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許馬革裹屍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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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許馬革裹屍還(四)
第六章 不許馬革裹屍還(四)()
他眼珠一轉,長笑道:“學生也並非鐵了心要投宋,但學得一身屠龍術,便自要去尋個買主賣了才是,總不能教我,就這麼一世碌碌無為,貧潦老死吧?在下願投主公麾下,以效犬馬之勞!”說到這裡,便是深深一揖到地。
呂布聽了,冷然道:“教你知道,某要做那青冊留名的霍驃騎!主公兩字,從此莫須再提!”
那樊知古大笑道:“主公莫要欺我,學生縱不才,卻也不是耳聾目瞎之輩,霍驃騎何曾在長安邊郊屯下數千強兵悍將,直比羽林軍更為精良?”羽,疾如羽;林,眾如林,西漢時期精銳的部隊。
呂布雖然口口聲聲要名留汗青,但前世那『亂』世爭雄的本『性』卻使他不由自主的不斷在做安排,此時那採石磯已不是二千騎馬步卒的光景了,打下和州之後,參與那一役的軍士,本來是等著唐國的封賞,誰知還了和州給宋國,唐軍之中許多有功之士的夢想但落了空。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左突騎使手下嶽風率眾嘯聚於採石磯的事,儘管如何遮掩都好,還是透了風聲。除了那正史上糊塗到宋兵圍江寧才知大事已休的李煜才會不知,那些參加和州之役有功無賞計程車兵,不時就有三五人一小夥,去投了嶽風,現時採石磯已嘯聚了五千人上下,其中八成都是經歷過戰陣的精壯士兵。在採石磯按軍隊營盤駐紮練兵。附近唐軍有林仁肇的門生弟子,按林仁肇的招呼去剿了幾回,可就算將領有心清剿,麾下士兵卻又哪裡是這五千悍卒對手?要知道如果不是仗著手底下硬朗、兼又膽大包天的軍漢,哪裡會來投嶽風他們?是於唐軍試了幾回,無不鎩羽而歸。
林仁肇也曾以此為由彈劾過呂布,但皇甫繼勳卻為了自己打算,時時維護呂布,要知道皇甫繼勳此時極得李煜信任,正史上直到宋兵過了江,李煜還相信皇甫繼勳江寧城無憂的鬼話,所以此時他給呂布開護,李煜本來又十分討厭林仁肇,哪裡相信呂布埋了一支精兵在採石磯?
官場向來瞞上不瞞下,此時樊知古說起,呂布卻也不在意,他根本就不去反駁,他不屑去解析,儘管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似乎有點不太好,但他呂奉先豈是事事去與人說、唯唯諾諾之輩?就是朝上林仁肇彈劾他,呂奉先也是輕蔑一笑,從不作答。李煜問來,溫候也只是傲然回一句:“要殺某,只管殺,莫須多語。”當時被枷回江寧,呂布也是這麼說的,李煜想起來,也是不知怎麼說他才好,每每弄得要其他大臣來打圓場。
樊知古見呂布傲然坐在那裡,他卻心中大喜,覺得此次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眼前這位,不就是他樊知古一生所尋的明主麼?當下納頭就拜道:“學生謹遵主公所囑,有人處,便稱大人就是。”卻也無他,江南一國,廟堂之上,向來少有彪悍豪強之人,呂布也算特行獨立,於便分外顯目;加之他一心要名留汗青,那種凜冽正氣自然使人不敢輕視。何況,人中呂布!走到何處,本來就是需要仰望的!
這時卻聽莊丁進來報知,有人受一馮姓好友所託,前來尋訪呂布。呂布皺起劍眉想了一會,想不起自己轉世以後,什麼時候認識過一個姓馮的好朋友?這時樊知古拱手道:“主公,不如讓諸位虎賁隱身屏風後面,不論來者有何企圖,一聲令下,必教他屍骨無存。”呂布自己持蓋世武勇,哪屑做這種安排,本來是想讓張川他們退下的。但張川一聽,卻起身行禮道:“大人,有防無患!”
“屬下附議!”穆桂英和其他軍士也同聲道。呂布雖無懼,論手底下的修為,他呂奉先天下敢去!何況在自己的家中,對方只有一人?但卻也不忍拂了這班忠心親衛的意,便點了點頭。張川馬上起來,和穆桂英領了那幾個軍士,藏匿於屏風後面。
樊知古本也想起身進裡間,呂布卻道:“何須藏頭『露』尾?只管與某坐下便是。”樊知古聽了,不覺眼眶發紅,他半生以來,屢試不中,四處受人白眼,受盡了鄉間眾人嘲諷,才使他不甘受辱,起了投宋之心。他卻不知,呂布也是機緣巧合,任誰二個月來都在翻唐史,記住一個姓倪這樣較生僻的姓氏的宰相,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他只知想不到今天投到呂奉先麾下後,呂布一語便『逼』得他改名,使他口服心服,認定呂布胸中才學,絕非等閒。此時有事,也不避他,明顯是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他這不遇之人,已『逼』到要出賣故國的份上了,受了這般對待,如何能不感觸萬分?
片刻那莊丁便引了來人進來,那人進了偏廳,卻見廳中兩人,都是身著文士袍服,客位上那個,雖生得也是一表人材,但薄脣描著刻薄,眼神頗是陰毒,身上又帶著幾分窮酸意氣;轉眼去望坐在主位上的,一時間,只覺不敢正視,那凜冽正氣,不怒而威的氣勢,不等來人多想誰是正主,已下意識翻身拜倒道:“小人見過劉大人!請大人屏退左右,小人有生死攸關要事相報!”
呂布只淡然道:“不妨,誰人使爾見某?有何要事?一一說來便是。”
那人叩了個頭,才道:“大人可記得,和州城到霸王祠,烏江鎮到銅陵關?有一馮姓好友,生死相隨!今日便是他託我前來!”
呂布聽了,心中略一思索,便想了起來,原來卻是那馮姓太監,當下便點了點頭,示意那人說下去。只聽那人急道:“小人那馮姓好友,使小人來報,請大人速離江寧城!小人那馮姓好友說他回江寧以後多番思商,大人那義兄,必是非凡之輩,大人若無去處,去投你那義兄也是一個章程,只是須速速離開,若遲了,那聖旨一到,就『插』翅難飛了!小的不敢久留,以免讓人發現,請大人見諒!”
他又叩了個頭,轉身便要離去,卻聽呂布笑道:“且慢。”拋了一小錠銀子給他道:“某知你捨命來告,自然是非圖錢物的好漢子。但總須請你喝上一杯,以盡地主之誼,你竟離去得急,某也不好留你,這點酒資,還請笑納。”
那人轉身一望呂布,雙眼發紅,那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便要淌下來,他又跪倒在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把那額角也叩青了,哽咽道:“小人是個殘缺人兒,今蒙大人如此蓋世英雄,相贈一句‘好漢子’,勝卻千金萬銀,便教死了,卻也無憾!大人還是速速動身!”說罷把那銀子置在地上,轉身決然而去。
樊知古見那人去了,嘆道:“壯矣!想不到主公英雄威名,竟教這閹人裡,也生出此等漢子!主公,速做打算!也不枉他捨命來報。”他畢竟是文人出身,未經戰陣。一聽呂布有生命之危,心中便已慌『亂』不已。
呂布招手對從屏風後出來的張川道:“爾率兒郎們護此間家人,去城外北郊道觀上隨喜。若某今日取義,爾便率眾人去投我義兄!知古,爾也一併去吧。若留得命在,某必逞爾凌雲志!”說罷解了玉佩,遞去張川,說了那地址,張川重重叩了個頭,只抱拳道:“大人珍重!”招呼其他軍士,挾著那還在嚷:“主公!主公!何必做如此愚忠之舉!主公!民為先啊!……”的樊知古,自己按呂布吩咐去了。
此時間,宅內已是雞飛狗走。
這時那明月一路小碎步匆匆忙忙進來,撒嬌道:“少爺,少爺,奴不去那道觀……”
呂布笑了笑,只是說:“留下,怕會死的。”明月一下子呆在那裡。
門外柳秀繡鞋踢得月白裙裾水波一般,劉員外和安人,早被那忠於職責的張川架了上車,她本是要來質問劉綱為何縱容手下那班丘八來挾持家人的,此時在門外聽了呂布短短這句話,心頭一冷,她本也是官宦之家的女兒,已經歷過一次家變,再加上呂奉先從不妄言,自然最是明白,“官身薄如紙”這句話的真諦,當下聽了,提了裙裾,悄悄轉回前院,不等張川等人來勸,便自上了馬車不提。
呂布使穆桂英取了兩錠銀子,打在包裹裡遞給明月,淡然道:“自去吧。”
明月喃喃道:“這家便這般散了麼?”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呂布笑了笑,毫不以為意,自去更衣。去了平日那郎中的官服官帽,換了那火紅百花戰袍,外披山字文獸口吞肩甲,仍是那束髮金冠戴上,兩條雉尾重又揚展起來。之後呂布便坐在這偏廳的太師椅上,淡然望著廳外,過了半晌,他平靜道:“爾還不走?”他這話,是說給一直在他身後守衛不動的穆桂英。
穆桂英也很平靜,她亦望著外面那『亂』成一團的宅子說:“大人豈能無背嵬士?願相隨。”
呂布搖了搖頭道:“某謂取義,是心結所致,爾自去吧,代某護得家人平安便好。”是,是心結,是不願再背罵名的心結,他很坦然,他呂奉先決定要試試,做忠臣,是什麼下場,不再叛了,他累了,他叛了許多次了,前世今生,對別人而言,幾百年的光陰,對他來說,卻是從未割裂的生命,他從白門樓下到變成劉綱,不過彈指之間,他這次下定決心,便要試一番青史留名。
穆桂英淡然道:“兩月前我抱恙在病榻,大人不是說,心中自有理會麼?如此,何必再勸?”她本是巾幗英雄,演義上見了稱心夫婿,搶親『逼』婚也做得出的,有什麼不敢說?何況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顧慮?
呂布聽了,卻心頭一震,他知道,那天的話穆桂英已誤解了,他呂奉先,卻不是將錯就錯、臨死拉一個墊背之人,他平靜道:“爾錯了,某與你有兄弟之誼,無花前月下之情。兄弟之義爾已盡了,去罷。”
穆桂英聽了,心頭卻另一番滋味,她只覺生死關頭,呂奉先不忍讓她共死,於是故意說出這無情之句,她淡然道:“大人心中唯有義,便以義論;我心中自有情,自以情殉。”一句話便把呂布堵住:我有情便好,你怎麼想,卻不能左右於我。
呂布一時再無言語,卻聽穆桂英低低『吟』道:“生未及結良緣,死能伴葬同『穴』;君提戟百戰沙場敵膽寒,妾自銀槍相伴萬軍中;唐國百官無言,李家江山危難;君敢澆碧血醒江南,妾何能獨活無心肝?收君骸骨於高山,北望長江江水寒,寒不過割頸利刃,刃利焉能斷情歡!”她本是豪邁出『色』不讓鬚眉,此時『吟』來,雖是述情,卻全不講究平仄叶韻,更無半分女兒家的婉轉,只是把那綿綿情意,直呤出西風瘦馬的悲壯。
但呂奉先聽了,卻不禁想起前世白門樓下貂禪,貂禪終不能共死,他翻閱史書,有說歸了關二,有說歸了阿瞞,縱是美絕如花又若何?男人總是自私的,誰也不願自己的女人,尤其還是為她一怒殺董卓的女人,在自己死後,於別的男人身下輾轉嬌喘……呂布自然也是男人,他若不在意這點,卻也就不必殺董卓了!每每想來,總有一些遺恨!想不到,今生卻有明知赴死,還願共往的女子。
呂布站了起來,混身片甲作響,他長笑一聲拾步向廳外走去,穆桂英綽著銀槍,跟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捨。這宅中已然空無一人了,呂布走到門口,卻見那六十餘歲的老門子從外邊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他太老了,駝著背,一隻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蓬鬆的蒼髮和鳥窩一樣,夾著一個酒葫蘆,手裡捧著一個滲著油漬的桑紙包,大約是囟肉一類的熟食吧,閃進了那門後的小房間。
呂布的腳步聲近來,老門子便探出灰蒼蒼的腦袋,咧著缺了牙的嘴笑道:“小少爺,穆小姐,大家都走了,你們怎麼還在?”他那發黑牙縫裡,還掛著幾條肉絲。但呂布卻沒有怪責他的失儀。一個足夠老的老人,這個年代,七十就是古來稀了,他已六十好幾了,很難苛求他許多的;而一個這麼老的老人,在這種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更難去苛責他什麼。
“某記得,你鄉下堂弟,不是過繼了個兒子給你麼?”呂布從那邊上房間,自己動手搬了兩張椅子到門口。放下椅子,他問老門子道:“沒有給你遣散的盤川麼?”
“有,有,老奴便是拿了錢才去買酒的……小少爺坐吧,我這酒太差,不請你喝了。”老門子危危顫顫地,搬了個小凳子出來,倚著門坐下,嘆了一口氣道:“老奴十四歲,就來這劉家幫閒,那時,少爺還很小,我常抱他,安人還沒下聘呢,過了好些年,才過的門,生小少爺你時,還是我去請的穩婆,老了,少爺就讓我看著門,其實我知道,少爺是想讓我老了舒服點,那後生護院輪著更守著,有我沒我一個樣……我也不想離開了,安人剛才,給了我五十兩銀子,又指了院裡兩顆樹給我做棺材,我就不回鄉下了。再說,這宅子得住人,打掃,不然會有烏鴉來棲,彩頭不好……”
他說著,喝著酒,就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小,眯上眼睡著了。呂布解下披風給他蓋在身上,把椅子搬到莊門口,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對穆桂英道:“坐吧。”
“大人……”
呂布望著前,沒有回頭,只是淡然道:“你若不棄嫌,便喚某一聲大哥吧。坐吧。”
“規矩不可廢。”穆桂英綽著長槍,就立在呂布背後,人比槍更堅拔。青聰馬和穆桂英的座騎,就牽在莊外的栓馬石上。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只有一匹馬的聲音,這讓呂布和穆桂英,都有些驚奇,這時候,會是誰來?
那馬很快就跑過拐角,遠遠看去,卻是那樊知古!呂布有些動容,等他近了喘著氣下了馬,便問道:“你便回來做什麼?某若有事,怕顧不到你。”
樊知古喘了好一會氣,理理了頭巾,才笑道:“主公,學生隨主公家眷前去,只添麻煩罷了,不如前來侍奉左右,也好分憂。我對那些虎賁之士說,若不由我回來,學生便咬舌『自殺』,他們也只好放學生回來。學生不妄言,富貴險中求,若此次主公平安無事,便是學生今後再碌碌無為都好,念著今日這情份,他日自然少不了學生一個候爵的封賜。”
穆桂英在邊上聽了,給他逗得笑將起來罵道:“你這酸丁,倒是個真小人。”
“學生著實也想扮成大義凜冽,但實在無膽在主公面前拿捏,也自恃這點心思瞞不過主公,是以還不如老老實實說將出來,好過遮遮掩掩得心驚膽跳。”他倒說得坦率,把呂布也弄得掛起一絲笑意來了。
這時東邊便喧囂起來了,片刻就見儀仗委蛇拖迤過了轉角,衝這邊過來,卻是宣旨欽差的排場了。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首,來的大隊人馬擁在中間的,卻是那翰林學士張洎!通常宣旨的,無非是宮中太監黃門,但這張洎,被呂布折辱之後,一口氣數月來都鬱積心頭,只是皇甫繼勳護著呂布,張洎畏懼呂奉先武勇,又見連李煜被呂布硬生生頂撞了,也沒拿呂布怎麼樣,也就不敢來招惹他。今日知呂布便要失了聖眷,立馬就要倒黴,故之專門討了這奉旨的差事,要報當日殿上之辱。
那人馬近了,張洎在馬上看了,只冷笑道:“老夫專門慢慢走來,便等看這樹倒猢猻散的好戲,果不出所料,嘿嘿!還立什麼規矩啊!都這光景了,別說老夫不近人情,指不定就該陰陽永隔了,爾等快快抱頭痛哭吧!還有那秀才,你也自去吧,你看這門外池塘,荷盡已無擎雨蓋!他都自身難保了,你寄他門下,又有什麼出頭之日?”他是存了心,要看呂奉先最後孤家寡人的悽慘了。
他口中說“立什麼規矩”是指那立在呂奉先身後,英姿態颯爽的穆桂英。呂布只淡然地望著前方,根本理也不理他,這種庸人,呂布哪裡願去與他計較枉自失了身份?但邊上樊知古卻抱著主辱臣死的念頭,不肯受那張洎這般冷言冷語,他看著邊上那穆桂英手中長槍,便笑答道:“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原是蘇東坡的名句,今日卻因張洎相『逼』,提前了幾百年面了世。
呂奉先坐在那裡,聽了笑道:“好句,知古,爾倒頗有點文采。但卻莫要流連於此,淮陰何曾遺詞賦?子房哪屑留詩名?爾可知否?”淮陰候韓信,張良張子房,建不世之功業,哪裡會去弄這些文人『騷』客的玩意?
樊知古聽了心中一震,深深一揖及地道:“大人金玉良言,學生拜領!丈夫在世,當開疆拓土,留下千秋美名,自有後人詠歎。”他聽了呂布的話,見這主公以淮陰、子房相許,心中激『蕩』不已,那臉上激動的神『色』,卻是半點也沒有作偽。
張洎在馬上氣得鬍子發抖,只冷笑道:“你們便怎麼這般那樣的做戲,老夫手上聖旨一宣,便教你等如雪見沸水,再也笑不出來!聖旨到!爾等速速擺出香案接旨!”他手下的人馬,也便聒噪著,和一在群蒼蠅似的,教人不得安寧。
他望著兀自端坐的呂布,冷冷一笑,驀地板起了臉來,雙手高高擎起手中那捲黃綢,刻意拉長了聖旨喝道:“聖旨到!著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接旨!”
照朝廷體制,聖命欽差宣旨,在場官員除欽差及儀衛之外,均需下拜跪聽,而接旨之人,更須擺出香案儀仗,跪拜恭聆,以示聖恩如沐。是以此時張洎高擎聖旨,臉上做出一副恭謹的神情,心中卻早已自暗暗冷笑,眼神中閃出嘲諷的光芒,望向呂布,等著看這個不可一世、據說縱橫千軍之中的呂奉先,終究還是要跪倒在他身前的樣子。
縱是你神勇蓋世又如何?天威之下,還不是要做一條夾起尾巴來的狗!
他辛苦討來這份差使,為的不就是藉著天家之威,來在這個傢伙面前出一出那一口鳥氣!
一念及此,他簡直已經有幾分迫不及待了。
可是在他面前的那呂奉先,卻兀自仰然踞坐,若有所思,卻是根本連看都不往自己身上看上一眼。
張洎臉『色』微變,卻又旋即隱泛出一絲喜『色』。
自有唐立國以來,哪怕再功高位顯的高官名將,也不敢如此當面輕慢聖旨,不管這劉文紀先前立下多大的戰功,單憑現下他在自己這個宣旨欽差面前尤自這般模樣,自己就可以參他一個目無君上的大逆之罪,有身旁這一干大內御衛親眼目睹,可謂罪證確鑿,必可以趁機拔掉這一顆眼中釘。
只是他一觸到呂布冷酷得不帶一絲表情的臉,不知為何,心下卻又不自覺地一陣發顫。
眼前這個劉文紀再不是他先前所認識的劉文紀。
雖然他對於傳說中劉文紀的神勇一向嗤之以鼻,然而現下他手持聖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卻又近乎直覺地感到,眼前這個漢子是一座他無論如何都撼之不動的高山。
天不覺漸漸陰了,有一陣沒一陣的颳起風來,已是初夏,風中那熱氣薰得人心煩燥,張洎不知不覺間,竟已是滿頭大汗,雙手高舉過久,也微微地打冷顫了起來。
呂布淡然地望著前方,冷冷地,如寒冰一般,便在這初夏裡,格外分明:“唸吧。”
張洎再怎麼手持聖旨,拿腔作勢,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個跳樑小醜。
他根本不屑去理會張洎,不論做不做忠臣,呂奉先豈是任張洎這等樣人擺佈的?
“大膽!”張洎終於脫口喝出這一句,他長吸了口氣,努力止住心中不知因何而來的恐懼,環顧左右叫道:“劉綱公然抗旨,藐視聖上,快拿下……啊……”。
他一句話未曾說完,一杆銀槍,便如憑空出現一般,冷冷地指著他,儘管還隔著許多兵丁,但他的咽喉間,卻無端已感到那槍尖的寒意。
在他身旁環立著數十名手持刀槍御前護衛,但卻沒有一個人敢來得及阻止這個人,甚至沒有人敢上前去面對這把槍。
但這時那槍尖已指著當先的兵丁額頭,銀槍握在穆桂英的手裡,她一臉的殺氣,殺意,她本不想當甚麼撈什子的忠臣,她沒有呂布的從容,但她那眉頭糾結的怨氣,臉上如嚴冬般冷冷殺意,卻更使人心寒,任誰都不須解析便看得分明:明明她就是,在尋找一個生事的籍口!
樊知古在邊上,臉上帶笑,儘管沒經過戰陣的他,雙腿在那文士袍下很有點顫抖,但呂布那穩如山嶽的氣勢,卻讓他的心頭,無比的穩定,他微笑著說:“諸位軍爺,你們要知,這把銀槍,卻是當日隨著我家大人殺入和州城的四十七人中的第一騎!橫豎你們不過領份餉罷了,學生尋思著,我們唐人的天靈蓋,怕不見比訓練有素的宋軍更硬些,便要試試這槍利不利,總也得欽差大人來試,卻教這等吃份軍糧的可憐人兒,來擋這精銳宋軍都擋不住的銀槍,不知哪來道理?”
張洎在馬上嚇得臉『色』青白,他憑仗著的,就是宣旨欽差的身份,若呂奉先硬不把他這身份當回事,他可就怕了,他如何能不怕?殿上眾多大臣在場,呂布都敢衝上前扯過他來打,何況這時身邊不過尋常太監、兵丁。
穆桂英冰冷的眼神緩緩掃地左右,原本那些還自猶豫著是否就當上前救護的御衛,幾乎不約而同地向後退去,讓開了一段距離,卻是把張洎孤零零地留在場中。
樊知古一番話說完,穆桂英的槍尖已指著張洎的喉嚨,因為那左右兵丁護衛,他們都是皇城御衛,若論武功,他們加起來或許並非沒有與穆桂英一拼之力,然則他們卻從來未曾見過這種自千軍萬馬、血肉堆中翻滾過來的那種眼神。此時無不紛紛閃開。
張洎在馬上,小心地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老夫,老夫,老夫是讀書人!讀,讀聖賢書!不與爾等,爾等這般鄉間野『婦』,野『婦』計較!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女俠!你小心那槍!你千萬小心!老夫錯了!這紅拂本是風塵三俠!是俠!如刺秦荊軻,如吞炭豫讓,如烏江虞姬!千古傳頌……”
“拿來。”呂布皺了皺眉,不耐煩看他做唱那無恥的把戲,仍只是冷冷的吩咐了一聲。
那黃綾包著的聖旨,託在張洎那保養得極好,幾乎見不到老人斑的手,哆嗦著在馬上伸了出來,他不敢做大幅度的動作,也不敢再說話,因那槍尖已抵在喉結。槍尖一顫,挑起那聖旨,穩穩地落在穆桂英那修長纖細的玉夷中。她慢慢地把槍尖從張洎喉頭縮了回來,慢慢倒退了一步,四周兵丁如臨大敵,卻無一人敢拔刀,張洎見那槍尖移開了,臉上稍有些人『色』,清了清嗓子,卻不料,穆桂英突地又衝了一步,那銀槍削斷張洎許多長鬚又頂著他的咽喉,嚇得他在馬上舉著手,無比滑稽地哆嗦,穆桂英哈哈一笑道:“就這般,莫動。”
說罷她便縮回槍,慢慢地倒退走了出來,張洎見她退了幾步,便要放下手,穆桂英突地停住步子,杏眼一瞪!張洎卻又舉起手不敢動了,穆桂英才退了出來,把那聖旨遞給呂奉先道:“大哥。”
呂布展了自看了,不屑地笑了起來,把那聖旨遞給樊知古道:“念與那老匹夫聽!”
樊知古接過便讀:“……是故,著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進宮面聖。欽此!”那張洎在馬上叫了,張口結舌,他只是在那內侍裡收到風聲,說呂奉先這回要倒大黴了,所以才討了這麼個宣旨的差事,來看好戲,誰知不過是宣呂奉先進宮面聖!
呂布起了身,穆桂英早牽了馬過來,和樊知古都上馬。這邊張洎和失了氣的皮球一般,無趣的坐在馬上,便要垂下手去,卻不料穆桂英一拔馬頭,手中銀槍遙遙向他一指,張洎如被拉了線的傀儡一樣,立馬又把手舉了起來。
穆桂英冷笑一聲,自策馬跟在呂布身後,向那皇宮方向捷奔而去。
呂布在宮門口下了馬,卻見到林仁肇就在那裡候著。穆桂英在後趕到,叫了一聲:“大哥!”呂奉先隨意地扔了韁繩,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莫怕,某去也。”說罷便向林仁肇那邊走了過去。
穆桂英只望著那背景慢慢地去了,她把那遙遙跟著呂布的青聰馬牽住,撫『摸』著它那墨綠的『毛』發,低聲道:“大哥說莫怕,你別怕,別怕,許是不會事的……若是,若是有事,我們便一併殺進去,把這王宮燒了!”說到此處,已是咬牙切齒。
說罷她轉身對那樊知古道:“酸丁,你去命王保他們,速派一騎去採石磯……”
“沒用的。”樊知古卻出奇的不驚慌,他喘了喘氣,抖開摺扇道:“主公此去若有變故,做什麼也來不及了,你道我為何不勸?勸也沒用。顯然是一個心結,主公不為這唐國死上一回,是不罷休的。學生自幼習得望氣之術,自恃絕不會投在短命之主麾下,穆小姐,你且寬心,與學生一併在這裡等待便是。”
這時呂布已走到林仁肇身邊,後者一見他,便冷哼一聲調過頭去,他也是這江寧城裡不多敢對呂布發作的人了。呂奉先知他是實在的忠臣,卻也難得的忍了他。林仁肇對呂奉先的怒火,說來說去還是那三千鐵騎,他早教人查了出來,嘯聚在採石磯的那夥強悍匪軍,就是以呂布之前麾下士卒為主的。當然,他聽報那支匪軍,卻還擋下不少宋人『奸』細送到唐軍營中,以為呂布散了他們,這些士兵自己嘯聚罷了,並還是忠君愛國的,加上在朝上扳不倒呂奉先,他也就只能每次見了就怒目相對;他卻不知這是呂布親自定計,並還把一支鐵騎埋伏在江北,否則怕要拔劍相對了。
那黃門見他們兩人都到了,便笑道:“兩位大人,隨咱家來吧”引領著他們,進了宮裡,轉過那曲折長廊,流水小橋,走了許多,到了柔儀殿外,那總管馮太監,一見呂奉先,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裡面卻傳來李煜的聲音:“他們還沒到麼?到了就宣進來吧!”
馮太監此時也很難再講什麼,只好高聲道:“聖上有旨,宣林仁肇、劉綱進見!”
一席盛宴擺在那裡,李煜出奇的坐得端正,見了呂奉先和林仁肇,笑道:“愛卿來了?快入席,快入席!”說著他居然命人掛起地圖,指點著江北失地。
呂布冷冷地坐下,對面前的酒菜,一動不動;林仁肇卻很高興,喝了幾杯,笑道:“皇上,只要給臣十萬兵馬,『操』練上半年左右,臣定能為我大唐收復失地!”李煜興致也很高,親自給林仁肇和呂奉先斟了酒。
李煜坐回主位,笑道:“好!來人上菜!”冷了的佳餚便被撤了下去,一道道熱騰騰的名菜,穿梭一般的端了上來,李煜對著呂布和林仁肇道:“來,你我君臣痛飲此杯,待明日!朕已經想通了,待明日,朕就撥給你十萬兵馬,拜林愛卿為帥,以劉文紀為先鋒,打過江去!盡收大唐江北失地!”
林仁肇大喜,翻身拜倒,叩頭道:“皇上聖明!”李煜笑著又舉杯道:“平身,來,再飲此杯!”林仁肇連忙喝了,他起身以後,想著呂奉先此人,雖然私自解散老兵,但若為前鋒,那也是千古難得之將!越想越覺得大事可為,彷彿間只覺得徵平江北,憑仗自己的謀略,又有呂奉先這樣的鋒將,有什麼能擋得住,唐軍的腳步!林仁肇的歡樂和興奮,呂布瞧在眼裡,心中卻在悲嘆,這戰場上運籌帷幄的統帥,卻到此時,還不知道死到臨頭。呂布只冷冷地望著他,也望著李煜。李煜笑道:“文紀,何以不飲?”
呂奉先端起杯,傲然起身道:“某向沒有喝毒酒的癖好。”
林仁肇聞言一驚,很快地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腹內片刻便如刀絞般的疼痛,緊跟著一股腥甜湧了上來,溢在口腔裡。他一張嘴,血如箭一樣飈『射』出來,那褐黑『色』的鮮血,狂噴不止,噴得案前的餐巾,都盡是那黑血,才停了下來,林仁肇已無力坐直,斜著身子,他一臉困『惑』地望著這聖上,瞪著李煜,留下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他捂著自己的咽喉道:“皇上,你,你為何要毒死我?”正史上兩年前就該死的林仁肇,終於沒有因為呂布的轉生而倖免,終於還是死在李煜的毒酒之下了。
呂布看了,心中只是覺得,做忠臣原來也是要死的,死得這般的可憐。他望著李煜,卻沒有一點憤怒,嘴角掛著一絲憐憫,李煜被他望得心裡發『毛』,高聲道:“朕不該殺他麼?不該殺他麼?不該殺你麼?從善從江北託信來,說宋帝都在為他林仁肇和你劉文紀建新宅子了!那宅裡還掛著他林某人和你劉文紀的畫像呢!那畫上就是你現時這般打扮!”
這時殿外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轉是小周後轉了出來,那動人的俏面失了血『色』,慘白得驚人,她顫顫地扶著牆走了過來,幽幽地問李煜道:“皇上,你以為,那林仁肇和這劉文紀,會真的叛唐嗎?”
“即使、即使林仁肇和劉文紀無心叛唐,朕留他們也無用!”李煜別過臉去,他有些怕敢面對那手持酒杯,臉上掛著諷刺笑意的呂奉先。因為江北江南,天下人都知道,誰都可能反唐,若是呂奉先反唐還有一說,因為他畢竟只是一次渡江擊宋,林仁肇是絕對不可能反唐的,宋人對他恨之入骨,他和宋軍生生死死打了無數仗,怎麼可能反唐?
小周後聽了不覺垂下淚來,扶著李煜肩膀道:“如若那宋帝趙匡胤發兵過江呢?林仁肇、劉文紀這種將帥之材,豈不是可以率軍為皇上抵擋宋人麼?皇上殺了他們,宋人若是打將過來,這江山,這百姓,這社稷,誰代皇上守護?”
李煜不以為意笑道:“愛後,像林仁肇、劉文紀這般喜歡惹事的人都被朕處死了,趙匡胤還有什麼理由發兵過江?劉文紀,算了,你沒喝,就不要喝了,你以後埋名伏姓吧,不要讓宋人知道你還活著。”
呂布冷冷地望著李煜,突然長笑起來,過了半晌才道:“某是藏頭『露』尾之人麼?某便要做那比干!某從江北迴歸,就教爾儘管殺某!爾好不痛快,到今日才來弄這勞什子的毒酒!”說罷他仰頭一倒,竟把那毒酒喝了個一滴不漏!
然後便大馬金刀的坐在那椅子上,只冷森森的望著李煜,一語不發,但過了許久,卻還沒發作,李煜驚道:“你、你、你為何不倒?”這時宮殿外面突然傳來喧譁,有小太監的聲音響起:“馮總管馮總管你怎麼了?”
只見那馮太監跌跌撞撞走了進來,跪倒在地喉頭“嗬嗬”作響,嘔出許多腥臭黑血,過了片刻才沙啞地說道:“方才換席,奴婢已將劉大人面前酒杯換走,已代劉大人喝下那杯毒酒,望聖上為國家留一、留,留一棟樑!”說罷翻轉身子,一抽一抽的,那黑血從嘴角拼命溢位來,死魚一樣的雙眼,盯著呂布。
呂布不禁動容,嘆了一聲,對他道:“馮大哥,一路走好。”
那馮太監臉上一鬆,『露』出微笑,頭一歪,便去了。
“爾可曾見鷹?”呂布突然很平靜地轉過頭問李煜。
李煜有些不知所措,點了點頭,鷹他當然見過。呂布淡淡道:“爾可曾見麻雀?”李煜又點了點頭。呂布長身而起,哈哈大笑,便不再理會他了,轉身向殿外走去,有御前侍衛前來擋他,呂奉先只是抬頭狂笑,一路徑直走了出去。
那些御前侍衛倒退了幾步,呂奉先在這唐國的勇名,他們早有耳聞,連江南第一高手皇甫繼勳也走不過一合的,何況呂布此時毫不掩飾身上那駭人殺意,那種隨時可能暴起的殺機!更讓御前侍衛們想起那被斫成肉泥的潘美……
李煜此時已愣在那裡,卻並非是因為沒臣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而是呂布的話。李煜是個聰明人,他聽得懂呂奉先說的鷹雀之論,麻雀“吱吱”的叫,但這叫聲,卻不是老鷹撕裂它的原因,它叫也好,不叫也好,只要老鷹餓了,老鷹便會去吃掉它。
他有點『迷』『惑』了,事實在正史上,李煜的確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但卻並不是如人們所想一樣貪生怕死,最起碼,當他知道吳越過江夾擊唐國,他也有派水師去抵擋的;宋軍過江了,便“國主積薪宮中,約盡室赴火死”,雖然後來沒死成,但可見他雖膽小,雖然懼宋軍如虎,但也不是不掙扎的,是個人都明白,做一國之君,總好過去為臣虜。
這時被呂奉先一語驚心,儘管要他李煜因此就變成明君,起兵擊宋那是絕對不可能,但也足夠他愣上好一陣了。那班御前侍衛沒李煜命令,也實在不敢出手擋呂奉先,最後不得不紛紛讓開。
呂布緩緩一步步地走出宮門,一路上,遇到他的宮女太監,無不如見了猛虎凶獸一樣避開他,遠遠地避開他。呂奉先心中只感無比鬱積,他也說不出為什麼,只是很想殺人!他想做忠臣,難道這就是忠臣的下場?他不甘心!他心頭有著前世今生的困『惑』,“三姓家奴”為人不齒,做忠臣是一杯毒酒。若不是那馮太監,他呂布不就這麼結束了這轉世為人的歷程麼?這就是忠臣,忠臣!這樣的忠臣,哪裡是人做的?
他想到此處,一聲長嘯可裂金石,那避在邊上的太監宮女,無不痛苦的捂著雙耳,有幾個禁衛本想把喧嚷之人制住,但趕了過來以後,遠遠見到呂布,那要把此人制住的念頭卻就無從生起,只望能勸他安靜些。呂布的目光冷冷掃過,禁衛們卻無端腿軟了,這些平日槍棒了得,拳腳驚人,每每喝到酣時,走到江寧街頭以武會友、五步殺一人的禁衛們,腿軟了,在呂奉先那擇人待噬的眼光中,他們哆嗦著,遠遠的縮排見不到的角落。
呂奉先就這麼一路走出去,直到走到宮門口,遠遠見了那仍在那裡等他的穆桂英和樊知古,心頭莫名的一溫,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站住了。他站在那裡,胸膛起伏,就是斬潘美,他也不曾這般艱難,就是殺入和州,他也氣定神閒,就是前世戰那劉大、關二、張老三,他呂溫候也想戰便戰,想撤便撤。
但這一刻他卻覺得舉步艱難,宮門外,那兩個站在那裡等他的人,哪裡是兩個人?是採石磯那五千慕名而來的百戰勇士;是大別山把生死寄於他呂奉先的千餘鐵騎。他這一步,該往哪走?如這世間的事,可以只憑武勇來決定,那便好了,那便再無讓他呂布頭痛的事情了。
呂布想到這裡,不禁苦笑,這不可能,他也知道不可能,要是可能的話,西楚霸王就不會敗;他人中呂布也不會有白門樓下的慘劇。這世上的事,許多事,偏偏不是靠武勇就可以解決問題的。
“聖旨到!”這時他身後一個尖銳的鴨公嗓子吆喝了一聲,一個小黃門託著黃綾包著的聖旨,飛奔而來,呂布冷冷轉過身,他喝下了那杯酒,李煜贊他英雄、贈予披風的情義,呂奉先在心裡已將其一筆勾消!餘下的只有君臣之義了,君臣?呂溫候前世殺了丁原,又殺了董卓,想殺就殺,心裡幾時曾把君臣之義當回事?呸!若李煜敢再構陷他,呂布立了心,便不須想了!再不二話,殺出江寧再做理會!
那小黃門叫了一聲:“劉綱接旨。”卻見呂奉先只冷冷望著他,全然無半點跪下的打算,他剛才也是在殿裡侍奉著的,知道箇中來龍去脈,也見呂奉先對皇帝不假辭『色』長笑而出的,心知一個不好,自己怕就和傳聞中那潘美一聲,落得一個肉泥的下場,是以也不理會呂布跪不跪,只顧把聖旨唸了:“……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果斷威武,直諫不阿,是故,封蕪縣伯,遷正四品上。欽此!”讀罷,他見呂布面『色』稍有緩和,便低聲道:“大人,快謝恩吧。”
“蕪縣伯?蕪縣伯?哈哈哈!”呂奉先突然又笑了起來,李煜想來在他走後,是有些後悔了,但他呂奉先,便是前世當那三世家奴,也是堂堂大漢的溫候;今世來當忠世,那杯酒喝下去,也算為他唐國死過一回,卻弄了個蕪縣伯,卻如何教他呂奉先能不笑?
“某不受!”呂布望著那小黃門,他不想嚇這小太監,只有弱勢,才會去對更弱者張牙舞爪,呂奉先是強者,強者只會挑戰強者,所以他並不想為難這小太監,只是對他道:“爾自迴轉,說與他知,某,不受!”
“聖旨到!”呂布話剛說完,卻又聽一聲吆喝,又一個小黃門捧著聖旨飛奔而來,那太監也是極有眼『色』的,見呂布一身沖天傲氣站在那裡,自己的同伴哭笑不得拿著聖旨,想必果然如娘娘所言一般,這劉大人鐵了心逆旨不受了。當下也不敢去觸黴頭,叫呂布跪下,只是道:“劉綱接旨。”便展開聖旨,要往下念。
誰知呂奉先中心中鬱結,把手一揮,淡然道:“不用唸了,只去與他說,某不受!”
那小黃門喃喃道:“大人,這,這可是封候啊……”呂布冷然一笑,卻也不與他說了,自顧便轉身就要出宮門,他心中悲憤,轉世以來一心執著想做的忠臣,誰知是個這樣的下場,哪裡還去聽什麼封賞?
這時卻聽身後那如玉珠落盤般清脆動人的聲響:“劉大人,請留步。”呂布聽了,只覺心頭一醒,迴轉身去,卻見是那美豔脫俗的小周後,婀娜而來。呂布見了她幾次,只覺她不單貌美傾國,也頗有良心,見她來喚自己,他本是英雄,哪裡有把氣往美人身上撒的道理?當下轉身抱拳道:“見過娘娘。”
小周後淺笑著,慢慢展開手中的黃綾對旨,單止那聲音,便教人心醉:“……虞部郎中、史館修撰劉綱,有比干之風,張須陀之勇,朕非無道之紂王、隋楊帝,此國之干城,此後決不損之分毫,今封宣城縣候,遷從二品,賜紫金魚袋。……”
她讀到這裡卻停了下來,只把美目看了呂布,卻見呂布一點也不為所動,站在哪裡,怕只是對自己剛才殿裡代林仁肇說話的敬重,卻不是因著皇家的威儀,她暗歎一聲,只盼下面的話能安撫這位棟樑之材吧,她繼續念道:“……剛強直理曰武,甲冑有勞曰襄,是故加封武襄宣城縣候。遷潤州節度使留後,即日著赴潤州,望爾克己奉公,為國盡忠,欽此!”
這一下,不單呂奉先,連邊上的小黃門也震驚了,這真是前無古人啊!
要知剛強直理曰武的這類諡字,臣子在生時,是不會有的,是死後按一生的功績,再賜諡的。比如正史上幾百年後的嶽武穆,在生時,是不會有人叫他做嶽武穆的。但這下直接就把武襄兩字,在生前給了呂奉先,也就是說,起碼青史上,已註定留下武,剛無慾,強不屈;襄,能征善戰。這兩個評價是跑不了的了。
呂布一下子愣在哪裡,他不是睜眼不識籮筐大字、只會舞刀騎馬的武將,他是做過主薄的人,通曉文墨的,也正是因此,他被震驚了,青冊留名,這身後名,本就要身名才定,但這時,卻已知身後必有這武襄兩字了,受,還是不受?
但呂布還是沒有謝恩,他只是站在那裡,小周後雪白的貝齒輕咬了一下櫻脣,她剛才花了很大才勸了李煜李了這份聖旨,卻不肯就這麼不了而了,她想了想,揚起螓首對呂布道:“你不是想名留青史麼?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便是皇上有千般不是,身為唐國之臣,你總得守衛這三千里河山啊!就算你不想理會這江山,這江南的百姓,你總不能讓他們顫慄在宋軍鐵騎之下吧?”
但呂奉先仍沒有開口,他只是愣在那裡,似乎對別人說什麼都不大關心。小周後也是七竅玲瓏心肝的人兒,否則怎麼會得那李煜垂愛?她只一思量,便道:“聽說你使一把方天畫戟,又很仰慕古時溫候,你可曾想過,為何三國裡,武勇最是過人的呂溫候,後人的評價,卻還不如劉備,甚至還不如孔融之類?”
呂布一震!過了半晌,才苦澀地擠出幾個字道:“他,他殺了丁原,又……”
“你錯了!”小周後比李煜更明白時局,在正史上,她就問過,為什麼要殺林仁肇了,她對呂布道:“呂布名聲不好,卻不是他‘三姓家奴’的原因!劉備投過的人,並不比他少。呂布名聲不顯的原因,在於他沒有子民!劉備便看清了這一點,兵敗時還帶著大堆百姓,因為他有子民,便自有人去給他傳誦,呂溫候縱是英雄蓋世,他沒有子民,沒有治下百姓,誰會去給他傳誦呢?如果江南覆滅,這萬千百姓都成了宋人,誰會去傳誦那原來唐國裡還有一個萬夫不擋之勇的左突騎使英名?”
呂布瞪著虎目,倒退了三步,張大口,竟說不出話來!小周後一席話完全顛覆了他轉世以後的想法,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對,對,也許這才是對了,一時間他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沸騰著,對旁人的言語全然不聽不聞。
等呂布清楚過來,卻發覺不知何時,這聖旨已託在手上,那小周後已遠去得只有那美妙背影了,他有點無奈地望著手上的聖旨,呂布心知,若他決心不接,就算心中『迷』茫之際,憑他蓋世武功,哪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近他的身?這聖旨在他手中,自然是自己恍恍惚惚之中,仍是想受,是以才會拿到手中的,想到此處,不禁又苦笑起來。
無奈之下,呂布只好掏了兩小錠銀子,塞給邊上一個勁作揖:“恭喜候爺,賀喜候爺!”的兩個小黃門。再轉身走出了宮門,不等迎上來的穆桂英和樊知古發問,只把那聖旨往他們手裡一塞,淡然道:“讓某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