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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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可姜越卻及時抬手止了他們,笑意不變,言簡意賅道:“知會刑部只因刺客屍身仍在府內,理應交由刑部過案報死,孤才命人去刑部請人來運屍……卻未想驚動了崔尚書——更帶得裴大人也無法安歇,這豈不是孤的罪過,二位大人何罪之有。”
說到此,他深黑的眸子轉向裴鈞,仿似極快地思索了什麼,少時才語焉不詳地告訴崔宇:“崔大人帶回細查罷,孤也不知這刺客是何底細,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此話雖未說是在何處遇刺,如何遇刺,卻也並未指摘何人受疑。崔宇聽言,餘光與身邊裴鈞對視一眼,相互示意:晉王爺未將遇刺之事和半飽炊設宴聯絡起來,這應當是個不予牽連的意思。如此崔宇稍鬆口氣,應道:“臣遵命,便勞煩管事引路罷。”而裴鈞此時心底卻怪:此事難道如此簡單?
方才領二人進來的管事往外一請,此時跟隨崔宇來的刑部衙役才被屏門外的甲兵放入,被准許入院抬走刺客屍體。
弄清了情況,眼見也無需再待,裴鈞正要同崔宇一道抬手作揖告退,卻聽姜越倏地出聲打斷道:
“裴大人,孤還有些話想與裴大人私下說一說,不知裴大人可否多留一時?”
——果真。裴鈞微微凝眉,片刻便答:“臣都聽王爺的。”
由是崔宇便別過他二人先行領屍回衙,裴鈞看了一眼他拐出廊角的背影,回過頭,竟見姜越一雙睫羽下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來,在廳中燈火下顯得清透而澈亮,可此時姜越眼底的神采與其說是笑意,倒不如說是寒意。頰邊那一道細微的紅痕仿似更為他神容添上了一絲絲道不明的陰鷙與戾氣,連同他周身那肅靜的威嚴一齊壓向裴鈞,莫名叫裴鈞心神一震。
下一刻,他聽姜越徐徐說道:“裴大人不必擔心了。真正的刺客還在後院,崔尚書帶走的只是救駕死去的侍衛,應是查不出什麼的。”
說到這兒,他輕嘆一聲撫過椅柄的獸頭浮雕,嘴角微微牽起個弧度,似怨似嘆道:“孤對裴大人,今日所言句句肺腑,為何裴大人卻總要如此反手置孤於死地呢?”
——姜越果然懷疑他了。這是裴鈞的第一個念頭。
姜越思慮周全,晉王府的守備就慣來森嚴,平日不僅出入都帶三五侍衛隨同轎輦,常去的地方也一早派人清掃了隱患——可今日受裴鈞邀約偶然去了趟從未去過的半飽炊,宴飲方畢就被行刺了,這任憑是誰想來,都和裴鈞脫不了干係。
裴鈞已一早料到自己當是姜越首要懷疑之人,故對姜越此言就並不意外。可他以為,姜越這話並不一定就是指認他為幕後真凶,反而或多或少只是個試探,更是對他之前反手將隨喜送入宮中和臨陣改票的明嘲暗諷。
想到這兒,他不急反笑道:“哎,王爺既然懷疑臣,大可叫崔尚書將臣帶走嚴審,令與大理寺、御史臺三司共同查證,卻怎偏偏沒有?況臣於京兆司部,為王爺鞍前馬後、大小事務兢業兩載、從無紕漏,莫非在王爺眼中,臣若下了此等殺手,還會做這賊喊捉賊的多餘事任人搜尋麼?抑或王爺是有何線索鐵證,能叫臣半分狡辯不得?”
“孤是在回府路上遇刺,時間距孤婉拒了裴大人的好意離開半飽炊,前後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姜越從椅上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走到裴鈞面前與他平視,“六部聚宴雖在禮部早有報備,可知道孤會去的,卻只有今日赴宴的人和孤王府中的人,而今日赴宴的,又都是裴大人的親信,裴大人以為——孤更相信是哪邊走漏了風聲?”
說到此,他面上笑意彷彿更溫和了:“況那刺客屍身仍在後院,其背部尚有往年軍中將士的刺青。據孤所知,那刺青曾屬裴大人先父所領的戍邊軍一支,且計數靠前,還應是個老將。裴大人,這又作何解釋呢?”
此事竟與裴父的戍邊軍扯上了關係,確是裴鈞所未料到,而這一層關係若被官中知曉,裴鈞要解釋清楚就絕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神色不變,輕聲詢問姜越:“可此證已是鐵證,一旦交到三司,臣絕無輕易脫身之能,王爺若要指認臣為主使之人,卻為何留下了屍身,保臣一回?”
而姜越清雅眸色凝在眼裡,向他挽眉淡笑:“裴大人以為呢?”
“依照王爺行事之審慎,那必是此中還有疑竇, 讓王爺懷疑臣是被人陷害的,如此交出屍身反倒中了幕後之人的計策。”裴鈞看回姜越,笑得一點不慌,“而這般為虎作倀之事,臣以為王爺一向是不愛做的。”
“裴大人倒是對孤很瞭解。”姜越不知是笑是諷地移開了眼,輕嘆一聲,“不錯,誠然如裴大人所說,孤已對此事有些想法,可卻也未準,留了裴大人一步,便是想請裴大人一道去看看那屍身,或以裴大人之智,尚能為孤指點些迷津。”
家丁撈起了正廳往後廊的門簾,姜越抬手說了句“裴大人請”,裴鈞垂頭袖手跟了句“晉王爺先請”,這才尾隨姜越身後,與他一齊向王府後院行去。
姜越成年後多有時日領兵在外,至今也無有妻妾子女,王府內便極少設宴。即便裴鈞往日常來此處,多也是為了報備公事,從未想過要踏入王府內院,是故,當這一晚他隨姜越走過了王府的垂花門時,便是他這兩輩子與姜越相識的二十年裡、頭一次進了姜越家的深深內院,於他而言,這尚有一分莫名的新奇。
樹色在寒風中搖搖婆娑,姜越身影在前,頎長雍容,領著他步若閒庭,那架勢彷彿根本不是要帶他去看一具死屍,而更像是要帶他在這七院五進十八遊廊的恢弘王府中悠然行一場遊園驚夢。
二人向左拐入扇青綠屏門後,裴鈞側頭便見廊外庭中有一口青銅獸足大鼎。這種鼎他在禮部經手無數,只粗略一眼便知是朝廷對姜越大小戰功的歌頌嘉獎。繼續走至轉角,右手廊側竟開一道勾花洞門,看出去照面便是座三壁扒門的歇山抱廈,像是一樽放置在肅穆佛掌上精巧玲瓏的精雕華盞,盞內還燃著長明寶燈。
抱廈內的幽瑩燈火從盡數洞開的門窗中傾瀉而出,顯得明亮而溫暖,幾乎是姜越這清寧肅靜的幽深王府中唯一的一處暖色,置於此間,直如一篝大寒冰雪中永不熄滅的火,或一顆佛臥深山卻永不止跳的心。遠觀其裡,正有座金玉雕鏤的神龕,此時雖瞧不清龕內供奉的神位字跡,可據周遭的威嚴裝點與堂皇規制,裴鈞卻也不難猜出那所奉何人。
“裴大人,這邊。”
裴鈞一怔回神,這才發覺自己竟忘了前行。抬起頭,見姜越正孑然立於七八步外的另一扇屏門前,此時英挺眉眼柔和在月色裡,見他沒有跟上,正半分不急地含笑等著他過去。
裴鈞連趕數步走至姜越身旁,待二人再次一前一後了,便輕聲一嘆:“王爺是個有心人。永順爺仙駕已去十數載,若在天有知王爺盡孝至此,必然常感欣慰。”
“孤何嘗盡什麼孝。”姜越一言的尾音消弭在出口的一捧淡淡白氣裡,此時並未回頭,只是再常然不過道:“故人先去,那些不過是尚存於世的人……唯獨能做的罷了。”
姜越是永順皇帝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最小的兒子。他生於永順三十二年,比裴鈞還尚早一年。其父永順帝在位時日長久,因治世有道、明領賢臣,曾帶給天下二十餘載的空前盛世,在那個歌舞昇平、舉國安泰的年代裡,就連皇族都是枝繁葉茂、花草同盛的。
早在姜越出生之前,永順帝膝下就已有六子五女,爾後繼承大寶卻體弱早逝的先皇肅寧帝姜赸是他的長兄,在肅寧帝仙逝後,他便是當今皇上元光帝姜湛頭上最年輕的一位嫡親皇叔,雖算起來已與裴鈞的父親同輩,可永順帝薨歿時,姜越卻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而已。
若將人比木,則如枇與梧,總有晚翠早凋之別,也總是早悲者早慧。至少在裴鈞看來,自打他十六七歲知道了姜越此人起,就只覺這小王爺周身總有團終年不散的寒霧,叫人見之生距、近之發怯,後來行走官中雖一向顯得親和多笑,可更多時候,卻總叫人不知那笑意下究竟是否掩著千丈冰崖。
“到了。”前方姜越停在了西跨院中,側身讓裴鈞近前來。
裴鈞往前幾步,便見前方一列侍衛正看守著地上一具高壯男屍。
男屍一身夜行黑衣的前襟已被割開,露出了靠肩處姜越所提及的軍中刺青,在周圍火把映照下,可清楚看清此人滿是刀疤的臉以及憤然暴睜的雙目,推測年歲當有三十餘。至於死因,明顯是貫穿脖頸的一把短劍,而男屍的右手還死死握在劍柄上,看起來就像他自己忽而猛起一劍捅死了自己一樣,其力之大,一刀斃命。
裴鈞只看上一眼,便嘖嘖兩聲:“王爺真是好身手。”
姜越瞥他一眼,垂眸笑了笑,負手立在男屍頭邊,語氣隱隱有些可惜:“孤原本想留他活口的,然此人身手不凡,殺死轎前侍衛後便極快衝入轎中,起手奪來咽喉,招招致命、絕無虛發,應是常年為暗殺所馴,活擒便難之又難,孤只好尋機下了殺手,不然若是得以審問活人,線索自當更多……”
裴鈞正待蹲下檢視刺客胸前的刺青,聽了姜越此話忽覺好笑,想想當時那情狀是連命都要保不住了,姜越兩下搞死了刺客,卻竟不知慶幸,還要可惜不能嚴刑逼供——也不知是可愛還是可笑。
也或然他們皇族人總有如此脾性,要叫得到手中的從不好好拿著捏著,雙眼只望著得不著的,見那東西越遠,還越追。
裴鈞無奈一嘆,一邊蹲下身來,一邊忍笑輕聲寬慰姜越:“王爺您可是千金之軀,自保才是最緊要的。線索只要悉心再查總還會有,不行咱們也可引蛇出洞,有何事能及得上您性命寶貴呢?您要是有個閃失,怕今夜赴宴群臣的腦袋都要搬家,臣就更是百死難辭其咎了,您就切莫再自責了罷。您要再這麼說下去,該叫臣等的老臉往何處擱?”
姜越因他這話笑起來,恰接過侍衛遞來的薄絹纏在手指上:“裴大人如此短年高升還說自己老臉,豈非要氣煞張大人與蔡太師了。”他說著,也慢慢在裴鈞身邊蹲下,抬指輕輕將刺客前襟的衣裳更挑開一些,或因不順手,又往裴鈞近前挪了兩分,穩住了身形才示意裴鈞看那刺青:“裴大人看,這刺青色澤古舊,多有磨損,絕不似近日新仿的,料應有十年之久。”
裴鈞看過那花紋和計數,也凝眉點頭:“確然是戍邊軍中所有,與家父生前所刺一模一樣。不知可否求王爺取紙筆來,讓臣照此臨個花樣,明日一早好去問問家父舊部。”
姜越早有所料般從身邊接過一張宣紙遞給他:“孤已命人臨好了。若有裴大人幫襯查證,想必能夠更快得知此人身份。”
裴鈞雙手接了那紙,扭頭笑睨著姜越,“王爺方才還懷疑臣是幕後主使,眼下怎就不怕臣走漏了風聲?”
說話間,姜越正隔著薄絹握了刺客脖中短劍的劍柄,未等裴鈞話音落下,他竟已拉著刺客尚還僵硬的手臂將那短劍刷地抽了出來,登時一股殘血從刺客脖頸低低噴湧,剎那染紅了地上大片青磚。
姜越抬臂將抽出的短劍凌空一振,垂眸看上面血色不多了,這才平靜遞給裴鈞,偏頭微微一笑:“裴大人方才說什麼?孤沒聽清。”
“……”裴鈞的臉一瞬凝結,默默雙手接過短劍,嚴正道:“沒有沒有,臣什麼都沒說。王爺放心,臣一定動用各方人脈,力爭早日為王爺偵破此案。”
姜越聽言點頭,抬手扶著裴鈞,想將他帶起來:“有裴大人此言,孤已可高枕無憂了。”
裴鈞只覺被他握住的小臂已開始散發陣陣冷意,此時忙不迭抽回手來,轉而去扶住姜越的胳膊,小心賠笑道:“王爺客氣了,王爺您小心,蹲久了腿麻,您慢慢兒起,別急。”
姜越身形倏地一頓,似乎一時覺得好笑般輕輕揚起脣角,下刻垂了眸子任由裴鈞扶起來,溫聲沉息道:“孤送送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