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74章 愛怨結

第74章 愛怨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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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愛怨結

溫實初和衛臨在一盞茶的功夫後到來,溫實初把一把脈,又看了舌苔,眉頭已經皺了起來,衛臨更是叫立時切了參片含著。

我一聽用參便知道不好,也不敢當著徐婕妤的面露出顏色來,只道:“溫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當年本宮的朧月帝姬早產,溫大人都能保得本宮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順順利利。”我口中寬慰,心下卻也不免憂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麼還不過來?別叫那些偷懶的奴才們路上耽擱了。”

徐婕妤雖然傷心,然而初次臨產總是害怕,知道早有宮女去請玄凌,眸光不自覺地總盯著朱漆門外流連。

內堂已經亂作一團,徐婕妤極力剋制的呻吟越來越痛苦幽長。浣碧再四進來請我,道:“宮裡的產婆已到了,熱水也燒好了,小姐快出去吧,產房見血是不吉利的。”

我縱然擔憂,卻也奈何不了宮中的規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別害怕,本宮就在外頭看著。有那麼多太醫在,不會叫你和孩子出半點差錯。”徐婕妤似乎沒有聽見,只死死盯著門口進出的宮人,似乎在專心致志傾等著什麼。

我無可奈何地默默嘆息了一聲,欲轉身的一刻,忽然感覺廣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聲音哀婉而冰冷,似煙花散落於地的冰涼餘灰,“皇上不會來了,是不是?”她驟然“咯”地冷笑一聲,疲倦地合上雙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懶,是他捨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裡,卻連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溫婉而知書達理的,恰如一盞清茶嫋嫋,我從未見她如此神態,不覺身上一涼,想要安慰幾句,卻更知玄凌不來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只得將她冰冷瘦削的手輕輕放進被中。

溫實初見如此情狀也是心知肚明,溫言道:“娘娘快出去吧!這裡交給微臣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紅,低低道:“你盡力吧。我只怕……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溫實初默默搖了搖頭,低聲道:“皇上不會不顧子息,只怕被人痴纏住了,娘娘再請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來,我沉聲道:“有了上次安貴嬪的例,想來皇上不會耽誤。只是你再親自去催一催吧,皇上來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應,卻聽宮門外腳步喧鬧,玄凌已然到了。我心頭一鬆,忙屈膝行禮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虛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經生了麼?要不要緊?”

我才要說話,卻聽一把溫和雍容的聲音緩緩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過擔心。”

我這才發覺皇后也跟在玄凌後頭,相比我的焦灼,她卻是沉穩鎮定多了。我本想將徐婕妤的情狀回稟,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醫,怕說不準情狀,皇上可以召衛太醫親自問一問。”

他“嗯”一聲,看著我笑道:“倒是你先過來了。”說著轉頭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腳程慢了。”

我只作不覺皇后的尷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過來一看才曉得要臨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邊絞著手指的劉德儀身上,口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劉德儀與徐婕妤同住玉照宮,應該多多上心的。”

嘴角無聲無息地牽動弧度,我柔和道:“回稟皇后,劉德儀從未有生育,這個節骨眼上難免有些手忙腳亂,還是要娘娘來主持大局。有娘娘在,臣妾們也安心了。”皇后深深一笑,當下也不多言。

頃刻間衛臨已經到了,回話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腳要先出來了。”

玄凌臉色大變,急道:“怎麼會這樣?”

我心下大驚,不由與浣碧對視了一眼。

衛臨以寥寥一語對之,“小主動了胎氣以致如此。”衛臨說到“動了胎氣”四字,人人心中皆是瞭然。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輕聲道:“今日晉封榮更衣,是朕心急了一點。若不然……”

皇后心平氣和的話在深夜風露中聽來格外平靜,“沒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點不是,在宮裡晉封嬪妃是最尋常不過的事。若真要追根究底起來,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輕了,難免沉不住氣些。”

眾人皆不敢說話,良久良久,只聽得風穿越枯萎枝椏的聲音。我胸口幾個起伏,到底把怒氣壓抑了下去,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麼那麼冷,去取件披風來。”浣碧忙把一件軟絨銜珠披風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來了不僅臣妾等能安心,裡頭的徐婕妤更能安心。”我口吻更柔軟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順遂。”

玄凌目色沉靜些許,鎮聲向衛臨道:“你和溫實初盡力去為徐婕妤接生,再難再凶險的你們也不是沒見過。當年呂昭容能順利產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若保不住……”他沉吟片刻,有些決然,“絕不能保不住。”

衛臨躬身告退。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如一朵靜靜凌風綻放的高貴牡丹,從容不迫。她愈是這般平靜篤定,我愈是擔憂。徐婕妤淒厲的叫聲,更覺不忍耳聞。

皇后默默搖一搖頭,覷著玄凌的神色低婉道:“聽著徐婕妤吃這樣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若她想得開些……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賢淑,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乍然聽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對徐婕妤的評價,心中更是不忿。我見玄凌只是默不作聲,心知皇后的言語雖然對徐婕妤加意貶損,然而對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嘗不是一種開解。徐婕妤本就不得寵,若再被皇后言語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結。

當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綠玉髓曲金別針,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塵莫及。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書達理,並非一味愛拈酸吃醋的人。今日動胎氣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緣故,若真是鑽了牛角尖為榮更衣一事生氣,只怕也不到今日才發作了。皇上說是不是呢?”說罷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這是頭一胎,又受了上回險些滑胎的驚嚇,心裡不知多害怕呢,皇上也不著緊來玉照宮,連帶著臣妾心裡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聽說心裡著急的緊,當下就趕過來了。”

我心下曉得他是從擁翠閣過來,路途遙遠難免耽擱,當下只轉頭向桔梗道:“快到裡頭跟你小姐說皇上到了,請她安心就是。”

一旁劉德儀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順產,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有訊息的事,外頭夜涼,不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如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經叫宮人們準備好茶水了。”

玄凌點一點頭,道:“徐婕妤生產,朕是定要在這裡等訊息的。”他握一握我的手,柔聲道:“你自己也懷著身孕,倒是辛苦你了。”玄凌語中頗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個什麼,朕真是經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辭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肢痠軟,愈發想躲懶了。”

玄凌諄諄囑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宮去吧。”

出了玉照宮,但覺涼風習習拂面,沉悶的心胸也稍稍開朗些。我不願坐轎輦,只扶著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宮外聚了不少等候訊息的宮人。宮裡的規矩,妃嬪臨產,只得帝后和位份貴重的妃子才可入內等候,餘者都只能候在外頭。各宮矜持身份,自然不願意親自守候,卻也不願落了人後,於是皆讓貼身心腹隨時回報訊息。

宮人們遠遠見浣碧扶了我出來,慌忙跪行讓路。我只溫和道一聲“起來”,目不斜視緩緩離去。漢白玉階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澤,我穩步走下,羅紗衣裙拂過地面有優柔緩的輕聲,長長的裙裾軟軟蜿蜒在身後,逶迤如浮雲。

小允子在前頭領著小內監們打燈。夜風沉寂,浣碧的衣帶被風撲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裡掙扎著的一口氣。良久,她同情地嘆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憐。”

我默然片刻,嘆道:“更可憐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處境可憐,若然糊塗些倒也不會傷心如斯了。徐婕妤聰慧靈秀,其實於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說到聰慧,難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麼?小姐的福澤卻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濟,論到恩寵小姐總是獨一份兒的。”

我低首撫弄著手指上的海水藍玉戒指,“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我倒情願生於山野做個村婦,無知無覺一輩子。”我回頭遙望,宮宇飛簷重重,並不華麗恢巨集的玉照宮掩映其中,絲毫不起眼。

浣碧眉頭微擰,“這麼一鬧騰,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著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宮呢。”

夜涼如水漫上肌膚,我迎風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從前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是沒弄下這孩子,那就只等著今日見真章。要是平安生下一個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還在後頭呢。”我嘆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樣了?”

浣碧低首道:“那麼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還是帝姬?”

“都與我不相干。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後半生也可平靜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長大。”我側首仰一仰發酸的脖子,微揚脣角,“只是私心來論,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飛快地看我一眼,“這事奴婢與小姐思量的一樣。雖說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爭寵的依靠,可是奴婢咱們回宮已是眾矢之的,總得有人在前頭擋一擋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瞼,“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論,她這般愛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裡有點份量,也算成全她一點痴心罷。”

浣碧的手倏地一縮,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過,您既然回來,就已經沒有心了。”

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我屏息,面色沉靜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經沒有了。所以該如何做我都不會遲疑。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來,那麼就是命該我要成為眾矢之的。若生下皇子,只怕咱們以後籌謀費心的日子更多著呢。”夜色中周遭景色隱隱綽綽,白日裡的風光秀美只餘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內不免黯然嘆息,美好的時光總是太過短暫。心中如斯這般想著,口中也不免悵然若失,“咱們哪裡還能奢求有平靜的日子呢,不過是活一日鬥一日罷了。”

白露生愁,玉階生怨,宮廷錦輝繁繡中的陰毒哀怨永遠無窮無盡。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點,傷感中透出一絲纏綿,“咱們最好的日子,已經在凌雲峰過完了。”

月光清綿若他的目光,五內纏綿如凌雲峰頂終年不散的嫋嫋雲霧,不覺喃喃,“那樣的好日子……”往事的豐盈與美好燦爛在眼前,我終究還是無言了。

永巷的轉角處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儀殿的必經之路。空氣裡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時才漫生出的清冷氣息,如乳如煙的月色之下,遮天蓋日的樹蔭落成一團團濃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視線。

浣碧環顧四周,皺眉道:“白天還覺得景緻不錯,一到夜裡就覺得這兒陰森森的,咱們早些回去吧。”

我點頭笑道,“日日來往的地方,有什麼好怕的?”我忽然凝神駐足道:“彷彿是什麼花的氣味,這樣香?”

空氣裡淡淡瀰漫出一股素的香氣,浣碧輕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歡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漸次疑惑起來,“這裡附近並沒種金扇合歡呀。”

我話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隱約的一聲輕笑,我正疑惑間,一聲幽長綿軟的貓叫卻無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靜夜裡聽來格外毛骨悚然。

不過是瞬間,左右起伏不定的貓叫生一聲勝一聲地淒厲響了起來。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幾絲月光照亮,隱隱看見牆頭瓦上站立著數十隻貓,弓背豎毛,仿似受了極大的驚嚇,低聲嗚嗚不已。小允子“嗐”了一聲,駭然道:“哪裡突然來了這樣多的貓!還不快護著娘娘!”

我驟然想起凌雲峰那一夜,駭得寒毛倒豎,緊緊抓著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脣抑住了將要衝出口的尖叫。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一隻墨色的黑貓從永巷的牆頭直躍而下,穩穩地撞向我的小腹。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它凌厲撲來,彷彿被一拳狠狠擊中的感覺,整個人不覺向後踉蹌了兩步,那種飛撲而來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懼痛得我彎下了腰。浣碧一張俏臉嚇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麼樣了?”

我只覺得雙足自小腹以下痠軟不已,腰肢間痛不可當,那種熟悉的溫熱的痛感隨著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見扶不動我,一時驚怒交加、氣急敗壞,一腳朝黑貓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腳去勢凌厲,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氣。那黑貓被他一腳踢得飛起撞在硃紅宮牆上,有沉悶的聲響夾雜著淒厲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聲,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開來。

我厭惡地轉過頭,低頭看見自己高聳的腹部,下墜般的疼痛讓我越來越心慌。我極力掙扎著扶住牆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快去找溫實初……”

溫實初到來時我已輾轉在柔儀殿內殿的床榻上。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我的身體骨骼,環環收攏迫緊。我陷在柔軟如雲的被褥中,整個人如失重一般無力而疲憊。半昏半醒間的疼痛讓我輾轉反側,眼前如蒙了一層白紗,看出來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隱隱綽綽覺得有無數人影在身前晃動。

八月中旬的天氣,溫實初的額頭全是晶亮如黃豆的汗珠,他顧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邊道:“娘娘別害怕,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腳,心疼道:“什麼時候了娘娘還在意這些。”

強烈收縮的疼痛逼得喉頭髮緊,我的聲音乾澀,勉強笑道:“你是太醫,怎麼急成這個樣子?更叫我不安心。”

溫實初“嗐”了一聲,也顧不得要拿絹子舉袖便去擦。他見四周忙亂,趁著把脈的時分悄聲道:“看脈象不是吃了催產藥的緣故,怎會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按捺著痛楚道:“大約是今晚事多損了心氣,左右日子到了,生下來也好。”

他的嘴脣微微張合,知道也問不出什麼,只得道:“皇上一聽急得了不得,丟開了玉照宮趕來了。”

我腹中絞痛,一時無力說什麼。良久,沉重呼吸的滯納間隱隱聞得爐中催產香料裡夾雜了薄荷的氣味,清亮苦澀地刺激著我昏沉的頭腦。溫實初臉上的汗珠一層層地沁出來,他不時抬袖去擦,卻總也擦不淨的樣子。

他回頭利落吩咐隨侍的產婆道:“去看看催產的湯藥好了沒?記得要煎得濃濃的才好讓娘娘入口。”他頓一頓,忽然壓低了聲音悄悄道:“皇上不便進來,有句話微臣不得不問娘娘,若是有什麼不測,娘娘要自保還是保胎兒?”

我倏地一驚,狠狠掙扎著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到底是臨產的人,手掌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著,失聲道:“溫實初,我以我們十數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傷到我的孩子。”

他頓一頓,霎時面孔雪白,頹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這般答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來問你一問。”

我心力疲乏,見他如此神情亦不覺心軟,“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這一樁呢?”不過是一瞬,我昂起頭,厲聲道:“我只要你記住——能保得住我們母子三人是最好不過!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否則,你便讓我活了下來,我雖然身為妃嬪不得自盡,但你知道的,若失去這個孩子,我必然會做出比自盡慘烈百倍的事情來。今日你雖叫我活了下來,到時也必定會後悔萬分!”我大口喘息著,“你曉得我的性子,我說得出必然做得到!”

他又是惶急又是氣惱,臉色鐵青叱道:“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沒輕重的話,不怕不吉利麼!”

溫實初一向溫和敦厚,甚少這般對我疾言厲色,我曉得他是氣極了,一時也低了頭,啞聲喚過槿汐道:“皇后也來了麼?”

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宮守著徐婕妤,皇上帶著端妃娘娘來的。”

胸腔一陣氣息翻騰,失聲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宮,只怕徐婕妤的胎會保不住。”

浣碧急得頓足,“小姐瘋魔了,自己都成了這個樣子還要去顧別人麼?”

我橫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麼?”我的氣息越來越沉重,每一呼吸幾乎都牽扯著腹中的陣痛,身體要裂開來一般。我沉聲道:“槿汐,既然皇上來了,你就去回稟,說本宮若然有什麼不測,請皇上不要顧念多年情分,斷斷不要猶豫,必得舍母保子。”我頓一頓,咬脣道:“再稟告皇上,若本宮當真無福養育子女,但請皇后收養這苦命孩兒,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關愛。”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稟這樣不吉利的話呢!”

槿汐到底沉著,微一凝神已然明白過來,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託孤之語,如何能調虎離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去了,很快進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無恙,否則要太醫院一同陪葬。不過皇上已命人去請皇后速速來未央宮照應。”

我微微鬆一口氣,“槿汐,你必然把話說得極穩妥。”

槿汐低眉順目,“奴婢只說娘娘再三請皇上斷斷不要猶疑,切莫顧念十年情分。”

我心上一鬆,只覺身上力氣也用盡了,只想閤眼沉沉睡去。我勉強道:“那麼徐婕妤那邊誰去照料?”

“端妃娘娘自請去了玉照宮。”槿汐稍稍躊躇,頗有擔憂之意,“聽說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過去了。”

端妃行事沉穩,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覺長嘆,“我已經盡力,徐婕妤能否無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憐了……”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般裂開的疼痛,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掙開來。溫實初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道:“杵在這裡做什麼,娘娘胎動已經發作得這樣厲害,還不上催產藥來!”

我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雲絲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呼喚。

一簇簇粉紅爛漫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禪房的日子,在視窗望出去,風吹過亂紅繽紛,漫天漫地都是籠著金燦燦陽光的粉色飛花如雨。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春深似海。鳳凰于飛,翽翽其羽,多年所願終於成真。

然而,榴花開處照宮闈,那明豔刺目的鮮紅刺得我大夢初醒,原來種種命運與深情,都可以這樣被輕易分開,百轉千回,終無回頭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捨你?

冷汗膩溼了頭髮,昏昧中宮人的話語模模糊糊落在耳中:

“皇后娘娘也趕來了,陪著皇上著急呢,叫奴婢進來囑咐娘娘安心生產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來,皇上臉色都青了,可見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稍稍清醒一些,隱約聽得外頭一陣喧譁,內殿的門倏然被開啟,有人疾奔而進。我正心中詫異何人敢在柔儀殿如斯大膽,卻聽得周遭宮人們的驚呼不亞於我內心的驚詫,“產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進來?”

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嬛兒,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我在矇昧中落下淚來,依稀還是年幼時,每到年關或是避暑時節,眉莊總是這樣笑吟吟解落披風踏進我的快雪軒,“嬛兒,是我來了。”

一顆心好似塵埃落定,漫漫滋生出無數重安穩妥帖來。還好,還好,無論人世如何變遷,眉莊總是在這裡,在這裡陪我一起。

費盡無數力氣,終於睜開了眼睛,心酸不盡卻先安慰笑了出來。眉莊大約走得急,鬢角散亂,衣襟上流蘇糾結。她是那般端莊的女兒家,總是步步生蓮,足不驚塵,一顰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穩重閨訓,何曾這樣驚惶失了分寸過?

溫實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擋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狽,驚向眉莊道:“淑媛娘娘如何來了?”他略略往前一步,“產房血腥如何沒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氣是輕而焦灼的。隔著大約是熟不拘禮,他的口氣有熟稔的輕責。床帳上的鏤空刺繡銀線珍珠水蓮花紋在如晝明亮的燭光下瑩光閃爍,彷彿是床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聲,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混亂中莫名覺得溫實初的責備與勸阻中有隱隱的溫存和關懷。

我暗暗嘆氣,許是對溫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這樣的錯覺來了。

眉莊的聲音是有別於對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攔不住本宮,溫大人以為還能勸本宮離了這裡麼?”

溫實初的聲音多了幾分柔和委婉,“娘娘懷著身孕是千金之體,多少也要當心些。”

“大人若願意,這話大可去說與外頭的皇上與皇后聽,想必他們更能入耳。本宮若是忌諱就不會闖進柔儀殿,既進來了就沒打算出去。”眉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幾許春水般婉漫的關切,亦有幾絲沉沉秋水般的自責,“從前你生朧月時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你在甘露寺受盡委屈時我也不能陪在你身邊,如今我若再不能,豈非辜負我們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於枕間。她吃力在我榻邊伏下,**凜冽的香氣漾著她溫暖的氣息蘊在耳邊,她纖細的手澈白如玉,隱隱有淺青色的血脈流轉,溫熱地覆上我的臉頰,“嬛兒,我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痛楚的輾轉間,腦海中驟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話語。這樣的話,近在身前的溫實初說過,一門之隔的玄凌說過,紅牆阻隔外的玄清亦說過。然而此刻,卻是眉莊的言語最貼心貼肺,十數年情誼,總比拗不過命運的情愛更不離不棄。

多年隱忍的不訴離傷,多年習慣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此刻終於鬆弛了身心,把臉貼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聲音和煦如風,“很快,很快就好了。”淚眼迷濛的瞬間,瞧見眉莊欲橫未橫的眼波,說不出是埋怨還是嗔怒,卻別有柳枝搖曳的柔婉,向溫實初道:“兩碗催產藥喂下去了還不見動靜,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用重藥麼?”

溫實初跺一跺腳,不覺長嘆,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預備下的催產藥固然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否則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會親自送來,就為防著有這一日。只是……到底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時切切不能輕用。”

眉莊的側臉在燭火明媚下瑩然如玉,更兼玉的潤澤與清冽,她一雙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溫實初的雙眼,“既是男兒身,做事何必這樣畏首畏尾!哪怕藥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時,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權宜為之!你一向護著嬛兒如同性命一樣,如今節骨眼上怎麼倒猶豫起來了?”眉莊待溫實初一向客氣,幾曾這般厲色說話。她大約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緩一緩神氣,憂道:“王府的東西自是好的,我只擔心總好不過宮裡的,清河王自己都沒成家立業,何來留心這些,只怕吃下去無濟於事!”

溫實初滿面紫漲,只低了頭默默不語,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麼世面沒有見過,自然是極好的物事,數月前就交到了我手裡。”溫實初不自覺地看我一眼,很快別過頭去,斂衣道:“煩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幾味藥就來。”

我聽得清河王府四字,心頭驟然一震,神智清明瞭些許。溫實初寥寥幾語,我心中已然明白過來,原來……原來……他傷心離京避開這傷心地時,也早早為我做好了萬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暈眩中精疲力竭。

彷彿是過了一世那樣久,久得都不願睜開眼來。魂魄有一瞬間的遊離,身體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燭光刺得我甫睜開的雙眼澀澀發痛,下意識地伸手要擋,已聽得浣碧的聲音歡喜叫了起來,“小姐醒了!”

視線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時認不出來。我什麼都顧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樁,只含糊著道:“孩子!孩子呢?”

渾身的力氣彷彿用盡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餘音,殿內彷彿有無數人跪了下去,歡天喜地地磕頭賀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雙生子。”

我愈加牽念,才一掙扎便覺得頭暈不已,浣碧與小允子忙扶了我坐起來,塞了幾床軟被讓我靠著。脣舌間還殘餘著催產藥的苦澀,舌尖陣陣發麻,槿汐早端了一盞紅棗銀耳湯盈然立在床前。我焦急地四處張望,“都是皇子還是都是帝姬?”

那明黃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濛濛發花,他朗笑的聲音裡有無盡歡欣與滿足,擁我入懷道:“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帝姬!嬛嬛,你送給了朕一對龍鳳呈祥。”

有無窮無盡的喜悅瀰漫上心田,彷彿整顆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滿滿騰騰被為人母親的狂喜包裹住。我急切道:“孩子呢?快抱來讓我瞧一瞧!”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語調都是飛揚的,“皇子出生得早些。乳孃抱去餵奶了,片刻就能過來。”

心下一鬆,整個人都如浸潤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輕鬆愉悅。須臾才想起是在人前,欠身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兒。”

玄凌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兒,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勞。”

我掩袖低嗔道:“皇上,那麼多人在呢。”

玄凌絲毫不以為意,劍眉軒然長揚,“你是朕身邊第一要緊之人,朕與你親近些又有誰敢妄論?”

我見眾人皆在近旁,獨不見方才尚在身邊的溫實初與眉莊,不覺問道:“眉莊姐姐方才還在,怎地一轉身就不見了,連溫太醫也不在?”

玄凌撫一撫我的眉心,笑道:“還說一轉身呢,你足有半個時辰才醒。淑媛跟著皇后去看顧燕宜了,她那裡倒還沒好訊息過來!”

浣碧在旁笑盈盈介面道:“溫大人如何敢走呢?在後頭親自看著煎藥呢。”

我溫婉而笑,“臣妾沒有大礙,與其勞溫大人親自看著煎藥,不如讓溫大人也去玉照宮看顧吧。徐婕妤也不知怎麼樣了?”

玄凌微一躊躇,柔聲道:“你自己才產育完又牽掛操心。衛臨在玉照宮,若溫實初也走了,誰照顧你與朕的孩子呢?”

有裙幅微動的聲音,卻見一個半老婦人先走了進來,未語先笑:“奴婢給皇上道喜、給娘娘道喜。”

我仔細一看,正是太后身邊的孫姑姑,忙笑道:“姑姑來了。”

孫姑姑指一指身後宮女手中捧著的賀禮,笑容滿面,“太后聽聞娘娘產育,母子三人平安,歡喜得不得了。太后本要親自來看娘娘的,奈何夜深露重,只得先遣奴婢來問候娘娘、看望皇子與帝姬。”

我見跟在孫姑姑身後的宮女手中皆端著滋補養身之物,只笑著謝過,“太后有心,請姑姑代本宮多謝太后。”我懇然道:“若太后真為了本宮深夜移動鳳駕,豈不是折煞本宮。明日本宮就叫乳母抱著皇子與小帝姬去給太后請安。”

玄凌只含笑聽著,忽然打量著孫姑姑笑道:“姑姑這一身衣裳倒很有心思。”我這才留心去瞧,孫姑姑穿著暗紅繡百子圖案刻絲緞袍,十分應景。

孫姑姑不覺含笑,“皇上和娘娘大喜,奴婢自然要討巧兒。今日娘娘的喜事可是宮裡頭一樁的,也盼皇上和娘娘將來多子多福,我大周朝福澤綿延、萬年長青。”

玄凌笑著撫掌道:“姑姑當真好口彩。”說罷就要賞賜。

孫姑姑抿嘴一笑,福一福道:“多謝皇上誇獎。奴婢不敢要什麼賞賜,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福氣,能佔個頭彩先瞧一瞧皇子與小帝姬,也好回去向太后回話。”

我含笑道:“這個是自然的。”說罷轉頭吩咐槿汐,“想必在乳母那裡喝飽了,快去抱來給姑姑看,說來本宮也還沒看過呢。”

乳母平娘與鍾娘不過都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誠實的樣子,皆是內務府早早挑了出來數十人裡再三甄選的,又暗中留意了兩三月才肯留在身邊。如此精挑細選,只防著一著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禍起蕭牆。

不過片刻,但見平娘與鍾娘一人懷抱一個織金彈花襁褓,喜滋滋上前請了安抱到我跟前,先向玄凌行禮,“皇子與帝姬給皇上、娘娘請安。”停一停才又俯身道:“奴婢給皇上、娘娘請安。”

話音未落,我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抱在了懷裡,浣碧急起喚道:“小姐身子弱,當心著呢。”她口中雖急,然而目光溫柔,只停留在兩個孩子身上。

玄凌見我產後體弱,手臂微微發顫,忙抱過一個,嘴角已不自覺地含了飽滿的笑意,道:“什麼時候要抱不行,偏在這個時候要強。”

兩個軟軟的孩子,身量都比朧月出生時還小些。朧月本就是八月早產的孩子,這兩個更是自在我腹中以來便飽受折騰。如此一想,更是憐惜不已。

小小的身子,纖細的手指,通體紅潤。額上稀疏幾根柔軟的毛髮,眼睛尚未睜開,本能地避著光線。玄凌抱子的手勢甚是熟慣,想是這兩年朧月與和睦出生他也抱了不少。玄凌一味看個不夠,孫姑姑亦近前端詳良久,湊趣道:“皇上請看小皇子那眼睛鼻子,子繼父貌,簡直和皇上小時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真真像極了。”

玄凌脈脈道:“別的也就罷了。皇子的額頭和下巴像他母妃,帝姬是和嬛嬛眉眼相似。”

不提則已,偶一提起眼睛,我的心頭狠狠一揪。好在孩子還小,眼睛尚未睜開,我倒不覺踟躕起來,臉上依舊笑著道:“孩子都還這樣小,哪裡能看出什麼地方像臣妾來,皇上只管哄臣妾高興。”

玄凌凝神望我,眼中有絲縷不絕的情意纏繞,“若是將來帝姬像你,自然是一位美人不說;若是咱們皇子像你,怕是更要丰神俊朗,傾倒天下女子了。”

我斜斜飛他一眼,笑道:“有皇上這般丰神俊朗的父親,自然是虎父無犬子!”

玄凌軒然揚眉,展顏道:“父親看兒子,自然是越看越愛。”他慨然握住我潮溼而蜷曲的手指,“嬛嬛,多謝你。”

我含笑粲然,“臣妾如何敢居功,何況皇長子也是個很好的孩子。”

玄凌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到底還是忍耐不住,“予漓大約像她母親愨妃,實在是一個資質尋常的孩子,即便皇后悉心教養也不見有多大長進。”

我柔聲勸道:“皇長子到底還小,等年紀大些也就好了。”

玄凌還欲再說,我忙向孫姑姑遞個眼色,孫姑姑笑道:“可別累著皇上和娘娘了,還是叫乳母抱著吧。”說罷細細看了一會兒孩子,旋即去太后宮中覆命了。

玄凌看著一雙小小兒女,聲音裡迸發著不可抑制的歡喜,眉梢眼角皆是蓬勃似乎鳳凰花的絢爛笑意:“嬛嬛,你曉得朕有多高興麼?你一下子給朕帶來了兩個孩子!”

身為人母的巨大喜悅強烈地衝襲著我,雖然不是第一次做母親了,可是生下朧月的時候是怎樣淒涼的情狀,如輾轉零落在皚皚雪地上的深黑碾痕,格外悽切而分明。那個時候,我初為人母的一點喜悅全被即將要離散的母女之情耗盡了,我一心一意只想著要為朧月謀一個好的前程,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呢。

如今,才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感受一個母親看著新生兒的喜悅。這兩個孩子,我千難萬苦才保住了他們,生下了他們。何況,我的心口微微一熱,還是他的孩子。

平娘和鍾娘一邊一個把孩子抱在面前,玄凌愛也愛不過來似的,抱著這個又看那個,興奮道:“宮中從沒有這樣雙生子的喜事,而且又是龍鳳胎,可見朕福氣不淺!”

玄凌話音未落,槿汐已經滿面含笑跪了下去,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奴婢聽聞龍鳳胎是龍鳳呈祥、天下太平的好意兆,皇上的福氣即是天下的福氣,連奴婢們卑微之軀也得沾榮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凌本在興頭上,槿汐這般巧言恭賀,玄凌頓時大喜,連連笑道:“崔恭人說的好,今日六宮上下宮人各賞兩個月的月例,綢緞一匹,未央宮上下各賞半年月例,綢緞十匹,也算賞你們盡心服侍主子的功勞。”

合宮宮人忙跪下謝恩,個個笑逐顏開。未央宮中上下一片歡慶。

玄凌握著我的手道:“嬛嬛,謝謝你給朕這樣做父親的喜悅。”

我望著他誠摯的目光,這樣殷殷看著我,心下忽然一酸:這樣做父親的喜悅,他是感受不到了吧。現在的他,也知道我誕下雙生兒的事了麼?他會怎麼想,他會說什麼呢?

這樣的心思和傷感,我一絲一毫也不能露出來,我於是微笑,微笑著伏上玄凌的肩膀,“臣妾能為皇上做的事不多,實在無法回報皇上多年來對臣妾的恩寵,只能盡心竭力為皇上照拂子嗣,綿延帝裔。”

玄凌的聲音徐緩在耳邊,像春水一樣纏綿而溫熱,“嬛嬛,你為朕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朕真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他似想起一事,眼中興奮地耀起灼灼星火樣的光芒:“嬛嬛,朕要冊封你為貴妃,做朕最鍾愛的貴妃!”

我愣了一愣,生子而晉封是宮中慣例,我循例也不過是從一品夫人而已。即便玄凌私心寵愛,不過是封號隆重些、賞賜更豐厚些罷了。而大周后宮中皇后之下貴、淑、德、賢四妃皆為正一品。然則四妃雖然同為一列,但貴妃為四妃之首。從隆慶一朝開始,更獨有貴妃冠以封號,玄清的生母舒貴妃便是如此。因此,貴妃是後宮之中僅次於皇后的最尊貴的女子。

我幾乎本能地要拒絕,忙婉轉道:“皇上若要給臣妾貴妃名位,臣妾實實不敢受。臣妾即便因生子要進封,按照祖制也只能進位為從一品夫人,貴妃乃是正一品的名位,一躍進至此位臣妾實不敢當,也怕後宮諸位姐妹不服。”

玄凌笑著把我攏在臂中,溫言道:“朕說你當得起你就當得起,別人若要不服氣,儘管能和你一樣為朕誕下龍鳳麟兒,能和你一樣聰明賢惠,成為朕時時也舍不下的‘解語花’,朕也像疼你一般疼她。”玄凌眼中的溫柔得似要綿綿化了一般,“在朕心中,除了你,再無人能擔當貴妃的名位。”

於是掙扎著要起身,玄凌忙按住了我,驚異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情切,推心置腹道:“嬛嬛知道四郎真心關懷。可是四郎細想,端妃姐姐進宮最早、資歷最高,敬妃姐姐也比臣妾先封妃數年,兩位姐姐都是協理過六宮事務的,功勞不小。若她們只居妃位而嬛嬛躍居貴妃,難免寒了宮中妃嬪的心。”

貴妃的名位自是尊貴,只屈居皇后之下,多半能讓皇后忌憚。可是這樣首當其衝,又是新生下了皇子,皇后不要處心積慮把我生吞活剝了才怪。何況,皇后本就是從貴妃之位登上後座的,難免要刺心。我便是樂得讓她刺心難受,也不能為一時之快動搖了長久的根基。而且端妃、敬妃若因此和我生了嫌隙,可是大大不妙。

心念電轉,然而有了當年皙華夫人的例,玄凌再不曾立過一位夫人,我自然不願惹玄凌不快,於是道:“臣妾絕不敢忝居貴妃之位,請皇上體諒臣妾一番心意。”

李長一向知曉皇帝心思,又最會左右逢源,忙在一旁賠笑道:“莞妃娘娘這樣苦苦推辭,皇上也為難。恕奴才多嘴一句,正一品的娘娘裡頭,只要不是貴妃,皇上可隨意在其餘三妃中擇一名位給莞妃娘娘,既成全了皇上對娘娘的愛惜,又成全了娘娘對皇上的心意,正好兩全其美。”

皇帝看了李長一眼,笑道:“你這腦袋瓜子倒機靈,不枉朕和娘娘這麼疼你。”他思量片刻,道:“賢妃不好,德妃在四妃之末,倒是朕自登基以來從未立過淑妃。”他沉吟著道:“淑妃,淑德有慧,給你最是相宜不過了,只是到底有些委屈。”

我眉蘊春色,含笑道:“多謝皇上。臣妾喜歡的很呢。”

他略略想一想,“四妃之中唯有貴妃可有封號,以示於妃嬪之中獨尊。嬛嬛是朕心頭最愛,自然例同貴妃,於淑妃位份之外,更存‘莞’字為封號。”

這個“莞”字,是旁人眼中的何等尊榮,我心中卻如割裂一般清晰分明。微微側首的須臾,見窗外滿地明月如霜,真如霜雪被身一般,幾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溫熱的掌心有脂粉的輕俏甜香,安撫住我的肩頭,憐惜道:“好好地怎麼打起冷戰來了,可是冷了?”

槿汐眉心一動,已然轉頭出言呵斥窗下侍立的宮女,“娘娘剛生產完如何能開窗,萬一受涼可怎生是好!”

那宮女是新挑進未央宮的斐雯,她素來只在外殿服侍,今日大約人手不夠也進來了。她大約也嚇糊塗了,慌里慌張張口辯道:“方才接生婆婆說內殿裡血腥氣重才叫開一絲窗縫的……”

玄凌不覺蹙眉,打量了那宮女兩眼道:“出去!凍著了娘娘還敢頂嘴,掌嘴二十。”

宮人們何等乖覺,見玄凌微動怒色,立時拉了滿臉委屈的斐雯出去,紛紛跪下賀道:“恭喜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萬福金安。”

我在這響遏浮雲的山呼中調勻微亂的呼吸,微微含了一縷且喜且嗔的笑意,低聲呢喃:“這個莞字,宛如太液池春柳杏花下初見四郎。”

玄凌面色轉霽,眉目皆是春色,“嬛嬛莞爾一笑,猶勝當年初見。”他轉首向李長道:“傳旨六宮,未央宮莞妃進正一品淑妃,封號仍存,於皇子滿月之日同冊嘉禮。淑妃出月後賜協理六宮之權。”玄凌看著我道:“嬛嬛,你喜不喜歡?”

我半是嬌羞,盈盈望著他道:“皇上的恩賞,臣妾自然喜不自勝。”耳後根怦怦熱了起來,淑妃的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協理六宮的大權更重要。

如今皇后執掌六宮,端妃、敬妃與我三人共同協理六宮,只要我們三人齊心,皇后再想謀害我和我的孩子,也不得不顧忌三分。我微微沉吟,端妃倒是無礙,只是敬妃……

李長存心要來湊趣,笑吟吟道:“奴才斗膽向娘娘討賞,娘娘這般恩福兩全,隨便賞奴才點什麼,也好讓奴才沾點娘娘的喜氣。”

我取過枕邊一把安枕用的玉如意,親手遞至李長手中,笑道:“本宮沒什麼好東西,這把玉如意還是上回慶國公的夫人送進來給本宮安胎祈福的,如今皇子和帝姬平安落地,這把玉如意就賞你吧,。也算是對你多年來盡忠皇上的犒賞。”

那把玉如意原是用紫玉精工雕成,刀工細膩溫和,更難得是用一整塊紫玉,晶瑩剔透,觸手幾能生溫。這是極大的恩寵了,李長有些受寵若驚,慌忙跪下磕了個頭,道:“奴才原是玩笑,娘娘這樣重賞,奴才實不敢受。”

我笑盈盈看著他道:“這樣賞你,還有個緣故在裡頭……”我見一玄凌也是一臉不解,不由笑著望了一眼槿汐,玄凌恍然大悟,我抿嘴笑道:“這樣大的恩典,應該皇上來給才體面。”

玄凌笑得暢快:“正是。李長,從前為了你和崔恭人的事叫你們倆受了極大的委屈,既然今日娘娘開了口,朕就正式把崔恭人賜予你做‘菜戶’(1),雖然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你也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我微笑道:“皇上說得正是。宮裡難得開這樣大的恩典,你們自要惜福。這如意,就當是本宮給你們的賀禮了。”

昔日皇后藉著槿汐與李長之事大做章,幾乎要了他們的性命,更逼得槿汐十分受辱,在一眾宮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虧得她性格剛毅,否則,只怕早已一條白綾懸樑。如今我重提舊事,更請玄凌公開賜了槿汐與李長做“菜戶”,也是給他們最大的臉面,再不能有人為難他們。

李長聽得玄凌親自開口,歡喜得幾乎愣住了。還是槿汐先醒悟過來,滿面通紅拉了李長一同謝恩。李長拼命磕了幾個響頭,顫聲道:“謝皇上、娘娘厚愛,崔恭人是娘娘身邊最得力的宮女,既然賞予奴才,奴才一定對崔恭人好。”

浣碧在一旁捂著嘴直笑:“公公還叫姑姑是‘恭人’麼,該改口叫名字了。”

我心下一動,亦微笑著打趣道:“槿汐是本宮身邊的恭人,李公公是皇上身邊的內廷總管,管領著宮中所有的內監宮女,豈不是以後本宮的恭人還是要處處以你惟命是從,半點不像夫妻的樣子了。”

玄凌拊掌大笑:“嬛嬛這話朕是聽明白了,怕日後槿汐被李長欺侮,總不成到時再向娘娘來訴苦了。”玄凌想一想,道:“槿汐是正三品的恭人,此番嬛嬛進為淑妃,槿汐的職責亦要進為正二品慎人。”

我推一推他,嬌嗔道:“李長是正一品內監總管,臣妾的槿汐總歸是要低人一頭了。”

李長何等伶俐,忙又跪下道:“奴才也不願委屈了槿汐。皇后身邊正一品惠人槿汐自是不能擔當。只是槿汐自幼在宮裡服侍,奴才打一句包票,去管束幾個宮女還是成的。”

我斜斜飛一眼玄凌,軟語嬌俏道:“皇上瞧李公公多會疼人哪。槿汐真真是好福氣,謝皇上為槿汐指了個好依靠。”

玄凌正在興頭上,自然什麼話都聽得入耳,“宮女中有正一品尚儀,管領宮中所有宮女,只是辛苦些。”

李長連連謝恩,口中道:“槿汐受了皇上和娘娘這樣大的恩遇,辛苦些也是應當的。”

我笑著推槿汐道:“還不謝皇上的恩典。”

槿汐依言謝過,燭火掩映下,倒也稍有歡喜之色。玄凌道:“李長,你這位愛妻如今可與你平起平坐了,你可要好生疼惜著。”

我緩緩鬆出一口氣,槿汐,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多的事了。只盼你以後平安喜樂,也不枉你為我受了這樣多的苦楚。

一眾宮人見皇帝給這樣大的體面給李長和槿汐,一窩蜂地湧上去給他們道喜。我歡喜道:“還杵著做什麼,趕緊地向李公公和崔尚儀要酒喝去。”

眾人正鬧著,外頭有小內監跑進來磕了個頭滿面堆笑道:“給皇上道喜,玉照宮的徐婕妤誕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於熱鬧喧囂之中幾乎沒聽清,隨口問道:“你說什麼?”

那小內監重重磕了一個頭,大聲道:“給皇上道喜,玉照宮的徐婕妤在申時一刻誕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喜道:“申時一刻,比淑妃的皇子還早了一刻出生。”他用力抱了我在懷中,大笑道:“嬛嬛,你聽!你聽!燕宜也為朕誕下了一位皇子呢。”

我心下一鬆,她到底是平安誕育了她與玄凌的孩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保她。然而旋即一緊,她生的也是個兒子呢。但是面上依舊和靜微笑,“恭喜皇上喜得麟兒。”

他喜得不知說什麼才好,站起來交握著雙手疾步轉了兩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嬛嬛,你一回宮,就給朕帶來了這麼多的福氣。朕真心謝謝你!”

我從容謙道:“皇上過獎了。皇上天命所授,這福氣自然是不用說的。臣妾倒覺得皇上今日連得二子是可極好的兆頭呢,以後皇上定會有更多的皇子。就許臣妾先佔個好口採,先恭喜皇上了。”

玄凌這才想起來問:“既是申時一刻徐婕妤先生下的皇子,怎麼到現在才來報?皇嗣誕育之事也敢延誤麼?”

那小內監一時被嚇住了,忙忙磕頭連說“不敢”。

我在一旁勸道:“皇上息怒。玉照宮離未央宮極遠,想來他們也是著緊趕來向皇上報喜了。大喜的日子,皇上可千萬別生氣。

那小內監忙道:“奴才已經一路小跑過來了,剛到時聽說淑妃娘娘也誕下了皇子,於是未央宮的公公們也拉著奴才一同領皇上的賞,說是沾小皇子的喜氣,奴才不敢不領呀。”

我笑道:“可是皇上的賞延誤了他們的腿腳呢,皇上還怪罪他們,真真是可憐見兒的。”

玄凌啞然失笑,隨口向那小內監道:“你起來吧。”

我依在他懷中,輕聲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徐婕妤?她此時一定也盼著皇上去呢。臣妾想二殿下一定和徐婕妤一樣,長得極白淨可愛。”

玄凌略一遲疑,“她那裡有太醫看護著呢,朕再多陪你一會兒。”

我笑道:“皇上要陪臣妾的日子長著呢,只怕皇上膩味。徐婕妤初為人母,皇上要多多關懷才是。”

玄凌這才起身由小內監服侍著披上披風,含笑道:“嬛嬛最識大體,不愧是朕的淑妃。”他握一握我的手,“好好歇著,朕明早再來看你。”

我喚了李長過來,道:“別隻顧著自己高興,好好送皇上去徐婕妤那裡吧。”

李長殷勤應了一聲,一行人送了玄凌過去。

註釋:

(1)、菜戶:宦官與宮女之間的伴侶關係。從史料分析,菜戶與對食應是有區別的。對食可以是宦官、宮女之間,也可以是同性之間,多是臨時性;而可稱為“菜戶”的宮女與宦官,共同生活如同夫妻。菜戶在明代宮中是公然允許的,宮女和宦官結為“菜戶”後大多能終身相守,並且彼此都以守節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則終身不再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