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73章 向來痴

第73章 向來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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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向來痴

關於槿汐和李長的流言漸漸平息。傳播流言的樂趣,本不外乎是滿足自己探究他人**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窺探當事人聽到流言後的痛苦來獲得自己喜悅的滿足。因而,若當事人對流言置若罔聞,她們漸漸也沒有興味了。

對於李長和槿汐的再度往來,我與玄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開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廟祭天,然後由皇后偕同闔宮陛見,向玄凌賀喜,最後是貴嬪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帶著去頤寧宮向太后請安道賀。

我的心緒是茫然而酸澀的,隱隱帶點期盼。一早起來便按品大妝,珠翠環繞,鳳冠霞帔,湮沒在賀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嬪妃和親王外眷是不會相見的。等參拜結束,已到了正午時分,草草歇了午覺起來,又要卸下禮服,換成略略簡約些的衣衫,準備晚間的合宮家宴。

午睡起來時,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淺青色緞子圓領直身長衣,領口繡小朵點金水綠卷鬚花,袖口滾連續葡萄花邊紋,下面一條藕荷色織銀絲百褶裙,外套一件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褙子,皆用燕子盤扣點綴。她這樣精心妝扮,雪白的膚色映著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紗溪邊一株臨水照影的碧綠煙柳。

浣碧一見是我,有些訕訕的,忙要手忙腳亂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縱然酸澀,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別脫下來。”我開啟妝臺上的首飾匣子,揀了一枝白玉嵌紅珊瑚珠子的雙結如意釵別在她髮髻間,又埋了幾顆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鬢邊簪了一朵淺水紅的秋杜鵑,又戴上一對點翠耳墜,臨鏡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隨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躊躇道:“奴婢……不是要搶小姐的風頭,只是不想……太醜。”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紀好好打扮,不是很好麼?在他面前我只有慚愧。我若有什麼風頭,也只該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覺地摸一摸飛紅如霞的雙頰,比平時更添一分豔軟穠麗的小女兒情態。她開啟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櫥,擇了一件淺霧紫的輕羅衣裙,蓮雲蓬萊花紋有種輕軟繁漪的柔美,臂間挽了一條玉色煙紗絞碎珠銀線流蘇,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顏花鏈子。想起初見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紫色的宮裝,我與玄清,突兀地遇見。

時光緩緩劃過,如一潭靜水,雖然潺涴緩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去了。一如宮中女子暗暗流去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呵!這句話讓我夜宴時見到恁多的年輕宮嬪時,更是深有感觸。因是中秋夜宴,一眾妃嬪自然是卯足了鬥豔之心,個個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放眼望去盡是金閃銀爍,兼之環佩珠玉的光芒閃耀輝映,一片歌舞昇平的浮華璀璨景象。

最奪目的莫過於自年初便得寵至今的灩常在葉瀾依,不,如今已是灩貴人了。

她雖然位份低微,然而除了三位有孕的嬪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僅次於胡昭儀,連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呂昭容都被排到後頭去了。灩貴人一身齊整的天水碧合歡花絲繡宮裝,內外兩層淺青和深碧的宮紗繁複重疊,行動間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搖曳。她的衣衫永遠是青綠色的為多,比之浣碧的溫柔恬靜,灩貴人是華貴中更見清冷疏落,是隱約於繁華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歡。灩貴人臻首輕晃的瞬間,金枝雙頭虎睛珠釵劃出一道道清冷泠泠的光澤,仿若她一貫的神情,遊離在歌舞喧囂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撲朔迷離。

其實以她的出身,能得這樣的盛寵已是意外了。然而於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滿足,永遠是這樣的冷淡的,含一縷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這一日也正是眉莊懷孕滿百日的日子,宮中難得同時有三名身份貴重的妃嬪有孕,盛宴便格外熱鬧隆重。眉莊在宮中眾人眼中向來大方得體,又得太后的鐘愛,如今有孕,難免得人矚目。一直到開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隱約期盼著什麼,卻更添一重相見後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輕喚了兩聲,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手這樣涼,可是著了風寒了?”

我一笑,“只是夜來覺得風涼罷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轉身,忽然腳步停駐,眼波綿綿定住在遠處。幾乎是心頭一顫,浣碧目光盈盈所繫之處,正是玄清負手踏進。

心口一熱,幾乎耐不住要落下淚來。簌簌的淚光迷濛裡,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衣,清淡如月光的顏色,修長挺拔的身影裡帶了些秋涼氣息,溫潤中頗有蕭索之態。我幾乎要恨自己的淚意了,這樣的淚光裡,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有什麼要緊,無時無刻,他的樣子總在我腦海裡。

到底是浣碧機警,側身擋在我身前,我趁機舉袖掩飾好自己的淚意,垂手時,已是平日最溫婉嫻淑的妃嬪模樣,淺淺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邊。

不過數月間,他昔日的翩翩風姿頗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間風骨卻是絲毫未減。

他拱手而拜,保持著臣子應有的本分,道:“臣弟來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習慣了他一貫在筵席上的遲到早退,隨和道:“你執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風塵趕回來,人都添了幾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處保持離我三寸的距離,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呼吸間的沉鬱,“到了上京著了風寒病了十數日,倒不是風塵之故。幸好,也不要緊。”

玄凌仔細打量他兩眼,頗為感觸道:“瘦了這許多還說小病,你也當真是缺個人來照顧你起居了。”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漣漪起伏終於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彷彿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會隻身前來了。”他的聲音沉一沉,“或許清此生所求,只能是莊生曉夢了。”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我,彷彿一根細針在太陽穴上狠狠紮了一下。胡昭儀嬌滴滴的聲音自珠翠重疊間漫出,“六表哥最風流倜儻,哪肯找個人來束手束腳。若被人管著,還有伊人可求麼?”

玄清只淡淡一笑置之,目光掃過我隆起的小腹,轉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眉莊道:“淑媛安好,還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莊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王爺。”

他方才看我,拱手行禮,“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語氣裡有一絲難辨的嘶啞,這一句“莞妃娘娘”簡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難堪而無奈。然而再難堪,終究勉強回了一禮,“王爺回來了。”

他靜靜道:“娘娘即將臨盆,身子可還康泰?”

我幾欲落淚,抿一抿脣極力維持著矜持道:“勞王爺掛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洶湧得難以遏制,浣碧忙攙住我的手道:“王爺見諒,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揮一揮手,向我道:“趕緊去吧,著了風寒可不好。”

方才邁出重華殿,腳下一個踉蹌,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還好吧?”

悲涼轉首間深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總以為能剋制自己,總以為自己能忘記,總以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還是小心為上。”她停一停,“小姐心緒不好,未免人看出破綻,還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點頭,轉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嘆惋。

雪絮連煙錦的披風軟軟涼涼地擱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風之暖,心裡反倒生了涼意。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一般。

廊下綠蠟桐葉舒捲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處重重花影無盡無遮,一個眼錯,幾乎以為是清在朝我走來。

自己亦是感嘆,相思入骨,竟也到了這樣的地步麼?

有杜若的氣息暗暗湧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聲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嗎?”

喉頭幾乎要哽咽,極力笑著道:“方才席間已經說過,本宮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爺忘記了麼?”

他緩緩搖頭,“方才是方才,現下是現下。清在上京逗留數月,如今見面,只想聽一聽娘娘真心說自己安好,這樣清也能放心了。”

我側首,廊外一樹紫蓼花開得繁花堆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裡格外灼灼地悽豔。我含著一縷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與否並不重要,這個地方本來就沒有真心,所以無謂是否真心說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輕輕道:“王爺放心,小姐即將臨產,皇上事事掛心,什麼都好。”

清的笑容裡有一絲質疑和嘲諷,“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麼端妃和敬妃也就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宮的安好若王爺關心太多,王爺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實在不必勞心太多。”我硬一硬心腸,“難得的中秋家宴,王爺獨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貫這樣。”他的笑意哀涼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從前娘娘從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從前怎樣做,如今也都是錯的了。”

他語中的怨責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爺最是灑脫,如何也作怨懟之語?”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輪圓月如玉輪晶瑩懸在空中。天階夜色涼如水,無邊無際潑灑下來銀輝如瀑。

他已經恢復了尋常的閒閒意態,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說是麼?”

有心才有怨麼?而我,在決意要回宮那一刻,已經應允了槿汐要割捨自己的心。我倏然回頭,道:“浣碧,咱們回去吧。”

轉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溫度如熱鐵烙在手上,一直沉鬱剋制的心驟然平實了下來。語不傳六耳,他說:“不要走。”

腳步隨著心底最溫軟的觸動而停駐。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開去,我抽出自己的手,無可奈何道:“你我這樣說話,若被人看見……”

遠處的絲竹笑語蕩迭在紫奧城的上空。今夜,這裡是一個歡樂之城,有誰願意離開皇帝的視線獨自來聆聽這中秋時節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籠在柔明月暈下,更顯得無波無塵,清冷有致。他望著遙遠的熱鬧一眼,若有所思道:“灩貴人眼下很得寵。”

我望著漣漪輕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嘆息道:“於她,這樣的恩寵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點頭,“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這樣的恩寵,何況……”

他沒有忍心說下去,我介面道:“何況是她這樣身如飄萍沒有根基的女子,是麼?”我別過臉,轉首仰望天空一輪明月如晶,那樣明燦的光輝如水傾瀉,彷彿不知世間離愁一般。

這一輪明月……我心下忽然一酸,數年前的這樣一箇中秋,也是他這樣與我相對,可是那時,縱然會對前途惴惴,卻何曾有如此連明月也無法照亮的淒涼心境。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卻原來,不需要西風凋碧樹,茫茫天涯路早已經被命運戳穿,容不得你掙扎反抗,再掙扎,再不甘心,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路上胼手胝足的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他低低道:“有灩貴人和蘊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見她們一個個得寵,我總覺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聽聞未央宮煥然如金屋。”

“金屋緊閉鎖阿嬌,你怕我也有長門咫尺地,不肯暫回車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長門宮,我是已經回來的人。至於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無關其他。”

“是麼?”他驟然逼視住我,“你執意回宮是原因諸多,卻也是為皇兄和你們的孩子,難道見他左擁右抱也能視若無睹麼?”

他的語氣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間啞口無言,這才驚覺他語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試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飾好神色,淡然自處,“那麼王爺以為本宮要大肆潑醋或是終日以淚洗面才對?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宮一人,本宮又何必強求?傷心是這樣過日子,不傷心也是,那又何必要傷心。”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對王爺也是一樣的。”

玄清的笑容憂傷而無奈,顧左右而言他,“說起灩貴人,你是否還記得從前我應允你看馴獸嬉戲?”

我記得的,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我驀然明白,“你當日所說的馴獸女是葉瀾依?”

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當日她雖是卑微之身,卻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驀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樂?”

玄清微微一低頭,寬廣的素袖薄薄拂過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樂,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輕輕一笑,凝望滿地如霜似雪的月光。原來並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凍,哪怕見滿枝梨花嬌豔晴光,也不過以為是冰雪精魂凝結罷了。“如果沒有真心呢,恐怕連奢望快樂也不可得。”我問:“你們認識很久?”

“並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馴獸時為猛獸撲傷,是我請太醫為她醫治的。”他感慨,“若干年前,灩貴人不過一名孤苦少女,卻乃自由之身。如今雖為貴人,卻行動被人虎視眈眈,可見世事多變,並非只有一人困頓其中輾轉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靜靜回味著他所說“世事多變”四字,心中酸澀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陰晴圓缺,何況人生百變呢?”

他琥珀色的眼眸被憂愁的白霧覆蓋,“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圓一回。哪怕七夕牛郎織女一夕一會,也能相對暢談,盡訴相思。”

廊前簷下搖曳著姿態嫋娜的藤蘿溼漉漉的,偶爾有幾滴露水從枝蔓上滑落滴到了頭髮上。那種露水的冰涼感覺從肌理滲入心脈,但覺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懷,將心割裂成碎。惟悵然想,如若沒有當初種種,我與他或者還是能這般如影隨形的吧。我默然思忖片刻,悄聲道:“也許,做人才是最難最艱辛的事。若有來世,我情願做一陣風,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遠處的歡笑笙歌遠遠地彷彿在塵世的喧囂裡。遠處無數宮院的明熾燈盞灼灼明亮,紫奧城所有的宮殿樓宇都被籠上了一層不真實的華靡氤氳。因著這氤氳的模糊,所處的環境暫時被含糊掉了。我是多麼貪戀和他獨處的時光,那樣寧謐,是我在浮世裡得不到的歡欣。然而,那笙歌陣陣,這繁華宮廷,時時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這樣和他安安靜靜說話了。

我面對他,儘量以平靜的姿態,羅衣輕拂過地面的聲音似清凌的風,“王爺與本宮若再耽擱,只怕就要驚動皇上了。”

他的目光駐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還有兩個月就要臨盆,嬛兒……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頭的哽咽噎得我緩不過氣來,他一直以為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我為了孩子離開他,他卻還肯真心實意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用力點頭,忍下淚水,“我會。”我仰頭看著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話都不可說,不能說,千言萬語,說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頷首,退開兩步,“為避嫌疑,還是我先回去,娘娘過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見他離開,心中哀鬱之情愈濃。近旁樹影微動,彷彿是誰的身影一閃而過。我心中一慌,急急回頭去看,喚道:“浣碧——”浣碧聞聲急急跑來,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邊守著可見什麼人過來?”

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迴廊那頭看著,並不見有人經過呀。”她著急道:“小姐可是看見什麼了嗎?”

我壓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許是風聲,或許是我聽差了。”

浣碧為我係緊披風的流蘇,道:“那麼咱們趕緊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經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說上京風物。玄凌低低問我:“怎麼如此功夫才回來?”

我忙淺笑道:“適才略略覺得有些累,所以歇了會兒才過來。”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聲關切,“還好吧?莫不是孩子亂動?”

我不願在清面前與玄凌過分親近,只婉聲道:“沒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環顧四周,卻見近旁灩貴人和胡昭儀的座位空著,玄凌笑道:“蘊蓉哪裡坐得住,去更衣了。”我也不再言語,只聽玄清的話語若溪水潺涴,婉約在心上緩緩劃過。他的話我靜靜聽著,神思專注,彷彿還是些許年前與他同遊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憶。

恍惚還在數年前,也是這樣的中秋家宴上,我與他隔著遠遠的距離,隔著絲竹管絃的靡軟之樂,隔著那麼多的人,聽他緩緩說起蜀中之行,與他共話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場景,杯中還是我親手釀成的桂花酒,人卻已不是當年的人了。

正聽著,忽然坐在玄清身邊的平陽王朗朗道:“當真羨慕六哥,哪裡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對這位幼弟極為愛惜,雖不是一母同胞,平陽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卻如手足同胞一般。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紀也大了,不止想出去走一走,也該娶位王妃靜靜心了。”

平陽王略為靦腆,忙道:“皇兄笑話,六哥都尚未娶親,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覺拊掌大笑,指著玄清道:“瞧你帶的壞樣子,連著老九也不肯娶親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葉茂就好,臣弟們也好偷些閒。”

語罷,只見胡昭儀見換了一身櫻桃紅的宮裝再度盛裝入席,聞言耐不住偷笑了一聲,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壞了。”又向平陽王道:“別聽老六的,來年若要選秀,朕一定好好給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擱幾房妾侍或者側妃在,別太失了規矩。”

平陽王臉色微紅,“倒不是臣弟偷閒,也不敢要皇兄這樣費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樣,必要求一位心愛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說,一直靜默聽著的眉莊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皇上一頭熱心著,或許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眉莊總是端莊的,哪怕這樣大喜的日子裡,依舊是笑不露齒,大方得體,如一棵筆直通透的芝蘭玉樹。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說得很在理。朕也是操心太過了,不是冤家不聚頭,朕只看他們倆那一日呢。”說罷,眾人都笑了起來,平陽王直羞得面紅耳赤。

平陽王玄汾如今二十二歲,先皇諸子中最幼。其生母恩嬪出身寒微,容貌既遜,性子也極沉默溫順。先皇不過一時臨幸懷上了子嗣被冊為宮嬪,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終隆慶一朝她也不過是在嬪位,直到先皇薨逝後才按祖制進為順陳太妃。因著順陳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喪子的莊和德太妃撫養長大。順陳太妃出身既低,莊和德太妃也不得寵,宮中勢利,難免有幾分看低這位小王爺的意思。是而玄汾雖然年輕,眼角眉梢卻頗有自強自傲的堅毅之氣。

我喟嘆,想起來,玉姚和玉嬈也不小了。玉姚已經二十一,玉嬈也十六了。遠在川蜀之地自然尋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聽爹爹和玄清隱隱約約提起,玉姚經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灰,不肯再嫁了。我再看身邊的浣碧,見她終身如此耽擱,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擺設一般,雖然身份最尊,卻一整晚端坐不語。此刻她端正容色,淺笑盈盈,“皇上只關心著兩位皇弟,也該著緊著自己的事才是。”說著微笑著向徐婕妤身邊遞了一眼。

盛裝的徐婕妤身側站著她的四位侍女,伺候著添酒添菜。除了赤芍一襲橘紅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藍宮女裝束。

皇后微微而笑,雲髻上碩大的金鳳出雲點金滾玉步搖上明珠亂顫,閃耀出灼灼的耀目光華。“不是臣妾要笑話,皇上一晚上的眼風都不知道落在哪裡了。徐婕妤知情識禮,想必**出來的人也是極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會青眼有加。既然今天是這樣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賞赤芍一個恩典,也了了一樁心事吧。”

既是皇后開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不覺含笑道:“皇后總是事事為朕考慮周全”

此時灩貴人業已回席,胡昭儀眉毛一揚,“咯”地一笑,“皇后好賢惠!”

玄凌微微不悅地咳了一聲,皇后卻絲毫不以為意,只低眉含笑道:“為皇上分心是臣妾應當的。”皇后似想起什麼,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緩緩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還是要你說句話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陣白一陣紅,起身低頭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擱下筷子笑道:“這話就像是不太情願了。你的宮女總要你點頭肯了才好,否則本宮也不敢隨便做這個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朕遲遲未開這個口也是怕她生氣傷了胎兒,緩一緩再說也是好的。”玄凌的話甫出口,赤芍早就漲紅了臉,委屈得咬緊了嘴脣,只差要落下淚來。

皇后和顏悅色道:“身為天子妃嬪,這樣的事遲早誰都會碰上,能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眾人的目光如劍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緊緊抿著嘴脣,臉色微微發白道:“是。臣妾也覺得很好,謝娘娘為赤芍做主。”

玄凌鬆一口氣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來賞婕妤。”李長忙應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還不趕緊謝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還是桔梗扶著徐婕妤先起來謝了恩,又叫赤芍分別給皇帝、皇后和舊主徐婕妤磕頭,按著祖制進了更衣,又叫開了擁翠閣住進去。因赤芍本姓榮,人前人後便稱呼榮更衣。

胡昭儀在旁低低冷笑一聲,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著擁翠閣,真當是居如其人!”

此時玄清早已停了說話,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卻十分悲憫惋惜。眉莊亦微帶憫色搖一搖頭,朝我看了一眼。我如何不知,有了擁翠閣,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

再添酒回燈重開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過後,都有些索然無味的感覺。玄凌身邊再添新寵,任誰也不樂見。為增氣氛也為減尷尬,玄凌便叫樂姬再擇新曲來唱。早先開席時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灩貴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宮中眾位姊妹都在,想也聽膩了樂坊的曲子,臣妾逞能,雖不及安貴嬪天籟之音,也願以一曲博得興。”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邊近年,從未聽你唱過一曲,,今日倒是難得聽你開金嗓了。”

葉瀾依嫵媚一笑,丹鳳明眸中水波盈動,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過是助興,唱的不好只當是逗趣罷了。臣妾獻醜。”她從來清冷,今日一笑明豔如此,雖然眾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寵,卻也個個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與群獸為伍真當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於正殿中央,舒廣袖,斂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1)

其實陵容的歌聲已是後宮一絕,加之這些年來刻意為之,早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有安陵容的歌聲珠玉在前,除非純元皇后在世,更無出其上者,更遑論一個從不修行歌藝的葉瀾依了。然而細細品味,陵容的歌聲雖然得益於精巧,卻也失於精巧,過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種真味。而葉瀾依不過隨口吟唱,卻貴在天真爛漫,情深意摯。那種越女對著王子傾吐心聲的思慕之情,那種在你面前你卻尚不瞭解我的情意的躊躇與憂傷,在歌聲中似肆意流淌的河水,憂傷蜿蜒。

一時間在重華殿中都默默不已,只在她悠悠反覆歌吟不絕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著一句“心悅君兮君不知”。

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運許多了。無論如何,我所悅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樣明白他。這樣想著,微一抬頭,卻見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這裡,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覺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卻見葉瀾依歌聲已畢,“啪啪”擊掌兩下,聞得殿外鳥鳴聲聲脆玲,乍然飛進一群彩羽鸚鵡來,一隻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隻白羽紅喙地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興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東西們也**得機靈。”

灩貴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過各人的面龐。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覺遍體似被溫軟恬和的春水瀰漫過,驟然洋洋一暖。她向來神色冷淡,如今神色這般溫柔,倒叫人意外。她的聲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藝不精,只好在這些旁門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溫然一笑,娓娓道:“這正是灩妹妹所長,也很能討皇上喜歡。我們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儀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戀花墜子便晃得花枝亂顫,“安貴嬪的意思說灩貴人本是馴獸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長弄些本色的奇技**巧來討好皇上。”

呂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聲脫口道:“奇技**巧啊!安貴嬪未必是有心這樣說的,若說到寒微出身,難道安貴嬪是大家閨秀麼?一樣的人罷了,安貴嬪若有心說這話,豈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儀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銀般滴溜一轉,已經脣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長了語調道:“是呢——安貴嬪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禮義之人’,怎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

話音一落,底下幾個膽子大的嬪妃已經吃吃笑了起來。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礙著胡昭儀的身份,一時粉面漲得如鴿血紅的紅寶石,緊抿著脣不說話。敬妃只作沒聽見,哄著朧月抱了個大橙子玩。我冷眼旁觀,掰著白玉盤裡一個金黃的佛手,只作與眉莊賞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過眼,輕咳了一聲,頗有責怪之意,道:“昭儀別失了分寸。”

胡昭儀眉眼一揚,咯咯輕笑道:“皇后不要動氣麼,一家子聚在一起難免逗個樂子,何況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說的呀!”說罷只拿眼瞧著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臉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身子有些軟軟地發顫,淚水含在眼眶中,幾乎含不住要落下來。皇后只淡淡溫言道:“安貴嬪素來謹慎溫和,未必是有心之語。蘊蓉你也是什麼話都要心裡過一過的人。”

胡昭儀明眸皓齒,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錦繡之下愈加嬌俏穠豔,眸光嬌嫩得似能滴出水來。她軟綿綿道:“表哥聽聽,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說話做事無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娑著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盞上好的純粹胭脂。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聽亦似無心,突然“嗤”地一笑,緩緩道:“好好地誰會有心動這些心思。”他看一眼呂昭容身後的宮女道:“昭容喝醉了說話不知輕重,你扶著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罷。”

玄凌輕輕一語,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呂昭容身上。胡昭儀微微驚愕,很快從容了下來,若無其事地撇了撇嘴。呂昭容縱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來,由著身邊的侍女攙了下去。

端妃黯然搖了搖頭,啜飲了一口桂花酒,她卻是從不喝酒的人呢。安陵容滿面緋紅,楚楚動人地謝恩,“種種紛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謹言慎行了。”

玄凌因對她情分日淡,不過淡淡安慰了兩句,便道:“你向來飲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與陵容相識已久,知她酒量甚好,並非玄凌所說,如此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安陵容面色微微紫漲,屈膝福道:“多謝皇上關懷。”她說得情真意切,彷彿真對玄凌感激不盡。

胡昭儀見她起身,微微一笑,嬌嗔道:“安貴嬪大是不祥,一說話便起紛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該要她來。”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宮中再無人歌聲能及得上她——從此宮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儀道:“再好的歌喉也有聽膩的時候,現放著灩貴人呢。”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嗎?好不好地衝撞了胎氣。”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莊與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罷,從此便叫她在景春殿裡吧,無事也不必出來了。”

胡昭儀出身高貴,從不將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並不避忌,照舊揚聲說出此番話來。陵容身形微微一顫,並不轉過臉來,只恍若未聞,依舊安安靜靜走出殿去。一眾妃嬪對陵容得寵數年早已不忿,今日見她如此被當眾折辱,又聞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稱願。

倒是引起紛端的灩貴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聞。或許是我多心,只覺得她有意無意把目光拂過我的臉龐。

胡昭儀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邊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紅灩灩的酒汁愈發襯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畫。眉莊在她近旁,仿若無意地輕輕唏噓了一句,“話說回來,安貴嬪這副嗓子,莫說是皇上,我偶爾想起來也念念不忘呢。新歡雖好,到底舊愛也不能忘,何況安貴嬪如此聲似天籟。”

胡昭儀雙手用力一握,旋即鬆開,若無其事地哼了一聲,再無旁話。

我微一轉頭,見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凍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頰上一般。我暗暗覺著不好,知道她是為方才赤芍之事煩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說到酒醉,臣妾倒聽說徐婕妤宮裡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請婕妤著人送去呂昭容宮裡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過的書多,不拘有什麼好古方子在,著人去拿來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藉著由頭下臺,“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著的,旁人怕找不到,還是臣妾親自去一趟吧。”

玄凌點一點頭,溫然道:“也好。你即將臨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說著叫桔梗好生攙著下去。李長見有兩位妃嬪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兒還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

皇后笑語如花,善解人意,“李長你的差事真是越當越糊塗了,今日是榮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擁翠閣了。”皇后衷心祝禱,“但願榮更衣能和她舊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為皇上懷上龍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以走至殿門,皇后此話說得朗朗,她的背影輕輕一顫,似風中飄零的一片落葉,腳步幾乎有些不穩,。

我心下悽微,愈加擔心徐婕妤。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賢惠,著實費心了。”

皇后注視著徐婕妤離去的背影,微微搖頭道:“徐婕妤雖然聰敏卻有些鑽牛角尖,今晚不免失儀。其實皇上對徐婕妤已是十分愛寵,她又將誕下皇嗣,還有什麼不足呢?”

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這樣的人。”

皇后瞭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對徐婕妤過分憐惜,她倒不如從前懂事了。”說罷轉頭笑著看我,和顏悅色道:“到底莞妃有氣度肯體諒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會縱壞了她。”

我猛一警醒,謙順笑道:“娘娘擔心了。臣妾倒不是縱容,只怕徐婕妤動氣傷了龍胎,有什麼比皇上的子嗣還要緊的呢。”

玄凌溫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還總擔心這許多。”

皇后凝眸於玄凌,“然而徐婕妤……”玄凌雖然不語,卻是望著徐婕妤的空座輕輕皺了皺眉頭。

至夜深時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著玄凌興致正濃無暇顧及其他,低聲向端妃笑語道:“姐姐方才怎麼喝起酒來了,桂花酒雖甜後勁卻大,瞧姐姐這個喝法是要添酒助興呢還是借酒澆愁?”

端妃眉眼間微有如煙輕愁,低嘆道:“雖然借酒澆愁無濟於事,可是看見呂昭容的樣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家世恩寵不及胡昭儀,便被人踩到這般地步。脣亡齒寒,溫宜帝姬尚且還不是本宮親生的呢。”

我脣角含笑,壓低了聲音仿若閒話家常一般,“姐姐自有姐姐的尊貴,誰又能無端牽連姐姐。不過話說回來,今日的事誰不明白,呂姐姐不過是個替罪羊罷了。然而若非皇上開口,誰又能輕賤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語氣中涼意畢顯,“咱們皇上……君心不似我心,大約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我不語,目光所及之處,一抹素色泠然於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過數巡,一則我身體吃不消,二則擔心徐婕妤,道一聲“乏了”便先告退下去。我一心牽掛徐婕妤,便吩咐了轎輦先往玉照宮去。待轎輦行到玉照宮時,夜色清亮若銀瀑傾倒於玉照宮碧瓦琉璃之上,濺開無數明光。圓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好似一望無盡的水銀碎片,滾開一天的璀璨。涼風徐徐而至,只覺心懷暢然。我才入儀門,見桔梗急得到處亂轉,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我心一沉,忙問:“怎麼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桔梗倏然見到我,如見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來了就好,我家小姐動了胎氣了直喊疼呢,還忍著不許奴婢去請太醫,這可怎麼好?”

我心下一沉,忙道:“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會動了胎氣?”

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著跺腳,恨恨道:“赤芍那個小蹄子!”

我忙止道:“什麼赤芍,如今她是榮更衣,別錯了稱呼害你們小主!”我喚過黃芩:“你來說。”

黃芩口齒爽利,道:“皇上今兒個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來叫人來收拾榮更衣的東西。小姐不知是氣惱還是什麼,方才臉色就不好。如今她們亂哄哄收拾了東西走,想是驚擾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搖頭,望著一輪圓月嘆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給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於一時,大可等到徐婕妤生產之後,何必這樣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聲寬慰道:“皇上也不是這樣急性子的人,多半是榮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著你們小主素來和氣,益發登頭上臉了。”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進宮的貼身丫鬟,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覺漲紅了臉愈加著惱。

我心下有數,不覺微微一笑,心頭重又被焦慮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塗了,難道你也糊塗了麼?眼下有什麼比婕妤的性命還要緊,還不快去請衛太醫來!”我想一想,“溫太醫也一同請來,本宮進去瞧你家小姐!”

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勸道:“產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懷著身孕怎麼好進去!”

我回頭叱道:“胡鬧!還沒生呢,何來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氣鬱結,這樣生產何等危險,我怎能不去瞧!”說著一把推開她手,徑直往內堂進去。

徐婕妤素來清減不愛奢華,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連應時花卉也不多見,綠影疊翠,晚風拂動室內輕軟的浣溪素紗,一地月光清影搖曳無定。朦朧中看見外頭幾盞蕭疏的暗紅燈盞被月光照得似卸妝後一張黯淡疲倦的臉。那紅光投在暗綠的內室,唯覺刺目蒼涼,蕭索無盡。

華衾堆疊中的纖弱女子無力傾頹,身子蜷縮成一個痛苦的姿勢。她的臉色蒼白若素,透明得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纖手綿軟蜷曲在湖藍色疊絲薄衾上,似一個蒼冷而落寞的嘆息。她愁眉深鎖,疲憊而厭倦地半垂著眼簾,偶爾的一絲呻吟中難以抑制地流露深深隱藏著的痛苦。

我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生道:“把自己作踐成這個樣子,何苦呢?”

她的肩膀瑟縮著,彷彿一隻受傷的小獸。半張臉伏在被子裡,我看不見她的淚水,只見湖藍色的疊絲薄衾潮溼地洇開水漬,變成憂鬱的水藍色。我輕輕道:“傷心歸傷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麼?”

半晌的靜默之後,她嘶啞的聲音嗚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我的性命他何嘗有半分牽念呢?”

我不覺心下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貪新忘舊是常有的事,何況是皇上,妹妹難道如此看不穿麼?”

“如何看穿呢?”徐婕妤的吃力轉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裝著眼不見為淨,皇上卻連睜一眼閉一眼的餘地都不留給我。”她滿面皆是淚痕,勉強維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軟弱的呼吸中滲出一種曲終人闌的悲傷杳然,彷彿天上人間的三春繁華之景都已堪破了。她的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覽無餘的悲哀之外再無其他。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絕望的樣子,整個人如凋零在地的一萼白玉蘭,被雨水沖刷得黯黃而破碎。

我柔聲安慰道:“你身子不適,先別說這些話,好好請太醫來看才是正經。”

她一雙眼眸睜得極大,似不甘心一般燃著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緊我的衣襟,喘息道:“甄嬛,有些話我從未說過,如今……如今……”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宮以來我一直稱你‘娘娘’,然而這一聲‘甄嬛’已在我心裡顛倒過了無數遍。自我第一日入宮就聽說你,無數人都把你當作笑話說,我心裡卻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樣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邊,我便更好奇。”她的呼吸有些混亂的急促,臉色暗紅如潮卷,“皇上心裡沒有我,我從來就明白。我曉得我不夠美,不夠乖巧,惟一的好處不過是飽讀詩書。然而這又算什麼,論起詩書來,已有一個才華卓絕的你。宮裡又有萬分得寵的安貴嬪,我用心再深也難得皇上時常眷顧。後來皇上有了傅如吟,我一直想不明白,傅如吟如此淺薄,皇上怎會對她愛幸無極。後來傅婕妤死了,我才隱隱聽說她像你,相處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皇上是何等想念你、牽掛你,——雖然他從不告訴任何人。直到那日我看見你,我才肯相信,傅如吟和你那麼像,皇上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視線,含笑悽微,“莞妃姐姐,您何其有幸,雖然你遠離紅塵修行,可是皇上並未停止過思念你。皇上偶爾願意來看我,不過是喜歡看我坐在窗下看書的樣子。你知道麼?”她忽然悽豔一笑,如雪地裡乍然開放的一朵泣血紅梅,“皇上一向最愛看我著紫衫,執一卷詩書在軒窗下靜靜看書。直到你回來我才曉得,那側影像極了你看書時的樣子。也唯有這個時候,皇上才會最溫柔地待我。”

我於心不忍,這樣的痛楚,被人視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曉。只是不同的是,我的真相是一夕之間被殘忍撕開,而徐婕妤,卻一直是自知而隱忍的。我怔怔想,要多深的愛,才能容忍這樣明知是錯覺的情意。我輕輕撫著她的背脊,驟然驚覺她是這樣的瘦,一根根骨頭在掌心崎嶇凸顯,彷彿微微用力就能折斷一般。心下沉靜,她一直都是不快樂的,兼之赤芍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經得起這番波折。

“只要你願意,儘管叫我甄嬛就是,一切名位榮華本就是虛的。”我柔緩道:“你既然這樣不快樂,早早學端妃也是一條出路。”

徐婕妤的目光倏地一跳,輕輕搖頭。她那樣脆弱無力,搖頭時有碎髮散落如秋草寒煙悽迷,脣角的一縷微笑卻漸次溫暖明亮。“我在皇上身邊的日子,只要能遠遠看著他、仰望他,我也會覺得肺腑甘甜,更遑論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光。雖然我心裡雪亮,他待我情意浮淺,可是那有什麼要緊呢?”她的眸子底處越來越沉醉,有華彩流溢,“我還記得選秀那一日,我在雲意殿第一次瞧見皇上。他在遙遙寶座之上,那麼高大,那麼好。他很溫和地問我的名字,雖然之後他就忘了。可是在他對我說話的那時候,在我心裡,這世間再沒有一個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觸動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裡,這世間亦沒有一個男子能比得上他。滿心滿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繫,魂之所牽。念及此,不由也悵惘起來。

徐婕妤牢牢盯住我,“姐姐對皇上也是同樣的心思吧?所以才肯歷盡艱難回宮來。若換作旁人,曾是廢妃之身,又家世傾頹,如何還敢再回這如狼似虎的後宮來?”

徐婕妤的心思到底是簡單了。而當著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駁。她伏在**,吃力一笑,“初見姐姐時我雖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皇上如此喜歡。而姐姐對皇上的情意亦是投桃報李,一片赤誠,因而我只為皇上高興,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為赤芍如此計較?”

她頹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經艱難,當倍加珍惜才是。然而姐姐與我都為他懷著子嗣,他轉頭又有新歡。從前我總以為沒有姐姐在皇上才多內寵,如今姐姐既在,皇上尚且連輕薄佻達如赤芍的也收在身邊,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語未完,淚又流了下來。

徐婕妤氣息不定,身邊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趕了出去,我見她神氣不好,情緒又如此激動,愈加擔心不已。此時她穿著家常玉蘭色的寢衣,我無意將手擱在榻上,忽覺觸手溫熱黏稠,心下陡然大驚,掀開被子一看,她的寢衣下襬已被鮮血染得通紅。我失聲喚道:“浣碧——”

註釋:

(1)、出自《越人歌》。原載於漢代劉向編纂的《說苑》。乘船的是王子鄂君子皙,越人歌女對鄂君擁楫而歌,歌調婉轉,感情深摯。“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一句隱語,“枝”是“知”的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