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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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東窗
次日清晨起來整裝斂容,重又梳頭勻面,勉強打起精神來,渾然掩飾好昨夜的一宵傷感淒涼。槿汐問我:“這兩日皇后身子見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動?”
她昨夜晚歸,這訊息必是從李長處聽來的。我“嗯”一聲,由著浣碧揀了支赤金桃枝攢心翡翠釵簪進發髻裡,只問:“有誰去過了?”
“胡昭儀關係親疏,少不得要去應景兒,”槿汐停一停,壓低了聲音,“還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頭,正要說話,浣碧道:“且不說這幾日傳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還見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說侍疾也是應該的,本宮要不是懷著身孕,按規矩也要去的。”我起身在臂間挽上一條繡著潔白曇花的披帛流蘇,“咱們去瞧瞧皇后。”
我進去時皇后正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閒閒翻閱。皇后這一病連綿數月,今日看起來是神清氣爽了不少,只穿了一襲靜的月青色蹙金疏繡綃紗宮裝,頭上的芭蕉髻上只點綴了幾顆圓潤的珍珠,正中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
皇后見我進來,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難為你這麼重的身子還特特跑過來。”
我謙順微笑,“娘娘鳳體不適良久,臣妾沒能在跟前侍奉,還望娘娘寬恕。”
皇后和善微笑,“莞妃照顧皇上克盡己責,又讓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賢德如斯,本宮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後宮子嗣綿延,如今沈淑媛懷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澤天下之果。”我眼風微掃,卻見皇后膝上擱著一塊絹子,以百色絲線繡了燦若雲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認出是敬妃的繡工,當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見。
皇后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本宮病了這些日子,後宮的事一應託付給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該一一應付著過來了。”
我應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宮之主,有娘娘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的難以捉摸,“莞妃自然會成為本宮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頓好後宮眾人,是不是?”
回到柔儀殿,我即刻召來溫實初,問道:“皇后的病到底來龍去脈如何?”
溫實初緩緩道:“原無大礙,後來著了惱又添了風寒,頭風發作,抑鬱難解,又真病了幾日,如今的樣子是好了。”
我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這一好,只怕本宮就要多無數煩惱了。”我悄聲囑咐道:“先不理會她。旁人都以為本宮只有八個月的身孕,你心裡卻是有數的。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催產藥也是要先預備下的。”
“這個微臣自會安排妥當,保管生產的日子分毫不差。”溫實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個月身孕,這時候皇后也不便動手,娘娘暫可無虞,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娘生產之際和孩子出生以後的事。”
我“嗯”了一聲,思慮更重,不由道:“本宮的身孕……臨盆之期已不遠,哪怕她要下落胎藥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宮、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獨獨沈淑媛的身孕未滿三月,最不穩妥。如今你既照顧著棠梨宮,本宮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權託付給你了,你必要保她們大小平安。”
我連說了幾句,溫實初只是訥訥無語,一徑出神。我仔細打量他,不過半月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臉頰瘦削,下巴上鬍渣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帶了幾絲猩紅的血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覺嚇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紅棗湯來,方道:“溫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湯定定神吧。”
連叫了他兩句,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道:“近日精神總有些短,想是夜裡沒睡好,不打緊。”
我輕嘆一聲,動容道:“如今你身上倚著本宮和淑媛兩對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養好自己,我們又要如何安身呢?”
溫實初的目光黯然失色,彷彿簾外即將要秋來的綿綿秋雨,“從前微臣總覺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卻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見他神情大異,不覺愕然擔憂,勸道:“好端端地怎麼說起這樣灰心的話來,好沒道理。”
溫實初頹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宮裡久了,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的。”
我聽他這樣說,溫然開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該來的總是要來,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溫實初茫然望著窗下新開的幾叢木香菊,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傲霜風骨。他從沒這樣專注地看著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從不認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絲烈酒的薰醉氣味。溫實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麼時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勁烈而頹廢的酒氣,“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個男人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無論發生什麼,左不過默默承受、一力擔當罷了——不止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
“男人的擔當?”他遲疑著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經犯下彌天大錯,你是否會原諒我?”
我只覺得他目光悽苦,似有千言萬語凝噎,只是說不出口,當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錯了任何事,也不用我來原諒,只要你問心無愧。若做不到問心無愧,就盡力彌補,不要再有錯失。”
他低頭沉吟良久,“其實,有些事或許是有人強求,或許是順其自然——”他苦笑,“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論是你。”他拂袖,鎮靜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託沈淑媛一事,微臣自當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說罷,躬身一拜緩緩退出。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官服的嚴謹莊重之下,平添了幾重蕭索,像風吹不盡的秋愁,寂寥而溫綿。
皇后身子逐漸康健,嬪妃們去請安時也留著說說笑笑了。我身子日漸笨拙,也不太往外頭去,浣碧笑得隱祕,“大約徐婕妤產期將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當真是母憑子貴。”
我笑著嗔她,“最近總看你伏案看書到深夜,難不成書看得多了嘴就這樣刁了。”
浣碧低頭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石榴去玉照宮,正碰上劉德儀出來,直說徐婕妤身邊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著赤芍,又要防著徐婕妤生氣處處勸解,抱怨了好久。”
我剝著手裡一個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宮裡的事情我能說什麼,只盼徐婕妤自己別往心裡去,若自己要上心,別人怎麼勸解也是無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愛吃橙子,給她留上兩個。”我轉念一想,又問,“槿汐呢?怎麼半天也不見人影了。”
浣碧一笑對之,“槿汐不在柔儀殿,小姐說她能去哪裡了?”
我戳一戳她的額頭,笑道:“有些話擱心裡就得了。別胡說!”
浣碧紅了臉,低頭吃吃笑了兩聲,笑音未落,卻聽外頭內監尖細的嗓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急促地遞過來,驚飛了盤旋在柔儀殿上空的鴿子,“皇后娘娘鳳駕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皇后身份矜貴,一向甚少親自到嬪妃住處,何況又攜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過片刻,皇后身後跟著端、敬二妃,浩浩蕩蕩一群宮人低腰快步跟隨進來。
我忙斂衽艱難行了一禮,恭敬道:“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隨口道一聲“起來”,語氣裡多了幾分肅然,失了往日一貫的溫和。我一時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只得讓著皇后在正殿的黃花梨透雕鸞紋椅上坐下。皇后端然朝南坐著,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彷彿任何事都與她無關。唯有敬妃稍稍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
短暫的靜默之後,皇后道:“照理說,莞妃你的柔儀殿本宮是不需來的。只是你懷著身孕,到底也是你宮裡的事,本宮就不得不走這一趟了。你又是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顧著你的顏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宮只叫了端妃和敬妃過來。”
皇后說了一篇話,卻隻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陪笑道:“多謝皇后娘娘關懷體恤。只是臣妾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請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寶石青的織銀絲牡丹團花褙子,顯得清肅而端莊,“後宮安寧關係著前朝平靜,本宮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們眼皮子底下竟出了這樣的事,還出在莞妃宮裡,本宮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著,大覺不祥,只恭謹道:“請皇后明示。”
皇后的聲音陡地嚴厲,“唐朝宮中常有宮女與內監私相交好,稱為對食,以致內宮宦官弄權、狼狽為奸、結黨亂政、肆意橫行,數代君王被宮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甚至篡上之事屢屢發生,大唐江山皆毀在此,終於無可挽回。本朝治宮嚴謹,對食之事鮮有聞說,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發現了這個——”皇后將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拋,“這個東西,莞妃你可識得麼?”
浣碧蹲身為我拾起,不由臉色大變,正是李長素日藏在腰帶裡的柳葉合心纓絡。我沉住氣,反覆看了幾遍,道:“眼熟的很,像是哪裡見過?至於這纓絡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宮裡槿汐的手法。”
皇后道:“你眼力很不錯,正是槿汐做的東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這麼點年紀了還管不住東西,等她回來臣妾自當好好教訓。”
“丟東西算得什麼大事。”皇后低頭撫弄著手上纏絲嵌三色寶石的赤金戒指,聲音低沉,“要緊的是在哪裡撿到的——是被李長貼身收著。至於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來,也不用莞妃親自管教了。”說罷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侷促,“今日晌午安貴嬪本要給皇上送些時令果子來,誰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說同去儀元殿給皇上請安。結果到了那兒李公公說皇上在灩常在處歇午覺。咱們告辭時安貴嬪走得急,不知怎地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結果從他腰帶裡掉出這麼個東西來。”敬妃為難地看一眼皇后,見她只是端坐不語,只好又道:“槿汐打纓絡的手法十分別致,一眼就瞧得出來——宮女打的纓絡被內監貼身收著,這個……”敬妃臉上一紅,到底說不下去了。
我勉強笑道:“單憑一個纓絡也說不了什麼,許是槿汐丟了正好叫李長撿著,打算日後還她的。”
端妃只是默然,皇后道:“單憑一個纓絡是說不出什麼,可是柳葉合心是什麼意思,想必莞妃心裡也清楚。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宮就不能坐視不理。今日既然來了,為免落人口實,也為了徹查,少不得槿汐的居處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驚失色,忙按捺住陪笑道:“槿汐是臣妾身邊的人,這事就不勞皇后動手,臣妾來做就是。”
皇后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氣亦溫和,“你有了身孕怎麼好做這樣的事?然則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說罷容不得我反駁,雷厲風行道,“剪秋、繪春,就由你們領著人去把崔槿汐的居處搜一搜,不要錯失,也不容放過。”剪秋乾脆利落答了個“是”,轉身便去。
皇后朝我關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著吧,一切且看剪秋她們查出什麼來再論。”
心裡洶湧著無盡的恨與怒,我在玄凌處得到的寵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讚譽使皇后不敢對我輕舉妄動。她何嘗不明白,能從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歸來的我必定不再是從前的我,若不能一舉徹底扳倒我,她是不會輕易動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與我,就如虎視眈眈地兩頭猛獸,各自小心翼翼地對峙,沒有十全把握之前誰也不會輕易撲上去咬住對方的咽喉。可是誰都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在面對時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謙卑,隱藏好自己鋒利的齒爪。其實哪裡掩藏得住,恨與愛,都是最深刻的**,被磨成想要置人於死地的力氣。
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對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動聲色地將祺嬪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時的目標,正是被我視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與槿汐息息相關的李長。
我沒有抖落自己的慌張,只是沉靜地坐著,一如我身邊的端妃,不帶任何表情地緩緩喝著茶盞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澀清香裡想著如何應對。
不過一盞茶時分,剪秋和繪春出來了,帶著詭祕而興奮地笑容,屈膝行禮道:“都在這裡,請皇后娘娘過目。”
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彩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開啟瞄了一眼,“啪”地蓋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鑲金耳墜跳了兩跳。她皺眉道:“當真是穢亂後宮,你們也瞧一瞧吧。”端妃默然看了一眼,依舊雕塑似的坐著,敬妃瞥了一眼就鬧了個大紅臉,“這……”了兩聲終於還是說不下去。我開啟盒蓋,裡面堆疊著幾帕柔軟的絲巾,絲巾裡頭包著的幾樣東西。我臉上火燒似的燙起來,心裡沉重地嘆息了一聲。不要說人贓並獲,單單這些東西,槿汐又如何張得開嘴辯解呢。
皇后垂著眼瞼思量片刻,緩緩道:“既然搜出來了,那麼也怨不得本宮要按宮規處置。”皇后悠悠嘆息了一句,彷彿很是不忍的樣子,“莞妃,本宮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要說你不會約束宮人,你懷著身孕難免顧不到這樣多,且你又年輕沒見過世面,怎麼曉得這樣的東西。”皇后痛心疾首,“一個李長一個崔槿汐都是宮裡的老人兒了,怎麼倒生出這些事來,叫人怎麼說才好呢。為防上行下效,宮闈大亂,本宮也忍不得要處置他們了。”
我起身懇求道:“臣妾冒昧懇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說也是臣妾身邊的人,不如交給臣妾處置吧。”
皇后微眯了雙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彎鉤的弧度,正色道:“莞妃這話就差了,莞妃身邊的人也是這後宮裡頭的人。既是後宮裡的人,就沒有本宮不管的道理。何況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訓了,那麼李長呢。他們倆一個是莞妃身邊的掌事宮女,一個是皇上身邊的首領內監,若各自悄悄處置,宮裡的人就沒了規矩。”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忽而笑了,“在宮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檢點,存天理,滅人慾,才能安心侍主,否則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來。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誇讚過的賢德之妃,必然會以大局為重的,是不是?”
我面紅耳赤,被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得蜷緊手指,報以同樣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賢后,為後宮眾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會秉公辦理,既保住皇家顏面,又能清肅後宮。”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這個自然,本宮身為後宮之主,怎能不秉公辦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養胎吧。”
我明知多說無益,只得緩和了神氣,肅一肅道:“恭送皇后娘娘。”
禮罷,皇后等人已經走遠了,浣碧忙扶著我起來。
我神情如被冰霜結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囁嚅道:“小姐可是氣糊塗了?快進去歇一歇吧。”
我支著腰穩穩站住,道:“槿汐和李長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著脣憂色滿面,“小姐不怕麼?”
“怕?”我冷笑一聲,“我若是害怕,若是由著她拉下了槿汐,下一個被帶走的人或許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個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關起來了,事情鬧得這樣大可如何是好?”她憂心不已,“這事一傳出去,不僅槿汐沒法做人,連小姐您的清譽也會……”
“這事一定會被傳出去,且不說皇后有心,後宮裡嫉恨柔儀殿的人還少麼?巴不得鬧出多少事端來呢!”我心中激盪,厲聲道,“你可聽見皇后說‘穢亂後宮’這四個字,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是我的清譽要緊,還是槿汐的性命要緊!”
我暗暗吸一口氣,緩緩放鬆捏得緊張的指節,無論是為了與槿汐多年的情分,還是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這個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午膳過後時分,玄凌便來了。浣碧忙扶著我起身去迎,我因有著身孕,私底下與玄凌相見也不過是肅一肅罷了,他已經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淺淺:“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宮門前來迎了。”
李長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邊侍奉了,換了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在後頭執著拂塵跟隨。我暗暗驚心,皇后不做則已,一做真當是雷厲風行。我只作不見,與玄凌攜了手進內殿去。
小廈子初次當差難免有些生疏,低著頭一個不當心走快了一步,差點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頗有不悅之色,皺眉呵斥道:“你見你師父當差也不是頭一日了,怎麼自己就毛手毛腳起來。”
我見小廈子眼圈微紅,想是為了他師父的事剛哭過,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廈子才幾歲,皇上也跟他置氣?多歷練著就好了。”
小廈子窘得退了兩步,差點又絆到身後的小內監身上,玄凌愈發不豫,道:“李長不在,這些人就像失了規矩一樣,沒有一樣是做的好的。——說起來朕就生氣,儀元殿供得水不是七分燙的,不是冷了就是熱得燙嘴;書架子上的書原本都是拿楓葉做書籤的,他們倒好,竟給夾上了香樟葉子了。樟葉那樣厚,又有一股子氣味,怎能夾在書裡?真真是一群糊塗東西。”
“一群好馬也得識途老馬帶著才走得平穩順暢,何況他們這些向來聽吩咐做事的人。現下李長做錯了事被拘著,他們自然都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了。”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廣袖從纏絲白瑪瑙碟子裡抓了一把新鮮**瓣在茶盅裡,灑上冰糖碎,用剛煮開的沸水澆了上去,待涼上一涼,又兌了些許冷水,方含笑婉聲道,“臣妾現衝的**茶,皇上試試可還能入口?七分燙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緩和神色,“皇后才告訴朕李長和崔槿汐的事,朕怕你難過忙趕過來了。崔槿汐的事與你無關,你別太往心裡去才好。”
我聽他如是說,頗有委屈之色,“誠如皇后娘娘所說,臣妾有孕後心有餘而力不及,不會責怪臣妾。可是沒有約束好宮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嘆道:“若如你所說,李長是自幼在朕身邊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會管教約束了?他們自己做錯的事,朕與你也是無可奈何。”玄凌見我頗有怏怏之色,“槿汐是你身邊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顏面。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趕來了看你,你別叫朕擔心。”
我心中如貓爪撓著一樣,勉力微笑道:“是。臣妾如何敢讓皇上憂心煩惱。只是出了這樣的事,臣妾心裡半點著落也沒有。”
玄凌愛憐地撫著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輕輕耳語:“如今你有著身孕,什麼事都要以身孕要緊。皇后身子見好,後宮的事就交由她看著。話說回來,你若真捨不得崔槿汐,朕叫內務府再給你挑更好的來。”
我聽他的口風一時也幫不得什麼,少不得耐著性子敷衍過去了。一時一同用過晚膳,徐進良又著人送來了綠頭牌請“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擇了灩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綠霓居。
我駐足宮門外目送玄凌走遠了,才進了宮苑。此際撲面的秋風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時節總讓人不覺有悽惶之意。我靜一靜急亂的神思,鎮定道:“咱們去玉照宮。”
浣碧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小姐方才怎麼不開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壓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許還能求得皇上寬恕槿汐。”
我惻然搖頭道:“皇后有備而來,又有宮規壓著,皇上也不能說什麼。若本宮去求,皇后正好治本宮一個庇護縱容之罪。”
浣碧茫然,“若小姐也被牽連,就更沒人可以救槿汐了。”
當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轎輦往玉照宮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轉首問跟著的小允子,“可打聽到了槿汐現在哪裡?”
小允子略略躊躇,還是答:“暫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須臾,道:“掉頭,咱們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陪笑勸阻道:“暴室那地方悶熱異常。娘娘現懷著身孕怎麼能去那兒呢?還是避忌著點好。”
我不以為然,“本宮連冷宮也出入許多回了,區區一個暴室有什麼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勸道:“奴才明白娘娘擔心槿汐,要不奴才去為娘娘走一趟吧。若皇后知道了娘娘親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輕蹙娥眉,睨他一眼道:“愈發囉嗦。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宮一力承擔。”
小允子苦著臉躬身道:“實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熱難耐,娘娘懷著身孕本就辛苦。即使不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擋一擋暴室的煞氣啊。”
我撫摸著肚子道:“若連這點悶熱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兒。只管去就是。”
小允子不敢再勸,只得引著轎輦往永巷深處走。暴室便在永巷的盡頭,幾所並排低矮的平房相連,似一隻沉默的巨獸掩伏在黑夜之中。我扶著浣碧的手下來,只覺得一股熱氣烘烘撲面而來。浣碧詫異道:“這裡倒這樣暖和!”
暴室又叫曝室,屬掖庭令管轄,其職責是織作染練,故取暴晒為名,後來宮人有罪者都幽禁於此室,多執舂米等苦役。
在外頭還只覺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覺得極熱。暴室內每間平房皆被鐵欄杆隔開成數間住人,雖然還在初秋,地上卻鋪著極厚的稻草,連一邊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於室內乾燥,便蒸得滿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氣味。
浣碧攙著我的手不覺道:“這裡這樣熱,怎麼還用這麼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苦道:“用這麼厚的被褥和乾草也是暴室刑罰的一種。本就苦熱,這樣更要捂出一身痱子來了。”
如此一來,我愈發擔心槿汐了。此時暴室裡空無一人,只遠遠聽見傳來舂米的聲音。
小允子一路引著我向前走去。後頭是一間極大的似倉庫一般的屋子,酷熱難當。只站上一小會兒便汗如漿出,庫房裡站著一群布衣荊釵的女子,執著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裡把打下的穀子舂下殼來,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極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屬若犯大罪,妻女皆沒宮廷為婢,一般皆充當舂米勞役,專稱“舂婢”。小允子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壓低聲音道:“凡入暴室者,無論內監宮女,每日只睡兩個時辰,餘下的時間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話未出口,卻聽響亮地一聲鞭子響,著肉時幾乎能聽到皮肉爆裂的聲音,有壯婦叉腰呵斥的厲聲:“賤骨頭,到了這裡還想偷懶麼?”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臉嚶嚶哭泣起來,才哭了兩聲,又有兩鞭子下來,斥罵道:“嬌滴滴哭什麼?有哭的功夫不會多舂兩鬥米麼?”
暴室苦熱不說,還要如此折磨,難怪凡有宮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殞於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壯婦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壯婦滿臉堆笑迎上來,畢恭畢敬道:“奴婢不曉得是莞妃娘娘來了,給娘娘請安。”又誠惶誠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這些罪婦的,要不奴婢去請掖庭令來陪娘娘說話?”
庫房內悶熱得緊,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衝,愈發覺得頭昏,勉力笑道:“本宮不過是順路過來瞧瞧,有個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滿得幾乎要滴下來,忙道:“有,有,才來了兩天功夫,正在裡頭舂米呢。”說罷從人群深處拉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娘娘慢慢說話,奴婢去看著那些人。”
見她走遠,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還好吧?”
槿汐悲泣道:“是奴婢不好,連累了娘娘被人笑話,奴婢無臉再見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滿臉是淚,一驚之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槿汐生性剛毅,從未見過她有過一分軟弱,她永遠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傷,一來是怕牽連我,二來她與李長之事到底不甚名譽,如今鬧到滿城風雨,她一向要強,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彎下腰身,手心撫過她急劇消瘦後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我沒事。倒是你,都是當年一心為我才會到今日之地,總是我對不住你。”想是這兩日勞苦傷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別急,我總想法子救你。”
槿汐搖頭,一臉平靜到底的絕望,“娘娘有著身子何苦再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發必定不得善果,何況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這裡自生自滅罷了。”
我為她撩開蓬亂的頭髮,沉聲道:“槿汐,從前都是你勸我,如今換我勸你,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這樣死了,不僅親者痛仇者快,更是為了別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們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渙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懷疑,連我自己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關懷溫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軀,不必再來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會保重。”
我心下一酸,頷首道:“我知道。你可曉得李長如今在哪裡?”
槿汐悽微一笑,“左不過和奴婢一樣受罪罷了。若不是奴婢,他也還好好做他的總領內監。”長時間的勞作加上炎熱,槿汐的嘴脣乾裂滲出血來,像在脣上開了一朵無比嬌豔奪目的紅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過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過下去罷了。如今這事鬧將起來……”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點笑容,“說句不怕娘娘笑話的話,那一日李長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來,不知怎的,倒也覺得有幾分真心了。”
她的話,驚起我心底隱祕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難見真情是最難得的。”
“是啊!”槿汐感嘆道,“奴婢從前見娘娘與……”她噤聲,停一停道:“總以為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罷了,如今自己經歷,始知‘患難見真情‘這幾字的份量。”
我默默片刻,才離開暴室。小允子自去囑咐方才那婦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宮去。
秋涼時節,別處都是黃葉覆落,空翠堂中卻依舊是草木扶疏,唯有深深淺淺的綠將空翠堂包裹其中,連地下亦是半片枯葉也不見,打掃得纖毫不染塵埃。徐婕妤隻身站在滿架子書籍前,執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個人彷彿是隱沒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書卷氣隱隱繞人。
我揚一揚臉,浣碧尋了個由頭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著她道:“婕妤苦讀詩書,本宮來得不是時候了。”
她輕柔地笑著,似三月初時沾衣欲溼的杏花雨,朦朧而輕軟,“娘娘宮裡出了不小的事,難不成娘娘這個時候與嬪妾來談心說話。”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聰明,本宮多言亦是徒勞,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幫本宮?”
她放下泛黃的書卷,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溫柔中透出一分堅冷之氣,“娘娘說就是。”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傷害皇上才好。否則,請恕嬪妾不能為了。”
“怎會?”我忽而笑了,懇切地望著她清澈的眼眸,“本宮只想救槿汐和李長。”
我附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晌,她靜靜道:“娘娘所言並非很難,只不過……”她的目光似波瀾不驚的湖面,安靜望著我,“嬪妾從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語,娘娘為何要嬪妾來說?”
“因為你少言寡語,所以偶然所言才會有振聾發聵之效。”
夜幕如巨大無邊的翼緩緩從天邊垂落,掌燈的桔梗一盞一盞點亮了堂中的蠟燭,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她嫻靜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揚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嬪妾願意盡力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