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憂來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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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憂來思君
我的神志並沒有暈去,我的身體被奪門奔入的槿汐慌亂抱在了懷裡,忙同溫實初一同把我放到**。溫實初滿面痛悔,“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突然告訴你的,我……”
我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只問:“他為什麼會死?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翻船連屍身也找不到?”
溫實初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溼,“已經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殘骸,那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並沒有分別,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經行駛,生膠繩索斷開,船便沉沒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邊送他離開,河浪滔滔,船隻無恙而行。我淚眼迷離,“這船應官府調遣的,原該不會這樣!”
“不錯。去時坐的那艘船並沒有問題。據造船的工匠說,船身雖然與他們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卻不是了。可見是船停在騰沙江岸邊時被人調了包。”
我越聽越是心驚,“誰要害他?是誰要害他!”
溫實初摁住我不讓我掙扎,急痛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是誰做的也不可知。現在宮裡已著人去知會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屍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祕不發喪。”
我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隱隱作痛,我幾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屍首都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死的!”
溫實初死死摁住我的身體,“嬛兒,你要鎮定一點。騰沙江的水那麼急,泥沙滾滾之下,屍體就算找到也認不出來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覺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溫實初,“溫大人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娘子懷著身孕,這樣的事情即便要說也得挪到娘子生產完了再說。溫大人一向體貼娘子如同父兄,怎麼這個時候倒犯了糊塗呢?”
溫實初用力一頓足,道:“我不忍心瞧她為了等那個人等不回來的人等得這樣吃力。”他握著我手臂的力氣很大,聲音卻愈加溫柔,那樣溫柔,幾乎讓人想依靠下去,“你雖然傷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來。若你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七日失魂散我會照舊讓你服下去,由槿汐她們報你病故。然後帶你離開這裡咱們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他的眼裡隱約有淚光簌簌,溫然閃爍,“嬛妹妹,我會待你好,把你的孩子當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淚流滿面,全身的氣力在得知玄清死訊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他的話,我充耳不聞,只痴痴地流淚不已。
槿汐愁容滿面道:“溫大人現在和娘子說這個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聽不進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說吧。”
浣碧哭泣著爬到我的床頭,一把奪過溫實初握著的我的手臂,摟在自己懷裡。浣碧悲痛不已,痛哭著向溫實初斥道:“你如何讓能把王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讓能做到王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說罷不再理會面紅耳赤的溫實初,抱著我的手哀哀慟哭,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長姐,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著他笑——不!不用每天,偶爾就好,哪怕他不是對著我笑,我也心滿意足。”她的哭聲字字尖銳紮在我心上,扎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我說不出話來。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後,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聲幾乎要撕裂我的心肺。這一輩子,兩情繾綣,知我、愛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這個與我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又要嘔出血來。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說了叫我傷心,轉頭向溫實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藥灑在身上了,溫大人給看看有沒有燙傷吧。”
溫實初忙著掀起浣碧的褲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燙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溫實初如何為她上藥,只一味哀哀哭泣。
溫實初忙得滿頭大汗,一壁幫浣碧上藥抱扎,一壁與槿汐強行灌了我安神藥讓我休息。
醒來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我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我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只是夢到溫實初向我說起玄清的死訊罷了。然而浣碧的哭聲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我的耳朵裡,她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嘆,幽幽不絕如縷。叫我記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睜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乾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我的失去和傷心。
槿汐見我醒來,忙端了一碗湯藥來道:“溫大人說娘子方才太激動已經動了胎氣,斷斷不能再傷心。娘子先把安胎藥喝了吧,溫大人明日會再來看娘子。”我茫然地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藥汁,喝完,只倚著牆默默出神。
秋日的謹身殿裡,我因思念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後扶起我,聲音溫和如暖陽,漫天漫地揮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他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掌紋的觸覺,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愁緒和堅定,“我會等你,等你心裡的風再度吹向我。只要你願意,我總是在你身後,只要你轉頭,就能看見。”
蕭閒館裡推窗看去,滿眼皆是怒放的他為我精心培植的綠梅。
夜雨驚雷,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麼?”
他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他說,“我總以為,這一輩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只要你。”
他用力點點頭,語氣堅如磐石:“等我回來,我便和你再也不分開了。”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劃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我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合婚庚帖還沒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騰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屍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來了。
他睡覺時微蹙的眉頭,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夾著我的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那種溫潤如玉的光彩,他說那些深情的話時認真執著的表情。
我再也見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依稀還在耳邊,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你也不會回來了。
轉眼瞥見案几上的“長相思”七絃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內大慟。“長相思”還在,“長相守”卻是永遠也奢望不到的一個綺夢了!
這樣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過了多久,浣碧的哭泣彷彿已經停止了,溫實初來了幾次我也恍然不覺。
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我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我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藥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麼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我聽她平靜地講著,彷彿那只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藥。藥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藥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藥遞到我脣邊,“娘子請喝吧。”
我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我怎麼能喝?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我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藥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藥汁傾地時有凌厲的碎響。浣碧幾乎是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雙腿淒厲呼道:“長姐!你不能不要這孩子!”她伏地大哭,“這是王爺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輕輕撫摸過浣碧因傷心而蠟黃削瘦的臉頰。腹中微微抽搐,我沉緩了氣息,靜靜道:“槿汐,這碗落胎藥我不會喝。我要這個孩子!”微冷的空氣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僅這個孩子,還有我的兄長家人,我都要保住他們。”再沒有淚意,所有的眼淚在得知他死訊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清死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就得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聲道:“這才是奴婢認識的甄嬛。”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我依舊要活下去。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為了死得無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經不是曾經會因為傷心而頹廢自棄的甄嬛了。
我安靜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換過來的安胎藥,我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裡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靜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聽見溫大人這幾日的深情勸說?若要和溫大人在一起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我搖頭,“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和溫實初在一起的。”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嶺南,我甄氏一族沒有人來照顧,從前清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我輕輕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溫實初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輩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發明澈,“娘子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隨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麼做?”
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蹺,我不能不理會。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說過,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週一半糧草所在,赫赫向來虎視眈眈,常有細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亂民所致還是赫赫所為都不得而知,更或許還和宮裡有關。但無論是哪一種,憑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無法為他報仇。”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我肚子裡這個孩子註定了是遺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脈不能因我而終止。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名分好好長大。還有我的父兄,從前我步步隱忍只為能保他們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瘋了……佳儀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我沒有再說下去。槿汐已經明白,“娘子要做到這些,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幫娘子……”
“不錯。”我的目光在瞬間凌厲如刀鋒,脣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我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我默然無語。玄凌,這個記載著我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重對的名字,重又喚起我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我生命裡最好的華年。
大周后宮中婉轉承歡的寵妃,一朝也淪落為青燈中的緇衣棄影。如今重因這個名字而在內心籌謀時,我才驟然驚覺,我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裡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清告訴我,他曾在夢裡喚我的名字。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我會盡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權來報仇、來保護我要保護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娘子可想清楚了麼?”
我輕輕一嗤,冷道:“你以為我還有路可以退麼?”我抑制不住心頭的悲切,“他已經死了,我這一己之身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
浣碧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舊好麼?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會,縱有幾夕歡愉可以瞞天過海,但若驚動宮裡,有人動了殺機,咱們只能坐以待斃。”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我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回宮!”
浣碧語氣微涼,“眼下回宮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麼做?誠如小姐過去所說,大周的廢妃都是老死宮外,無一倖免。”她的語氣心疼而不忍,“皇帝這樣對小姐,小姐還能在他身邊麼?況且小姐一旦回宮,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小姐不是沒受過。”
我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要鬥死在宮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麼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舊好不過是個盤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跡、做得讓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緊的事。”
浣碧淚痕中微見凌厲,“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裡我便跟去哪裡。”
我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吞下槿汐為我拿來的食物。滾燙的粥入口時燙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然而,我不會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劑安神藥,輕聲道:“娘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要籌謀的事多呢。”
我閉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覺。此覺醒來,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
溫實初來時,我也不對他細說,彼時我正對鏡自照,輕聲道:“我很難看,是不是?”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我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是否姣好,然而他依舊道:“你很好看,只是這兩天氣血不足臉色才這樣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著身孕,氣血不足對孩子不好,勞煩你開些益氣補血的藥給我。還有,從前的神仙玉女粉還在麼?”
他更吃驚,“好好的怎麼想起神仙玉女粉來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決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小姐現在這樣憔悴支離,生下來的孩子怎麼會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氣補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內外兼養。”
溫實初靜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氣補血尤以藥膳為佳,我會每日配了來給槿汐。”他的聲音沉沉而溫暖,“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調養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氣補血的藥膳要見效的快才好,我最討厭見著自己病怏怏的樣子了。”見溫實初離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兩人低低應了一聲“是”。浣碧輕聲道:“若溫大人要知道小姐有這個打算,只怕要跳起來攔著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聲,“何必叫他自尋煩惱。”
因著槿汐說“桃花可以悅澤人面,令人好顏色”,彼時又是春上,百花盛開,庭院裡一株老桃樹開得燦若雲霞,於是槿汐與浣碧日日為我搗碎了桃花敷面。溫實初讓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來熬粥,又日日滾了嫩嫩的烏雞讓我吃下。
玄凌一向愛美色,這也是我賴以謀劃的資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餘日後,哪怕心的底處已經殘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復過來了。
我黯然想道,原來人的心和臉到底是不一樣的,哪怕容顏可以修復,傷了的心卻是怎麼也補不回來了,任由它年年歲歲,在那裡傷痛、潰爛、無藥可救。
浣碧有時陪我一起,會有片刻的怔怔,輕輕道:“小姐那麼快就不傷心了麼?”
我惻然轉首,“浣碧,我是沒有功夫去傷心的。”我低頭撫摸著小腹,“在這個孩子還沒又顯山露水的時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妥。”
浣碧嘆息一聲道:“我明白的。”
夜間槿汐服侍我梳洗,柔聲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話娘子別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難過並不比我少。”
槿汐輕輕嘆了一聲,道:“娘子的傷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時候,說不出來的傷心比說得出來的更難受。”
我黯然垂眸,“或許浣碧覺得,我的傷心並不如她,我對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槿汐,有的時候甚至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槿汐攏一攏我的鬢髮,語氣和婉貼心,“浣碧姑娘的傷心是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爺,而娘子,卻是傷心得連自身都可以捨棄了。”
夜色似冰涼的清水湃在臉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傷心了。”我屏息定神,“這不是我能傷心的時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這宮裡有沒有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精光。她的聲音執著而堅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說的上話的只有李長,他從小陪伴皇上長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設法回宮,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機會。”
我神志清明如閃電照耀過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宮,必定得要人穿針引線。我本來是思量著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慮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邊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邊行走,一則傳遞訊息不方便,二則不能時時體察皇上的心意,萬一提起的時候不對便容易壞事。”
我的容色在燭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長。我在宮中時雖給了李長不少好處,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宮的機會微乎其微,李長為人這樣精明,怎會願意出手幫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長不肯幫,咱們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幫。不僅安排娘子與皇上見面需要他,以後種種直至回宮都需要他。”我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槿汐了,我甚至覺得,這樣在宮中時就事事為我謀劃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懷著身孕回宮是一定要想盡辦法阻攔的,或許還會把娘娘懷孕的訊息瞞了下來。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麼對娘子回宮的態度也就會模稜兩可。即便太后知道了,關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宮去,皇后若使出什麼法子要耽擱下來也不是不能。而宮中的美人繁花似錦,皇上若一時被誰迷住了忘記了娘子,奴婢說是一時,只要有一時皇上對娘子的關心放鬆了,那麼皇后就有無數個機會能讓娘子‘無緣無故’沒了這個孩子。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娘子是經歷過的,皇上有多麼重視子嗣,沒了肚子裡這個孩子,娘子真是連葬身之地也沒有了。”她的喉頭閃出一絲決絕的狠意,“所以,娘子現在在宮外,要讓皇上想起來要見娘子,將來要讓皇上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把娘子接回宮去,時時刻刻惦記著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有一個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隨時提醒皇上。那個人——就是李長。而收買李長最好的辦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心下不禁漫起一點惶恐,原本是一點,但是隨著槿汐臉上那種悽清而無奈的笑意越來越深,我的惶恐也一點一點擴散地大了,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麼……”
槿汐的手那樣涼,我的手是溫暖的,卻溫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記起從前在太后宮,太后抄佛經常用的那支毛筆是剛玉做成的筆桿,堅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樣一點一點沁出來。冬日裡握著寫上片刻,就要取手爐來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點心酸的笑意,“內監是身子殘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輩子最大的苦楚。所以他們常常和宮女相好,叫做‘對食’(1),就當聊勝於無,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個激靈,幾乎不敢置信,“槿汐,我不許你去為我做這樣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樣單薄,她淡淡道:“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長垂老之輩不喜年輕宮女,亦要個能幹的互為援引。何況奴婢與李長是同鄉,剛進宮時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識,他也未必無意,奴婢願意盡力一試。”
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絕,“槿汐,你跟著我已是受盡了旁人沒受過的辛苦,現下還要為了我……”我說不下去,更覺難以啟齒,只得道:“‘對食’是宮中常見的事,內監宮女私下相互照顧。只是他終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緩緩撥開我的手,神色已經如常般鎮定了,她道:“這條路奴婢已經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勸也是無用。槿汐身為奴婢,本是卑賤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當求娘子給奴婢一個自己做主的機會吧。至於以後……不賭如何知道。萬一幸運,李長就是奴婢終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過薄薄的窗紙映在槿汐臉上,她的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色也沒有。她緩緩站起身子,輕輕拂一拂裙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我驚呼道:“槿汐,你去哪裡……”
槿汐轉身微微一笑:“李長在宮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裡,也有把握能見到他。”
我清楚她這一去意味著什麼,苦勸道:“槿汐,你實在不必這樣為我。咱們總還有別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淺淺的笑,“娘子回宮本就對李長無害,若得寵,更是對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撥開我拉著她的手,輕輕道:“娘子說自己是一己之身,沒有什麼不可拋棄。那麼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沒有什麼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會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慘白的一張圓臉,幽幽四散著幽暗慘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無數鬼魅怪異地聳著的肩,讓人心下悽惶不已。
我第一次發現,槿汐平和溫順的面容下有那麼深刻的憂傷與哀慼。她緩緩離去,一步步走得極穩當,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麼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長夜,就在這樣的焦灼與無奈中度過。槿汐在天明時分歸來,她的神色蒼白,一點笑容彷彿是塵埃裡開出來的沾染著風塵的花朵,輕輕道:“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亂地扶住她,“我讓浣碧下了雞湯麵,你先熱熱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實在微弱,“我告訴李長,世上的事千迴百轉,還是什麼人該回到什麼人身邊去。此刻我肯了,娘子卻只剩一個人了。若能事成,皇上和娘子在一處,我與他也就順理成章在一處了。所以今晚入夜時分李長會親自來拜訪,娘子且好好想要怎麼說吧。”
我含淚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著淚意,柔聲道:“好。你去吧。”
眼見槿汐睡下,我睡意全無,只斜靠在**,默默無語。浣碧心疼道:“小姐為槿汐擔心了一夜,也該睡了。”她臉色紅了又青,“小姐方才覺著了嗎?槿汐彷彿很難過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傷心難堪。”
浣碧微微紅了眼圈,低聲道:“晚上李長過來,只怕槿汐難堪。”
我悵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離開前哀慼而決絕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也不會輕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時,李長如期而至。他一見我便已行禮如儀,“奴才給娘娘請安。”
我揚手請他起來,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經不是娘娘了,李公公這樣說是取笑我麼?”
李長胸有成竹,“奴才這麼稱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緣故,也是提前恭賀娘娘。”
我端詳他,“公公這話我就不懂了。”
李長眼珠一轉,道:“槿汐昨日來找奴才雖沒有說什麼,但奴才也隱約猜到一些。今日見娘娘雖居禪房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奴才就更有數了。”
果然是個人精!我笑意漸深,道:“公公此來又是為何呢?”
李長道:“奴才是來恭賀娘娘心願必可達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想些什麼也能揣測幾分。當年皇上盛寵與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斷李長,“傅婕妤是與我容貌相似呢還是別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後皇上為什麼連一句嘆息都沒有,就像沒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與娘娘,皇上初得之時寵得無法無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為什麼會沉迷於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後抱著傅婕妤的時候喊的是誰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時候除了呼喚過純元皇后之外還喊了誰?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養,自幼的庭訓又怎會沾染五石散這樣的東西。縱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寵,皇上也不致於被迷惑。”李長低眉斂容,“當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頭,皇上怎麼會捨得要娘娘出宮,如今也總在昭儀一位了……”
我森森打斷,齒間迸出的語句清凌如碎冰,“從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長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曉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轉了愁困的神色,“總是我當年太過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離宮這幾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種種情由,還請李公公代為轉圜。”
李長嘆氣道:“娘娘當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卻在這裡。奴才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們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荒山野嶺的,娘娘受苦了。”
“其實日子苦些又怕什麼,只是心裡更不安樂。”我淚眼汪汪望著李長,唏噓道:“若此生還有福氣見皇上和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種種,還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無常,皇上身邊的新寵不少,只怕早忘了我這個人了……”
李長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實奴才若沒有幾分把握,也不敢來見娘娘。”他停一停,“其實自娘娘離宮修行之後,皇上心裡也十分惦記。可是皇上天子之威,是絕不肯低頭來遷就娘娘的。娘娘冰雪聰明,往細裡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許,即便有太后贊成,那兩年芳若能這樣頻頻來看娘娘麼?”
我輕聲道:“皇上也只不過病中叫了我的名字而已。”
李長垂著眼瞼道:“皇上病重的時候,從沒喚過純元皇后以外的人,娘娘可是頭一個,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驚了一跳。這是皇上對娘娘的舊情,也算是最要緊的舊情。”
清河王,這個名字瞬間撥動了我的心絃,縱使在極痛之中,亦翻出一絲幽細的甜蜜來。
我靜一靜神,溫實初是從來不會騙我的,然而即便他從不騙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確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氣,或許……我還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計劃走下去。
我擠出一抹輕微的笑容,“既有人證也好,找王爺來問一問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誆我了。”
李長的神情倏然被凍住,喉頭溢位一絲嗚咽,“不瞞娘娘說,王爺若還在,一定願意作證的。只可惜王爺他是再回不來了!”他略略幾句將玄清的死訊提過,又道:“這是宮中祕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祕不發喪,本不該說的。可奴才心裡頭想著,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幾句。畢竟為了六王爺的死,皇上也是傷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聽李長證實,心口亦是劇烈一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來。槿汐眼見不對,忙捧了茶上來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說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長面前,輕聲道:“你只喝湃了兩次的茶水的。”
李長默默接過,也不言語,只把目光有意無意拂過槿汐的臉龐,恍若無事一般。
滾熱的茶水流淌過喉嚨如火灼一般,我極力抑制住心神,強自鎮定道:“王爺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李長嘆道:“是啊!可憐清河王一脈,到這裡生生給斷了。”
清河王這一脈……我下意識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無言。
李長的年紀也不小了,總有五十出頭,這樣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發顯出老態。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卻是面無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長嘆了口氣道:“年前半個月的時候,皇上納了名御苑中馴獸的女子為宮嬪,雖然按宮女晉封的例子一開始只封了更衣,可兩個月來也已經成了選侍。位份其實倒也不要緊,頂了天也是隻能封到嬪位的。只是馴獸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為了這件事,太后也勸了好幾回了,皇上只不聽勸,對那女子頗為寵幸。或許娘子與皇上相見之後,皇上也會稍稍收斂一些。”
我吃驚道:“那女子果真是馴獸的?”
李長憂心道:“馴獸女葉氏,原本是御苑裡馴豹的女子,整日與豺狼虎豹為伍,孤野不馴,可皇上偏偏喜歡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獨到。”
李長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還可以說是傅婕妤引誘,可這位葉選侍得寵……太后病得厲害無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許葉氏有孕。”李長長長地嘆息了一句,“奴才眼瞧著,皇上是想著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李長低頭片刻,笑道:“其實娘娘想見一見皇上也不是不能,前兩日正說起正月裡要進香的事,從前皇上都在通明殿裡了此儀式的,今年奴才就盡力一勸請皇上到甘露寺進香吧。”
我用絹子點一點眼角,唏噓道:“難為公公,只是這事不容易辦,叫公公十分費心。”
李長夾一夾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艱難。”
我半是感謝半是嘆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曉得該如何回報你這片心。”
李長笑得氣定神閒,“奴才是幫娘娘,也是幫奴才自己。”說罷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點歇息吧。有什麼訊息奴才會著人來報。”
我“嗯”了一聲,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兩步,輕聲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燈,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長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頭天那麼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塞進她手裡,“這個你先用著。過兩日我著人送些料子來,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幾年的樣子了。”
註釋:
(1)、對食:原義是搭夥共食。指宮女與宮女之間,或太監與宮女之間結為“夫婦”,搭夥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