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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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第134章
在這樣的目光下,裴鈞一腔灌到了嘴邊的話,忽而怎麼都問不出口,待跟著姜越進屋坐下後,他靜視著安和地為他擦手上藥的姜越,良久,才忽而反手握住姜越指尖道:“姜越,這回我聽著你出事兒了,嚇得都快失魂落魄,那要是哪一日我沒了命,你又會——”
“你又胡說。”姜越打斷他,目光從他手背移到他面上,不避忌地與他對視,告誡道:“這話你往後休要再提。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這“不準”與“不能”仿似一聲沉鍾,猛地擊在裴鈞心底,叫裴鈞立時猶如銅磬猛震,再不能就此說下去,便只先乾澀應了他一聲,閉嘴不言。
姜越很快就替他上好藥,又用紗布給他裹了手,剛收拾好藥匣子,幾個侍從就端著飯菜過來。
裴鈞原本在宮裡餓了一日夜,眼下脫險出宮本該是終於能安心吃一頓好飯的,可此時聽了姜越口中這薩滿一事,他聯想起自己那被薩滿招魂的可怖怪夢,身背卻漸漸拔起了道道冷汗,一時看向滿桌飄香撲鼻的佳餚,又望向姜越,隱隱只覺口中發苦,脊骨發寒。
“怎麼?”姜越關切他,“不合你胃口?”
裴鈞連忙搖頭。待默然端詳了姜越一會兒,他才先平復下心神,向他揚揚下巴,低聲道:“你也吃吧。咱倆這飯竟歷瞭如此波折才吃上,可算是寶貴得緊。”
姜越這才隨他端起碗來,拿起筷子,也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失笑。
裴鈞向他碗裡夾了簇綠葉:“笑什麼?”
姜越看向碗中,忍著笑輕輕一嘆:“我是笑你每每一約我吃飯,我便必然得去鬼門關逛一遭……這真不知是個什麼運道。”
這話不過隨口一說,可裴鈞聽來卻心底發澀,此時雖早已想到言語要打趣,可落到底,卻是一聲苦笑:“我怕不是老天爺專派來克你的罷……”
說罷,他給姜越再夾了一塊兒魚,低頭扒飯,終於還是勉力掠過這話頭,另起一事問:
“謀反一事,你是真想好了?”
姜越點頭:“若非想好,我也絕不會以身犯險,走這一步棋了。”
“接下來打算怎麼做?”裴鈞又給他夾一片排骨,“你府上幾位先生可有良策?”
姜越道:“趙谷青諫我由明轉暗,祕密前往封地,速集兵馬糧餉,聚往京關,逼君禪位;郭氏兄弟則以為時機未到,如若坐實假死,說到底是欺君罔上的罪過,如此便為無義之兵,師出無名,便莫若還是暗藏京中、策反朝臣,再集結京關兵士,內外合謀,借將臣之舉而取大寶,方是穩妥。其餘者,大多類同。”
說完他擱下筷子:“我也想聽聽你怎麼想。”
“我所想的……許是要同他們背道而馳了。”裴鈞抬手盛湯,笑了笑,“難道他們俱是勸你在暗,就沒有一個讓你轉暗為明的?”
“轉暗為明?”姜越放下碗看向他,“你是要我再‘活’過來?這豈非是要我成了眾矢之的?”
“是眾矢之的、木秀於林,還是人心所向,我以為尚不可一概而論,這些都事在人為。”裴鈞把湯遞在他手邊,“你可還記得城西地底出水的異象?”
姜越接過湯道:“自然記得。”
裴鈞抬手示意他乖乖喝湯,待見著姜越漸漸將碗中飲盡,嚥下了,他才慢慢道:“我以為,既然天降異象,吉凶不辯,而今機緣巧合,你又恰恰假死於人前,那我們或可將這異象撥凶為吉,在你復活於人前時為你造勢,以示此乃天命之選,而你……就是那天命之人。”
“天命……”姜越倏然一笑,“我還當你是不信鬼神的,卻怎比趙先生那老學究還先想到這命數之說?”
“那你又信麼?”裴鈞捧著碗,因由此言認真看向他,“天宮地府,鬼神人魂,詛咒壓勝,轉世復生……依你之見,它們真存在麼?”
姜越學著他給自己夾菜的樣子,也給他碗中添了些魚肉,聽他問得莊重,便倒也正了色答他:
“壓勝詛咒一類,我幼年在宮中倒見過一些,就連在赫哲族地也聽聞不少,到頭來,卻都揭出是人為作亂、欲之所驅,從沒有陰謀之外的天理。至於鬼神、天宮、轉世,便更是一世命盡才可得知的身後事了,自古以來尚無定論,如今我既沒真死,又如何能夠答你?”
“你既不信壓勝請靈之說,”裴鈞微微前傾,“那為何要把薩滿養在府裡?”
“我記得冬狩時候就曾告訴過你,這一家薩滿,與我確鑿只是因緣際會罷了……”姜越無奈嘆了口氣,“那時他們一路跟著大軍回到京關,在京兆外便被人攔下了。那時我才知道,他們這一脈薩滿因了法術陰毒,在關內早已被朝廷封禁,絕不可放他們入京。可那時阿蓮生了熱病,重得急需入京找大夫吃藥,我於心不忍,便保了 他們出來,讓阿蓮一家領她住在王府醫治。此後阿蓮養好了病,便也不知怎的就長住在府中了,府裡下人也習慣起來。我料想府上也不少這幾口飯菜,便順帶她一家九人都收留下來,直至今日。”
向裴鈞說完了這些,他看向裴鈞的目光開始奇怪了:“你似乎很在意阿蓮的事,從方才起就一直追問。”
裴鈞低頭避過他目光,吃起飯菜來:“嗯……如今多事之秋,忽見你府上還留著異族,我是擔心節外生枝罷了。”
“是麼……”姜越稍稍偏頭追尋他神色,卻見裴鈞又狀若無事般抬頭看向他,一張臉上平和至極,甚至還舒眉向他笑了笑。
姜越一顆心便放下了些,只還囑咐他:“對這府上,對我……你若還有什麼不清明處,便只管問我就是,我一定答你。”
裴鈞吃得差不多了,這時聽了這話,拾巾擦了擦嘴便同他樂:“好,那我還真有一問。”
姜越點頭:“你問。”
裴鈞抬手支著下巴,笑眼睨著他:“我想知道……今夜,晉王府留客麼?”
姜越一愣,微微坐直一些:“你若想留下,這中庭裡的空院倒還有的是——”
“若我不想住這兒呢?”裴鈞伸腿在桌下勾住他腳踝拉向自己,桌面上卻還雲淡風輕地抱著臂。
姜越抽出腳來踩著他腳背,將他推抵回去,站起身笑:“這段日子連我都要住在這兒,你又想住哪兒去?”
說完姜越負手走出屋門,似乎是要叫人來收拾碗盤。
一時他踏出門檻,走下石階,剛行過院中池塘上低垂的浮橋,卻忽而聽聞身後傳來裴鈞的聲音:“姜越你等等,我隨你一起去轉轉。”
這一刻姜越回了頭,只見隔著一方荷葉青塘,十來步外的裴鈞正穿著他的一身松青舊衫拾袍跨出門檻來,長身立在樅木浮橋的另頭看向他,一容似是安閒怡然,一身卻亦挺拔清逸。
此景眨眼間似將歲月疊嶂,倥傯恍惚中,竟叫姜越直覺是又回到了八年前,回到了他剛從北疆初捷歸京的時候。
第82章 其罪五十三 · 嫌怨(下)
彼時也是個仲春,京中剛下過一場雨。姜越捏著世宗閣召請入宮的金帖,坐在轎子上行往元辰門去,一路經過巷陌牌樓,在層層疊疊的雕角屋簷下掀簾一望,所見是滿街不緊不慢撐傘走過的行人和沿路擺攤說笑的販子。
下了轎子走入宮中,他雙腳踏上的,是被煙雨氤成深黑的青石磚地。那磚地堅實而平整,再沒有塞外荒坡間鐵蹄猛踏的震盪,也沒有輕騎逐馬後隨風揚起的沙塵,有的只是他此時再度站在皇城腳下時,宮差慣然恭敬的告禮聲。
一切是那樣安和,清淨,寧然,像極了他身上那色澤厚重而繡紋繁複的親王朝服和綬帶冠冕。
錦衣華裳將他滿身上下的大小戰傷層層覆蓋,隱祕地包裹起來,就連一雙見多了死生殺伐的眼睛,也被朝冠前輕搖的垂珠半掩了神采。
這就是他隨軍三載、出生入死為京中換來的,名為“太平”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