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九

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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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圖江山,何為歡喜 天下四十九

夏夜銀雨如梭落凡塵,剪行入幕。

聲聲剔透。

他微彎薄脣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緊一剎,被她攥在手心裡的長指輕輕屈起幾分。

她瞬時從寂靜情氛中轉回神來,撐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極軟,穩著心神轉身下榻,欲去喚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個胸腔都緊漲著。

情切生顫,無處可置。

只是眼角淚乾,面上霜色重鋪。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後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卻極悍戾。

她稍頓,回身轉望之時動作遲滯,略顯艱難,高隆腹部撐起薄紗暈光,暉映一榻。

他看著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漸漸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臉,盯住她雙眼,瞳中漆黑湛明,閃閃耀動著外面輕燭之光,又纏了她隱約影。

斜眉削鬢,消瘦面龐如刀斧鑿刻出來一般,稜角剛毅。

她對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湧急動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側眸,眼底寒氣陡升,聲色涼侵霧攏,輕輕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嫣脣一點驚豔,赤朱之色在殿夜燭搖中愈發凜心。

他瞳中縮了一瞬,黑霧騰昇,闔眸片刻,才又睜眼看向她,面色清蕭渲冰,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掌勁漸松,放開了她的手。

薄脣竟又緩緩一彎。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攪得心神惶然,一下斂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邊披外袍邊高聲叫殿外宮人進來。

宣蘇祥覲見。

殿外雨聲漸歇,輕靈夜氣中淡蒙氤氳水珠,一揮一袖潮。

廊間磚滑。青石之上金紋散光,溼漉漉一片,蘇祥官袖廣垂,抱臂躬身,自從殿中出來之後便候在一旁。

英歡身立於廊柱邊,目望宮牆遠天,墨夜泛白,硃色連際。雨後清塵之氣淡淡升來,心底融水。

有晨鳥起落,無雨時分終能聽見清脆鳴聲,似碎粒晶珠落盤,甚是悅耳。

“什麼叫……”她低聲開口,並不回望蘇祥,“無法說話?”

蘇祥低頭,額紋略皺,“……平王舊疾毒深,寢疾多時能醒。當屬天眷其命,然體脈不豫,聲滯不言,無法說話。”

她吸一口潮氣。撇眸回頭,看他道:“何時能得痊癒?”

蘇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搖頭,低聲道:“陛下恕臣醫無迴天之術,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復發亦不可知,至於能否痊癒……臣實難斷。”

英歡心口悶窒,輕袖一擺。著他退下。

獨望天際,待夜色全褪,蒼白出日,金邊乍現之時……

才緩緩轉身,重又走入殿中。

內殿之中宮燈全亮,黃白之光跳動頻柔。映透她一臉潤澤。

他已被人扶起。進過藥食,此時此刻靠立於**。身上披了玄錦薄袍,聞得她入殿之音,頭一偏,劍眉斜斜揚起,一雙褐眸涸漬冷硬。

喉頭緩緩一滑,刀脣輕啟,卻是無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頭椅旁,抬手撐了把腰,悠悠坐下來,妃紅紗袖曳落於側,淡聲道:“當真無法說話?”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著她,一動不動。

“既如此,也好……”她慢聲又道,轉頭看向他,紅脣微顫,“我說,你聽。”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聲開口:“你心中自當知道,我有多恨你。”

當初諸事負她所信,重疾相瞞,以他私念一鋪萬里長路,到頭來闔眸之剎,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對滔天之驚。

……如何不恨!

她餘光瞥見他長指輕動,又道:“鄴齊八王為亂,我於吳州統二軍南下平亂,誅鄴齊宗室諸王子孫,徙其家屬於嶺外,改姓為虺……你賀家帝室血脈,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紅脣一揚,復又看他,眼中卻是半點笑意都無,“我狠不狠?”

他峻眉橫展,眸光深深,火點微濺。

她繼續道:“以謝明遠與康憲私情迫其承我之計,大宴之上廢了你的帝號,而後又拆了你地後宮,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麗不復存……”纖眉一挑,亮眸頗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雖此果為你所願,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閉了閉眼,半晌後才又道:“你沒死。”

他眼底冰稜一裂,目光驟然掃至她腰腹之間。

她揚笑,低眼,輕聲又道:“方才已然告訴過你,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當日寧墨赴順州城時……”

語斷於此,不復多言。

他渾然無聲,眸底火光遽燃,只望著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見他說不出話來,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搶縱馬勢攝五國之軍,攻城破寨利掃二國廣域,這天下一半當歸你,可你卻因一死以讓我……”

心口苦澀情纏,低低一喘,抑聲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應是再無顧忌,這一脈天下、四國之土,只要你想,隨時可來同我一奪,莫論時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動,似是欲起,卻又滯而停住。寬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當初。

雖為病瘦所縛,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氣仍舊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會兒。心底惶然劇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脣轉身,再也不發一言,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後晴明,金陽燦落一地茫,被殿磚割成碎點,在她足下漸滑漸消。

他汗灑疆場,銀槍浴血,所圖不過一世偉業,然江山轉合,一死拱手讓其天下……

如今未薨卻醒。誰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勢出如鋒,一劍相爭定廣鎮,一毫揮潑撫萬民,若無身死之憂,他心中如何肯再讓她。

……又如何能臣服於她腳下。

知自己未死,定當奪其該得,佔其之位。

這一半天下,本該屬他,可他卻錯讓與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鬥十數年,愛恨之下誰肯讓卻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拋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彎脣,抬頭對日。笑意卻寒。

他當初那般狠,莫論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計於掌,連她一心一愛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懷他之骨肉,不知又會心生何計……

不知又會怎樣利用這一血脈之連。

而她更不會以這孩子來脅迫他退身相讓,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來奪,她定然無怨。wAp.16k.cn

遠處宮殿座座。重落如巒,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連做一線,剎然晃花了她雙眼。

死亦殤,生更難……

她與他之間命定如此,只是不知……這帝業王權終歸誰手。這雄圖江山又將何終。

大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賜內外百官軍士爵賞。

詔令朝制沿舊例。文武百僚品階不變,賜群臣衣各一襲,時舊臣宋沐之等仍復其位,或有稱病不仕如古欽者,不以為罪。

二十四日,論謝明遠擁戴之功,諭封義成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賜襲衣、犀玉帶、鞍馬有差,詔命三出,謝明遠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宮視疾,令太醫院諸臣日夜值護,不得有差。翌日賜藥,免其臣禮,仍許衣黃。

平王雖醒,然體有遺疾,口不能言,諸事委下皆由手書,上憐之甚盛,不使旁人與擾。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縣之犯御名、廟諱者。

朝中或有聞平王病癒者,請復出仕,上允之,以古欽為翰林學士,謝明遠亦受封賞,為殿前都指揮使,節義承軍。

二十九日,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來朝,上令曾參商次第以迎。

漫天烈茫如漿,灑透內城街巷,人人避無所處。

外城有報,官轎已入,最多再過三刻便能行至城中,遠天青藍無雲,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悶抑之感。

方愷領軍士列於後,只著了絹布甲,然凜凜士氣仍不可覷。

曾參商獨自站在前面,墨黑束髮碧玉穿,因奉上意來此迎沈無塵,身上已然換了文臣常服,額角掛了幾滴盈盈輕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

有小校上前來,“曾大人,官轎一時半會兒還過不來,將軍請大人先去蔭涼處暫歇一陣。”

她回頭,朝後一望,就對上方愷那雙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衝那小校道:“我在此處站著便好。”

小校還欲再言,遠處卻忽然傳來馬蹄踏地之聲。

眾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過去。

因今日沈無塵官轎將過,怕有意外,自辰時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連街鋪都關業半日。

此時此刻,又怎會響起馬行之聲……

曾參商眸子定定,耳邊蹄踏之聲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繼而一緊,未能多想時就見遠處街角一人一騎已然縱馳而過,直直朝這邊奔來。

一襲青衫薄袍驀然闖進眼中。

馬行之中,衫袍腰間所垂金魚袋堪堪逼目。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著刺眼陽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怎麼都沒料到……

他竟然棄轎不坐,不著常服,獨自馭馬一人行來。

她看他越行越進。手心裡滿滿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膽大無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磚上,無論如何都動不得一分。

他人馬將至,緩緩收韁勒停,催馬慢行至前,罔顧其後將兵之眾。只是低眼望著她,半晌一眯眸,袍過風起,翻身下來。

她雙眸漸燙,看他舉手投足間盡是風雅之態,儒流之感那般熟悉,近一年未見此人,可眼下見了,仍然心如鼓動。

連代上迎他之言,都道不出一字。

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但看他收鞭轉身,望向她。

他走近兩步,一抖袍擺,靜靜負手於後。看她狼藉無禮之態,終是慢慢一揚嘴角,衝她道:“曾大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空氣似是凝住,周圍靜得一塌糊塗。

她僵了片刻,心頭陡然火起,眉飛一剎。對上他地目光,冷聲道:“在下奉上意恭迎沈相來朝,奈何沈相位尊人貴,連上意都不放在眼裡,”轉身回望諸衛一眼,回頭又道:“方將軍領麾下將士於此已候多時。沈相既至。何故視若不見?”

沈無塵眼底微凜,看著她。不語。

曾參商不復與他多言,只側身道:“沈相一路風塵,本當由在下替沈相接風才是。只是在下看沈相千里之行不覺倦,仍能馭馬快行,既如此,便立時隨在下進宮面聖罷。”

他眼中神色變了又變,終是一點頭,淡道一聲:“有勞曾大人了。”便轉身去牽馬。

她看他身轉,這才猛地一閉眼,心口似是一塌,緩了半晌,才對身後方愷比了手勢,待人牽馬與她,便翻身而上,也不管沈無塵有未跟上,直一抽鞭,踢馬往皇城之中奔去。

夏風熱浪疾速撲面,沒多時便被他自後追上,二馬並轡而行。

沈無塵人在馬上,卻是側眸望她,只覺她變了甚多,先前言辭之間已然不復從前那般輕莽,整個人都穩重了不少,不由微一側頭,又行一刻,才道:“這八個月來,為何一直不回我書信?”

曾參商耳邊風過夾音,聽清了他這話,眸子一低,過了片刻,不答卻問他道:“你自遂陽一路而來,燕平這邊事況如何,你可知曉?”

他微一皺眉,掌勒馬韁,“有報時至,然朝廷文辭,不足以賴。”轉眼看她,見她臉色不善,不由又問:“皇上可是很難?”

她頹然蹙眉,抿脣半天才道:“諸事不便多言,其間又有許多是我也不甚明白地……待一會兒入宮,你自去問皇上。”

沈無塵點頭,人馬行之甚快,不消多時便見宮城及目,這才斜眉又道:“……先前入城棄轎騎馬,是想能早些見到你。”

曾參商攥韁一緊,不知如何開口。

口中急籲兩聲,猛地策馬朝前奔去,甩令與宮外守兵,一躍而過,遠遠拋他在後。

他望著她地背影,眉頭更緊,靴底狠狠磕了馬肚幾下,持鞭跟了上去。

一入殿中便覺涼意及身,諾大殿室之中,木桶盛冰,溼簾蔽日,一室清涼怡人。

英歡半倚在軟榻之上,見他二人進來,不由彎了脣,輕輕一笑。

沈無塵上前兩步,撩袍便叩,行大禮於她腳下,口中低道:“陛下。”

英歡看他一身簡袍,又見曾參商面色不豫,心中略明,著他平身,又道:“無礙。”

自闌倉山大營一別至今,時近一年矣。

縱是從前有狄風之死為閡,然君臣十餘年相得之情亦難輕祛,斯仇已報,此時再見,二人心中均是感觸頗多。

沈無塵起身,抬眼看過來,容色有動。啞聲道:“……這一年多來,陛下統軍於外,實是受苦了。。16K小說網電腦站www,16K.CN。”

英歡淡笑,道:“你於遂陽視朝治事,何曾容易?此次將你從遂陽千里詔來燕平。亦是為難你了。”

沈無塵低頭,“陛下何出此言……國事民生在前,臣便是鞠躬盡瘁,亦是份所應當。”

英歡指座與他二人,待他坐下後,才道:“四國之疆未分行路,朝政舊臣未定班制,朕一人於燕平實是事多難斷。才要你來相商協理。”

他穩穩一落袍,開口直道:“臣一路而來已然想過諸事,陛下可先聽臣之見,而後再斷。”見英歡點頭,他才略一揚眉,接道:“南岵中宛二國分路可依邰之例,升二國都城為大府,遣重臣知之。鄴齊國中諸道不變,仍留舊稱,治事當以舊臣為先。由是方可速安民心。至於朝事班制,臣以為眼下當分東西兩班,遂陽與燕平各領政務,南岵中宛所佔之疆亦分東西。由兩面朝班所轄。待天下初穩,再議移都之事,新都建宮亦須二三年,待移都之後再詔遂陽、燕平兩班朝制眾臣於新都,合班治事。由是,時不緊逼,而兩面朝臣亦有能融之機,陛下以為如何?”

英歡脣揚噙笑。微一點頭,看了一眼曾參商,才對他道:“你同她倒是所想甚同。先前朕諮她意,她也說朝制當暫分兩班。”

沈無塵一怔,擱在膝上的手不由輕握,偏頭看向曾參商。口中低低應了一聲。並無多言。

“你二人所言在理,”英歡又道。聲音輕輕,“然雖分東西各制,燕平這邊亦當留有邰文武之僚,朕已決計讓曾參商留在燕平,不日便除樞密都承旨。”

曾參商臉色淡然,抿脣不語。

沈無塵眸光卻迫,一時未及反應,料想遂陽朝中,樞府重臣哪一個不是資歷頗老之人……半晌才陡然一驚,急急道:“陛下,曾參商年紀尚輕,而樞密都承旨一職須旨樞密使副,任重非常,還望……”

“朕意已定,”英歡打斷他,眼裡瞭然之色盡現,“曾參商這一年多來於軍中頗有建樹,隨軍出戰、監軍之紀、北上奉旨受北戩降書、南下伴駕平鄴齊之亂,邰大軍中上將下兵無人不敬,由她來任樞密都承旨,有何不妥?”

沈無塵心僵難言,半晌一低頭,默然應了。

……才知先前內城之中,她何故對他一副不冷不熱之態。

她於沙場拼將血功無數,才得今日青雲直上之機,樞府高位,誰人不窺,而她能以這般年紀便得如此建業,又怎會隨手而棄。

只要他二人同朝為臣,那便無論如何也沒法姻結百年……

他閉了閉眼,眉頭緊鎖,明知自己同她一樣,位尊高位無法拋,卻仍不捨心底一方綿情。

英歡未辨他面上不豫之色,只是蹙眉,輕輕一挪身子,對他又道:“燕平中事,還有些……朕要同你細說。”

她斜眸淡瞥曾參商一眼,曾參商立時會意,起身告安,便先退了出去。

沈無塵心神迴轉,不解何事能讓她連曾參商都要屏退,不禁定神,低聲道:“陛下請說。”

英歡坐著,臉上全無方才淺悅之色,只是蒼淡得緊,半晌,待殿外腳步聲全無,才輕啟紅脣,道:“你可知,朕這一位是如何得來的……”

殿中木桶寒冰均已作水,熱意點點又起。

外面日頭斜了不少,簾布亦幹,縫隙中燙氣滾進,有碎茫濺至殿磚之上。

沈無塵身子卻是一陣陣涼下去,心底生寒,眼望英歡,直待她字音久落,口中都道不出一言。

雖知朝報簡言之下事出定繁,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場定疆奪位之後,竟是此等駭人之計,那般……

攝心之情。

英歡眉間輕舒,靠上身後軟墊,靜望著他,不再開口。

沈無塵低頭半天,才艱難開口:“此等宮闈祕事,陛下為何道與臣聽?”

她垂睫一瞬,淡一牽脣。復又看向他,“他寢疾未醒時,鄴齊朝中舊臣不少都拒不出仕,連謝明遠都不受封賞。可自他病醒以來,古欽等人聞之先後出仕復官。謝明遠亦受殿前都指揮使一職。”

他眉一緊,心底忽明。

她與那人,愛戀糾葛數年不止,到頭來其情也濃,其恨也深,這一番平數國定尊位,其後逆滔滾滾令心驚,步步之計令目瞠……

現如今那人轉醒。鄴齊朝臣心有所動,可她除他之外,又有何人能夠相商,且又有何人能像他這般,深懂她與那人之間情緣之始、情展之程。

不由低嘆。

沈無塵思慮良久,才抬眼,低聲詢道:“陛下可知,鄴……”才道一字,便覺言錯,又轉道:“……平王心中何意?”

她眸中遽然凜凜一冷。猛一落睫,涼聲道:“朕如何知他心中之意。”

這麼多年,她何時真知他意!

自他醒來之後,她便未再去西宮探視過。日日都聞宮人來報,道他身子日益轉好,只是舊疾遺症,仍然無法開口說話。

鄴齊朝中波瀾平穩,其下卻是潮湧非凡,一干文臣清流暗逆,知他疾愈漸穩,心中如何不存所動。

英儷芹既被廢后。謝明遠亦無所慮,其麾下數萬戍京之衛如若戈動,眼下會成何勢,誰又能言。

更何況……

以他尚存帝威,鄴齊朝堂軍中忠骨硬髓受其恩德者不在少數,倘是他令眾動。她又如何止得了。

不禁勾脣冷笑……

他未算到。他沒死。

正如她未料到……他會醒。

她與他之間計出何定,原也抵不過另一人心中所變。

只是這麼多年來事事交迫-

她真地累了。

何時能得一心之安。何時能再也不焦心相慮……

垂睫低思之時,前方忽起重叩之聲。

英歡一下驚神,抬眼去看,就見沈無塵雙膝跪地,俯身垂首,叩於她身前數步。

不由蹙眉,費力撐身站起,“這是做什麼?”

沈無塵又叩,而後微一抬頭,慢聲道:“臣有言欲道,但望陛下恕罪。”

英歡挑眉,盯著他,“朕恕你無罪,起來說話。”

沈無塵卻不起身,跪著開口:“臣知陛下心中情深,多年來不忍傷他。當年杵州一夜,若陛下能狠得下心來,令狄風下手,其後許是不會這般艱難。然臣非草木,亦明陛下之心,所以幾年來未有多諫。”

她眉尖更攢,望著他。

“此番陛下誅殺鄴齊宗室諸王、廢其帝號、拆其後宮,種種之行朝中無人能諒,”沈無塵抬眼,對上她的目光,“若平王寢疾而薨,則陛下鐵腕之策定然有效,然眼下平王病醒漸愈,且不論其心若何,單論朝臣將校,何人心中不存反念?而若是平王亦有心為反,振臂一呼之下,陛下之位可傾矣。。1-6-K小說網,電腦站www,shushuw.Cn。”

她闔眸,良久一晗首。

怎會不知。

沈無塵看著她,又道:“鄴齊江山,縱是為他反奪,亦無可惜……然陛下眼下人在燕平,倘是鄴齊朝堂軍中齊齊為亂,人為平王所困,陛下欲置邰江山於何地?”

英歡脊背顫寒,睜眼去看他,說不出話來。

……當初她能以他重疾寢臥,率軍侵他江山,而今他更能困她之身,反軍奪她天下。

沈無塵眸光定然,略一咬牙,一字一句道:“眼下鄴齊朝臣未有所動、平王心中未有所定……臣望陛下能以大局為重,先行下手,永絕後患。”

她眸間忽而氤氳,顫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

沈無塵又是重重一叩,額貼於地,不復抬起,低聲又道:“若是平王舊疾又作,身薨而亡,鄴齊帝室便無骨脈,朝臣軍將縱是意欲謀亂,亦無所出之名,陛下江山才可終定。”

……才可終定。

“還望陛下此次狠下心來。”他聲音涼薄,穿耳而過,似劍一般凌劃過心。目眩一剎。

……狠下心來。

她身子輕晃一下,眼角澀溼,扶住一旁案几,半晌才輕聲道:“容朕想一日。”

殿外鳥鳴聲脆,混同蟬音嘈雜。夏日翠景其紓,人心卻蒼。駿馬尥蹄抖鬃,不羈之勢一如從前,似未有變。

她宮裙拖曳一地草屑,又有碎花之瓣粘於其上,芬芳清香染透一身。獨紅一朵,立於漆黑杈子下。

靜靜望著院中遠處,那一錦玄袍之影。

自那夜他醒至今已近二月,蘇祥用藥相調,進食亦慎,宮人陪之多行,他身子恢復得極快,已然能馭馬張弓,硬悍之氣絲毫不減先前。

寬肩長臂,指握三箭。持弓而張,滿弦而放,黑倏利鏃猛然竄出,疾進如飛。直中射靶正中。

靶身狂顫,久久不止。

他卻冷然垂眸,側臉陡削,眉峰未揚,一襲錦單敞風而鼓,東向而立,不知在想什麼。

她遠望著他,看他英姿勃發。猶然攝人,眼角不禁微紅,脣揚而笑,眉尖卻澀澀攢起,心口滿酸。

縱是獨居西宮,亦掩不去與生而來地張狂之資。

知自己江山盡失。這般活著。又有何樂。

他掌轉長弓,橫挎於肩。走去牽馬,回身之剎卻見她在這邊,寒眸驀然一縮,下一瞬便扔了弓在腳下,大步朝她走來。

待至她身前幾步時,臉上冰痕已然盡消,褐眸之中火苗在動。

他停下,微一挑眉,望著她,喉頭動了動。

她淡淡一笑,看他人在眼前,心口卻是更澀,“此處沒有筆紙,你有何言,須得回殿才能同我說。”

他一垂眼,薄脣輕彎,慢慢陪她往回走去。

她走了幾步,偏頭瞧他一眼,輕聲道:“前兩日有貢至,蒙頂甘露百斤,我今日叫人取了些來,沏茶在候。”

他眼底淡光微閃,側過臉,盯住她。

其情之深,罕未有見。

她心頭似被人狠擰一把,疼的發搐,撇開眼不再看他,足下行之越快,未多時便走至他寢殿之前。

推門進去,將宮人遣退,待行入內殿,就見高案之上,兩盞清茶微冒熱氣。

她走去,慢慢坐下,看他也過來入座,才伸手握過一杯茶來付與他,紅脣輕揚,“因茶識你,卻從未與你一同飲過茶。”他伸手接過,眼卻一直看著她,眸底漸漸湧起些東西,又轉瞬即消,眉間沉了些。

她轉過頭,去拿另一杯,指尖被杯沿浸得發燙,心底卻涼,忽而道:“謝明遠受封殿前都指揮使,你當知曉。”

他腕落於桌,杯底輕響一下,看著她。

她長睫淡落,又道:“古欽之流復仕,你定也知曉。”停了停,轉眸盯住他,輕聲道:“……你可有話要同我說?”

案上雪箋墨毫,銅紋稜口洗中水清見底。

他只是坐著,半晌才低眼,去看杯中熱茶。

蒙頂甘露,銀針色碧而卷,茶香漸溢,品之極甚。

待過了許久,茶氣淡沒,杯盞不復發燙……

他才驀然抬眼,朝她看來,褐眸陡閃即黯,刀脣緊抿成刃,片刻後一展眉,面上寒色褪去些,慢慢拾袖伸手,從桌上拿起紫毫,觸墨其上。

濃墨飽蘸,硬腕懸而揮抖,雪箋字凜。

四字疾成。

他手腕稍頓了一下,又慢慢將筆放了回去,放下玄錦袖口,重又握過茶盞。

她心有微慄,人僵半晌,才側眸朝那箋紙望過去。

四字如潑墨走龍般筆筆直連,飛揚跋扈之鋒,那般熟悉。

她看著,眼底滾滾湧水,又生生髮燙,心底一血遽傷,沸了又凝,終是一垂眸,任淚縱滑。

----歡若平生。

一遇縱成一生苦,又有何憾。

他望她片刻,默然一撇眼,薄脣輕扯。長指硬骨沿杯而圈,握過那茶,就要舉杯而飲。

她卻忽然橫臂過來,一掌打掉他手中瓷杯,熱茶撲濺二人一身。瓷杯觸地而碎,清脆一聲響。

他未看她,只是冷然坐著,臂上溼漬也不去擦。

她淚湧如注,慢慢起身,再也不看他一眼,緩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花草景繡,然落在她眼中。皆成枯木一方。

風過吹痕,臉上淚過之處緊而澀痛。

……對著他,她如何能狠得下心來。

當初他心知一死,肯以一家江山盡付與她,而今縱是意欲策軍反奪她之天下,她亦無法以情絕患。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眼前諸景飛過,仿若身回初見之剎。

若果這一世帝權糾葛須得一人放手才能得斷,那麼……

她願來終。

大曆十四年七月五日,以曾參商為樞密都承旨。沈無塵總領鄴齊朝事,舊臣不論品階,位在其下。

十四日,詔分東西二朝。劃原南岵為九路四十七州,易梁州為大梁府,東朝轄四路二十一州,西朝轄五路二十六州。

劃原中宛為七路三十六州,易吳州為吳天府,東朝轄四路二十州,西朝轄三路十六州。

二十七日,日有食之。京中起謠,以新帝位得不正,而致天怨。

八月六日,沈無塵拜表,以東西分朝既定,奏議移都之事。上緩圖之。

九日。翰林學士古欽領學士院諸臣再拜,以天下初定。請宴群臣將校,上允之,定宴半月後。

二十四日,宴開乾陽殿,上以平王體虛,不令請宴。

京中朝臣凡三品以上、兩軍將校無戍務在身者皆至,殿前都指揮使謝明遠以大宴須慎,增內城諸防三成,領衛千餘入宮,護文武百僚於宴。夜雨水之氣,一地溼草之香,沁人心脾。

英歡坐於殿中,一襲華服重重及地,高隆腹部撐袞而起,一動便乏,滿心俱沉。

良久,聽得殿外有人請宴,道諸臣將校皆至乾陽殿候駕。

她撐著起身,對著身前窄立銅鏡撫平額前花鈿,紅脣淡淡揚起些,綻開一笑,又落下。

久未得妝,今日略扮,竟覺陌生。

眉間愈發疲了去。

外面宮人又請一次,她才轉身,攏起層層裙章,往外走去,可一出殿外,才過殿廊回彎,便見沈無塵朝服在身,靜立在候。

“陛下。”他眼中凝色,低聲喚道。

英歡挪步,越過他朝前行去,目不斜視,只道:“此時不在乾陽殿候駕,來此處有何事?”

沈無塵緊跟在後,口氣忽而有些急躁,“陛下明知謝明遠調兵進宮,不令方愷等將為之防,反去赴宴,到底何意?”

她不語,足下不緊不慢地走著,雙臂攏袖,一派矜雅之姿。

沈無塵咬牙,不論君臣之別,越過她擋在前面,阻了她去路,低頭又道:“那一日古欽領群臣拜表請宴,臣心中便覺蹊蹺,奈何陛下一意允之,無法多勸。然陛下明知他們欲行何事,為何仍就縱其為之!”

她瞥他一眼,輕聲開口道:“不過一宴而已,你多慮了。”

繞過他,繼續向前慢行而去。

沈無塵眉目皆黑,在後沉聲道:“當日陛下廢帝,亦是大宴之行,倘是今日宴中出事,陛下又要如何是好?”

她足下一頓,微微側身,竟是笑道:“朕自有分寸,不需你提點。”

這一笑倒叫他惶然忪怔,不解其意。

且慮之時,就見她已然施施然又邁步前行,直往乾陽殿向走去,身後侍駕宮人態亦嫣然,紈扇薄紗,香風一路。

乾陽殿外宮鍾隆鳴,音波顫顫,蕩飛一路輕鳥。

英歡進殿之剎,喧囂笑談聲驟止,滿殿文武朝臣皆起,分列兩側。待她步上鑾座御案,才轉身面上而立。

“坐。”她輕聲道,大袖拂案而過,目光似是不經意般,淡掃右面鄴齊朝臣之列。

謝明遠身領重銜。卻立在後面,一直垂著頭,辨不清臉上神情。

古欽身立於前,面容有定,待聽見她開口,便隨宋沐之等人就席,分毫不慌,不卑不亢。全無降臣之感。

英歡伸手取過桌上酒注子,待要開口時思緒卻是一飄,恍恍間憶起那一夜闌倉山下,兩軍共宴,他當著數萬大軍、百十將校之前,同她執手共立,祭亡犒軍……敬她。

那般眉飛眸亮,那般英挺迫人,那般……令她心悸。

不由低脣淡笑。

她自斟一盅酒,持杯對下。聲音輕低,不緊不慢道:“天下之定,功歸群臣將校,此宴為犒百僚而開。爾等但且隨意。”

邰諸臣將校登時出座而拜,上謝君恩,口呼萬歲。

鄴齊一列皆是默然不動,沉如寒淵丈底,投石無聲。

沈無塵立覺不對,抬眸側望,恰對上古欽目光,心頭才是一凜。就見他悠然起身,朗聲而道:“天下之定,功非我輩……但問陛下一言,鄴齊萬里疆域,功歸何人?”

英歡放下酒盅,好整以暇靠椅坐穩。望著他。卻不開

曾參商聞言遽然出列,厲聲斥道:“古大人身為翰林學士。出口卻是如此無禮,臣心何在!”

古欽眯眸,看向她,一捏手中玉杯,聲音轉低,“我輩臣心,俱託於西宮之中!”

說罷,猛地一砸玉杯,裂聲碎起之時,殿廊之後利刃之光層層逼現。

沈無塵飛快轉身,望向謝明遠,卻見他依舊默然,視若無睹。

殿前諸衛若無得他之意,如何能夠這般猖狂……

一時間,滿殿朝臣不知其緣者皆驚,倉促成亂,口不能言。

英歡穩坐於上,面無驚色,儼然意料中事一般,半晌之後,紅脣角畔輕翹,靜而無語。

當日她於這乾陽殿上廢帝逼臣,而今事成反行。

方愷及麾下將校紛紛出列,按劍於前,與之相峙,怒眉之時卻聽古欽又道:“方將軍莫須徒勞,皇城中此時早已被殿前司諸衛圍了,將軍縱是自外城調兵,亦已晚矣。”

英歡眸動,衝方愷一揮袖,淡淡道:“收劍,回座。”

未及眾人有所反應,殿外忽起舍人高聲傳報之聲,音中略急-

“平王殿下到。”

一殿臣將又驚,今日英歡本不令平王請宴,奈何他卻會在此時前來……

古欽雖怔,然下一瞬便面露悅色,其後鄴齊諸臣亦安,全都轉身,望向殿門之外。

殿門緩緩滑開,金陽掠縫而入,鋪就一方耀目之光。

墨靴踏磚。

風撩玄錦袍邊,吹起黯金一線。

墨玉龍簪穿發而過,側影如千仞之峰,硬而陡峭。

她高座在上,但看他步步走入殿中,逆著刺眼陽光,看不清他五官神色,只覺眼角愈來愈酸,終是垂了睫,擱在案上地手指微顫,碰翻了那滿酒之杯。

瓊液玉釀流了一案,又滴至她華服之上。

雖然早知他定然會來,如她當初廢他帝號那般,重奪其位。

可此時此刻真見他至,心中卻如萬針齊扎,瞬痛之後,麻木無感。

他若來奪,她便讓他。

她一早便知……

既是無法狠心除了他,便只得落得這般結果。

……心雖有傷,但卻無悔。

殿門被外面祗候舍人慢慢關上,一室陡暗,清氛靜且發寂。

鄴齊朝臣諸將靜愣片刻,而後紛紛疾速起身,出案而立,容肅而恭,一列眾人皆垂首,齊齊低聲道:“陛下。”

----仍用帝謂。

她眼中含淚,嘴角卻噙笑,一心蒼澀卻又滿足,看他帝氣仍存,朝臣仍畏,不禁潸然。

無了殿外耀陽,他眉目終於清晰起來。淬黑劍眉橫展於上,一雙褐眸深湛於下……

眉動一分,眸黯一寸,便足撼人。

她只是望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將他此刻模樣深深印進心底裡去,一生不忘。

他於殿中挺身而立,足下將停,下一瞬便側頭去望,眸光有如三尺青鋒,直掃右面所列數人,又猛地一劃廊後隱刃。

一劍入喉,數人噤聲。利刃俱收。

他寒眸之光晃過謝明遠,又瞥至古欽腳下玉杯碎片,終是斂目轉頭,望向殿中高高鑾座。

她素面嬌顏,眼中水光瀲灩,目光恰觸上他地。

如冰遇火,一時盡融。

她紅脣微顫而啟,意欲開口,卻見他眸光淡閃,足下又上前一步。

一身帝氣雍容表。昂藏七尺硬骨身。

他薄脣輕抿,靜望她半晌,褐眸星點遽現,而後微一收頷。身對鑾座,未邁右膝驀然一彎,直落於地。

滿殿只聞吸氣之聲,浮塵且滯,空氣逆流。

她眸如被劍傷,心似被火焚,身若遭雷擊,看清了他地動作。卻又看不懂他地動作,滿心滿眼都是他眸中之情,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這個男人,曾經橫槍立馬,勢攝九天,坐御朝堂。倪萬民。一世傲骨不曾屈……

此刻卻彎膝而落,跪於她座下。

她心已停跳。呼吸不能,渾身經脈如被震斷,除了望著他,不知能做什麼。

他眉峰斜揚,闔眸一瞬,左膝亦彎,重重又落。

滿殿只留他雙膝跪地餘音在漾。

鄴齊諸臣將校終是驚然回神,悚然一瞬,遽然齊跪而拜,身向鑾座之上,俯身大叩。

他身骨硬挺,下巴微仰,望著她。

薄脣終於彎了一彎。

她看著他,心底血湧如潮,眼中淚亦成血,渾身都在發狂震痛----

以為他來是要奪位,卻不知到頭來,他竟以最後一方帝氣傲骨成全她這天下……

竟是連她相讓之機,都不予她一分一毫。

邰文武臣僚睹之皆撼,盡數出列,紛紛落膝而跪,口中高呼“萬歲”,一時間滿殿朝臣、二軍將校齊稱“萬歲”,聲聲不歇,響顫殿內殿外。

她耳膜在顫,眼望他硬骨其姿,終是一閉眼,晶淚點滴而滑。

九天閶闔,一世帝業,江山天下----自是方定!

西宮偏殿中,燭影暗綽。

她一身華服未及換,不顧身孕之礙,步履沉匆,雙手猛地推開殿門,大邁而入。

他在內殿,聽見聲音,本在除袍地動作一停,揚眉轉身。

她看清他人在裡面,眼角一紅,步子慢了下來,走去他身旁,抬頭時整個人都在發抖,開口數次才出聲----

“為什麼?”

他低眸,看進她眼底,眸光溫潤,無聲而笑。

她卻驀然痛哭,伸手扯住他袖口,顫聲又道:“……為什麼?你可知那一日,茶中本有毒?”

他任她拉著衣袖,另一手慢慢抬起,伸指掠去她地淚珠,眸子漸漸一黯,點了下頭,大掌移下去拉起她地手,帶她走去一旁案邊,然後鬆手,拾筆蘸墨,在紙上飛速寫了幾字。

她哽咽,抑淚抬眼,去看那紙。

----莫哭。

淚頓時湧得更凶。

她哭得聲嘶力竭,手指掐透他錦袍單袖,不停問他“為什麼”,他卻巋然不動,良久才一側身,復又拾筆落字。

腕抖不停,雪箋頁頁飛。

她挨在他身旁,伸指去拈,他寫一頁,她便看一頁。

----蘇祥曾道,我固疾難愈,今日縱然身醒而立,它日或又復作,到時寢疾或亡,亦未可知。

----從前諸計瞞你,是以身死為量,你恨我,我不怪你。

----你殺了我地兄長,拆了我地後宮,廢了我地帝號,奪了我地江山,本就是我所願,我不怨你。

----那一日你在茶中下毒,我知你是怕我再奪天下,困你在此,使你邰江山盡失,你有帝責在身,此舉亦是迫不得已,我不恨你。

----縱是我眼下未死,將來有朝一日亦將會死,到時江山天下,仍是你的。

----我每夜闔眼之前都在想,若是明日再也無法睜眼,鄴齊在你掌中,定會昌茂,如此一想,便覺心足。

----今日若使鄴齊朝臣廢你之位而復歸於我,將來待我身死之時,豈非又要布策於你,使你領軍奪位,徒費二國將兵之血,令萬民妄遭戰火荼毒……何苦為之?

----我知鄴齊朝臣反心尚存,當日請宴便有所圖謀,方才殿上諸臣將校一心欲復位與我,只有見我稱臣於你,他們才不復反心。

----所以你,萬莫再哭。

她淚珠不停滾落,每看一紙,便溼氤一紙,墨痕漬,最後全成了蒼灰一片,再辨不出其字。

他放下筆,伸掌來撫她地臉,拾袖輕擦她淚水,雖是無言,可眼底之光溫柔溺人,滿滿都是情。

良久,她才一抬頭,眼中凝水不動,紅脣顫道:“……我能否信你這些話?”

先前多少次,他語定如誓,賺得她心與其付,然卻負她所信……

今日此刻,他言切至斯,她淚落至此,可到底能不能信他這一回……真地是如他所言那般,再無所圖。

他半晌不再動,眼裡竟又黯了些。

她低低一喘,當他是無言以對,不由心底一梗,淚水又湧,轉身便欲離去。

手腕卻忽而被他猛地一把攥住。

她停下,回身,欲掙卻掙不開絲毫,抬眼去看,就見他嘴脣抿得緊緊,眉似奇峰而挺,一身悍氣直直迫人。

他握著她地手,另一手重又攤開一頁紙,拾筆又書數字於上。

----縱有千言騙你,未曾負你一分。

她望著那十二個字,眼底通紅,渾身戰慄。

未曾負她……

一分。

心底之堤瞬間決裂,情潮翻天倒地撲來,淹沒了她地神智。

她抬頭,觸上他眸底之水,被他攥著的手微微發顫,反掌握住他,另一手去勾他地袍帶---

他褐眸火星驟濺,大掌撫上她高隆地腹部,側身低頭,涼薄雙脣貼上她地眼,又一點點移下去,噙住她地脣。謝謝賀喜,你地愛讓我幾欲提筆幾落淚。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你未負天下……未負她。

英歡此生,得你一人一愛,縱有千傷萬苦……亦足矣。

繼續祝大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