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瓊枝作煙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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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瓊枝作煙蘿
日子過得極清閒。晨起餵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著他們一同玩耍取樂。約摸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請安,才要喚槿汐為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綃窗紗,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彷彿是李長在槿汐耳邊悄悄說著什麼,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語不發。
我心中一沉,喚道:“槿汐——”
槿汐帶著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槿汐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進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儀元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儀元殿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是什麼事呢?”
李長一怔,跪下道:“此事關係重大,奴才不敢妄言。皇上只吩咐,讓奴才請娘娘去,其他一句不需多言。”
這是極蹊蹺的事,我心中一沉,立刻更衣梳洗,往儀元殿去。正值仲春,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一縷縷清風也柔酥酥溫柔柔的撥人心絃。而我,只覺得永巷這樣漫長,左右紅牆綿延的無窮無盡,倒影著幽光細細,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儀元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璧的天空下沉默而詭譎。
“皇上這樣說,是不相信臣妾麼?”
我走進儀元殿暖閣,只見玄凌斜靠在御座之上,書案上的奏摺凌亂地堆著,玄凌慣常所用的青玉紙鎮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也無人去收拾。皇后一臉陰鬱,似有極難言的憤怒之事,連素日的從容溫和也維持得勉為其難。蘊蓉卻頗有得色,緩緩地搖著刻絲孔雀牡丹泥金小扇,陪坐在下首。這也罷了,一向甚得玄凌寵愛的瑛嬪此刻卻跪在地上,哭得花容失色,如一池被風雨打擊得翻亂狼籍的青萍,氣氛十分古怪。
我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如常請安:“皇上皇后萬福金安。”我看著可憐兮兮的瑛嬪,陪笑道,“這是怎麼啦?好好地一個美人兒,怎麼哭成了淚西施。”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鋼刀厲厲一刮,她霍然站起,一手指我,厲聲問:“你還有臉問,你妹妹挑來的人,幹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
我登時大驚,道:“皇后娘娘的話不明不白,臣妾不敢妄答。”
蘊蓉卷著鬢邊赤金牡丹壓發上垂下的細細芙蓉晶流蘇,似笑非笑道:“也吃不準是誰不知廉恥。到底信也不是瑛嬪寫的。皇后,您說是不是?”
心驀然收緊,我問道:,“什麼信?”
蘊蓉微微一笑,揚起好看的眉眼,“昨晚我打發瓊脂去御膳房拿宵夜,誰知遇見了予漓身邊的小樂子,鬼鬼祟祟地在永巷裡。瓊脂疑心,所以問了幾聲,誰知那小樂子越問越怕,瓊脂以為他偷了東西,結果扭去了慎刑司一瞧,卻發現了咱們的皇長子啊,真是有心。不僅孝順父皇,連父皇的女人也孝敬上了!”
她說得刻毒,皇后實在難忍,喝道:“事情尚未定論,你身為予漓的長輩,怎可如此指責?”
蘊蓉的目光落在暖閣一角,我這才發覺,那裡散落這一張雪白綿軟的信紙,像一條軟趴趴的白蛇,隨時便能吐著信子繞上你的脖子。她從容道:“這樣的千古奇,不枉了皇后請的師傅日夜苦心教導,才能讓皇長子寫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好章呢。淑妃,你也算有采的,不如自己看看。”
我示意槿汐拾起地上的那封信,只見雪白紙上,一個個黑色的字跡如被咬齧的蟻蝕一般鑽進眼裡,咬得人又疼又酸,不知所措。
瑛妹見字如晤:面言不便,唯以魚雁兩相傳遞。上邪之歌夜夜響徹宮苑,雖借獻壽淑妃之名,但汝心聰慧,聞歌必知我心,欲與汝相知,長命無絕衰。父皇已老,我雖不慧,卻值盛年。宮中森寒,多年苟延,唯有汝誠心關愛。故今日真心相待之意,盼瑛妹相知相惜。切切,切切。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五雷轟頂,萬分震驚,猶不信是予漓所寫,但一字一句,卻真真切切是予漓所書。我驚懼難言,只看見字跡拿著信箋的手微微發抖,不可抑制。
皇后一手奪過信箋,高高揚起,打斷道:“予漓一向穩重,不是那樣的人!”
蘊蓉笑得沉著:“一向穩重,可見是表象而已。皇后娘娘,恕臣妾說句實話——您,教子不善啊。”
皇后額上的青筋突地一跳,真紅石青福紋的精緻立領愈加襯得她頗威嚴而陰沉,“皇長子年輕,尚且不懂人事,一定是賤婢勾引!”
瑛嬪哭得更厲害,哽咽得喘不過氣來:“皇上,臣妾沒有,臣妾沒有!齊王殿下曾在上林苑糾纏,說他把臣妾所彈的《上邪》改成了唱曲,臣妾提醒他,說皇上不喜歡他不務正業,可他還是說個不休。臣妾畏懼,告誡殿下身份有別,臣妾是他庶母。臣妾已經再三迴避……”
“這就是了,連欣妃都曾看見,予漓有糾纏瑛嬪的樣子。如今可就對得上了!”蘊蓉輕嗤,“可惜啊!你是迴避了,人家卻不死心啊,巴巴兒地寫了信給你傾訴衷腸。也是,瑛嬪年輕貌美,皇長子色字當頭,色迷心竅,果然連人倫綱常都不顧了。”
皇后慍怒,凌厲目光直刺向我,“予漓自幼熟識詩書禮儀,瑛嬪卻是清河王府挑上來的,粗使的賤婢能有什麼好的?臣妾以為,這件事予漓是被無辜牽連的。”
蘊蓉閒閒地彈一彈指甲:“人贓俱在,信可是予漓的親筆!誰也冤不了他!”
皇后毫不示弱,“那也一定是賤婢勾引在先!皇上,瑛嬪這個賤婢引誘皇子,罪不容誅。一定要五馬分屍,才能以正宮闈!”
玄凌大怒,喝道:“好了。別吵了!”
皇后情急,立刻跪下求道:“皇上,您再怎麼生氣也好,但萬萬別冤枉了您的親生兒子!予漓年輕不經事,萬一是人蓄意引誘,謀害皇子……”
蘊蓉輕輕揚起脣角,溫柔道:“皇后,您真是糊塗了。誰蓄意引誘,能引誘出予漓排唱了瑛嬪最擅長的箜篌曲《上邪》?誰蓄意引誘,能引誘出予漓自己寫出‘父皇已老’這句話?欲與汝相知,長命無絕衰。做兒子的自己盼著和瑛嬪長命,卻盼著父親……”蘊蓉再大膽,後頭的話也不敢再說下去。
玄凌目光一掃,皇后也不敢再申訴。殿中出奇的寧靜,靜得久了,彷彿所有人的呼吸也停止,連瑛嬪都不敢再啜泣一聲。良久,玄凌默默走近,伸手憐惜地撫了撫瑛嬪柔美的滿是淚水的面頰,瑛嬪的身體輕微地顫抖著,像一片飄索在風中的碎葉。玄凌直起身體,看了瑛嬪一眼,一字一句冷然道:“你行事不檢,引誘皇子,朕賜你一個了斷吧。”
瑛嬪渾身一顫,整個人都定在了那裡,她淒厲喊道:“皇上,臣妾真的沒有勾引皇長子……”
玄凌背轉身,緩步走向龍椅,“前因後果你都講了一遍,朕不想再聽了。李長,帶下去,賜白綾。還有,那些傳唱《上邪》的歌伎,全部發落去暴室,非死不得出!”
瑛嬪還欲哭喊,卻被李長手下的內監捂住了嘴,硬生生拉了出去。蘊蓉不服,氣惱道:“皇上……”
玄凌揮手,“好了。予漓已經在奉先殿跪了大半夜了。今日的事到此為止,朕不想在宮裡聽見一句閒話。皇后,你和蘊蓉先退下。朕有話問淑妃。”
蘊蓉畏懼,只得答了“是”,與皇后離開。
玄凌看著我,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方才皇后說起,瑛嬪是隱妃挑的人?”
我愈加感覺不安,只好如實答了“是”。
皇帝沉吟片刻,盯著我道:“會不會有人教唆瑛嬪勾引朕的皇子,意圖皇位?”
他的目光越來越森厲,彷彿長針,直刺入心,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深情,不免驚怖,臉上卻極力忍著,仰面問道:“皇上為何這樣說?”
玄凌臉上肌肉一搐,陰沉道:“予漓是朕的長子。朝中立長立幼之爭此起彼伏。敗壞了予漓的名聲,也是敗壞了朕的名聲。”
我直直跪下,俯首三次,正色道:“皇上,玉隱萬萬不敢。”
玄凌微微一笑,幽幽道:“她不敢,清河王呢?”
我心頭轟然一慟,有根心經被**地挑動,即刻肅然道:“臣妾也敢擔保。”
玄凌微眯了眼,“你憑什麼擔保?”
我怔住,無言以對。是啊,我憑什麼呢?憑他是我義妹的夫君麼?我與他的關係,本就是那樣遙遠而柔弱。
玄凌靠在堅硬的金燦奪目的龍椅上,輕輕地撫摩著上面奇巧精緻的花紋:“這宮裡每一個人都經歷過先帝在時的太子之爭,皇子們對這把龍椅的渴望是多麼可怕,你是個女人,完全不能明白。清河王……也曾是先帝屬意的太子人選!”
我說不出任何勸阻的話,只得再拜,“皇上英明,清河王真的不敢。”
玄凌搖了搖頭,疲倦道:“朕怕就怕他不敢對朕如何,所以藉著隱妃的手,打朕的皇子們的主意。”
我竭力分辯:“這些年來,清河王一直對皇上忠心耿耿。”
玄凌輕嗤一聲,冷冷道:“忠心耿耿?誰能挖出心來看一看。”
殿中靜了一瞬,可那一瞬,幾乎能教我絕望。玄凌對玄清的疑心,原來,從不曾放下。而無辜如玄清,他的命數,或許有一天,會因為這疑心,下場連瑛嬪都不如。我這樣想著,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起來,彷彿凍在了經脈之中,無法動彈。直到外頭李長的聲音響起,“皇上,皇長子跪得暈了過去,現下已經救醒了,請旨如何處置?”
玄凌定了定神,喝道:“把這個逆子帶進來!”
殿門“吱呀”一響,即刻有兩個小內監扶了予漓進來。他大約暈去後是被掐人中救醒,所以人中上猶有極深的一條血痕,深深掐在肉裡。他滿身的衣衫長袍都被冷汗溼透了,如同在水裡撈起來一般,雖然整個人猶自混沌無力,和虛脫並未兩樣,他還是掙扎著跪了下來,伏在地上不敢動彈。
玄凌慢慢踱到他跟前,予漓畏懼地看著玄凌,身體縮了又縮,一直縮到了門邊。
玄凌一言不發,盯了他片刻,劈面就是兩個耳光。
予漓被打得脣角流血,帶了哭腔怯怯道:“父皇……”
玄凌的目光冷得沒有任何溫度,“這兩個耳光,一個是打你敢覬覦父親的女人,一個是打你敢覬覦天子的女人。”
予漓哭求道:“父皇,都是兒子的錯。求父皇寬恕!求父皇寬恕!”
“寬恕?你不是覺得朕已經老了,天下即將是你唾手可得了。所以你敢打這樣大逆不道的主意!你昏了你的頭了!”玄凌情緒激動,“朕就要告訴你,不要說朕此時盛年,哪怕將來老了,只要朕一句話,哪怕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朕也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斷了你的一切!”
予漓哭得滿臉是淚,哀哀道:“父皇啊父皇,是兒臣糊塗了。可兒臣真的不是覬覦父妾啊,兒臣只是覺得暖和。兒臣知道自己沒用,整個宮裡,除了過世的母妃,只有瑛嬪關心過兒臣一句兩句。兒臣,兒臣實在是感動……”
“感動……朕給了你這條命,給了你錦衣玉食,富貴尊榮,你怎麼不感動?反而敢為區區一個賤婢,盼著朕老了,盼著朕早死!”玄凌抬起腿欲踹,又生生忍住,“要不是因為你身上流著朕的骨血,朕一定將你碎屍萬段!”
予漓又驚又痛,拼命叩首,“求父皇寬恕!求父皇寬恕!父皇啊!”
皇帝揚了揚如利劍一般的眉毛:“朕會寬恕你。不僅因為你是朕的長子,還是大周皇家的子孫,不能丟了皇室的顏面。”
予漓拼命點頭:“是。兒子知錯。”
“你知錯,這個錯會有人替你背起來。朕已經處死了瑛嬪。”
予漓聞言大震,臉色頓時雪白,整個人委頓在地,喃喃道:“她……她……”
玄凌冷然出聲:“她當然是無辜的,錯在你。可是你是朕的兒子,朕再不喜歡,也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而不保全你。”
予漓震驚得張大了嘴,想要叫卻叫不出聲,痛哭流涕道:“父皇,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玄凌毫不留情道:“對。就是你害了她!因為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倫綱紀。”
予漓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是我錯了呀!瑛嬪,瑛嬪,她是無辜的!”
玄凌厭棄地皺了皺眉頭,“從今日起,你好好去上京的太廟跪著,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懺悔你的過錯。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回京。若再有錯失,朕也保全不了你。”他揚聲,“來人!拖走!”
有小內監入內,七手八腳拖著予漓像破布袋一樣的身體出去。唯有他身體流下的冷汗,似一道長長的惶敗的痕跡,晶亮地留下痕跡。我心知,皇帝的長子,他的前程,便如這道水痕,過不多久,便會徹底消逝……
殿門再度關上,他漠然瞥我一眼,“好了。這件事,哪怕你和蘊蓉都覺得朕冤了瑛嬪,朕要保全自己的名聲,也要保全自己的皇子,所以不能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
我哀傷地流下眼淚,“皇上,瑛嬪著實冤屈。”
玄凌的語調雖然倦怠,目光卻迥然有神,含著警惕的幽光,斬釘截鐵道:”為了大周,冤了她一個,不算冤!既然玉隱是你義妹,你總得要避一避嫌。最近宮中瑣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讓皇后打理吧,蘊蓉也幫得上忙。”
我的力氣逐漸消失,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問道:“皇上這樣說,是懷疑臣妾麼?”
玄凌由著我跪著,慢慢走進內殿。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暗沉的光影裡,只有語聲傳來,“皇后說得有理,你既有皇子,又有義妹。這事你的確脫不了干係。”
最後,連這冷酷而不容辯駁的話語也四散消弭,我的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裡一般。我似在墜進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扶著痠痛的雙膝緩緩走了出去。外頭春光明媚,有風微微蘊涼,卷著四月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我恍惚是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與殿內陰冷絕望毫不相同。槿汐吃力地將我扶上轎輦,一直走到上林苑的小徑,卻見蘊蓉帶著十數宮娥賞花冶遊,見我轎輦到來,盈盈向我福了一福,“方才儀元殿擾亂,忘了向淑妃娘娘賀壽。明日是淑妃生辰,妹妹我先祝您福壽萬全,事事如意。”
我這才想起,原來明日,竟是我的生辰了。
她抿嘴一笑,容光姿豔,“今日妹妹這份大禮,狠狠挫了她的銳氣,斷了她的指望,實在不錯吧。”
我後頭發緊,啞聲道:“這樣的大禮,即使遂了你的心願,可斷送了無辜的瑛嬪,又有什麼意思!”
蘊蓉瞳孔縮緊,剜了我一眼,揚了揚如蝶的織金廣袖,嗤笑道:“一直以為淑妃敏慧有決斷,原來是我高看了你。予漓是皇后最大的指望,只要斷了他踏上太子之位的前程,皇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安生了。所以哪怕今日的事不是枉送了瑛嬪,那也不算什麼!”她輕蔑地掃我一眼,“今日的事,我意在皇長子,並不想拖死了瑛嬪和你。可如果賠上一個瑛嬪,能斷送了予漓,那也是千合算萬合算!做大事者,不拘小節,若是淑妃連小小一個瑛嬪也不捨得,那趁早便別在後宮裡了。這裡誰的手裡沒幾條枉死的人命呢,我卻是個不怕報應的!”
我冷笑,“你不怕報應,我卻不能不在乎!咱們都是有孩子的人,哪怕咱們鬥得再狠,予漓他們都是不該被牽連進來的!”
“怎麼沒有牽連進來?我們還沒有害別人的孩子,別人先來害我們的孩子。”她一指燕禧殿方向,沉聲道,“我的和睦,還未生下來就差點遭人暗算。如果她不是帝姬,而是皇子,恐怕更遭了幾多暗害。這些孩子,他們投胎到皇宮,別人看著鮮花簇錦,金枝玉葉。其實他們自己就該知道,如果爭不過別人,只有死路一條。”她逼視我,嘴角卻笑意沉著,“淑妃所作所為,難道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麼?”
我的手指一定在發抖,她說得沒錯,她的狠心也沒錯。可是為了“沒錯”這兩個字,就要牽連上那麼多人,我實在做不到。須臾,我長嘆,“夫人心思決絕,雷厲風行,我自愧不如。要壓制皇后,妹妹沒有錯;可要為此付上那麼多人的性命,我也無法認同。”
蘊蓉皺了皺眉,含了一縷凌蔑的神色,“所以,你也只能是淑妃,只能是被皇后壓制。”她輕輕搖頭,“今日的事連累了你的義妹,也拖累了你,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也不要緊,皇上冷落你,你自然有的是辦法復寵。做人啊,沒有這點玉石俱焚,不惜一切的勇氣,凡事也不會這麼順利。好了,我恭送淑妃靜養吧。往後,淑妃理所不能及的事,我都會一一做到,免得淑妃再自愧無計。”她的話語錚錚落地,“反正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便是如此。”
瑛嬪的事之後,玄凌便很少來我的柔儀殿了,自然地,隨著他的少來,柔儀殿也逐漸冷清下來,鮮少閒人拜訪。與之相隨的,衛臨也被調離了我的身邊,轉去服侍一些地位低下的永巷妃嬪。對於一向心比天高的衛臨,這樣轉變帶來的落差無疑是讓他難受的,何況他又是無辜被牽連。
然而再不平,時光如綢緩緩展開,也到了七月流火的時節。
七月鳳凰花開,殿裡一片寂靜,午後懶洋洋的風掠過窗外的鳳凰花樹,綿綿的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
失寵後的寂靜,大約如是。
連朧月跟著德妃來看我時亦曉得說:“淑母妃這裡難得有這樣的安靜,連花落的聲音也聽得清。”
德妃怕我聽見傷懷,急忙捂住朧月的口,想一想又撤了手,嘆息道:“當年生你時,你母妃的境遇更可憐。”
提起昔日傷心事,我只是微微一笑,依舊伏在硃紅窗下看著紅河日落。天光這樣長,這樣長,彷彿是被聲聲蟬鳴拉長了一般無休無止。
長日寂寂,貞妃來看望我時生了許多感慨,“沒想到,連姐姐都會有這樣的境地。”
彼時我心平氣和,輕柔地拍著懷中熟睡的予潤,輕輕吻一吻他的額頭,微笑道:“比起昔年的失寵,這一次已經好了許多,至少衣食周全,未曾被禁足失去自由,也未曾失去撫育幾個孩子的權利。至於恩寵,君恩似水向東流,遲早會有失去的一天,不值得憂懼。”
茜紗窗濾下明澈如水的霞光,金獸薰爐的口中徐徐飄出幾縷淡色輕煙,是蘇合香清甜甘鬱的芬芳。霞光稀薄的光影裡,貞妃微微垂首,坐在我的面前,專注繡幾針“鴛鴦戲水”的花樣,側影柔美。她靜靜道:“我入宮晚,有時見姐姐這樣盛寵,我偶爾也會想,姐姐也會有失寵的時候麼?那麼寂寞的辰光,姐姐是怎樣熬過來的。”她悄悄看我,“姐姐會不會怪我,會想得這樣惡毒。”
“不會。”我伸手我掐了幾朵新鮮的黃月季,插入她輕薄如蟬翼的鬢邊。她的髮絲那樣柔軟,叫人的心也生出溫軟的意味,“宮中的人,不會專寵一輩子。想明白了,便也不怕了。失寵,你若覺得煎熬,那麼這日子也過得煎熬。你若坦然,這日子也過得坦然。一切只在乎心境,無關其他。妹妹有空陪我為瑛嬪上炷香,她也是可憐人。”
貞妃幽幽一嘆:“聽說皇長子在上京也過得很不好,雖然還是養尊處優的皇子,可他一直覺得愧對瑛嬪,抱病許久。而皇后,竟也不曾派人去看過他。母子之情,也是恩斷義絕了。這次的事,姐姐與皇后兩敗俱傷,胡蘊蓉漁翁得利。她行事狠辣過激,不惜一切,實在太不留餘地了。”
“既可打壓皇后與我,又除去了瑛嬪這個新寵,這不是一箭三雕的如意美事麼?胡蘊蓉的確聰明得緊。”我望著案上觀音像前縹緲繚繞的香菸,“予漓對瑛嬪鍾情,只是因為他自小太缺乏關愛,才會一時情迷。情之所鍾,芳魂消散,瑛嬪的確無辜,可是清河王無端被疑,更無辜。”
“對了,清河王府最近有什麼動靜,隱妃還好吧?王爺有沒有怪她?”
我鬱郁,“王爺怪玉隱,並非為累及清河王府,而是被嫻妃告知,當初玉隱為一己之私逼迫,嫉妒瑛嬪美貌執意要送她進宮,又以保護王府的名義勸她侍奉皇上,才會被冠上勾引皇子的罪名,橫死宮中。而玉隱情急之下說瑛嬪入宮之後毫不檢點,自招橫禍,還拖累我拖累王府,所有一切,只是她咎由自取。這話也罷了,采葛悄悄告訴過槿汐,玉隱說得最重的一句話是,不該有的情就該斷的一乾二淨,何必累人累己。王爺心軟,憐惜瑛嬪枉死,所以也不太理會玉隱了。”
貞妃道:“瑛嬪與皇長子年貌相當,皇長子情難自禁也是情有可原。隱妃與嫻妃同侍王爺,嫻妃又有了身孕,她爭寵吃醋也是有的,但這樣重的話,怎會說得出口!”
我默然,因為這話,本就是玉隱的心裡話。我勉強振作精神,道:“皇上這些日子一直冷落清河王,很少見他,但為保皇家顏面,面上始終還過得去。幸好清河王閒散慣了,皇上疑心一陣,也會好的。”貞妃微微出神,“我只是沒想到皇上一向不喜歡予漓,見了面除了訓斥還是訓斥,總沒個好臉色。這次竟這麼維護,反而殺了瑛嬪以絕攸攸之口。倒是你大意了,最後讓皇后趁機反咬一口,佔了上風,現在百口莫辯。”
“皇上愛面子,自然要顧及皇家顏面。哪怕兒子再不好,都是自己的兒子。何況此事牽扯到國本立嗣之事,皇上自然特別的多心。”我憂心忡忡,“何況是清河王,皇上與他,到底是有一層心病。”
貞妃望我一眼,“你在這裡困坐愁城,還有心思擔心別人。哪怕皇上對清河王有了忌諱,一時半會兒也難為不了你的二妹,你放心吧。”
她為我整理好小筐中的各色絲線,一截淺杏子輕羅袖子滑下來,腕上的纏臂金碰著赤金手鐲叮咚有聲,連那聲響,回聲在空蕩的宮殿裡綿綿悠長,也是那樣寂寞的。
遠遠有喜樂聲綿綿傳來,我側耳片刻,“是什麼聲音呢?”
貞妃亦好奇,扶窗靜靜而笑,“不知道,這會子難道又有什麼喜事?”她伸手招來品兒,“你去瞧瞧,是什麼事呢?”
品兒撅著嘴賭氣道:“能什麼事呢,大清早的鬧也鬧死了。”她頓一頓,終究不敢不講,“是瑃嬪有孕了。”
貞妃停下手中針線,看了我一眼,輕輕“哦”了一聲。我介面道:“瑛嬪死後,她倒是得寵,也是個有福氣的人,正得寵的頭上,又有了身孕,以後更前途無量了。”
品兒不敢接嘴,端過幾色甜點,縷金香藥、紫蘇柰香、松子穰、茯苓糕、硃砂圓子並兩盞蓮子湯,皆是我與貞妃素日常吃的點心。貞妃揀喜歡的吃了幾樣,疑惑道:“姐姐怎麼不吃呢?”
我細細看了一遍,實在沒什麼胃口,只好笑道:“許是平時吃絮了,沒什麼胃口。”我喚品兒,“去制碗酸梅湯來吧。”
貞妃道:“姐姐不太愛吃酸的。”
“倒不是愛吃,只是夏天喝了解暑氣罷了。”
我沉吟片刻,喚過槿汐,“瑃嬪那邊懷孕了,又這樣熱鬧,咱們不能裝作不知道,你把上次氐州都督送來的‘送子觀音’圖送去給她,聊表心意吧。”
槿汐答應著去了,貞妃用過點心,便也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