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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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梅林玉替他忙活完了,袖起手來坐在旁邊兒看他吃:“但你可多時候沒來了,咱鬥雞隊也不操練,翻年的賽事可得輸個夠嗆,前兒瑞王爺還說呢……”
瑞王爺姜汐出身尊貴,是玲太妃蔡氏所生養,算少帝姜湛的庶兄。他雖比姜湛大上個十來歲,可成日卻遊手好閒、提籠架鳥,一身賴肉多是往聲色犬馬裡打滾兒的,尤愛往梅林玉各處紅樓綠館裡轉轉,鬥雞賭石就更不消說,於是朝廷從不敢指派他什麼官位,所求只是他別惹事兒,不過吊了些食邑在他身上,養著他金丸砸鳥、庸庸度日罷了。
梅林玉商家心性,從來對誰都說笑,可同裴鈞說到這瑞王爺,臉上笑卻收起來些,只把方才被揉歪的發冠理了理,留下個話頭,便抬了雪花銀瓷瓢給裴鈞打了碗菜湯,恭恭敬敬擱在他手邊兒上。
裴鈞無喜無怒端起來喝一口,瞥他一眼:“他還說什麼了?”
“他們親貴幾個不每月都要去講武堂裡議議軍機麼,他就也得去。”梅林玉抬手蹭了蹭鼻尖兒,哼聲笑笑,“聽說他前兒是在講武堂裡被晉王爺罵了,倒是罵了什麼他都說不清楚,估摸只是氣不過晉王爺年紀輕卻要壓他一輩兒管他叫侄子,竟也氣得砸了我二月樓裡頭一屋子好東西,銀子都沒留一顆就拍屁股走了,還打了我那兒幾個姑娘呢,弄得都沒法子見人了,盡糟蹋生意。”
裴鈞放下湯碗,平平扒了口飯,“平常你也沒少坑他錢,這虧你就吃了罷。”
梅林玉癟嘴瞪他一眼,逗得裴鈞低聲發笑。
“不過……”梅林玉袖著手撐去桌沿兒上,眨眼巴巴望著裴鈞,小心翼翼地問:“妍姐嫁去瑞王府裡也七八年了,見著時候倒少……她沒受什麼委屈罷?”
裴鈞垂眼挑著盤裡的茴香豆,眉都沒皺一下:“不知道。想知道你自個兒打聽去。”
“行行行,我不問了,哥哥你彆氣。”梅林玉懨懨縮回手去,換了個話頭:“哎,最近哥哥往哪兒發財呀?有沒有閒的路子,給弟弟指指唄?”
裴鈞順話想了想,還真想到那吳廣鹽業的事兒,問梅林玉道:“你家裡造船的生意還做麼?”
梅林玉點頭點得似雞啄米:“做做做,做著呢,怎麼了?哥哥有東西要運?”
裴鈞已然吃完了飯,由梅林玉親手遞來張蠶絲兒絹子拭了拭嘴,站起來笑眼看著他:“想知道?想知道就先幫哥哥打艘船。”
“打船?”梅林玉將絹子接回來,開開心心道:“成啊,哥哥想要什麼樣兒的?紅的綠的?趕明兒畫給我,我即刻就尋人做去。”
“真乖。”裴鈞滿臉慈愛地抬手拍拍他後腦勺,囑咐一句:“晉王那衣裳的事兒,待我近日叫了老曹再回頭尋你。”
梅林玉哎哎答應,當先一步撩開簾子送裴鈞出去:“哥,那你得跟老曹講清楚了——你是要真真的白毛兒鴨子,也是要真真的鴨絨藥水兒,不是雛兔兒瘦馬花泥膏子,不然他能打江南給你拉一車細皮嫩肉的男娃娃來,到時候再說是給晉王爺逮的,好傢伙,那擱哪兒都說不清了。”
“你這嘴真是——”裴鈞揚起手來直想抽他,可對著梅林玉那一張俊臉上的笑,卻又抽不下手去,只得又嘖嘖兩聲放下手來,“罷了,走了。”
梅林玉點頭哈腰地笑,還塞了把油紙傘在他手裡:“哥哥慢走,哥哥常來!”說完翹了指頭再尖起嗓子道:“奴家等著哥哥來上船呀!”
“滾進去發瘋!”裴鈞最後笑斥了他一句,抬腿走出半飽炊的門檻兒,將喧鬧人聲一時盡隔身後。
外頭天色早暗,夜幕已升,果真下著飄零的雪。
裴鈞垂眸撥出口白氣兒,撐了紙傘便拾道往回。此時周遭漸漸靜下,入暮前司崇門外的那個抱孩子的赭色人影便又悄悄進了他腦子去,甚有那句內侍告吉的“小世子一年更比一年”……
而一年更比一年什麼呢?
裴鈞輕輕嘆出口氣。
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年又一年的。
他記得那小世子根本沒捱過年尾。後來瑞王妃過繼了底下早死姨娘的兒子養在身邊,裴鈞略略估算,在他死前,過繼的那孩子,估摸也有九歲大了。
長街上的雪積起好一些,裴鈞補褂外罩了狐皮裘,默默無言地撐傘順街走著,待過了個街口,正見個推了烤慄鐵爐的老父,似是收攤兒回家了。
這老父冒著雪,身後跟了倆小娃娃,手裡還牽了個大些的,嘴裡正絮絮叨叨地訓著:“……爹賺點兒銀子多不易,供你你還不讀書——不讀書怎麼考舉人!”
“考舉人有什麼好?”他手裡那孩子仰頭問他,“爹爹,讀書可累啦。”
“累!不累怎麼考得上!”老父嘖了一聲,提起聲音點他腦袋:“考舉人好處可多了去。等你中了舉,一路上去再中進士、點翰林,點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錢賺——”
“賺誰的錢?和賣栗子一樣兒嗎?”孩子打斷他。
裴鈞聽到這兒,輕輕笑了聲,抬眼看那老父緊了緊攥住孩子的糙手,已抖落出他僅有的見識:“自然一樣兒的。等做了官,誰的錢不能賺?咱們賣栗子也是替當官兒的賺了錢呢,你再瞧瞧那當今的——”他顫抖著壓低聲音,“——那裴尚書,他不連皇上的錢都賺麼!等你日後也做了大官,還要坐堂審案子打人呢,出起門來開鑼喝道,可別提多威風。這要不念書,不考舉人,不做官,威風哪裡來呢?”
可他手邊兩三個娃娃是聽不懂老父的警世名言了,不過只聽見句裴尚書,嘻嘻哈哈就唱叫起來:
“裴尚書,裴尚書!說他像豬不像豬!吃了私家又吃公,遲早吃成個大胖蟲!哈哈哈哈!”
老父嚇得丟了車去一個個捂他們嘴,無奈一人卻追不上三個。三個娃娃在街角上且跑且跳,將這童謠再唱了整三遍,這才嬉笑著被老爹逮住老大,提了後脖領往南邊兒巷子裡攆。
而裴鈞在此撐傘拐向東去,在夜雪長巷裡踽踽走了一炷香時候,終於回了忠義侯府。
府裡董叔還沒睡下,緊趕著叫六斤去打了水替裴鈞寬衣擦身,自個兒立在邊上報府裡的事務。裴鈞聽著點頭,想起一事,解了衣裳問董叔:“鄧準呢?”
董叔道:“睡下了,我去替大人叫起來罷?”
裴鈞抬起雙手由六斤換上寢衣,心裡想著鄧準那尖聲尖氣兒的熟人,忽而心煩搖頭:“罷了,由他睡,待新政的事兒過了再說。”
六斤端了水出去,裴鈞坐在桌邊兒端起茶喝,只見掛在對面兒衣架子上的墨綠補褂,衣襬子依稀見得一點點細密而多餘的針腳,不怎明顯,卻也還瞧得出是補過,耳朵裡聽董叔拿了巾子來一面拭那補褂上淋來的雪水,一面低聲道:“大人,六部幾位大人今日都又遞信兒來家裡了,要問您那票議的事兒……”
——票議。
裴鈞嚥下口中的茶水。
邊兒上董叔一下下撣著補褂上的灰,撣一下說:“他們問呀,您是反票呢……”
——“張大人的面子如何過得去……”
再撣了一下:“還是持票呢……”
——“……難道你也不心疼?”
又撣了一下:“會不會表票呀?”
——“……你幫幫朕好不好?”
——“……幫幫我,裴鈞,裴鈞你幫幫我……”
“行了。”裴鈞靜靜放下茶盞,衝董叔笑笑,“您老也累了,補褂那模樣兒就由著罷,別拾掇了,歇了罷。”
董叔收了巾子,皺眉數落他:“沒收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