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緣起緣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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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緣起緣終(5)
布諾猛地一愣,燭淵涼颼颼看了曳蒼一眼,曳蒼立刻衝到屋子裡扛出一張桌子擺到布諾面前,燭淵這才扭頭轉身走進屋,當燭淵走進屋子後,曳蒼迅速湊到布諾身邊,忐忑道:“老左,大人煮的東西,能吃嗎?”
布諾還在愣愣失神,而後笑出了聲,笑聲沙啞卻開心,卻是愈笑愈憂傷,“曳蒼,我還夠時間嚐到大人的手藝嗎?”
曳蒼即刻轉身背對著布諾,不讓布諾看到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卻聽得出他的聲音有些極力控制情緒後的顫抖,“夠。”
“那就好,我還想和你還有大人喝幾碗的,夠時間,那就好……”布諾淺笑說著,忽而身體猛地晃了晃,心口傳來窒息感的同時視線也跟著瞬間變得模糊,布諾卻在意識完全渙散之前拿起曳蒼為他準備的銀針,在心口旁的地方毫不猶豫地刺下!
夏日的風即便再如何清涼也會帶著些許溫熱,可卻是在這樣日頭炎炎的夏日,曳蒼覺得渾身冰涼。
因著擔憂布諾的身子,曳蒼不敢離他半步,他也害怕布諾等不到燭淵捧著飯菜出來的那一刻,於是便是燭淵獨自一人在屋子裡搗騰了許久,碗盆摔爛的聲音,被煙燻而發出的咳嗽聲,米飯被燒糊的味道,黑濃得不像話的柴煙,無一不在燭淵進屋子後出現了,愈發地讓曳蒼覺得這飯菜能吃嗎。
可謂是許久許久,久到布諾已在心口旁刺下第四根銀針,燭淵才一臉灰地從屋子裡出來,那身上臉上東髒一塊西黑一片的模樣,讓曳蒼與布諾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只見燭淵手裡就捧著一隻碗,一碗黏稠稠的……米飯,上面還有一條黑兮兮的……魚?然後將碗擱到了布諾面前,曳蒼立刻將早就放在桌上的筷子遞到布諾手裡,然後扭頭問燭淵:“大人,不對啊,為何只有老左的份沒我的份?”
“裡面還有兩鍋糊底的,自己去刮。”燭淵看也不看曳蒼一眼,拉過椅子就在布諾對面坐下。
“……”大人還玩差別對待。
“曳蒼。”布諾還未動筷便先看向曳蒼,和笑道,“屋子裡有酒,你去拿來如何,我想與大人還有你喝幾碗。”
布諾說完,捧起飯碗埋頭就吃,面上始終揚著和笑,似乎絲毫不覺得燭淵做的這飯菜難吃,反而像是吃從未吃過的美食一般很快將一大碗的東西吃了個底朝天,燭淵與曳蒼則是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他將飯菜吃完。
布諾吃完才對著燭淵呵呵笑道:“大人的手藝還有待改進,只是大人的雙手不適合下廚,還是由我做給大人吃為好。”
燭淵沉默,曳蒼心揪得生疼,布諾將吃空的飯碗推到一邊,將摞在一旁的三隻乾淨的空陶碗在桌上擺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拔開酒罈的封布,將三隻空碗倒滿酒,隨後捧起一碗,雙手奉上給燭淵,恭敬道:“大人,三十多年了,從未與大人一起喝過酒,如今我們三人喝一碗如何?”
燭淵站起身接過布諾遞來的酒碗,布諾即刻捧起另一碗遞給曳蒼,“曳蒼,兄弟?”
曳蒼亦站起身接過酒碗,只見布諾將滿酒的陶碗往中間一伸,繼而只聞“當”的一聲陶碗磕碰的聲音響起,三人一齊昂頭將滿滿的一碗酒一飲而盡。
布諾欲再一次為三隻陶碗滿上酒,卻在捧起酒罈時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倒,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啪——”他手中的酒罈摔落到地,碎作數瓣,香甜的米酒灑了一地,瞬間被gan涸的泥地吸引乾淨。
“老左!”曳蒼緊張地移步到布諾身邊,因為過於緊張而撞到面前的桌子,震得桌上的陶碗碰撞作響。
曳蒼的面色忽然間蒼白至極,呼吸也變得極為困難,只見他緊緊用力地抓著了曳蒼的手臂,雙眼緊緊盯著曳蒼的眼睛,似乎在表達著什麼,曳蒼會意,即刻扶著他離開身下椅子,再扶著他在燭淵面前跪下。
燭淵眸光一顫,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大人,屬下……只,能,伺候您……到……這兒了……”布諾一字一句艱難地說著,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拂開曳蒼的幫扶,向燭淵用力磕下了一記響頭,“我慶幸……遇到了,你,們……”
曳蒼雙拳緊握,雙肩顫抖得厲害,燭淵躬身屈膝,也在布諾面前單膝跪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讓他抬頭面對著自己,而後溫柔一笑,“我也慶幸我遇到了你們,我的弟兄。”
布諾張張嘴,似還想再說些什麼,終只是安然一笑,閉上了雙眼,永遠。
只見他的心口位置,一朵血色奇葩綻放得妖嬈,繞著心口刺下的八根細小銀針,亦被血色染透。
燭淵握著他肩膀的手驀地收緊,久久不鬆開。
曳蒼昂起頭,用力閉上了雙眼,眼角隱隱有閃著銀光的水珠。
老左為守護聖山,受的是心口的致命一擊,本該在那一日就已喪命,卻一直強撐著一口氣,生生撐了整整五日,只為見大人最後一面。
如今,他可以安然地走了,不再受任何痛苦。
布諾死了,深受教徒敬重的左長老死了。
連龍譽都覺得悲傷,況且聖山的教徒,況且她的阿哥,況且她的阿孃。
龍譽每踩上一級朵西所住的小木樓的木梯都覺艱難,她不知她的阿孃是否知道了這個令人悲傷的訊息,而這個訊息,又會讓阿孃變得怎樣?
房門虛掩,推開門,便能看到坐在床邊縫衣的朵西,依舊是龍譽心中眉目溫柔的阿孃,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讓龍譽不禁稍稍放下了心,看來阿孃還未知道這個訊息。
“阿孃,我瞧你來了。”龍譽讓自己表現得如同往常一般心態輕鬆,邊喚朵西便跨進門檻,可就在她跨進門檻的剎那,覺到了不對勁。
屋中的桌子上擺滿了飯菜,看樣子已是積了三兩天的,且每一碗飯菜都是沒有動過的樣子,還有散落一地的碎布線頭,整間廳子顯得凌亂不堪,這與尋常極愛整潔的阿孃完全不一樣。
難道——
龍譽陡然心驚,下一刻猛地衝到坐在床邊含笑縫衣的朵西面前,這才看到她沾滿血漬的指尖,烏青的眼眶,含笑的呆滯眼神,不知何時竟然斑白了的雙鬢……
然,朵西像看不到出現在她面前的龍譽一般,只一針一針縫著手上的冬衣,而她的身邊已經堆了無數件新衣,春衣夏衣都有。
忽然,針尖刺到了她的指尖,一滴血珠驀地在她指尖冒出,繼而沾染在冬衣上,瞬間沒入棉布中,朵西像感覺不到疼痛沒有知覺一般,眉頭皺也不皺地繼續縫衣。
她染血的指頭,已不知被針尖扎破了多少次……
龍譽看得心驚,立刻緊握住朵西的雙手手腕,制止她手上的動作,心疼道:“阿孃,不要縫了,不要再縫了,你的指頭已經破得不能看了!”
朵西此刻卻像看不見這個平日裡捧在手心疼著的女兒一般,只將自己的手從龍譽的鉗制中掙出,繼續一邊縫衣一邊喃喃道:“要縫的,不縫怎麼行,不縫的話,布諾阿哥這個冬日就沒有冬衣穿了,會凍僵的。”
龍譽再一次捏住了朵西的手腕,跪在了她的身前,心疼勸道:“阿孃,不要縫了,求求你不要再縫了。”
阿孃,竟是如此在乎布諾嗎?還是說,阿孃的心裡,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
可,事情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
“不要吵我,我答應過布諾阿哥要給他縫新衣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給他縫的,現在就差這最後的冬衣了,縫完這件冬衣就能讓他來試試看這些衣裳還合不合身。”朵西依舊想要拂開龍譽的手,奈何卻被龍譽抓得緊緊的,“阿孃,我是阿譽,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阿譽啊,你來得正好,來幫阿孃看看這些衣裳阿孃縫得好不好?”朵西好像這才注意到龍譽的存在,只是她的目光仍未有在龍譽身上聚焦,只是急急地去拿身邊已經縫好的衣裳,龍譽看著心有不忍,卻還是用力捏住了朵西的雙肩,狠心道,“阿孃!你清醒一點!布諾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布諾身死的訊息雖然今日早晨才被聖山眾人知曉,阿孃雖在今晨並未見到布諾,可她定知道布諾不在這世上的訊息,否則她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死……了?”朵西訥訥地看了龍譽一眼,然後像是聽笑話一般笑出了聲,“阿譽,你在和阿孃看玩笑的是不是,布諾阿哥雖然嗓子是壞了,可怎麼會死呢,你定是不想幫阿孃看衣裳才開這種玩笑逗阿孃的是不是?阿譽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像孩子時一樣喜歡開阿孃的玩笑呢?”
“阿孃,我說的是實話,是事實。”龍譽將朵西的雙肩捏得更緊,事實雖然殘忍,可她不能不說,她不能讓她的阿孃變得這般痴傻,“布諾死了,你的布諾阿哥死了!”
朵西被龍譽的吼聲弄得一怔,而後還是笑,“布諾阿哥怎麼會死呢,他前兩日明明還跟我說,想穿我縫的衣裳呢,這個冬日還想穿我親手縫的冬衣過冬的,怎麼可能就死了呢,怎麼可能呢……”
朵西笑得悽悽,說著說著,兩行淚水自她的眼角無聲蜿蜒而下,“阿譽,你說,他怎麼能死了呢,他怎麼能讓我縫了新衣不來取呢,他怎能……不守信用,扔下我獨自一人……”
“阿孃——”龍譽喉間哽咽,用力摟住了傷心欲絕的朵西,“阿孃,你還有我。”
她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悲傷的阿孃……
“啊啊啊啊——”朵西抱住了龍譽,忽然沒了平日裡的溫婉模樣,嚎啕大哭出聲,“可是,我愛他啊——”
愛人,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朵西哭到昏厥,而後沉沉睡了一夜,翌日醒來之時,她又變回了平日裡那個溫安靜的朵西,除了她鬢角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無法抹去以外,她還是龍譽心中那個溫婉美麗的阿孃。
朵西昏睡了一夜,龍譽便守了她一夜,在她醒來後給她捧上了一碗滾燙的魚肉粥,朵西只喝了小半碗便喝不下了,就是龍譽勸她多喝一些她都只是搖搖頭,龍譽只能無奈嘆息。
而後,朵西對龍譽說,她要見燭淵。
龍譽驚訝,因為在她心裡,朵西對燭淵,一直是避之不及的,從沒有主動提出過要見燭淵,可這是她的阿孃,她不能拒絕這個小小的請求。
於是,朵西將自己梳洗了一番,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跟著龍譽去見燭淵。
龍譽看著朵西挎在臂彎裡的包袱,只覺心生生的疼,她知道,她的阿孃心底做了一個決定。
朵西與龍譽是在總殿後山半山腰的茅亭見到的燭淵,那是曳蒼常與布諾喝酒的地方,此刻只有燭淵一人靜靜坐著。
“朵西見過祭司大人。”朵西一來到燭淵面前便雙膝跪地,垂首行禮。
燭淵只淡淡一笑,“朵西姑娘找我何事?我可是記得朵西姑娘見我如見瘟神一般,恨不得躲我躲得遠遠的,今兒是什麼風竟然把朵西姑娘自己吹到了我面前?”
朵西第一次在燭淵面前沒有覺得害怕,而是平靜地看了一眼,繼而向他躬身磕頭,平靜道:“朵西是來請求祭司大人把布諾阿哥的骨灰給朵西。”
燭淵眼眸微眯,冷冷看著朵西匍匐在地的身影,不言一語。
“請祭司大人成全。”朵西再一次磕頭,龍譽看著心有不忍,想要扶起朵西卻又覺事情不需要她的插足,只能在旁當一個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