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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姚遠和長安,欒華聳了聳肩,轉向遠志,說了聲:“一起走吧。”
去醫院的遭遇遠比想像中的麻煩,光是填急診的單子和不知出以何意的詢問就讓遠志頭痛,因為不擅長說謊,在像是警察問訊一樣急診室大夫前面,遠志急得幾乎想扭頭就走。
遠志憋紅了臉一聲不吭,堅持了幾分鐘,白大褂的醫生首先妥協。
遠志被迫張大著嘴巴接受檢查,除了牙齒鬆動、嘴角破裂外並不大礙,簡單處理一下後,開了一盒消炎藥後就被打發了出來。
去視窗取藥時在急診室的玻璃窗邊看到葉欒華,他半躺著,正準備傷口縫合,遠志在視窗沉默著望著他。
像是覺察到了被注視一樣,欒華轉過臉來,然後閃過一絲不知是驚喜還是訝異的表情,他還是向他招了招手。
遠志低頭看著欒華,不知什麼時候洗淨了臉上的血汙,額角上的一小簇頭髮已經被剃掉,消毒和麻醉過的傷口暴露在無影燈下,像嬰兒的嘴巴一樣微微張著,有些駭人。
他沉默著站到他的身側。
“縫三針吧?”醫生在另一邊問。
“哦。”
“在髮際線邊上,以後疤痕也不會很明顯的。”四五十歲的急診大夫在像魚鉤似的縫合針上穿著線,語氣冷淡得像是在縫補一件衣裳。
“嗯。”
遠志閉上了眼睛。
“磚塊砸出來的吧,剛剛傷口上還有泥土。”醫生突然抬眼瞥了眼遠志,意味深長道。
“哦,我也沒看清,”欒華搶著解釋,“是不小心磕在地上。”
“……”
醫生和欒華的對話毫無營養。
傷口縫合得很快,遠志不由將目光轉向別處。
“喂,發什麼呆!”欒華喚他。
他一怔,回過頭去,欒華腦門上頭已貼一塊紗布。醫生本來要給他的頭套上一個網袋一樣的東西,在欒華的一再堅持下只好作罷。
和剛才滿頭血汙不同,雖然已近午夜,但很快就在醫院門口打到了計程車。
車窗被司機搖下了半幅,解釋是剛剛的客人抽了太多的煙。
夜風撲面,嘴角的傷口在很痛,讓人格外的清醒。
“你為什麼那樣討厭我?”
沉默突然被打破,提出那種尷尬問題的欒華卻懶懶地望著車窗外面,似乎對問題的答案並無太大的熱情。
“我……沒有討厭你。”遠志生硬地答道。
“哦。”
“怎麼這樣說?”遠志將頭靠到另一側的關好車窗上,原本並排緊挨著的兩人中間出現一個空隙。
“沒什麼,突然覺得你好像一直討厭我。”欒華笑了笑。
遠志看著映在玻璃窗上的欒華的臉。
腦門上貼著白紗布的阿波羅神,怎麼看都有些滑稽,但遠志卻沒的力氣笑出聲來。
“沒有啊。”他強調了一聲。
“可我就那樣覺得。”
遠志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問題在毫無意義的點上打轉,遠志垂下頭盯著自己的手,突然發覺指甲縫裡還有不曾洗淨的血跡。
下一秒鐘,自己的手猛然被握住。
“你的手指好像腫了。”
“是啊!”遠志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被別人握著的手,漸漸地,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將臉埋到自己的手掌裡,想流淚,而且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傷痛岔岔不平。
自己怎麼會這樣懦弱?一想到以這種狀態回家而必然會面對的母親的質問,突然又對眼前這個握著自己手的人生心生怨恨。
一切都是因為他!
遠志粗暴地甩開他手。
因為表達關心但被拒絕的人原本溫柔的臉變得陰沉,連聲音明顯地沙啞下來,“爸爸說過,讓我好好對你的。”
一瞬間,又被這樣的話語輕易打動,遠志充滿戒備和不安的後背漸漸鬆懈下來。
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葉欒華的父親卻沒有辦法讓人憎恨。
“剛剛謝謝你。”遠志扁起嘴道。
“謝什麼,將來記得報答我就是了!”欒華很滿意遠志的反應,笑著又說道:“我還見過剛出生時候的你。”
“胡說吧!”
“真的,皺巴巴的一個小孩,一點也不好看!因為你的出生,我爸媽帶著我一起過來的,有一兩千公里吧!坐了好久的火車。”
“你那時也才三歲吧?”
“我就記得清清楚楚,小得像一隻貓,連哭起來都像小貓叫!”
“小孩子的記憶全都來自大人的描繪。”
“你還是不信?所以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很吃驚,我媽說遠志是個非常好看的男孩子,我就想那樣皺巴巴的小孩長大了怎麼可能好看嘛?”
遠志被他非常正經的模樣逗得笑起來,但嘴角卻又痛得讓人冒出一陣冷汗。
“沒事吧?”欒華伸出手。
遠志下意識地躲開,對方伸出手的時候,不知為何會覺得自己是弱小的軟體動物,只想縮回自己的殼裡,最好把自己這種狼狽的模樣從記憶裡連根撥去。
欒華怏怏地收回手,閉上眼睛。
有些話不可以講。
那天在夕陽的餘暉裡,欒華第一眼見到的是遠志的笑。
少年的頭微微向後仰著,頭髮被夕陽染成了透明的金色,他不知何故正對著虛空裡微笑,。
一笑,天下皆醉。
武俠小說裡形容美女的句子突然從腦海裡跳出來,他也有些醉了。
他跟在父母的後面,飛行和長途汽車的顛簸令他一路怨聲載道,但當踏進那間被他嘲笑為破敗四合院的時候,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沒有想到,外表殘舊的建築裡會有那麼美好的東西存在。
那麼好看的東西,雖然一言不發,卻散發著無聲的威脅。
自己的人生裡,從來只有自己才是受矚目的。
彷彿預見了自己即將被忽視一般,他站在那裡,揹著光俯視著他,心裡盤進了一條蛇。
所以,當在往後的日漸相處中,如果不能佔有就嘗試著破壞這種念頭在心裡生根發芽的時候,欒華覺得自己就像被下了咒語。
直到司機提醒已經到達,在沉默中各懷心事的兩人才回過神來。
遠志先下車,卻依舊在門口磨蹭著,仍在考慮用什麼來應對母親的訊問。
付過車資的欒華卻從後攬過他,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被拉到了院子裡。
欒華父母的房間是暗的,看來已習慣了欒華的徹夜不歸,難得的是他父母並無太大意見,聽之任之。
遠志轉過臉,自家的客廳果然還亮著燈。
欒華壓低著聲音道:“我陪你。”
遠志沒有拒絕,推開門的時候,坐在臺燈邊的遠志母親抬起頭,顯然已經聽到了外面的響動,並無太大的吃驚。
遠志的父親則坐在暗花紋的舊沙發裡,膝上攤著一本厚厚的中草藥典,昏昏欲睡的樣子。
“你怎麼回事?”母親已看清遠志臉上的傷。
“阿姨,我在小巷口碰到遠志去姚遠那做功課回家,被一群小流氓勒索欺負,就過去幫他招呼了他們一下,結果自己也受傷了,我帶他去醫院包紮了!”欒華先答,關切的表情絲毫不像做假。
“現在的世道!”遠志父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那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回來,我和你爸都著急死了,幸好讓欒華遇見!”母親還是坐著沒動,只是隱隱有點生氣。
“好了,睡吧!”遠志父親揮了揮手,“沒事就好,欒華你沒事吧?”
“只是皮外傷。”
林父湊進了看了看遠志嘴角的傷,然後道:“那睡吧,欒華你爸媽都睡了,你就睡在遠志這裡吧。”
母親也沒有異意,遠志偷偷瞥了眼欒華,他嘴角藏著一絲譏誚。
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捱到了床就再也不想起來。
遠志臨睡前只是輕飄飄地說了聲,“你怎麼說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
欒華翻了個身,不知道有沒有聽道,沒有應答。
等以為身畔的人睡著的時候,突然被問道:“你打算怎麼報答我啊?”
遠志迷迷糊糊地反問:“你要我怎麼報答啊?”
“……先……欠著吧。”
那一夜相安無事。
作者有話要說:新一章,舊一章,修修補補又一章,我是來改錯別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