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66章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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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白日並未發覺,可這時趁著夜燭看去,崔宇卻似是疲倦極了,引裴鈞凝眉盯著他問:“老崔,你這臉怎麼跟白紙似的,要不早些回去睡吧?”

“我要是能睡,大晚上的還吃什麼煙哪。”崔宇頭疼衝他揮了手,“得了,你走你走。”

裴鈞正待重新坐下問他,此時帳門的簾子卻一掀,竟是姜煊嚎啕著跑進來:“舅舅舅舅,不好了!我的小兔子不見了!”

帳中四個男人都是一愣,裴鈞當即跟著姜煊跑回了帳子裡,卻果見帳中裝兔子的竹簍已經翻了,裡面青菜葉子還在,小麻兔卻不知去向。

他把姜煊放在**坐好,哄他別哭,又急急在帳中四處地找,還是怎麼都找不到那兔子,便想應是蹦出去了,再見不著了。

裴鈞嘆了口氣,只好無奈蹲去姜煊身前,抬手給他擦眼淚,而姜煊淚眼汪汪看著他,過了會兒,竟忽而小聲問道:“舅舅,你是不是把小兔子給吃了?”

“沒有沒有,怎麼會呢?”裴鈞當即否認了,心疼地捧著外甥的臉蛋兒,“煊兒啊,舅舅怎麼會吃你的小兔子呢?舅舅方才出去了,沒和小兔子在一起。”

“那小兔子為什麼不見了?”姜煊的淚珠愈發大顆地湧出眼眶,這時想止也止不住,便拿小手捂著雙眼,悲傷至極地重複道:“小兔子剛剛還在呢……就剛剛還在……怎麼就不見了……”

裴鈞想了想,嘆口氣,輕輕地拍著他後背誆道:“小兔子那是回家去了。煊兒你想啊,咱們回京還有好多好多路要走呢,很累的,小兔子太小了,它去不了,這才蹦回家去了。”

姜煊聽了,更哭得厲害:“但,但我明日本想,把小——小兔子,帶給母妃看的……”

“哎喲,小祖宗,你就是你孃的小兔子了,她哪兒還稀罕別的呢?”裴鈞看他這麼哭是真招人憐,便趕忙拿了木桶上的帕子來給他揩臉,極力哄勸道:“那怪舅舅好不好?都怪舅舅沒給你護住小兔子,都怪舅舅之前不在,舅舅把小兔子賠你好不好?要不咱們這樣——等回京了,舅舅給你重新捉一隻小兔子,到時候就養在家裡,讓董叔叔幫你喂著,喂成個大兔子讓你抱著,再不放出去了,怎麼樣?”

可姜煊卻拉他袖口,抽抽著搖頭:“還,還養兔子,我就總擔心有人要吃它。”

“那咱們就不要兔子,”裴鈞抬手替他順著胸口,誇下海口:“舅舅給你逮只大豹子。”

然而姜煊眼淚卻還是流出來:“豹子要吃小娃娃的……母妃說的。”

“那舅舅給你養小狗,小狗總行了吧?”裴鈞無奈地拿著帕子再給他拭淚,說完這句,終於見小孩兒漸漸平復下來,不禁鬆了口氣:“煊兒喜歡小狗,是不是?那舅舅回京就尋人給你找只漂亮的小狗,等小狗長大了,還能保護你,要是有人欺負你,咱們就讓小狗咬他,好不好?”

“那小狗也可以保護母妃嗎?”姜煊紅著眼睛問。

裴鈞連忙點頭:“當然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好的小狗養成大狗了,比狼還厲害呢,到時候就能保護咱們煊兒,也能保護煊兒的娘。”

姜煊聽了,這才慢慢止了哭泣,被裴鈞攬在懷裡卻仍舊抽抽嗚嗚著,抬眼看向地上那空空的竹簍子,他眼神依舊顫動。

裴鈞揭開氈被,把孩子塞進了被窩裡,摸了摸他哭成桃兒似的一雙眼,這時是細細回想了方才那些話,才後知後覺出那話中的小兔子竟為何物,忽而便只覺這孩子是那麼幼小可憐,不禁便側臥去榻上兜頭緊抱住他,將下頜抵在他頭頂上,又輕輕拍拂他後背,柔聲給他哼了會兒哄睡的迷濛小調,輕撫孩子的額頭道:

“煊兒不怕了,舅舅在,舅舅以後都在的。”

姜煊紅著眼眶點點頭,瞬時撲入他懷裡,緊緊攥住他衣襟。

不一會兒,衣衫布料中又傳出孩子隱忍的哭,最終又在裴鈞繼續輕哄的小調裡漸息了,變成了綿長安穩的呼吸。

這一晚哄睡了哭泣的姜煊後,裴鈞自己卻睡意寥寥。

他抱著姜煊仰躺在榻上,盯著帳子的頂布,昏暗間,耳中幻聽的不知是否為哀樂,眼前所現的亦不知是瑞王那一行曠野上遠去的詭誕遺駕,還是早年帶回他先父染血衣冠的重重車馬——

他腦中忽然浮現了那時他和裴妍共母親一起跪地痛哭的情形,也想起了滿府素白中,全京城前來悼唁的人們舉著輓聯襚禮踏破門檻的種種面孔。

他想起那些嘈雜中真真假假、隻言片語的節哀話,一時仿似是神思縹緲,一時又仿似只困在當下,偶或也貪念作想著:當他前世慘烈問斬後,那一世中,可否也曾有人為他哭過呢?

而那個至今也無解的薩滿迷夢,若真是在前世為他招魂,那招他過去的人又是為欲,還是為恨?可欲恨真就有那樣重大,竟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麼?

他想不出,解不透,於是便也無法想象姜煊這麼小的孩子又該會如何去明悟生死——更何況,還是瑞王此人的生死。

瑞王姜汐荒唐風流了一輩子,行暴施虐、縱**無度,從來揮霍菸酒無賭不歡,從未有一日在朝中上過任、當過差,從沒做過一件有用的事兒,卻依然錦衣玉食終身未改,連死都死得風光大葬。當裴鈞前世勞碌半生卻倉促終了時,此人還尚且活得風生水起、荒唐照舊,而今生雖然早死於一碗烏龍湯藥,但他的死,又不僅不可叫裴妍和姜煊即刻解脫,反倒還依舊叫他們掙扎在苦苦泥沼。

——而苦與恨之外呢?

裴妍受冤、與子分離,這一切皆拜瑞王所賜,可聞說先夫斂葬,她沉默後卻依舊記得殉葬其心愛之物;姜煊身為瑞王之子,在訊室中曾口口聲聲哭訴父王為惡,而至今親眼看見了親父的靈柩歸京,卻仍然問起世間可存地獄鬼魂,是既怕瑞王遺魂作惡,到底又還會惻隱親父入地獄受刀山火海之苦。

原來此生悲傷至絕望的,一世兩別後,冷寂的情感又還是逃不脫夫妻二字,而一些說起來曾痛恨到死的,到當真死去了,就真可以從命中剝離嗎?

遊思恍惚中,裴鈞漸漸已是半夢半醒,此時竟忽覺有纖細十指握來他雙手,其觸感溫涼、輕若無物。

未幾,一絲飄忽不定的龍涎香氣亦繞至他鼻間,下一刻,一點瞬息即逝的溼軟,便向他脣角沾染而來。

周遭有早春初雨後杏花微涼的味道,裴鈞睜開眼,在一片祥和的日光中,只隱見桃花杏影疏疏瀟瀟,耳邊春風一拂,便送來草木後一聲少年怯懦的央求:

“幫幫我,裴鈞,你幫幫我……”

這聲音倏地從他後頸一閃而過,待他回身去追,卻見那宮牆梨花煙雨中,正立著一襲龍袍加身的姜越。

這姜越氣勢凌厲,面目成熟而冷冽,叫他如此熟悉又疏離,而這一刻,這姜越沉穩的聲線更疊合了那夢中少年的,兩者竟齊齊向他道:

“幫幫我,裴鈞,你幫幫我。”

裴鈞心口一瞬劇痛,猛地驚醒來,開眼,卻看帳中昏暗、天還未明,扭頭,只見身邊軟枕上,姜煊依舊酣睡,臉頰尚帶淚痕,環視周遭,是桌椅杯盤照舊。

原來,只是場夢。

他怔然鬆了口氣,皺眉抬指,摩挲著懷中姜煊凝脂般的小臉,又試探著,點了點那一小片光潔的額頭。

這叫小孩兒垂睫的眼簾終於顫開一縫、黑亮的眼珠轉向他片刻,輕微一動,卻又困困閉眼,轉頭埋進他臂彎裡,小獸般再度賴睡過去。

裴鈞由此終於失笑,收臂給他掖好了被角,聽聞帳外已起了皇親採獵集結的瑣碎人聲,便只躺在**靜靜不動,直待到營地中再度歸為寧靜,才起身拉了姜煊洗漱,帶他吃過飯,便又去看看裴妍。而當軟禁中的裴妍聽聞姜煊繪聲繪色講述著頭日的冰釣烤魚之樂,欣慰之餘,又再度淚溼眼角時,小小的姜煊卻不再跟著母親哭了,反倒是抬起小手幫她拭了淚,很認真地告訴她說:

“母妃不要怕,等母妃出來了,咱們就能一起跟著舅舅去釣大魚啦。”

裴妍頓時破涕為笑,把這小人精給攬進懷裡抱住,十分動容道:“好,那母妃就等著。”

裴鈞坐在旁邊看著裴妍懷中眯眼作笑的姜煊,此時只覺那昨夜從姜煊懷中走失的兔子,至此是確然不見了。

他起身退出帳去,與蕭臨打過招呼,留了姜煊暫且陪著裴妍,便獨自折回帳中,沉靜一會兒,才拿出了姜越前日留下的藥盒來。

開啟盒子,當中紗布、棉片、大小藥瓶齊齊整整,之前看見的仙鶴鐵剪也上了鐵套安然側放著。這一切都和姜越本人一樣井井有條,甚還細緻到每一個瓷瓶上都貼了半指紅箋註明所用,箋上字字靈俊瘦勁,和裴鈞每每在京兆公文中見到的晉王簽印別無二致,顯然也是姜越親筆。

他凝眉拿出姜越那剪子,剪開了自己左臂包裹的層層紗棉,一時間,那被虎爪紮下的深深傷口便再度暴露出來,雖已癒合結痂,可暗紅的傷疤卻依然猙獰著,不知還要多久才會掉落,掉落後,亦不知還會否終身留有舊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