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二十五朝如青絲暮成雪臨安風雨幾時休

二十五朝如青絲暮成雪臨安風雨幾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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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朝如青絲暮成雪臨安風雨幾時休

二十五 朝如青絲暮成雪 臨安風雨幾時休

吳邪第一次抽菸是在兩天前。

他不顧王盟的反對,照例每天都去潘鑫記喝茶,只是不再坐在二樓的老位置,手中還多了一杆煙。

向來熱鬧的茶樓,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大堂,幾個夥計靠在那裡打著瞌睡,老闆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吳邪坐在大堂的正中央,一手執煙,一手端著茶杯,聽著臺上那位從北平逃難來的姓徐的說書人講著故事。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人講的故事也挺有趣的,故事裡那位發丘中郎將和少爺一起盜掘陵墓,從相識到相知,一生命途坎坷卻始終站在彼此身邊。他喝著茶,看著那人唾沫橫飛的滑稽樣子,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

“啪!”那人一敲扇子,道,“那少爺千里相勸能否令對方回心轉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吳邪微微嘆了口氣,故事就快完了,那人卻還是留了一個懸念,他茶也喝的差不多了,於是站起身,準備明天再來聽結尾。忽然,那說書人喚住了他,一臉堆笑地說道,“小三爺,今個兒是我在臨安最後一日了,明天我也要去後方了。”

吳邪一愣,感情對方是告訴他要是想聽結局就得跟著他去重慶是嗎?這般想來,只覺他鼻旁那顆大痣越看越令人生厭,吳邪冷著臉,不悅地說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又不去重慶,你這故事有頭沒尾的,豈不是故意叫我鬧心?”

“不敢,不敢。”那人鞠了個躬,連忙道,“我可大致告訴你結局。”

“那少爺追上發丘官了?”

“追上了。”見吳邪面露喜色,他接著道,“不過,他卻並沒有跟著少爺回去?”

“為什麼?”吳邪疑惑不解,“那少爺不是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聯絡了嗎?何苦再給彼此徒留遺憾?”

那人搖了搖頭,“發丘官自有他不得不做的事,有些人,他不得不保護。”

吳邪嘆了口氣,道,“你就不能給他們一個好的結局?”

那說書人哈哈大笑了起來,“小三爺,我只是個說書人,你只是個看戲人,我怎可妄改分離,你又何必入戲太深?”

見吳邪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再次笑了笑,背起竹箱邁開步子跨出了潘鑫記茶樓。

那偌大的茶樓裡,如今便只剩下吳邪一人,那件銀狐大氅的下襬垂在地上,內裡的墨色長衫領口和袖口都鋪著鵝絨並用金線縫邊,領口處還繡著一朵小雛菊,與胸口盛開著的那團墨菊暗紋交相輝映。他站在那裡,環顧著四周,這才發現,如今竟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他有些腳步不穩,那煙也遺忘在了桌上,一步一步地跨出大門。一抬頭,只見天是灰濛濛的,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只有北風呼嘯著席捲著整座城池。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那麼的無力,南京失守,從那些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一場瘋狂的屠殺正在金陵的城鄉大肆進行。亡國的言論如今更是甚囂塵上,這彷彿是場永無天日的劫難。

他如失魂一般,路過他最初那間老店鋪,如今也已易主,鋪門緊閉,只有那門前的青階上似還有十年前悶油瓶倒在那裡留下的血跡,透過大門,似還有那眉目如新的少年慵懶的躺在貴妃榻上。他慢慢地踱步在孤山路上,望著那西湖冰封的湖水一派好風景。天空飄起了細細的雪,他沒有帶傘,卻沒有半點著急回家的意思。他沿著空無一人的白堤,默默地走著,直到盡頭看著那斷橋殘雪,如詩如畫的景,回頭再看,這一路走來的腳印卻早已被雪掩蓋。

什麼也沒有留下。

物是人非。

眼淚忽然就止不住的流下,他發現,他生長了二十七年的臨安竟是那麼美,竟是如此讓他捨不得。他哭著蹲下了身子,一身如雪的衣裳隱在了風雪之中。

忽的,頭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油紙傘,王盟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說一句話,竟也跟著紅了眼眶。

吳邪坐在空蕩蕩的吳家大宅裡,這是他最後剩下的東西了,王盟端上了茶果,見他盯著解雨臣留給他的第二個錦囊,怔怔地出神。他低聲喚了一句,問道,“少爺,表少爺給你出了個什麼主意?”

吳邪一愣,微微笑了笑,兩三下把那紙條給撕了,“沒什麼,只是這次不能聽他的,我絕對不會離開臨安的。”

“少爺,其實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就不要講。”吳邪出言把他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裡,瞥了他一眼,瞧他一臉糾結的模樣,頓了頓,嘆了口氣,“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去重慶,或者南下暫時避一避,總比待在臨安等死強啊。”王盟一下子有些激動,身子都有些發抖。

吳邪平靜的搖了搖頭,“沒有用的,王盟。”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倚在門框上,看著天空怔怔地出神,“逃到哪裡都還是中國的土地,無論再安全的城市,也會變成下一個臨安。”

“那我們去南洋,或者跟著表少爺去美國。”王盟不死心,倔強地辯解道。

吳邪微微笑著回過頭,逆著光,王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的髮絲末梢在陽光下像是染了一層淺淺的金黃色,整個人像是發著光模糊了整個輪廓。有一瞬間,王盟甚至會感覺他就好像要融在這片陽光裡了。

“王盟,就算去到別的國家,我們的身體裡流著的血可以改變嗎?你可以遺忘毫不擔憂這裡發生的一切嗎?”他頓了頓,王盟能感覺到他似乎別過了頭,“你看,雪都停了。”

順著他的目光,王盟也望向了屋外,雪停了,卻已近黃昏。

就在此時,由遠及近的轟鳴聲突然響徹城市的上空。王盟緊張地把吳邪拉了進來關上門,自己小心翼翼地開啟窗子,寒風灌進了屋子裡,他打了個噴嚏,人也瞬間清醒了。

“少爺!我們快點去防空洞!那些飛機……”王盟回過頭,發現吳邪拿出了一隻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他又驚又喜,“少爺,你想通了?”

吳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探出窗外,“沒事,看上去不是來轟炸的。”他把那包袱塞給了王盟,“你跟了我這麼久,到頭來,我卻不能留什麼好東西給你。王盟,我只剩下這些貼身的了,你拿著吧,跟他們一塊去重慶。”王盟顫著手拆開了包袱,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二話不說,一撩衣襬“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吳邪的面前,“如果少爺以為我是貪生怕死之徒,碰到危險就把主子扔了自個兒跑的那種人,那就一槍打死我吧。”

“你這是幹什麼?”吳邪皺著眉,伸手想要扶起他,“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認為,你沒有必要陪著我待在臨安。”

“少爺!”王盟猛地抬起頭,“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了,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我早就把你當做我的親兄弟了,少爺,求求你,別不要我。”

他的聲音哽咽著,重重地給吳邪叩著頭,吳邪望著他額頭已經蹭出了血,有些手足無措,“別這樣,王盟,你快起來!”王盟不理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眼淚鼻涕蹭在他的衣襬上,晃個不停。

吳邪沒有想到他的反應那麼大,一邊想要把他拽起來,一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一聽這話,王盟忙抹了一把眼淚,爬了起來,把那個包袱塞進了櫃子的最深處,惹得吳邪哭笑啼非。

“少爺,今天晚上想要吃什麼?”他衝著吳邪憨憨地笑了起來。

“與往常一樣就好。”吳邪淡淡地說道。

王盟應了一聲,推開了大門,只見地上全是紙片,他拾了起來,臉一黑,身後的吳邪順手抽了過去,臉色坦然,像是什麼也沒看到似的,“日軍的勸降書啊,”他竟微微地笑了起來,“如今還會有人投降嗎?金陵的血還在流,誰還會把自己的命放到他們的手上被糟蹋掉。”

雪初霽,剛新建不久的錢塘江大橋上空無一人,有人排著佇列迅速接近。

“團副,這大橋就這麼炸了多可惜啊!”一個小兵拽了拽潘子的衣袖,小聲說道。他話音未落,便得了一記爆慄,“閉嘴!沒瞧見鬼子兵在橋對岸排著隊吶!那個張小哥呢?”

“張軍座還在後面。”

“媽的,磨磨蹭蹭的,老子就是看他不順眼。”潘子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再去催一把,誰知道小鬼子什麼時候打過來。”

“沒有飛機掩護,他們不會這麼早過來。”

清冷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潘子打了個冷顫,慢慢地轉過頭,果然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張起靈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我艹,你能不能別這麼突然,還沒打就被你嚇死了!”他目光下移,見張起靈衣服鼓鼓囊囊的,皺了皺眉,“穿那麼多幹什麼?怕冷回家歇著去。”

張起靈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一旁的小兵們也不敢說話,都知道潘團副向來脾氣不好,還特別喜歡針對張起靈,常常以下犯上專門嗆他,可是張起靈卻一副什麼也不在意的樣子,任由他說。

“趁現在沒人,我們去把橋炸了。總之不能讓小鬼子們過橋……”潘子話音未落,張起靈便躥了出去,潘子大驚,一把扯住了他的褲腿,“你幹什麼?”

張起靈回過頭,臉色鐵青,“炸橋。”

“這是我們團的事,你湊什麼熱鬧,老老實實地待在後面幫我們看著。”潘子語氣不善,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突然一蹙眉,爬了起來,扯他的外衣,便見他胸前綁滿了炸藥。

“你這是尋死嗎!?”潘子見狀破口大罵,“**就不能想想小三爺嗎?”說著,他一把扯下了張起靈身上的炸藥。

張起靈眼神一暗,他回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臨安城,不知道吳邪現在還在不在城中。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有些緩和,“我去炸。”

張起靈轉過身,默默地搖了搖頭,“你暴露在空無一人的橋上,會成為對方的活靶。”

“他孃的,難道換成你,你就不是活靶了?”

“比你有把握。”張起靈無視了潘子的臉色,淡淡地說著,推開了他的手,“沒有時間了。”

他走了兩步,回頭瞥了一眼潘子,“我會好好活著,吳邪答應我會等我,我不會讓他再空等十年。”

風呼嘯著掠過張起靈清瘦的臉龐,吹起他略長的額髮,他站在橋上,背對著臨安城方向,心裡卻異常的平靜,就好像,他的身後站在全世界。

吳邪。這個名字是一個咒語。

“請不要客氣,多多保重。”吳邪站在臨安最大的城道上,把一小袋白米塞給了正準備離開臨安的人。

“小三爺,您不走嗎?”有人接過米,好心地問道,“您也知道您的身份,守軍們聽說都撤了,要是小鬼子打進來……”

吳邪撥出一口氣,臉上扯了一個淺淺的笑,“我不想離開我的家。”

我想在這裡等他,因為我答應過他。

人群一個個從他面前走過,他分完了最後一袋米,回過頭,對著一直站在身後愁眉苦臉的王盟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王盟,都分完了,真好。”

他環顧四周,一片狼藉、滿目瘡痍,一個月前大轟炸的痕跡依然醒目到刺痛,“大概,就在今天了吧。”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喃喃自語道。

就在這時,突然天邊出現一架戰機。一架、兩架、三架,無數飛機像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似的,瞬間佔據了他頭頂的天空,他們所到之處,都會點燃一片火海,方才還寧靜的城市,立刻哀鴻遍地。房屋傾倒,土崩地裂,所有人都抱著頭四處逃竄,吳邪和王盟躲在一起,看著血流成河,斷壁殘垣。

吳邪突然覺得很害怕,方才還同他講過話的人,下一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死亡離他那麼近,近在咫尺。在這一瞬間,他開始想念張起靈。

所有忍耐的思緒全體繃斷了弦,他躲著日軍的轟炸,即使身邊有王盟,可他依然害怕得渾身發抖,這種害怕不僅僅是對生命流逝的恐懼,更多的是一種漸漸的絕望。他隱隱地有一種感覺,也許今生再也見不到張起靈了。當這種消極的想法出現在他的腦中,他便覺得自己渾身發抖、不停的顫慄。

他害怕,他怕極了。

“別怕。”

張起靈淡淡地對自己身邊顫抖的小士兵說道。

“不過,這次轟炸說明他們準備發動攻擊了,我們不能再等了。”潘子起身,對著對岸狠狠地說道,“想要進臨安,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他話音未落,張起靈便帶著炸藥又衝了過去。先前幾次都相當順利,這個男人如同鬼魅般矯捷的身影讓手下一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因為炸燬一座橋所需的炸藥他一個人一次不能全部帶過去,所以只能分成幾次。他剛剛在橋中段放置完炸藥,正準備撤退,突然停下了身子,他耳力極佳,遠遠地便聽到履帶碾過土石的聲音。

“快!點燃引線!”他轉過身衝著潘子他們所在地方大吼道,“他們要過來了!”

江面上瀰漫著一層淺薄的霧氣,潘子只聽到張起靈的聲音傳來,咬著牙,大齒幾乎要咬碎,他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槍,沒有動。他甚至已經可以隱隱地聽到敵軍行動的聲音,身邊計程車兵幾次想要點燃引線,都被他按了下去。直等到張起靈到達了安全的地方,他才匆忙下令,可是已經有一支先頭部隊越過了他們的轟炸。

張起靈氣息依然平穩,看著身後快接近了日軍先鋒,臉色陰沉地瞪著潘子,“你拖延軍令,必須軍法處置!”

潘子把他一把推到了身後,“那你就給老子好好活著,您張軍長的命金貴的很,留著命處置我!”說完,他手一揮,直接帶著人衝上前與剛剛殺到的敵軍展開正面廝殺。

“錢塘江大橋被炸斷了!”“大橋炸斷了!”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伴著天空中不斷投擲的彈藥重重地敲擊在了吳邪的心上,這是最後的折腕,炸燬錢塘江大橋便是宣告杭州不保。

吳邪忽然變得冷靜了下來,他推了推身邊的王盟,“你快回家去看看,如果路上遇到有人無處可躲,便帶他們去我們家地下的防空洞躲一躲。”

“那你呢,少爺?”王盟問道。

吳邪微微笑了笑,就像他以往那般的笑,“我去看看還有沒有人活著,一會兒就回去。”

騙走了王盟,吳邪爬出了自己躲藏的地方,才走幾步,便見地上有一大坑,旁邊躺著幾個姑娘的屍體,看她們的樣子,多半是醉風樓裡的姑娘,有幾個吳邪還看著有些眼熟,也許曾為他彈奏過一支琴曲,也許曾說過一些貼心話陪他打發過時光。她們褪了脂粉,穿上了樸素的衣裳,誰也看不出這些正當青春的姑娘曾經做過那樣的買賣。瞧她們鼓鼓囊囊的行囊,應該也是正準備離開臨安。

誰也不想做亡國奴。

吳邪慢慢地朝城門走去。所有人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奔跑,高喊著,大橋被炸了。

潘子覺得自己已經殺紅了眼,一挺機槍扛在手上,一通掃射。奈何子彈軟軟綿綿地打在了坦克的鐵皮上,只有一個淺淺的凹痕,潘子大罵了一聲,把剩下的炸藥全部綁在了自己的身上,轉過身對自己的手下說道,“一會兒等老子到了那鐵皮怪物旁邊,就對著老子打!這是軍令!”

“團副!”

“閉嘴!”潘子怒吼了一聲,朝著敵軍的坦克一路狂奔,即使腿上已經中槍,他也沒有絲毫減慢速度。

“張小哥!”張起靈此時已經退出了近百米,隔著炮火聲,他猛然聽到潘子撕心裂肺地怒吼,“**給我活著!我們小三爺在等著你吶!”

接著便是一聲巨響,氣浪幾乎要波及到他們這邊,張起靈一怔,揮手停下了撤退。江面的薄霧未散,炮火煙灰卻讓環境更加糟糕,這時,對面隱隱有人的腳步聲響起,張起靈持刀,立在橋頭,盯著聲源,一字一頓地說道,“不能,現在不能讓他們進臨安。”

吳邪慢慢地爬上了城牆,看著灰濛濛的臨安城,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此刻,他站的那麼高,頭頂的轟炸機剛剛離去,城市到處冒出滾滾的濃煙。他看著,一幕幕全看在眼裡。

手輕輕撫上了胸口,那裡有半枚相片,那是他身上除了衣物外唯一的東西了。

最值錢了。

“小哥,你還好嗎?”他頓了頓,微微扯了抹笑,“我很好,非常非常好。”

他毫無徵兆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真是的,早知道就不把你的臉劃花了,這樣至少還能在臨死前,再見你一面。”

臉上的笑意立刻便褪了,他垂下手,復又握緊了拳。

“我吳邪啊,真是沒出息。”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看著前日還矗立著的錢塘江大橋,如今江面上已空無一物,“不能立馬橫刀護我山河,我不想做漢奸也不想死在日本人手上。”

他低下頭,沒有一個人。也好,實在不想讓人看到堂堂臨安吳家大少爺摔得七零八碎血流一地。

只是……

“對不起。”吳邪輕輕地說出了口。

對不起,張軍座。

對不起,張起靈。

對不起,小哥。

對不起,悶油瓶。

對不起,那個約定,我想,我沒有辦法遵守了。對不起,就算你聽不到,我還是想要說,對不起。

不過,你毀約一次,也該讓我也毀約一次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我的那個意中人即使萬千痛苦穿身而過亦不皺眉,即使失敗地跌進泥沼中,他還是會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淡淡地說沒有關係,所以我總在想,這世上大概沒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

然而生死離別從來都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我啊,曾經對他說,如果戰爭結束了,我們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了,永遠都在一起,說得就好像我們的命運是自己可以說了算似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再是臨安城的吳小三爺,他不再是國軍的將軍,我們只做一對普通人,最好他家就離我家隔著一條巷子,君住巷頭,我住巷尾,每日清晨同一時間在早餐攤前相遇,我溫柔地淺淺一笑,對他道一聲“早”。即使不這麼貪心,不是青梅竹馬也不錯,一南一北相遇在年少的時光,坐在學堂院子的花架下,聊著彼此家鄉有趣的事。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

為什麼呢?我們好像都還沒有好好地聊過呢,我們之間好像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呢,我都來不及告訴你我已經知道了真相,我都來不及補償你吳家對你的虧欠,我還沒有帶你去吃遍臨安的小吃,我還沒有和你再照一張相。

好遺憾啊。

遇到你,怎麼會那麼遲呢?

吳邪閉上眼,做了一個深呼吸,那件厚重的銀狐大氅竟在急勁的寒風中翻飛,像只冬日殘破的白蝴蝶在做瀕死的掙扎。

他站在城牆頭,向前傾了傾身子,身下是他摯愛的國土,依然是他的臨安城。

我啊,還是在臨安城等著你回來吶——

——“我知道生命很寶貴,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更何況,如果我死了,會有人傷心,所以我想活下去,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

“砰——”

最後一個日本人應聲倒下,張起靈以刀撐地,他早已經渾身脫力,持刀的手臂在不斷地顫抖,四周全是屍體,身後早已聽不到潘子那支殿後部隊的半點聲響,可也不見有日本人再追上來。張起靈抹了一把臉,整個人像是從血池子裡撂起來似的,他顫顫巍巍地踱著步,小心提防著躺在地上詐死的敵人,剛才還人聲鼎沸炮火起飛的戰場此刻卻闃然無聲。他聽不到半點的聲音,即使那些亡魂在不甘哭泣。

他只看到那個人望著他時清澈的笑,眼睛亮亮的,他說——

——“我已經等了十年了,就算再等十年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放心,我會在臨安等著你回來。我會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站在臨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時我們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樣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他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支撐,腦海裡卻只有一句話一直清晰地重複著——

吳邪,等我。

1987年的聖誕節。改革開放的春風已經吹了近十年。街上全是紅紅綠綠的聖誕裝飾,大部分的中國人也許還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節日,只知道是個洋節,平白多了個歡樂的機會罷了。

杭州城外一座陵園內此時卻意外地迎來了唯一一位掃墓的人。沒有人會在聖誕夜那天來掃墓。那個上了年紀的人身著一件黑色的風衣,捧著一簇小雛菊,一個人顫顫巍巍地摸到了那塊墓碑前。

其實,這是五十年來,他第一次來這裡掃墓,可是卻能輕車熟路地找到墓碑所在的位置。

他放好花,點上了三支香,從懷裡摸出了一塊手帕,輕輕地擦拭著墓碑上的那張黑白照片。兩個奇長的手指劃過照片上那人明媚的笑容,不由得抖了抖。

“吳邪。”良久,他終於沉著嗓子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你還好嗎?”

他停頓了很長的時間,淡淡地接著道,“我很好,萬分非常的好。”

他重複著很多年前他們倆之間的對話,就好像躺在裡面的人真的聽得到似的。

“這五十年來,你珍貴得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你,可你卻從來沒有給我託過夢,我沒有夢到過你一回。”他淡淡地說著,語氣裡像是聽不到任何的情緒。

“吳邪,你沒有良心。”

也許人上了年紀,話會特別的多,而他卻一直都在沉默,什麼話也不說。

他的吳邪死了。他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吳邪死了。他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吳邪早在五十年前的今天在臨安城的城樓上縱身一躍殉城了。

從此,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了吳邪。

那個奮不顧身救他的吳邪,那個會為了他拍桌子瞪眼的吳邪,那個嚷著“我和以前不一樣”卻絲毫沒有改變的吳邪,那個說著“我已經等了十年,再等十年也沒關係”的吳邪,沒了。

那個愛他,他也愛的吳邪,沒了。

徹底沒了,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找不到吳邪了。

這世上唯一的吳邪。

張起靈閉上眼,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這是他漫長人生中唯一的一次落淚。

“吳邪,你看。”他抬起頭看著像綢緞一樣的藍色天空,乾淨的沒有一朵白雲,他一路過來時看到的是每個人沉浸在節日中的那份喜悅,聽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祝福聲,那一張張熱切高興的笑顏,人流交織的城市街道,琳琅滿目的商店飯館,那一片繁華的舊城,那些重影交織在他的眼前,那些藍的、紅的、綠的,繽紛的五顏六色卻慢慢地褪變成了一幅幅灰白的畫面。

“這個世界多熱鬧啊……”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可我,為什麼還是那麼寂寞?”

他垂下頭,任眼淚肆意地滴落在地上。

良久,他掛著淚,輕輕放上一隻錦囊,那隻吳邪還沒來得及開啟看看的錦囊,王盟曾把它和那副他二人合作的萬里山河圖一起交給了自己。錦囊裡的紙條已經泛黃,但是他卻儲存的很好,解雨臣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上面只有三個字,不要死。

“吳邪,你騙我。”張起靈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著。

戰爭結束了,可是我卻再也找不到你了。沒有人站在臨安城外接我回家,我每天都獨自一個人,再也沒有有趣的事,只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也就只有一句話。

“吳邪,等我。”

【全文完】

附全文時間軸:

1928年4月7日國軍第二次北伐【張起靈第一次來到杭州】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事龘件【張起靈受重傷失憶】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龘變,東北軍被逐漸瓦解1937年3月東北軍東調【張起靈掛印出走,刺殺汪藏海,被解雨臣所救】【1937年4月吳解婚禮】【1937年5月吳邪被日本人軟禁】【1937年6月張起靈與黑眼鏡下地,重傷,吳邪千里支援;同時解家開始轉移財產】1937年7月7日七七事龘變【1937年7月下旬張啟山來到臨安,28日解雨臣來到臨安】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1937年8月初張起靈領國軍第370軍調往上海】1937年8月13日–1937年11月26日淞滬會戰【1937年11月中旬張起靈僅剩3000人趕往南京】1937年11月20日遷都重慶1937年12月12日南京紫金山、雨花臺淪陷,守軍全數殉國【1937年12月12日張起靈率部前往杭州】1937年12月23日錢塘江大橋被炸【1937年12月23日張起靈第370軍全軍覆沒;殿後部隊集體陣亡】1937年12月24日杭州淪陷【1937年12月24日吳邪死】【1987年12月24日張起靈弔唁吳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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