憶往昔的歲月。可是,可憐的哈里頓,儘管他受到的委屈最多,但他是唯一真正感到難過的人。整夜整夜,他守在屍體旁邊,真心實意地痛哭流涕。他捏著希斯克利夫的手,親吻那張誰也不敢多瞧一眼、帶著譏笑、一副凶相的臉,滿懷著強烈的悲痛哀悼死者。這種悲痛是從他那顆寬巨集大量的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縱使那顆心就像千錘百煉的鋼鐵那般堅韌。

坎納斯大夫感到很為難,不知道應該宣佈東家是害什麼病死的。我隱瞞了東家四天沒有進食這一事實,唯恐引起麻煩。後來,我相信,他並不是在故意絕食,那是他身患怪病的結果,而不是他身患怪病的原因吧。

我們按照希斯克利夫先生生前的願望舉行了葬禮,左鄰右舍議論紛紛。歐肖和我、教堂司事,還有其他六個男人一起抬走了棺木,這就是送葬行列的全體人員。

在棺木放進墓穴以後,那六個男人離開了,我們留下看著棺木被土埋上。哈里頓淚流滿面,親自挖掘青草皮,覆蓋在棕褐色的墳頭。眼下,希斯克利夫的墳頭也跟其他的墳頭一樣地光滑、青蔥翠綠——我希望在墳墓裡安息的人同樣也睡得踏實。

可是,如果你去問這一帶的鄉里人,他們準會用手按著《聖經》發誓說,希斯克利夫已經走出了墳墓到處遊逛。還有人說,他們在教堂附近,在荒原上,甚至是在這個宅子裡遇到過希斯克利夫。你會說,這是無稽之談,我本來也這麼說來著。可是,坐在廚房爐火邊的那個老頭一口咬定,希斯克利夫死了以後,每逢下雨天晚上,他老是看見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站在希斯克利夫的臥室窗前向外張望。

大概一個月以前吧,我也碰到一件怪事。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趕路,向田莊走去——那是一個天色漆黑的夜晚,好像快要打雷了——走到山莊的拐角處,我碰到一個小男孩趕著一隻綿羊和兩隻羔羊,小男孩正在號啕大哭。我以為是羊羔受了驚嚇,不聽他的指揮。

“怎麼啦,我的小傢伙?”我問道。

“希斯克利夫和一個女人在那兒,在山腳下,”小男孩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敢打他們面前走過。”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可是,那個小男孩和羊都不肯往前走,所以,我叫他們走下面的一條大路。那個小男孩很可能在孤身一人穿過荒原的時候,想起了從父母和小夥伴們那裡聽來的胡言亂語,腦子裡出現了幽靈吧。

可現在,我也不願意在天黑之後到外面去;我也不願意單獨一個人留在這座陰森森的宅子裡。真沒法子,我就是不願意,哈里頓和凱瑟琳要是離開這兒,搬到田莊去,我才高興呢。

“這麼說,他們要到田莊去嘍?”我說道。

“對咯,”丁恩太太回答說,“他們一結婚就搬,他們在元旦結婚。”

“那誰住在這兒呢?”

“噢,約瑟夫在這兒看房子,也許還有一個男孩跟他做伴。他們住在廚房,其餘的房間全關起來。”

“死鬼們要是願意住進來,那可用得著嘍。”

“不會的,洛克烏德先生,”納莉一邊說,一邊搖頭,“我相信,死去的人都很安寧,再說,隨便輕率地議論他們,可不對啊。”

正說著,花園的柵門被推開,那兩個在外頭盡情遨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什麼也不怕,”我從窗戶那兒瞅著他們走進來,咕噥道,“他們倆在一起,跟撒旦和他所率領的魔鬼大軍都敢拼。”

他們倆踏上門階以後,停了下來,對著月亮最後看了一眼——或者還不如說得更確切一些,他們藉著月光,相互對視——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覺得要躲開他們。我把一件“紀念品”塞到丁恩太太的手裡,顧不得什麼禮貌不禮貌,也顧不得她對我提出什麼忠告,在他們倆開啟宅門的當兒,從廚房溜了出去。約瑟夫准以為他那位女工友行為不檢點、輕佻**了吧,幸虧我走過他身邊時,在他腳下扔了一英鎊金幣,金幣落地時發出清脆悅耳的“咣噹”聲,他這才看出我是一個體面正派的人。

回家途中,我步行經過教堂,這麼一繞路程就長多了。走到圍牆腳下,我一眼看出,離開才七個月的時間,教堂竟然已衰敗得不成樣子,好些窗戶都沒了玻璃,成了一個個漆黑的窟窿;右邊屋頂上這兒那兒的瓦片向外凸出,秋天一到,暴風雨一來,這些瓦片一定全會被刮掉、沖掉。

我在靠近荒原的那個斜坡上尋找那三塊墓碑,沒費多大工夫就找著了。中間的那一塊墓碑是灰色的,有一半隱沒在石楠叢中;埃德加·林頓的墓碑底下長滿著青草和苔蘚,和墳墓上的綠色交相映照,渾然一體;唯獨希斯克利夫的墳頭是光禿禿的。

我在那廣闊的天空下,在那三塊墓碑的周圍流連徘徊。注視著飛蛾在石楠叢和釣鍾柳中撲扇著翼翅,傾聽著青草發出喘息的聲響,我心中不禁納悶:怎麼會有人想到在這一片寧靜的土地下面,那些長眠者得不到安息呢?

(全書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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