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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審與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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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審與自信

自審與自信(1/3)

漢末,袁紹與曹操在爭雄中原的時候,曾經讓他手下的一位詩人陳琳,替他寫一篇《檄豫州文》,聲討曹操。

陳琳原是朝廷重臣何進的主簿,參與機密的重要僚屬,曾經諫阻何進,不要輕率地召外兵來中央誅除宦官,因為這種遊戲,具有很大的危險性,結果屠戶出身的何進不聽,把腦袋玩掉了。沒有什麼文化的粗人,不適宜擔當要職的一個原因,就是要幹出一些沒文化的事情,還振振有詞地相信自己絕對正確。陳琳怕因何進的關係被牽連,“避難冀州”。冀州是袁紹的根據地,而袁紹也曾是何進親信。所以,既然來到河北,袁紹就跑去,把賦閒在家的陳琳敦請出來,“使典文章”,無非看在共同的老朋友面上,給他安排一份不怎麼勞累的差使,有一份餉銀而已。拿今天的話說,搞一份第二職業,拿一點補差,好去小酒館裡喝上二兩罷了。

所謂“使典文章”,某種程度類似現在的專業作家,是有空就來上上班,不來點卯也無所謂的閒差。但人家給你開工資,分房子,偶爾給你一點創作任務,當然也不好意思拒絕。其實,陳琳在建安七子中,是位比較有些平民意識的作家。他的名篇《飲馬長城窟》,對於修築長城的徭役,給民眾帶來的苦痛,寄予極大的悲憫。可想而知,袁紹和曹操的這一場戰爭,對河北一帶會造成多麼嚴重的災難,他該是什麼態度了。但端人碗,就得服人管,只好“奉命文學”了。

檄文,用現代語言來講,就是軍事總動員前的輿論宣傳攻勢。據《三國演義》裡講,曹操看到陳琳的檄文時,他的偏頭疼病正在發作,臥病在床。讀完之後,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文章能起到阿斯匹林的鎮痛作用,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現在有些批這個批那個的大作,那阿摩尼亞的臭味引人噁心欲吐,也是新時代的一絕了。

要談到文學的功能方面,最令歷代文人們揚眉吐氣的,莫過於此篇讓曹操頭疼痊癒的傑作了。大概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歷代皇帝,有鑑於此,對於文人也就不大客氣,動不動大興文字獄,要收拾收拾的。曹操在誅殺文人方面,名聲也不甚佳,禰衡、孔融、楊修,都死在他的手下。連建安七子中的劉楨,因為膽敢抬起頭來平視他兒媳婦一眼,就被送去採石場勞改。而對這個把他祖宗罵了個狗血噴頭的陳琳,此刻成為他的俘虜,剛剛被捉了來,渾身發抖,心裡已作被砍頭的準備,誰知倒是破例的寬容。《三國志》載:“袁氏敗,琳歸太祖。太祖謂曰:‘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謝罪,太祖愛其才而不咎。”

就衝他愛才而不怪罪陳琳這一點,許多皇帝都趕不上他的這份大度。與此齊名的例子,恐怕要數唐代的武則天了,駱賓王為造反的徐敬業起草的《討武曌檄》。歐陽修是大文人,所以在《新唐書·文藝傳》裡,很著意地寫了一筆。“傳檄天下,斥武后罪。後讀,但嘻笑,至‘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矍然曰:‘誰為之?’或以賓王對。後曰:‘宰相安得失此人?’”這位女皇帝能從人才角度考慮問題,而不計較她被人辱罵,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並不是所有當領導的,都能具備這等胸懷的。

《三國演義

》在這裡添了一句陳琳向曹操的辯解之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這倒是一句實實在在的話。一方面,他不否認是箭,而且恐怕還是一支利箭,這是他對於自己文學能力充滿自信的表現。另一方面,認清自己不過是工具,袁紹手中的一支箭罷了,他扣弓弦射出去,箭是無法自己拐彎或者罷工的。顯然,這種切合實際的自審精神,打動了曹操,不但放他一馬,還安排他當了自己的記室,相當於今天的祕書長的職務。文而優則仕,從此享受至少也是局、處級的待遇,比在袁紹幕下僅僅“使典文章”要得意多了。倘不是公元193年許都流行一場可怕的瘟疫,他未能逃脫噩運,棄世而逝,曹操還會提拔重用他的。

現在,重讀陳琳這篇檄文,也真是把曹操噁心得夠嗆,醜化得夠嗆。而曹操能有這份雅量,一笑置之,也著實讓人敬佩。如今那些熱愛對號入座的老爺,像阿Q先生一樣,神經衰弱到這等地步,因為他禿頭,別人說光,說亮,也在忌諱之列,恐怕連曹操的一個小拇指也都比不上的了。

不知有人考證過沒有,這種檄文是不是後來大字報的老祖宗?至少在批判之刻骨仇恨,揭露之刻薄狠毒,措辭用字的無所不用其極,和公開的鬥倒鬥臭等等方面,是極其相似的。不過,那些年裡,我們雖然創作出了差不多是天文數字的大字報,卻沒有一篇達到陳琳批曹操,駱賓王批武則天的檄文水平,真令人有今不如昔之嘆。

陳琳的作品,後來大部都散失了。現在已無法窺其全貌。但從曹丕的《典論》裡,把他排在建安七子中的第二位,僅次於孔融,可見對他的評價是不低的。魏文帝在《與吳質書》裡還說過:“孔璋(陳琳字)章表殊健,微為繁富。”曹操俘獲了他,而不殺他,也說明曹操對他的才華,是十分肯定的,否則就不會“愛其才而不咎”了。建安文學中的這兩位重量級人物的看法,如此一致,是很足以說明問題的。

不過,一位作家,或者,一部作品,要想獲得文壇的交口稱讚,人皆褒譽,大概也難。文人相輕,是作家詩人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你說好,我卻搖頭,你說不好,我偏讚賞,由於這種文學批評中感情因素作祟,常常是一葉障目,而褒貶也就必然顛倒是非了。曹植和他的老爹、老哥的稱讚恰恰相反,對於陳琳就頗有微言,在《與楊德祖書》中,說到陳琳時,“以孔璋之才,不閒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類狗也……”

這位才氣橫溢的公子,說出這番酸溜溜的話,和他那時的處境不佳,情緒惡劣,是大有關係的。宮廷裡的接位之戰,弟兄們的權力之爭,加之大多數文人圍著五官中郎將的曹丕轉,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文學上,這位七步詩人都處於劣勢,因此過著又恨又怕又嫉又不甘心的日子。所以,曹丕說了“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他就說“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未來也”。一定要唱個反調,這也是在無可奈何的狀況下,求得心理平衡的一法了。後來,曹丕當了皇帝,他不斷上書效忠,曹丕死後,曹睿登基,他給這個侄子,又接著上書致敬,其中有許多言不由衷的話。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所謂“詞賦小道”,“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的

言論,是有一種矯情成份在內的。

加之,他是貴族,對於平民,和反映平民疾苦的作家,自然會有一種天然的隔閡。在文學史上,貴族文學和平民文學的分野,從來是涇渭分明的。正如今天一些描寫現實生活的作品,不大見容於那些在象牙之塔中的惟美主義者,為藝術而藝術者,和新潮先鋒一族,以及生吞活剝西方現代派的二道販子們,是一回事。他們一看這些反映生活面貌、社會現狀、百姓想法、大眾心聲的作品,甚至還沒有看,就搖頭,就撇嘴。這和曹植生活在深宮禁院之中,陶醉於醇酒美人之間,不理解《飲馬長城窟》的那種役夫們拋妻別子、背井離鄉、飽受殘虐、度日如年的悲苦境遇,也不理解陳琳創作的要旨,是完全相通的。吃得太飽的人,是很難體會飢餓的滋味,所以,指望打飽嗝的文學,把飢餓的感覺寫出來,那大概和痴人說夢也差不多了。

作家是精神生產者,自然要有一點精神,特別是創作的自信心,如果缺乏的話,總是自慚形穢,大概很難寫出什麼鴻篇鉅製來的。陳琳自謂與司馬長卿同風,這種自信,是無可挑剔的,曹植也曾說過“孔璋鷹揚於河北”,說明他承認陳琳並非凡庸之輩。如果,就司馬相如拼命往貴族文學中擠去,替那些後宮裡失寵的貴婦人,寫她們的哀怨和性苦悶,予以考察的話,《長門賦》裡的悽怨,未必有陳琳詩篇中的長城腳下的血淚,更令人震撼呢!從這個意義上講,陳琳很自信地和司馬相如相比,也就沒有什麼“畫虎不成,反類狗”的話柄了。

其實,陳琳不但有自信的一面,在《三國志·吳志·張紘傳》的裴注中,我們還看到他自審的一面。“見陳琳作《武庫賦》、《應機論》,與琳書深嘆美之。琳答曰:‘自僕在河北,與天下隔,此間率少於文章,易為雄伯,故使僕受此過差之譚,非其實也。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

他很清楚自己,所以能夠逞雄一方,稱伯(即霸)一時,是在一種隔絕的情況下,而又少有競爭的同行,使之然耳。這樣實事求是的估量,並非每個作家都能做到的。文壇時不時地冒出幾位沾沾自喜,夜郎自大,目空一切,失態忘形者,就是缺少這種清醒的緣故。

自信心體現在創作過程之中,而自審精神則貫穿於作家的一生。沒有自審,自信就會化為自負。而自負的結果,必自視甚高,於是睨天下碌碌眾生,皆不在眼裡了。這些年來,我們看到一些老作家,和並不太老的作家,來不及成立自己作品的研究會,建立自己的文學紀念館,或鳴放鞭炮,或聚餐合影,或接受祝賀,或發表專集,頗忙得不亦樂乎的。按歷史慣例,這都是屬於後人來做的事情,完全用不著未雨綢繆,本人現在就張羅起來,這種超前意識似乎大可不必的。

其實,忙個什麼勁呢?最近,方知秦牧先生辭世多年以後,才有他的作品研究會在廣州成立的訊息,這就是很正常的紀念方式了。說明秦牧先生的道德文章,仍舊在讀者心中存活著。同時也證明了,一個作家若是不被人忘掉的話,遲早會有人來研究他的。所以,這種活著給自己蓋廟的笑話,想來也是缺乏自審精神的結果了。

從這一點看,自審比自信,更是作家應該具有的品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