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好漢奸論”

“好漢奸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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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漢奸論”

“好漢奸論”(1/3)

漢奸,有好的嗎?當然沒有。

但有一種論調,認為附敵者中,確有一些好的,比較好的,由於不得已的難處而落水的好人,譬如周作人,即是。“好漢奸論”,就是這些並非等閒之輩的文章中,曲筆為之迴護,粉飾,吹捧,美化,而得出的結論。隨著這位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的文運日盛,鼓吹愈熾,“好漢奸論”,也越來越熱烈。令人匪夷所思。

想想,也不禁嗚呼,與知堂老人同時代,文章寫得同樣好的郁達夫先生,跑到南洋去,搞抗日宣傳,最後,死於日寇的屠刀之下,真不如去當個“好漢奸”了。他有一千次機會當,他不當,偏要讓鬼子“死啦死啦”地幹掉,實在是天大笨伯了。

也許由於產生賣國賊的年代,離我們越來越遠的緣故,那種曾經有過的切齒痛恨的感覺,漸漸淡了。即使在電影裡出現戴墨鏡,穿黑色拷紗衫褲,腰裡別盒子炮的漢奸形象,也多是供人調笑的丑角。可見時間真是一貼最好的安慰劑,人們對於二戰劫難的記憶,即或當事者本人,也遠不如五十年前那樣強烈。

或許,這正是人的可貴之處,不能永遠生活在冤冤相報,再無終結的仇恨當中。於是,說不上是寬容呢,還是有意的忘卻,就對那些人最壞的方面,儘量不再作過多的計較。罷了罷了,無論如何,半個世紀都過去了,也不能總是沒完沒了地清算。這樣,使得某些心有不甘的先生們,耐不住寂寞,一定要給周作人頭頂上增添幾道燦爛的光環。

無獨有偶的,這種翻過頭來倒清算的回潮現象,不僅僅在中國,西方也有呼應的,真是不亦怪哉。

最近,德國有一位叫多洛絲哈根的女作家,出版了《沒人逃脫削髮的命運》一書。這部名不見經傳的洋人著作,國內目前還沒有見到全譯本,從簡介的短文中,大略知道一些內容。二戰期間,在德軍佔領下的西歐、北歐,有許多與德國軍人“私通”的女人,戰後,她們因此受到了殘酷的懲罰。文章的標題,頗具聳人聽聞的效果,《卍字烙在額頭上》,副題《二戰中與納粹“私通”的女人們》。讀了這篇肯定她們“私通”行為,並譴責民眾殘暴的文章以後,按照這個邏輯推演下來,中國的周作人為“好漢奸論”,自然也站得住腳了。於是,敬奉者視若神明,膜拜者為之洗罪,出版者大把撈錢,別有用心者拿他來否定進步文學,知堂老人名前的興旺香火,成了近年來文壇的一方風景,也就不必大驚小怪了。

這種腦筋急轉彎,未免太快的世道,讓人寒心。

二戰中,貝當和賴伐爾的維希法國政府,被稱之為法奸,那時孤島上海的法租界裡,有一條馬路,叫做貝當路,義憤之士要求改過名的;挪威陸軍軍官吉斯林,給德國人當狗腿子,被稱之為挪奸,他的名字遂成為“賣國賊”的同義詞,甚至在辭典中,有這樣一條專屬詞語。如果因與法西斯“私通”,就給這些婦女,錫以法奸、挪奸的罪名,釘在恥辱柱上,當然是不合適的。但民眾不肯原諒她們,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們終究和日本鬼子強徵的隨軍慰安婦不同,不是十分強迫地為德國侵略者獻身,怎麼說,這是不光彩的行為,本國同胞的譴責,無可非議。

至少在戰爭剛剛結束之際,對侵略者的仇恨之火,報復情結,不是那麼容易淡忘。任何稍有良知的人,不能忘記這樣一個背景,當德國女作家筆下這些婦女,與法西斯“私通”時,就在波蘭的奧斯維辛的集中營裡,成千成萬的婦女,還有兒童,正一個個脫得**裸地,排隊走進毒氣室;當這些“私通”的女人,“為元首貢獻一些德國人後代”的尋歡之時,也是那些受難者,頭髮剪下來作織物,面板剝下來做燈罩,金牙敲下來再熔鑄,被獸性的法西斯殘暴**之日。那麼,飽受二戰創傷的憤怒群眾,做出一些過頭的事,值得在五十年後予以清算嗎?

我很佩服這位女作家的無動於衷,對殘酷的往事,那種“零感情”式人全然不顧。而戰後當地民眾,對這些附敵的女人,一時衝動的報復行為,卻大做文章,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

應該說,與德軍私通的女人,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弱者。很多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向法西斯投懷送抱。但不能不使人思索:歷史,需要公平,譬如公平地對待這些當時曾與敵人“私通”的婦女;但歷史,更需要正義,否則,那邊**裸地死亡,這邊**裸地上床,那邊在敵人刀下,死無葬身之地,這邊膜拜之餘而要洗卻他的漢奸罪名,歷史不是天津大麻花,可以扭來扭去的,如果將與鬼子睡覺的女人,奉為聖母娘娘,而將投江的抗聯女戰士,跳崖的抗日遊擊隊,列入傻瓜賣命之流,民族大義,成為一塊抹布,人間公道,只是一攤狗屎,豈不應了孔夫子的一句話,“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了。

所以,時下文壇上,魯迅先生被老少爺們一股勁地開罵,周作人開光以後,渾身上下鍍金,光芒萬丈,如此顛倒黑白,如此罔顧是非地改寫歷史,不僅是對逝者的褻瀆,也是對活著的人的一種精神上的**。在這位女作家筆下的“私通”婦女,有的描寫得像羅密歐和朱麗葉一樣,與法西斯侵略軍的“愛情”,如何地天長地久,如何地情深愛長,以此類推,豈不是被皇軍徵去用作性奴隸的亞洲慰安婦,萬不該要去討回公道了麼?

這部《沒人逃脫削髮的命運》,與中國境內的“好漢奸論”,很有一點異曲同工之妙。

讓人忍不住要問,這世界究竟怎麼啦?

這篇作品的簡介,在幾家報紙都刊載了。

開頭部分,先描寫了一幕血淋淋的場面:“兩名年輕的男子反剪著她的雙手,另外兩名男子粗暴地朝她的頭髮剪去。剪刀在她頭皮上刺開一道道口子,鮮血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最後在她的額頭刺一個血紅的納粹標誌。她三歲的兒子在一旁瞪著恐怖的眼睛看著這一幕。”接著又寫道:“這是1945年5月的挪威,處處是一派慶祝勝利的節日氣氛。”報紙在刊出此文時,還配有一幅法國攝影師拍下的法國女人被削髮以後示眾的照片。

霍桑的小說《紅字》,通姦者的恥辱標誌紅“A”,是刺通姦女人的胸前。但對與法西斯“私通”的女人,懲罰者卻將卍字明顯地刺在額上。在中國古代,這是一種刑法,叫做黥刑,墨刑,我們讀《水滸傳》,梁山泊中,有幾位好漢就曾是被刺配過的。刺,就是在臉上刺字,不論你走到哪裡,明顯的恥辱標誌便跟隨你一生。一九五七年打右派,慣常的說法,就是給某某人戴上帽子。這種戴帽子的懲罰,說穿了,也是黥刑的變種。如果生在宋朝的我們,很可能在臉部的右頰上,要留下一些花樣了。不過,終究時代在進步,這種人身和人格的汙辱,已受到文明的唾棄,只是在極個別的時期出現

,所以,也難怪法國作家薩特,驚呼當時的野蠻做法:“這是沿用了歐洲中世紀的殘酷懲罰方式。”

說老實話,我覺得大作家薩特,無須大驚小怪,假如他的鄰居,是一位這樣身份的女人,德國鬼子進來出去,他作為一個法蘭西人,會感到開心嗎?

隨後,我在電話裡問了幾位作家,和幾位非作家,詢問他們對於這則報導,這個鏡頭,和當時西方民眾的粗暴做法,有些什麼看法,是不是也像薩特那樣驚呼?出乎我意料的,所有人的反應,都相當平淡。一位非作家的前中學校長,“哼”了一聲以後,大不以為然地反問我:“在‘文革’當中,這種將頭髮剪掉,予以示眾的刑法,我還親身領教過的呢?至今被薅的頭髮,還留下疤痕呢,也不就這樣了嗎!”接著我又問,如果,萬一,有人認為漢奸有好的,你怎麼看?

她的回答倒也簡截:“別扯淡了。”

看來,中國人和外國人看事情,談問題,著重點是很不相同的。外國人把臉上刺上恥辱標誌,比之與侵略軍睡覺這件事本身,還要在意些。中國人,認為當漢奸,是罪不可贖的,而受一點應該受或不應該受的懲罰,時過境遷,往往不太在乎。削去女人頭髮,以示懲戒,從多洛絲哈根的書,和薩特的驚呼,證實外國人當回事的事,而在中國人的眼中,就不大當回事。

因為,外國自中世紀以來,文明漸進,野蠻稍寢,削髮刺面的黥刑,已不存在。而在我們這個文化古國裡,將頭髮剃掉一半,或在頭髮中間,像犁地似的豁開一條溝,這種官方用,民間更用的刑法,從宇宙洪荒,到十年“文革”,斷斷續續,從未絕跡過。紅衛兵還想出一個挺富黑色幽默意味的名稱,叫做剃陰陽頭。這種懲罰一旦成了家常便飯,中國人自然“蝨多不癢,債多不愁”。羞辱多了,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她奇怪我徵詢她對這篇文章的意見,當即幽我一默:“你當過‘右派’,在‘文革’中,沒關進牛棚,沒給你剃度過?”說實在的,若非她的提示,我也差點忘了個乾淨,可見“好了瘡疤忘了疼”,是我們許多人從心靈深處特別賤皮子的根源。所以,多洛絲哈根的書中,那種對於羞辱懲罰的**,我們中國人是不能體會的。

這或許正是東西方人的差異之處,凡著意於人身的侮辱,凡損及到人格的尊嚴,外國人敢跳出來,下帖子邀請對手,到郊外樹林子裡去決鬥;普希金就一輩子與人決鬥,一言不合,便掏出槍來,最後他終於死在決鬥中。而中國人,一旦碰到無法嚥下這口氣的時候,雖然有十分豪壯的成語,“士可殺而不可辱”,把脖子梗起,把腦袋抬起,但真打算作殊死一戰,來個魚死網破者,極少。大多數到了非低頭不可,不低頭就殺頭的那一步時,通常也就苟且偷安了。好在這時候,在漢語言裡另一句差堪**的成語,“忍辱負重”,又能派上用場。

逆來順受,是從有皇帝那個時代,就漸漸成了中國人的安生立命之本。剃個陰陽頭算什麼,又不是我一人被剃,剃了也不是不能再長,即使不再長出來,又如何,人又不是為頭髮活著。一個民族的語言,多少能表現出一點民族性格。“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曉得外國是否也有類似的民間諺語?這七個字,可以說概括了大多數中國人信奉的人生哲學。

那一天,被拘押到場的,誰也沒有發出驚呼,誰都把腦袋乖乖地伸出來,等候剪子推子的光臨。慶幸的是那天批鬥時,比我更該“剃度”的走資派,也多了些,小將們急著往臺上押解,不知哪位造反大佬發話:“算了算了,小不拉子就免了,臺上也站不下,讓他們滾蛋!”於是我抱頭鼠竄而歸。當然,免剃者我,摸摸頭髮尚存,竟有獲得保全首級的僥倖感。但我環顧左右,同在牛棚裡其他被剃度者,也不因為失去頭頂的半壁江山,而痛不欲生,而氣衝斗牛,照吃照喝照睡不誤。多洛絲哈根描寫的兩個男人按著,兩個男人推剪的場面,像我等久經滄海的老運動員來說,司空見慣,肯定不在話下的。

薩特驚呼,因為他是西方人,因為他崇尚人道主義,因為他在那個具有一定文明質素的社會里,中世紀的野蠻行徑,早被資產階級革命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儘管他在二戰期間,曾是法國地下抵抗運動的一員,或許他也並不能寬容這些與法西斯“私通”的婦女,但決不會與憤怒的民眾同仇敵愾,因之,他不贊成這種削髮刺額的私刑,不支援民眾回到聖女貞德那個時代,是出自他的良知和文明精神,無論如何,人類已經進展到二十世紀。

現在回過頭去,如果作一番學究式的探討,紅衛兵在批鬥會採用的戴高帽子,掛大牌子,剃陰陽頭,遊街示眾等等手段,在近代,只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湖南農民鬥爭地主時用過,再早一點,滿清入關,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鎮壓漢人時用過。這些早進博物院的老古董,想不到“文革”初期,重新被小將們揀拾起來,作為武器,懲治牛鬼蛇神。毛主席發動“文革”,其中有一條,是破除四舊,但在懲罰上,革命小將卻十分具有復古精神,將中國古老刑法文化中最陰暗的私刑制度,又恢復過來。

更有趣的,小將們無師自通地從舊時代汲取靈感,包括批鬥會的會場佈置,借鑑京劇《三堂會審》的安排站位,審問訊刑走資派的措施,受到十殿閻羅對付死鬼的啟發,戴帽掛牌,檻車解送,絕對是公案武俠小說的影響所及,剪一半,留一半的陰陽頭,則是加以變化的古代黥刑,純系《水滸傳》裡高俅對付林沖的手段。這統統屬於四舊的舊貨,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披上革命的合法外衣,竟成了被允許,被鼓勵的,帶有政府行為性質的民間刑法,不能不說是對“文革”的諷刺。

這樣,中國人,包括我自己,長期被官方的,民間的這個運動,那個運動,這種懲罰,那種處理,一會兒敵我矛盾,一會兒人民內部矛盾,折騰到心如古井,波瀾不興。因此,德國女作家寫的這本書,在西方也許叫座,未必會在中國產生什麼轟動效應,是可以預料的。

為什麼不會叫座,還要從中國讀者的心理狀態來考量。

一方面,古代中國酷吏之多,法網之密,株連之廣,刑法之嚴,弄得老百姓不知何時就會捉將官裡去,因此對於任何或輕或重的懲罰,已經到了麻木的程度。另一方面,值得奇怪的是,在“國家”這個問題上,在有關“氣節”或者“大節”的關鍵時刻,中國人又常常表現得並不含糊。

外國軍隊被包圍了,絕不會頑抗到底,不特別提倡與陣地共存亡,必須打到彈盡糧絕,把最後一粒子彈留給自己。他們通常是這樣:只要眼看援軍一時半時來不了,便搖著白旗,放下武器。多洛絲哈根認為那些婦女,與

德國人“私通”,無可厚非。中國人則不然,大敵當前,只能循“馬革裹屍”、“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寧死不屈”這類古訓行事,所以,才有投江跳崖的可歌可泣的壯舉。關雲長在土山,打不過曹操,只好投降,是他一輩子的被人詬病的汙點。蘇武牧羊十九年,人們編了歌子來唱,也由於他的不屈不撓。文天祥寫《正氣歌》,“留取丹心照汗青”,編進教科書,千古傳誦,就因為他犧牲的那一刻,也要面向故國。所以,中國人,當然也不會是全部,否則,漢奸從何而來,但多數人心中,那種“漢賊不兩立”的精神,總是很當一回事的。

這種大是大非之分,是和孔孟之道,儒家學說的教導,是和說唱彈詞,演義小說的薰陶,是和歷代統治者把忠君與愛國相提並論的提倡,是和愛國捐軀的仁人志士,殺敵禦侮的英雄豪傑的榜樣力量而產生出來的,因而,在中國,即使個別人士,發出為周作人粉飾的“好漢奸論”,決不會有市場。和多洛絲哈根的作品,不怎麼引起人多麼叫好的原因一樣,除了對這種小小不言的懲罰,不看得那麼重要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人,尤其普通的中國人,不大肯原諒附敵者和通敵行為。

有鑑於此,一些為周作人辯解的文字,也只能閃爍其詞,可讀者不是傻瓜,誰能不解其中三昧呢!讀罷一些奇談怪論之後,除了深感新時期言論自由,思想解放之外,惟有瞠目結舌而已。而造這種輿論者,都是飽學經綸之士,對他們金身重塑周作人的努力,所為何來,百思不得其解。

周作人的著作,幾乎沒有什麼不曾出版的了,著實讓出版社足足地撈了一把。如果,“好漢奸論”繼續發展下去,估計再過若干年,周佛海的言論,汪精衛的詩集,和他在河內發出的那通曲線救國的《豔電》,也會付梓,銷路不一定會壞,讀者即使出於好奇,也會掏錢購一本來看的。

我一直想,難道持“好漢奸論”者,真的是患了健忘症,怎麼能忘記了南京的大屠殺,重慶的大轟炸,冀中的大掃蕩,九·一八瀋陽的火光,八·一三上海的炸彈,東北的細菌部隊,平原的三光政策……就在周作人當督辦之日,也是《四世同堂》裡描寫的北平人受苦之時,我不知道他這個漢奸,與老舍先生筆下寫出的醜類,為日本鬼子做事的大赤包、冠曉荷,有什麼根本的差別?

啟功先生講到齊白石先生的軼事時,說他“在出處上是正義凜然的,抗日戰爭後,偽政權的‘國立藝專’送給他聘書,請他繼續當藝專的教授,他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寫了五個字‘齊白石死了’原封退回。”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大節所在,也是中國文化人脊樑精神的體現,要大家都是鼻涕蟲,軟成一攤泥,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可言。白石老人將這封聘書璧回那陣,說不定正是周作人以偽督察官的身份,光臨沙灘北大紅樓視察吧?這就是說,在淪陷了的北平,既然可以如齊白石退聘,可以如梅蘭芳蓄鬚,那麼說明當時周作人,也可以不必像大赤包,像冠曉荷那樣向日本侵略者搖尾乞憐的。

也許周作人附敵,自有他的曲隱,但一旦認賊作父,做了漢奸,便無所謂好壞可言。但忽然於近年來成為一座富礦,成為某些人淘金的熱點,實在令人驚詫。我想,除了商業動機外,還有其他較為複雜的心理,夾雜其中。譬如對文學上的純以政治標準考量的絕對主義,譬如對某種文學樣式,某種文學流派的特別提倡,譬如對文學的急功好利忽略文學自身規律的傾向,譬如在評價一個作家時的以文衡人或以人廢文的狹隘和偏頗等等,遂形成某些人的逆反心理,你認為香的,我偏以為臭,你認為臭的,我偏以為香。周作人,恰巧是一張可以打得出手的牌。

於是,就演出近年來文壇的一出出活劇,不把魯迅先生拿出來當靶子,糞土一番,糟蹋幾句,就顯得自己不新銳,跟不上風氣了。反之,不搖頭晃腦,褒美一陣知堂老人,《談龍》、《談虎》如何沖淡呀,《苦茶》、《苦竹》如何清澀呀,就覺得自己很土鱉了。這樣,大有將這位“好漢奸”推崇到“宣付國史館立傳”的高度。一邊努力貶低,一邊拼命抬高,便成學界時尚。香者不香,臭者不臭,本就很不正常,而到了香者很臭,臭者很香這一步,除沮喪於人心險惡外,夫復何言?

假如魯迅先生穿越時空隧道,來到世紀末的文壇,對於自己由碧落而黃泉的行情,快要到跌停板的程度,也會感到莫名其妙的。而到阜成門內八道灣的舊宅看看,他的老弟,卻正在牛市狀態之中,一路攀升,狂飈不已,世道如此,恐怕也不知說什麼好了。說實在的,在這場歇斯底里的詆譭中,年紀輕的,說上幾句不三不四的話,諒也不必介意。而一些學富五車,懂得中國過去與現在的人物,也閉著眼睛在那裡瞎三話四,將這種揚此抑彼的拙劣把戲,玩得十分起勁。對這種類似在《故事新編》的《補天》中,站在女媧肚子底下,兩腿之間的“咿咿嗚嗚”的人物,我估計魯迅先生會抱著“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的心態,掉頭不顧而去。

“好漢奸論”的出現,可說是近十年來目睹的文壇怪現象之一。

周作人在現代文學中的位置,是不會抹殺的,正如今天我們還在讀明末清初的文壇大腕,如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周亮工、侯方域的作品,並且叫好一樣,這是將這些貳臣的人品,像鏡頭似的加以虛化了以後的結果。但絕不能由於周作人的散文成就,他就不再是漢奸,不再是很壞的漢奸,而是好漢奸了。所以,二戰五十年後,多洛絲哈根的作品,與甚囂塵上的“好漢奸論”,確實是耐人尋味的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偶翻舊時資料,上刊一則有關周作人的訊息,原文照抄如下,以饗讀者,或許有助於人們對於真實歷史的認識。

“1939年1月4日,天津抗日殺奸團槍擊不抗日的文人周作人。事前,經過北平抗團宋顯勇等人的調查,瞭解到周作人就住在北平清華園內。1月4日,李如鵬和趙爾仁攜帶武器,以學生的名義去拜訪他。這是一所四合院,當週作人走出北房下臺階時,李如鵬掏出槍向他開火,周作人應聲倒地,周的保鏢撲過來捉拿李如鵬,趙爾仁見狀又向保鏢開了兩槍,將其打倒,兩人迅速撤離。事後才知道,周作人未死,子彈正打中他的腰帶硬物上,保鏢當即身亡。”

來自津門的抗日勇士,給予周作人的打擊,要比那些與法西斯“私通”的婦女所受到的懲罰要重。削髮刺額,至多面板的傷痛,而從手槍中射出的子彈,卻是要他的命的。我不知道中國的多洛絲哈根,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為周作人所遭受的這次差點送命的懲罰,而寫出一篇為之鳴不平的作品?來一次清算的反清算呢?

也難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