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86章 菊凋

第86章 菊凋


追美兵王 大界主 天佑神州 馴徒記 帝宴1·步步殺機 靈異降頭師 閻判 都市之熱血英豪 將軍家的小娘子 漁者無衣

第86章 菊凋

棠梨宮徹亮的燈火驅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衛臨已經奉詔前來看顧眉莊,一邊廂為了方便醫治他的先生,溫實初也被權宜擱置在棠梨宮偏殿。一宮的太醫、穩婆幾乎全擠在了燈火通明的棠梨宮。

皇后不被允准前來,只留在昭陽殿與端妃收拾殘局,敬妃與胡蘊蓉安置各宮妃嬪回宮歇息,順便陪伴因勞累而身體不適的貞貴嬪,槿汐與浣碧帶了兩位皇子暫且在柔儀殿照顧,打點一切未盡事宜。

眉莊被送進內殿已經一個時辰了,除了偶爾聽見幾聲痛苦地呻吟,再無半點動靜。穩婆手裡的清水一盆盆端進來,端出時成了一盆盆血水。我看得心驚肉跳,幾次要衝進去,李長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進去,衛太醫正在為淑媛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說罷小聲道:“娘娘照照鏡子。”我才發覺下頜兩個深紫色指印,若被眉莊看到,難免又叫她受驚。於是只得按捺下來,坐著靜候。

採月絮絮在耳邊抽泣道:“皇后宮裡逐了染冬出去,好像是安昭媛身邊的寶鵲跟來想送一送,侍衛又不許,在咱們宮門前爭執起來了。言語間驚動了小姐,小姐本來睡著,醒來時聽說大夥兒都還在皇后宮中,本來就心裡不安。又聽見她們爭吵,少不得去問個究竟,結果寶鵲嘴快說漏了,說昭媛娘娘和淑妃姐妹情深,今日淑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昭媛都極力聲援。現在她和染冬不過是同鄉,染冬被趕出宮了自己送一送而已。今日宮裡好大的風波,浣碧姑娘來了都瞞著小姐,為的就是怕小姐動了胎氣,誰知小姐自己聽見了,一時急起來便往皇后宮中去,結果奴婢才陪著娘娘才到殿門口,就見溫太醫……溫太醫……”採月想也不敢回想,駭得捂住了臉,哭道:“小姐當時就驚住了,奴婢也嚇得半天沒回過神來,等發現時才看見小姐已經出紅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攔著,斷不讓小姐出去。”

我心底冰涼,抬起頭死死盯著站在碧紗櫥邊淚光盈然的安陵容,目光如要噬人一般。

“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著她,“你明明知道眉莊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驚嚇,你的丫頭還那麼巧跑到棠梨宮前鬧起來。陵容,你說是不是太巧了?”

安陵容微微噤聲,悽楚地搖著頭,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別怪我,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我嫌惡地甩開她的手,她神色楚楚地望著玄凌,慼慼道:“皇上——”

玄凌的心思只專注在內殿,不耐煩地朝她搖搖頭,不加理會。

她見玄凌並不看顧她,旋即帶了一抹無望與悽楚的神色,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寶鵲也是無意的。如果我知道會這樣的話,情願是自己替眉姐姐受苦!”她望著我,盈盈道:“姐姐,咱們那麼多年的情分,一同入宮又一同侍奉皇上……”

我忍不住心底的傷痛與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臉上。掌心與細膩的肌膚相觸時心底有本能的噁心泛起,響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顧,玄凌蹙眉道:“嬛嬛……”

這一掌拼盡了我全身的力氣,震得手腕發麻,手心隱隱作痛。陵容髮髻散落,半邊青絲垂在臉頰,細白面板上五個鮮紅的指印,脣角慢慢沁出一點血珠。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著她道:“是丫鬟無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數!眉姐姐母子平安便罷了,若有半點差池,我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陵容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閃而過,她飛快一個耳光扇在自己臉上,下手不輕。她啜泣道:“姐姐打的對!是陵容管教下人不善,才闖出這彌天大禍!”她喚進寶鵲,寶鵲蟹蟹赫赫地踅了進來,慌忙跪下請安。

陵容指著她恨聲道:“你還有臉向本宮請安,你驚了淑媛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宮心裡不安!”話音未落,寶鵲臉上早劈劈啪啪捱了好幾下。陵容手上戴著成套的珊瑚米珠團福金護甲,下手毫不留情,不過幾下寶鵲兩頰便是已高高腫起,留下十幾道皮開肉綻的血痕。寶鵲早已嚇得傻了,也不敢護住臉,更不敢求饒。寶鵑上來勸道:“娘娘當心自己身子。”

陵容氣得發怔,含淚道:“本宮與眉姐姐一同入宮,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這蹄子好不懂事驚了姐姐的胎氣。若有什麼閃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還要這身子做什麼!”說罷又是一掌狠狠擊下,陵容臂上帶著一尺來長的纏臂金,手上一用勁,寶鵲額頭被刮出極大一個血窟窿,頓時血流滿面,痛暈了過去。

我咬著脣冷眼不語,到底是玄凌上來拉住了她的手,嘆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細身子!淑妃也是在氣頭上,說你說重了幾句。”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鋒刮過寶鵲,“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亂棍打死。”

陵容欲言又止,抿一抿嘴脣道:“皇上說的是。”她憐憫地看一眼寶鵲,再不回顧。

過了片刻,太醫院副院判葛霽進來道:“回稟皇上,溫太醫的血已經止住了,性命也無大礙。可是……可是……”他躊躇片刻,搓著手看看我與安陵容,為難地低下頭。

我顧不得嫌疑,道:“你說。”

葛霽“嗐”了一聲,嘆道:“只是與宮中內侍一樣,子息上再無可望了。”

我心底一涼,強忍住眼中淚意,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芷端了参湯上來,玄凌煩悶地一氣喝下,“怎麼還沒有動靜?”陵容拈起絹子擦一擦玄凌額頭汗水,軟語道:“皇上別急。”

我端起参湯假意抿了兩口,掩住沁入湯中兩滴淚,不覺愧悔難當,實初,實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過了多久,衛臨滿臉大汗出來,深深吸一口氣,“淑媛娘娘受驚早產,此刻已經不好。微臣醫術淺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溫太醫照料,素日是什麼情況微臣也不清楚,實在迴天乏力。”

玄凌的手掌緊緊抓著蟠龍含珠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

“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勢,一直沒有醒來。娘娘出血過多無力用勁,孩子的頭一直出不來。臣以固衝湯給娘娘服下也不見效。臣不知娘娘是何體質,不敢濫用止血湯藥,若是溫太醫在……”

玄凌面上微見悔意,轉身默然。葛霽忙俯首道:“溫太醫已經醒了,只是他現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為娘娘接生。”

衛臨道:“不能下地也無妨,先用擔架抬進來。即便不能助娘娘順產,溫太醫素知娘娘體質,也可一同斟酌用什麼藥。”

玄凌微一沉吟,我含淚道:“臣妾無罪,溫大人也無罪。溫大人無辜受罪已是罪過,若再拖累了姐姐與皇子,如何擔當得起。”

玄凌頷首道:“罷了,抬溫實初進去。”

溫實初的氣息微薄得如同牽住風箏的細細一縷,彷彿一陣風都能斷絕。衛臨切了參片放在他舌下,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原本蒼白得如同棉紙的臉龐泛起一點死灰裡燃起的鮮紅。他掙扎著支起身子,咳著道:“淑媛是心氣逆轉導致難產,她原本體質溫厚,先用山參吊住精神,再服升舉大補湯。”他本就氣息微弱,說上三兩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

衛臨依言備下,著人抬了溫實初進去,約摸一炷香功夫,穩婆出來時眉頭已寬了兩分,福一福道:“按溫大人的藥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溫大人說還要鹽梅七個燒灰為末,再用陳槐花一兩,百草霜半兩為末,燒紅秤錘淬酒讓娘娘飲下。”

我手中緊緊絞著一塊絹子,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聽穩婆說眉莊好些了,心中一鬆,才覺得痛。連連道:“快去!快去!”

陵容唸了句佛,歡喜道:“皇上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過片刻,又一穩婆道:“娘娘已經甦醒,見溫太醫在旁,心裡寬心些,現下能用力了。”

玄凌面色稍霽,喜道:“你進去告訴眉兒。傳朕的旨意,即刻晉淑媛為惠妃,讓她安心生產。”

那穩婆喜不自勝地應了一聲,趕緊進去覆命。玄凌握一握我的手,輕聲道:“朕虧欠眉兒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晉她為德妃,和你一樣。咱們的日子還長,朕會好好補償你們。”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幾乎感覺自己僵立成了一塊石頭。只聽內殿傳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彷彿宇宙洪荒之際忽然看見旭日初昇一般,瞬間照亮了無望的等待。白芷第一個抱了孩子出來,她喜極而泣,“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惠妃娘娘產下皇子。”

我心口一鬆,彷彿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軟軟倒在座中,只道:“好!好!好!”又問:“姐姐還好麼?”

白芷勉強一笑,“娘娘累極了,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過孩子看了又看,道:“好。是朕第四子,朕去看惠妃。”

白芷忙道:“娘娘甫生產完,累得很呢。不如讓娘娘歇息片刻。”

我看著玄凌眼下一片烏青,亦道:“鬧了整整一日,皇上也累了,趕緊回去歇息吧。等姐姐精神好些再來看她。”我福一福道:“皇上先行休息,臣妾想在這裡守著姐姐。”

玄凌打了個呵欠,實在精神難支,只好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也好好歇一歇,別累壞了。”

陵容跟著玄凌出去,我抱過孩子細瞧,許是難產的緣故,孩子身上微微有些發青,身量也比其他孩子小些,抱在懷中稍輕,哭聲也不甚巨集亮。我心中疑惑,看著白芷道:“怎會如此?”

白芷訥訥不語,正巧衛臨出來,我喚住他細問。衛臨稍見為難之色,在我耳邊低語,“四皇子的樣子可以說是難產所致,也可能……微臣瞧著,倒有點未足月的樣子,得要乳母細心照料。否則……”

我心中一驚,低聲道:“不許胡說!姐姐離臨盆日子只有幾天,孩子怎會未足月?明明是難產才先天不足。”

衛臨躬身道:“是。四皇子的確是先天不足。”

我把孩子交到白芷手中,正待進去看眉莊,忽見採月丟了魂一般跑出來,兩手沾滿了鮮血,指尖猶自滴落鮮紅血珠,驚惶道:“惠妃娘娘出大紅了——”

瑩心殿內殿還是舊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濃重的血腥氣,躺在湖藍彈珠紗帳之中的眉莊似一尾上岸太久的脫水的游魚,輕飄飄地蜷縮在重重錦被之中。眉莊的臉色象新雪一樣蒼白至透明,那是一種脆弱的感覺,我所認識的眉莊從未有過的脆弱感覺,彷彿一朵被秋雨澆得發烏的**,轉眼便要隨著秋的結束而湮滅。

我輕輕揭開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鮮血浸透了。有涼風從窗縫中忽忽透進,輕微的涼意宛若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插進心口,還未覺得疼,只曉得冷浸浸的整顆心都像是凍住了,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那顫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開來。

溫實初從擔架上爬起,掙扎著靠在床邊腳踏上,搭著眉莊手腕的指尖不住地顫抖,似秋風中的落葉一般。衛臨一疊聲地叫“拿牡蠣散來!”

片刻,溫實初低低道:“不必了——”

空氣裡是死水一般的靜,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臘月結了冰似的,連著人心也凍住了。心中狠狠一痛,我驟然忍不住大哭起來,“誰說不必了,誰說的!去拿最好的藥來,治不好姐姐,我全殺了你們陪葬——”

採月與白芷絕望的哭泣似絞繩一般一圈圈纏上我的脖頸,叫我窒息。眉莊散亂的髮髻旁插著御賜的一雙明珠金釵,襯得一對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睜大雙眼,眼中閃爍著與太過蒼白的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瑩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輕輕喚道:“嬛兒……”

我腳下一軟,伏在她枕邊,落淚道:“姐姐。”

她艱難地伸手,輕輕撫著我的額髮,柔聲道:“不哭了,我想和你說會兒話,你叫他們都出去罷。”我正要吩咐,她的聲音更低,似在呢喃一般,“實初留下。”

我一一按她吩咐做了,只剩採月、溫實初與我在她身邊,她吃力地伸出雙手,“抱抱,給我抱抱孩子。”

我怕她勞累,安慰道:“你現在身子虛,等好了再抱吧,日子還長呢。”

眉莊輕輕搖了搖頭,她產後無力,搖頭的力氣只帶動耳上碧玉銀葉耳環輕輕一晃。她極力笑著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垂淚不已,“姐姐別這樣說,很快就會好的。”

採月忍著淚把孩子送到她手中。眉莊抱著孩子的手有些發顫,我輕輕托住她的手,相視一笑。眉莊親暱地親吻著孩子的額頭,寵溺中多了些捨不得,“你瞧,他這樣小,這樣軟。”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笑道:“是。不過很快就長大了,你瞧涵兒和靈犀長得多快。”我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已經是惠妃了。皇上說,只要母子平安,就晉你為德妃。”

眉莊恍若未聞,目光愛憐地留戀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夠一般。半晌,她看著我道:“你這淑妃當得快不快活?”

我一怔,輕輕搖一搖頭。她淡淡道:“是了。你這萬千寵愛的淑妃都當得無味,我又何必稀罕什麼德妃。”

我素知她心胸,勸道:“姐姐不在意德妃之位,可是子憑母貴,對孩子的將來十分要緊。”

“我的孩子不會在意這些。”她淡淡迴應,轉頭去看溫實初,低低道:“實初,你抱過孩子沒有?”眉莊的語氣是少有的溫柔甘恬,懇求道:“你抱一抱,抱一抱。”

溫實初目光眷眷看著孩子,雙臂瑟瑟發抖,旋即轉過臉去不肯再看,口中道:“微臣不敢。”

我滿腹狐疑,正欲說話,眉莊雙目微紅,眼中晶瑩一閃,然而淚水終究沒有落下來,只是以一種看徹生死的淡然,低柔道:“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溫實初低下頭去,“那晚的事,也是我的錯。你不用怪自己。”

“是麼?”眉莊難過地別過頭,“你今日揮刀自殘,難道不是自責太深的緣故麼?”因為失血,她的臉色太過蒼白,那一雙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視著他,“我知道,你終究還是恨我。恨我那一日把太后放了藥賜予我和皇上的酒給你喝下,造成你終身之憾。”她厭倦地摘下頭上明珠雙釵摜到地上,那熠熠明珠本是因她有孕玄凌特賞她安胎的,“太后為了讓我再次侍奉皇上,不讓安氏與葉氏一味專寵,不惜讓孫姑姑在皇上的酒食中下了暖情之藥,還教我曲意相迎。我一時激憤,灌醉了皇上,哄實初喝下了那酒。”

“姐姐……”我不覺惶然,“你糊塗了。”

“我是臨死之人,有什麼可怕的?這樣糊塗一次,我很歡喜,終身無憾。”她眸光如霧靄輕輕在我身上一轉,“只是實初心裡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溫實初沉默片刻,注視眉莊雙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莊靜靜道:“自從十年前他背棄於我,我便再不當自己是他的妃子。”她輕聲道:“抱歉。我明知你喜歡嬛兒。”

採月潸然落淚,“小姐,其實這些年你心裡都很苦,只有溫太醫真心關懷你,對你好。”

“傻子,”眉莊抬手去拭採月的淚,“你和我都知道,他對我好都是因為嬛兒,從十年前就是。”溫熱的鮮血從她體內汩汩流出,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眉莊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住她眼中逐漸失卻的神采,像一捧燒盡的餘灰,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實初,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一點真心?”眉莊喘息著,鬢髮被汗水濡溼無力地垂在頰邊,“有沒有過?只要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要緊……”

溫實初一向平和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支離。他只以沉默相對,眉莊的嘆息似窗外一點微弱的風聲,“你不說也不要緊,我情願你不說,也不要因為我快死了而可憐我、騙我。”

“那日的藥量不足以讓我動情,所以,你不必抱歉。”溫實初終於開口,“我關心你,也並不只是為了嬛兒。”

“是麼?”眉莊的脣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剛剛消融冰雪的春水。她逐漸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澤,“那件事雖然叫你自責,可是能夠遇見你,實初,我永遠也不後悔。”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只在意他父親疼他。實初,你要不要抱抱他?”

溫實初沒有再壓抑自己起伏的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像抱著稀世珍寶一般親吻著孩子嬌嫩的臉頰,終於歡喜落下淚來。他伸手攬住眉莊,這樣的姿勢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色這樣歡喜,輕聲道:“我的自責,只是怕連累了你,又連累淑妃。”

他的親疏在稱謂上涇渭分明,我心中一寬,安靜含淚微笑。眉莊的笑容似綻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樣嬌羞而明豔。時隔十年,不,即便在十年前,她也沒有這般真心愉悅的笑容。

片刻,她問我,“孩子還沒有起名字吧?”

我點點頭,“皇上今日也很累了。”

“潤。就叫潤好不好?”

“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姐姐,那是我們當年一起盼望的。”

她彷彿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靜的空靈與欣慰,無聲地點了點頭。她不堪重負地側首,如羽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洇入溫實初的面板,溫熱的一點。溫實初在輕撫中拭去她眼角的淚,“你不要為我哭。管氏與安氏最後指責我的話,真奇怪,我並沒有想到淑妃,只是怕有朝一日終究會連累了你。雖然我已成殘疾,可是以後可以永永遠遠陪在你身邊,沒有人會像詆譭淑妃一樣詆譭我和你。”

眉莊輕輕頷首,“你要陪著孩子長大,永永遠遠,不要讓他受人欺侮。”她溫柔靠在溫實初胸前,“真好。你從沒有這樣抱過我。”她的聲音含著滿足,漸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兒,你要幫實初好好照顧孩子。還有,皇后和陵容,還有蘊蓉,你都要當心……”她逐漸無聲,安靜地依靠著溫實初,良久,良久……

彷彿還是在十幾年前,夏日的午後,院子裡的芭蕉用清水洗過,綠得能滴出水來。眉莊睡在臨窗的榻上,因著天氣熱,淺桃色薄綃袖子滑下去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豐潤臂膀,臂上籠著五彩絲帶絞的絲鐲,還是端午時我親手編了給她辟邪的,鮮豔一團更顯得肌膚膩白如玉。櫻紅絲被齊齊蓋在她胸前,她連熟睡中也是這樣端莊的神情,鬢髮一絲不亂,金色的陽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隻金色的蝴蝶停駐上她的眼眸,那樣安詳。

此刻的眉莊的脣角含著與溫實初一樣的一抹恬靜微笑,我握著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裡再次看到如夢的往昔,幼年時的天真爛漫,少女時的真心期許,入宮後的攜手相伴,二十多載歲月,她終於在最後尋到自己一生的渴望。家族的榮耀、帝王的寵愛、盛大的榮華,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槍暗箭後換取的無尚光耀,都抵不過此刻的真心相對。

我退卻兩步,低低呢喃,“姐姐,我和孩子並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她沒有迴應我,她再也不會迴應我任何話了。

我緩步踱出宮去,夜色流觴,宮中的黎明前的寒意這樣猝不及防地襲上我的身體。恍如經歷了一場噩夢,夢魘所帶來的焦灼與無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體,讓我幾近虛脫。無邊的濃墨黑暗從頂頭潑天灑下,有冷冷的雨絲滑落,宮牆底下的青苔帶著潮氣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荒蕪如死的冰涼。

眉莊走了,陪了我二十餘載的眉莊走了。這世間再不會有人像她一般對我好,為我哭,為我笑,陪我患難與共。

我麻木地走著,身後遠遠傳來雲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雨水似要把我覆沒,我頹然坐在永巷冰涼的青石上,慟哭失聲。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就是在這樣的陰雨綿綿中度過的。那一日的接連變故使所有嬪妃的心底都烙上了一層難言的陰鬱,沒有人再敢提起與那日有關的任何事情。眉莊的死使一向愛惜她的太后飽受打擊,除了破格追封她為德妃之外,一切喪儀皆按貴妃儀制,給予她死後哀榮。因為眉莊的喪儀,胡蘊蓉的冊妃之禮也一再推後。予潤被我接到了自己身邊撫養,因為難產,他的身子一直比別的孩子虛弱,須得乳母一碗碗將藥喝下化作乳汁喂與他,如此一個多月,潤兒的身子才慢慢平伏下來。因是眉莊遺孤,我對予潤格外憐愛,甚至勝過了我親生的予涵與靈犀。

那日的事情輾轉透過胡蘊蓉之口傳到了太后耳中,太后盛怒之後終究不發一言,只和玄凌一般囑咐皇后注意保養,無須再多過問宮中事宜,只將一切交予我打理。而在那次事件之後,管、倪兩位更衣遷入永巷居住,趙婕妤與餘容娘子也是足不出戶。顯而易見,頗得聖寵的餘容娘子頹勢漸露,逐漸被玄凌冷落。

倒是隔了兩日玄凌賜下一對宮中新制的赤金並蒂海棠花步搖給玉嬈,褒獎她夜闖皇后殿護姐的勇氣。這份突如其來的賞賜與其說是對皇后的再度無視,不如說是對玉嬈的注目。

轉眼過了端午,玄清身體痊癒,與玄汾一同來為太后請安了幾次,又聞予潤兒啼之聲日漸洪亮,宮中才漸漸恢復了一些熱鬧。

玄凌與我商量起蘊蓉冊妃一事道:“蘊蓉的冊禮也該辦了。德妃過世,母后心裡總不太舒暢,叫她的事衝一衝也好。”又道:“再不冊蘊蓉為妃,只怕母后跟前也不清淨。反正也簡單,儀制有現成的,封號也不必再擬,便是昌字。”

我坐在榻上緩緩飲著茉莉香茶,那茉莉是取去年盛夏時新摘的茉莉花蕾,用吳鹽醃製了擱進冰窖裡冰著,待到一年後用滾水泡開,那茉莉頓時一朵朵綻開浮於水面,依舊清芬撲鼻,十分新鮮,淡淡鹽味入口,亦能祛暑。

我想起那日她從發明神鳥的繡繪上露出的心思,心中微有不快,淡淡一笑道:“那昌字本是十分好的,只是太過招搖了。誰不知道胡妹妹握著那塊萬世永昌的玉璧而生,皇上若真心疼她,就不必為她太張揚。”

他手中翻著一卷《太平御覽》閒閒翻閱,“哦?”了一聲抬頭看我,“你也覺得蘊蓉有時過於張揚了?”

我撥弄著茶盅蓋子,徐徐道:“冬日裡的水仙花特別香,可是香氣太濃了也叫人頭昏。如這茉莉香茶一般,香遠益清才是好事。胡妹妹有皇上和太后疼愛自然是得天獨厚,可是登得高難免會有小人覬覦忌恨,若非妹妹得此厚愛,也不會有人留意到衣裳這些細微末節,何必招來是非呢?”

玄凌輕笑道:“你慮得也是,就給她改個封號吧。蘊蓉素來聰敏慧黠,便把‘敏’字賜給她,你知會內務府就是。”

他望見牆上新繪的一副《秋浦蓉賓圖》,荷葉枯黃,芙蓉展豔,一派秋光旖旎,花間兩鴻雁振翅凌空,雙雙對對,意馳千里。他笑道:“朕記得不曾賞過你崔白(1)的這幅畫。”

我掩口笑道:“小女兒塗鴉之作,皇上也被瞞過了麼?”我見他疑惑,道:“是臣妾小妹閒來仿作而已。”

“小妹?”他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可是那日闖入皇后殿的女子麼?朕賜她首飾之後也未見她來謝恩,今日就在你宮中,她可不能托賴了吧。”

我推脫不得,只得喚了玉嬈前來。彼時玉嬈新妝才罷,過來時很有些不情願,向玄凌福了一福便一語不發面壁而立。

玄凌不以為忤,只含笑道:“你很擅長作畫,可願意和宮中畫師切磋?朕可以為你安排。”

玉嬈淡淡道:“宮中畫師多崇富麗輝煌的色彩,皇上看臣女臨摹崔白之畫,就知道臣女與畫師必定話不投機。”

他凝望牆上畫作,“你畫了一雙大雁。”他悠悠沉吟,“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大雁乃是忠貞之鳥,是該成雙成對。”他笑,“你姐姐在太平行宮時住的居所名為宜芙館,她是很喜歡芙蓉花的。”

玉嬈此刻才盈盈一笑,“臣女也喜歡忠貞之鳥。”

玄凌見她展顏,不由微笑注視她,“你頭上青玉簪子很好看。看你彷彿妝飾過,怎麼朕賜你那對金釵你不喜歡,朕召見也不戴上。”

我唯恐玄凌遷怒玉嬈,忙道:“她素日不愛這些金器,所以不曾戴上。”我推一推玉嬈,“皇上賞賜,你還沒謝恩呢。”

玉嬈微微欠身,不卑不亢道:“臣女不僅不喜歡金器首飾,而且那步搖上的海棠花是姐姐所鍾愛的。姐姐喜愛的,臣女不會沾染分毫。”

玄凌笑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好東西分享也不錯。”他招手喚來李長,“去把崔白的《秋浦蓉賓圖》拿來賞給甄小姐。”他笑吟吟解釋道:“這幅《秋浦蓉賓圖》六弟與九弟都喜歡,老六中意芙蓉,老九喜歡大雁,都跟朕要了好幾次,朕也沒給。現在朕就賜給你,由得他們眼熱去吧。”

玉嬈臉上微微一紅,欠身謝過。

我想起玄清當年為我慶生種下的滿池芙蓉,不覺澹然含笑,“這畫是個好意頭,臣妾很希望來日小妹成婚不要與臣妾遠離,彼此來往方便,就如畫中大雁在芙蓉花畔,要不然姐妹分離,又有什麼趣兒。”

玄凌只笑不語,數日後陸陸續續又叫人賜下兩方李廷珪墨與幾卷澄心堂紙,隨她作畫用去。我見玄凌如此,本有幾分上心,然而玄凌來時也只偶爾喚玉嬈在前,靜靜看她烹茶、作畫,常常一語不發,只像是遠遠賞景一般。玉嬈更不會先去和他說話,只管自己安靜。窗外芭蕉綠意掩映,偶爾有一點粉色的花瓣跳躍在日影下,時光這樣靜靜流逝,三人安坐其中,倒也不覺時光匆匆。

如此,半月後,胡蘊蓉行冊妃之禮。貞貴嬪身子稍稍見好,亦勉力支撐著去觀禮。我端然肅立觀禮,悄然向浣碧耳語,“那日你抱了二皇子偷龍轉鳳之事,貞貴嬪沒有起疑心吧?”

浣碧道:“沒有。奴婢在三殿下腳背也依樣畫葫蘆紮了兩針,且貞貴嬪那幾日病著了自顧不暇,待接回二殿下時傷口早已痊癒了。”她撫著心口道:“那日李公公來抱殿下,正巧二位殿下都抱在德妃娘娘那裡睡覺。奴婢見公公滿面愁容說要請殿下捱上兩針,奴婢問了兩句才知皇上要滴血驗親,心知不好,趁人不見用娘娘親手繡的襁褓裹了二殿下來了。反正兩位殿下長得相像,又都睡著,只要奴婢抱緊了輕易不會有人發覺。”

我嘆息道:“總算你機靈,又遣開了貞貴嬪。否則二殿下一哭起來,貞貴嬪是生母哪有聽不出來的。”

浣碧道:“奴婢也是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呢。”她瞟一眼端坐鳳座之上端然訓話的皇后,“倒是便宜了皇后,生出這樣多是非,皇上竟這樣輕輕放過,也忒是非不分了。”

坐於皇后身邊的玄凌神情疏淡,一向相敬如賓的帝后之間終於也有了疏離。我冷然一笑,或者,他們從來就是不親近的;更或者,這疏離由來已久,只是如今隔膜更深罷了。我含笑搖頭,面上依舊是恭順的神情,悄然道:“皇上不是不明是非,是為情所困,心不由己。”

我暗暗嘆一口氣,心思更重了幾分。

待得禮散,諸妃照例要去燕禧殿向蘊蓉賀喜冊妃之禮。如此熱熱鬧鬧大半日,我特意等燕禧殿人散才攜了槿汐過去道賀。

蘊蓉遠遠站在滴水簷下看宮女放風箏,見我來了,不覺招手笑道:“還以為淑妃娘娘不賞這個臉,人人來了,獨你不來,我還等著去請罪呢。”

“妹妹笑話了。”我上前握住她手,“你素來與德妃姐姐親善,自然體諒如今予潤在我宮裡,我須得一萬個上心才是。姐姐這一走只留下一個皇子,我怎能不當心。”

蘊蓉點頭道:“聽聞四皇子比出生時好了許多,都是淑妃費心。”

我打量她一身光豔奪目的石榴紅緙金絲妝花雲錦宮裝,笑道:“要來給敏妃娘娘道喜的,能不趕早麼?只是我想著方才你這裡必定人多熱鬧,我要說兩句體己話給妹妹都怕你沒功夫聽。我滿心裡疼妹妹只不敢說,一則怕妹妹不稀罕,你本是太后和皇上最疼的人了;二來也怕人背後說我偏心,只一味隨太后和皇上的好兒奉承妹妹,我這番真心倒不敢顯出來了。”

蘊蓉與我一同坐下,笑吟吟吩咐了上茶,道:“經了那日的事,我還不知道姐姐心裡疼我麼?那也太不曉得好歹了。誰知皇后竟不如姐姐疼我,這般算計,真是不提也罷了。”她用力握一握手指,笑容意味深長,“宮裡的日子長,以後還得靠姐姐疼我了。”

我懂得,“這個自然。妹妹聰敏靈慧,皇上特特為你改了個敏字作封號,這樣的榮寵,宮裡可是獨一份兒的。我還得借妹妹的聰慧幫我呢,否則協理六宮的淑妃做得真沒趣。”我輕輕嘆息,“若妹妹早日成了貴妃,我也可以卸了這副擔子好好照料幾個孩子要緊。”

“姐姐說笑了。”敏妃低低一笑,眸光微轉,“我哪裡配做貴妃,連皇后也覺得我無甚才幹,只留我在妃位。姐姐說皇上改了我的封號是榮寵,我可很喜歡那‘昌’字呢。”

我盈盈一笑,“妹妹那‘昌’字太好了,那發明神鳥的繪像又太像鳳凰,難免有人吃心。”

“哦?”她嫣然一笑,抬手正一正髻上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捻著衣襟上一枚茄形粉碧璽墜角,“姐姐心裡總沒有這樣的疑心吧?”

我澹然一笑,“怎會?妹妹不是不知道家父還是遠在川蜀的罪臣,門楣所限,能得皇上垂愛忝居淑妃之位已是意外之福,不多修善緣也就罷了,怎還敢吃心妹妹呢?那日本宮被管氏所誣,還是妹妹幾番幫我說話,我心中自然記得。”

蘊蓉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緩緩笑道:“那日安氏的宮女驚動了德妃,才致德妃在昭陽殿外受驚難產。聽聞姐姐為此在棠梨宮打了安氏那賤人?”

我呷了一口茶,道:“也是我太心急了,一心只懸在德妃姐姐身上。”

“不怪姐姐。你瞧她素日那調三窩四的樣兒,若換做我是姐姐,可不是給一掌那麼簡單了。”她微有得色,“自德妃薨了之後,皇上待她也不如往日多了。”

我一笑不語,只命槿汐開啟帶來的錦紅緞盒,裡面躺著一棵雪白飽滿的雪參,大約女子手腕粗細,參鬚根根纖長完整,“方才人多不便,這支千年雪參是給妹妹補身所用。但願妹妹早日為皇上產下皇子,我到時便再來為敏貴妃賀喜。”

蘊蓉眸光一黯,旋即含笑:“多謝姐姐吉言。”她低低一嘆,“只是溫太醫為了那些捕風捉影的事傷了身子心氣,否則有他加以調理,蘊蓉也能早日如願以償。”

我看了看天色,嘆氣道:“原本想陪妹妹多說說話。奈何去皇后宮中的時辰到了,今日宮裡有幾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得去回了皇后。”

蘊蓉駭笑,“姐姐搪塞我呢!誰不知表哥把宮中之事都託付給了你,只叫她歇著,姐姐何必還去回皇后?”她笑著拉我的手,“我宮裡有皇上新賞下來的‘雲山玉尖’茶,姐姐和我一起烹茶說說話。”

我很是捨不得的樣子,“妹妹宮裡的茶自然是頂尖的,聽說今年雨水多,這‘雲山玉尖’統共才得了一斤多,妹妹就先有了。”我停一停,無奈道:“只是她再不好,終究是宮裡頭一份的尊貴,皇上也不能不顧及她。到底從前的純元皇后是她親姐姐,太后又是朱家的人,皇上雖這麼說,我也不能太得意了。我勸妹妹一句,終究,她還是皇后。”

我臨去的語氣意味深長,胡蘊蓉不知聽進去沒有,只由得我去了。

回宮後浣碧悄悄問我道:“小姐的勸敏妃可聽進去沒有?”

“誰知道呢?上次那回事情一鬧,這怨可就結下了。她素日又是那般心高的。”

浣碧抿著嘴兒直笑,道:“只怕您越勸她越發上了性子了。”

言畢正巧衛臨來請平安脈,趁著請脈的間隙,我問他:“溫太醫好些了麼?”

他低聲道:“自從德妃娘娘薨逝後,溫太醫的精神一直不好,成日借酒澆愁,加著捱了那一刀受創不輕,現在身子壞的很。”他停一停,“最要緊的是從前那份心氣沒了。”

我愴然搖頭,“人去始知情深,還有什麼意義呢?你替本宮多照看他。”

衛臨答了聲“是”,我起身立於長窗前,看著窗前新開的美人蕉,一芭一芭輕柔舒展,淡然道:“溫實初這一來,如今本宮身邊可以信任的太醫唯有你一個了。”

衛臨躬身道:“娘娘抬舉,微臣必當盡心竭力。”

我頷首,“你有此心最好不過,本宮也不會虧待你的。過兩日叫溫實初來為四皇子請平安脈。”我著意低語,“你曉得輕重的。”

他答允了“是”,轉身告辭。

看見溫實初形容之時,我幾乎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樣溫厚平和的一個人,竟憔悴到了這分地步。他面色憔悴,眼窩深凹,瘦得竟脫了形。他本是傷重初愈之人,渾身竟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酒氣,薰的人倒退開幾步。

我見他如此,念及眉莊之死,還未語,淚便先落了下來。

我喚過槿汐端了清水來,親自為他潔面梳洗,又把他髮髻鬆開,用梳子一一篦過,叫槿汐取了套乾淨衣裳為他換上。這是我第一次為溫實初做這些事,或許是感念他讓眉莊走時走得平靜喜樂,或許是因為我的愧念。平生第一次,我覺得,他像是我真正的親人。

梳洗罷,人已清爽許多,但那種從身體髮膚裡散發出來的如秋葉蕭索的氣息,卻是怎樣也洗之不去了。

我不禁傷感,摒開眾人,只讓槿汐抱了予潤來送至他懷中,含淚道:“你抱一抱,孩子已經重了好些了。”

他的嘴脣微微顫抖,輕輕吻一吻熟睡中孩子粉紅的臉頰,顫聲道:“皇子健康無虞,多謝娘娘悉心照顧。”

我搖頭道:“本宮再怎樣照顧,終究不是他親生父母。”我憐愛地看一眼潤兒,“這孩子每到黃昏時分便會大哭,不知是否在想念眉姐姐。可憐這孩子非哭到聲嘶力竭不肯停,怎麼哄也哄不住。”

他神色悲慼,“可憐他小小年紀便要禁受這喪母之痛。”

我愛惜地撫一撫他的小臉,“你若常來看看他,抱抱他,或許潤兒會好很多。”

他滿面淒涼,緩緩道:“那日眉莊入棺,我把我的玉壺悄悄放進了她隨葬的葬品之中。或許很早以前我就該給她的。是我自己不明白,以致她抱憾那麼多年。這輩子,總是我對不住她。”

我柔聲勸慰道:“姐姐已經長眠地下,難道你還要終日醉酒麼?姐姐雖去了,但潤兒還在,你總要為他打算。宮中嫉妒這位皇子之人不少,即便我拼儘性命也實在不敢擔保能守得他終身平安。實初哥哥,他終究是你的……”

他立在窗臺邊,明亮的日光照不透他身上的黯然蕭索,幾束花葉殘影落在他瘦削的身上,越發顯得神情憔悴如殘葉。“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在我懷中停止氣息的那種感覺。嬛妹妹,守護你已經成了我的一種習慣,習慣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但是對眉莊,她在這深宮裡的每一分寂寞和執著,我都清晰得感同身受。她等著我,就像多年前我一直等著你一樣。所以我已打算向皇上請旨,去為她守梓宮三年。”

我嘆道:“那麼潤兒呢?你都不管潤兒了麼?”

他抱著孩子,眸中盡是慈愛與愧對之色,“他三歲前我會每月三次來為他請脈照料。三歲後……若他有半分像我,我便打算去為她守妃陵,等將來她入陵後再守她到死,絕不能讓旁人有一絲疑心而害了他。”

“我明白。只是實初哥哥,逝者已去,生者活下去擔當一切,你好好活著,姐姐九泉之下才能有所安慰。”

他身子一震,不知聽明白了沒有。他只久久抱著潤兒,留給我一個蒼涼的背影。

次日,溫實初以“奉德妃身孕不周致德妃血崩而死”的罪狀自請去守德妃梓宮三年作罰。他這樣的自責連太后亦不忍心,不覺出言向玄凌道:“溫實初自己受傷剛醒便去救治德妃,其志可嘉。皇帝自己細想,害德妃受驚早產以致血崩而死的人是誰?且溫太醫乃是國手,見自己一直看護之人慘死眼前,對一個醫者來說乃是最大的打擊。現在溫太醫人不人鬼不鬼的自請去守梓宮,又是因為誰?”

玄凌只得答覆:“兒子已經杖殺了寶鵲了。”

太后仍痛惜眉莊慘死,冷冷道:“那麼寶鵲是誰的人?誰這麼不懂事不會**奴才?如今對著姐妹都能這麼陰毒,來日她誰又敢擔保,她不敢算計君上呢?”

玄凌聞言不忍,更兼心疼予潤自幼無母,對陵容的寵愛也逐日淡了下來。

註釋:

(1)、崔白:北宋畫家。字子西。擅花竹、翎毛,亦長於佛道壁畫,其畫頗受宋神宗賞識。所畫花鳥善於表現荒郊野外秋冬季節中花鳥的情態神致,富於逸情野趣。崔白的花鳥畫打破了自宋初100年來由黃筌父子工緻富麗的黃家富貴為標準的花鳥體制,開北宋宮廷繪畫之新風。有《雙喜圖》、《寒雀圖》、《竹鷗圖》等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