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31章 長門語驚心

第31章 長門語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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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長門語驚心

一個月後翻閱彤史的記錄。整整一月內,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兩次,眉莊兩次,曹婕妤一次,慎嬪與欣貴嬪嬪各一次,與皇后的情分卻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宮中留宿,再除去有數的幾天獨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門、豪門,後宮亦如是,需要門第來增加自己背後的力量。陵容這樣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宮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確實是不夠體面。玄凌這樣寵愛她,後宮中幾乎滿是風言風語,酸霧醋雲。

然而陵容這樣和婉謙卑的性子,是最適合在這個時候安撫玄凌連連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溫柔,是舔平男人傷口的藥。

我靜靜與眾妃坐在下首聽皇后說著這些話。也許,皇后是對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邊多年,自然曉得要怎樣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著一襲水紅色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的緞裳,那繡花繁複精緻的立領,襯得她的臉無比端莊,連水紅這樣嬌媚的顏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肅然,語氣中隱有嚴厲:“安小媛出身是不夠榮耀,也難怪你們不服氣。但是如今皇上喜歡她,也就等於本宮喜歡她。平時你們爭風吃醋的伎倆,本宮都睜一眼閉一眼,只當不曉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你們要是敢和她過不去,便是和本宮與皇上過不去。”突然聲音一重:“曉得了麼?”

眾人再有怨氣,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洩露,少不得強嚥下一口氣,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皇后見眾人如此,放緩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宮也是沒有辦法。若你們一個個都濟事,人人都能討皇上喜歡,本宮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呢。”她慨嘆:“如今愨妃、淳嬪都沒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歡心,莞貴嬪身子也沒有好全。妃嬪凋零,難道真要破例選秀麼,既勞師動眾,又一時添了許多新人,你們心裡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歡安小媛,那時不過是她嗓子壞了才命去休養的。她的性子又好,你們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邊,也不算太壞了。”

皇后這樣說著,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頭,渾然不理旁人的言語。闊大的紅木椅中,只見她華麗衣裳下清瘦纖弱得讓人生憐的背影,和簪在烏黑青絲中密密閃爍的珠光渾圓。

皇后這樣說,眾人各懷著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啞口無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個沒有顯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來的如花美眷好相與些。更何況,誰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頭上呢。遂喜笑顏開,屢屢允諾絕不與陵容為難。

皇后鬆一口氣,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皇上總要有人陪伴的,難得安氏又和你親厚。本宮也只是瞧著她還能以歌為皇上解憂罷了。本宮做一切事,都是為了皇上著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為了皇上,臣妾怎麼會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體,皇上一直喜歡你,本宮也放心。可是如今瞧著你這樣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邊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還是好好調養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遲。”

我如何不懂皇后話中的深意,陵容的風光得自於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憐惜些的,怎好叫人奪了陵容如今的風頭呢。遂恭身領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錯的。”

臨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經知道你小月的事了,還惋惜了很久。聽說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問安吧。”

我本一心聽著皇后說陵容的事,驟然聽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頭猛地一酸,勾起傷心事。然而面上卻流露不得,只用力低頭掩飾自己哀慼之色,低聲應了“是”。

方走至鳳儀宮外庭園中,只覺得涼意拂面瑟瑟而來。這才驚覺已經是初秋的時節了,鳳儀宮庭院中滿目名貴繁花已落。那森綠的樹葉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霧靄,連帶著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上一層淺金的蕭索。不過數月前,滿園牡丹芍藥奼紫嫣紅,我便在這頗含凌厲驚險的園中得知我獲得了生命中第一個孩子。短短數月間,那時一同賞花鬥豔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經凋零幾何了。忽聞得身後有人喚:“貴嬪娘娘留步。”回頭卻見是恬嬪,邁著細碎的貌似優的步子行到我面前。聽聞她失子後為再度博得玄凌歡心,特意學這種據說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來行走,據說行走時如弱柳扶風,十分嬌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歡娛皆在陵容身上,看過後不過一笑了之。本來也是,恬嬪是北方女子的骨架,並不適合這樣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東施效顰。

我暗自轉念,或許陵容來走這樣的步子,更適合也更美罷。

我其實與恬嬪並不熟絡,碰見了也不過點頭示意而已。她今日這樣親熱呼喚,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駐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個禮,道:“貴嬪好啊。”

我懶得與她計較禮數,只問:“杜姐姐有什麼事麼?”

她卻只是笑,片刻道:“貴嬪的氣色好多了呀。可見安小媛與妹妹姐妹情深,她那邊一得寵,你的氣色也好看了。可不是麼,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攜提攜的呀。”

我心頭厭煩,不願和她多費口舌,遂別過頭道:“本宮還要去向太后問安,先走一步了。”

她卻不依不饒:“貴嬪真是貴人事忙,沒見著皇上,見一見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順呢,嬪妾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這樣出言譏諷,我已是十分惱怒。我與她本可算同病相憐,不過是瞧著玄凌對我不過而而,又兼著失子,與失寵再無分別了,瞅著這個機會來排揎我罷了。

我強忍怒氣,只管往前走。她的話,刻薄而嬌媚。聲線細高且尖銳,似一根鋒利地針,一直刺進我心裡去,輕輕地,卻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貴嬪與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這回這麼費盡心思請皇后出面安排她親近皇上,貴嬪可真是足智多謀。”她用絹子掩了口笑:“不過也是,貴嬪這麼幫安小媛。她將來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貴嬪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這一個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說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頭的大痛,怎容她隨意拿來詆譭。

我重重撥開她的手,冷冷道:“恬嬪自己也有孩子,都是無福來到人世的孩子,怎麼恬嬪就可以口口聲聲說到保住和保不住,也不怕自己的孩子夜半在九泉底下啼哭,惹得恬嬪傷心麼?”她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我哪裡能容得她說話,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恬嬪何苦學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遠,怎能學得像呢?不如回宮好好想著,怎麼告慰孩子亡靈,而不是整日用心在口舌是非上。”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難看。或許也是礙著我位分終究在她之上,悻悻難言。良久臉色一變,有惱羞成怒之狀,正要向我發作,身後卻是一個極清麗的聲音,款款道:“杜姐姐可是瘋魔了嗎?連貴嬪娘娘也要頂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恬嬪頗忌憚她,更忌憚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為我受委屈,陵容來遲了。”

我不易察覺地輕輕推開她的手,道:“沒什麼委屈,我本不該和她一般見識。”我淡淡一笑:“從前都是我為你解圍的,如今也換過來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紅,楚楚道:“姐姐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麼?”

我道:“並沒有,你別多心。”

陵容垂淚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沒有告訴你麼。這事本倉促,皇后娘娘又囑咐了要讓皇上驚喜,絕不能走漏了風聲。陵容卑微,怎麼敢違抗呢。何況我私心想著,若我得皇上喜歡,也能幫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樣辛苦。”

我嘆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該告訴我一聲。這樣叫我擔心,也這樣叫我意外。”

陵容悽楚一笑,似風雨中不能蔽體的小鳥:“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況陵容身似蒲柳,所有這一切,不過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而已。”

我無法再言語和質疑,她這般自傷,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敗也歌喉。那麼我呢?成敗只是為了子嗣和我的傷心麼?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責怪。後宮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於是強顏歡笑安慰道:“恬嬪惹我生氣,我反倒招的你傷心了。這樣兩個人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呢,叫別人笑話去了。”陵容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宮中請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讓我坐在她床前說話。提及我的小產,太后也是難過,只囑咐了我要養好身子。

太后撫著胸口,慨道:“世蘭那孩子哀家本瞧著還不錯,很利落的一個孩子,樣貌又好,不過是脾氣驕縱了點,那也難免,世家出來的孩子麼。如今看來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濟。所有的事一窩蜂地全叫皇后去管著,歷練些也好。若年輕時,必不能容下這樣的人在宮裡頭!也是皇后無用,才生出這許多事端來。”

我聽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宮中的事千頭萬緒,娘娘也顧不過來的。還請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頭髮長長披散在枕上,臉色也蒼白,被雪白的寢衣一襯,更顯得蠟黃了,脖子上更是顯出了青筋數條。紅顏凋落得這樣快,太后當年雖不及舒貴妃風華絕代,卻也如玉容顏。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顏也全沒了樣子。可是在宮裡,能這樣平安富貴活到老才是最難得的福氣啊。多少紅顏,還沒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殞了。

太后見我有些發愣,哪裡曉得我在轉這樣的心思,以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見太后也是疲憊的神態,便告辭了。

方走到垂花儀門外,一摸系在金手釧上的絹子不知落在了哪裡。一方絹子本也不甚要緊,只是那絹子是生辰時流朱繡了給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細細想想,進太后寢殿前還拿來用過,必定是落在太后寢殿門口了。於是不要浣碧陪著,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靜,寢殿中惟有孫姑姑一人陪著。殿外也無人守侯,皆是守在宮門口的。我也不欲打擾人,便沿著殿角悄悄進去。此時正是初秋,涼風影動,姍姍可愛。太后寢殿的長窗下皆種滿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樹,枝葉廣茂,香風細細,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間。

才要走近,冷不防聽見裡面孫姑姑蒼老溫和的聲音道:“奴婢扶太后起來吃藥吧。”說著便是碗盞輕觸的聲響。待太后服完藥,孫姑姑遲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驚,飛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驚得安息了片刻,還是裡頭真是靜默了片刻,只聽太后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已經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

孫姑姑應了,太后倒是嘆了一聲,極纏綿悱惻的一嘆。孫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沒什麼。我不過是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難過。”

孫姑姑道:“莞娘娘的確是命苦。這樣驟然沒了肚裡孩子,皇上也不怎麼待見她,奴婢見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歡莞娘娘,不如讓她多來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聽得言語間涉及我,不自覺地便聽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聲音愈來愈輕,“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夢見她了……雖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卻是有幾分相似的,我反而難過。”漸漸聲音更低,似乎兩人在喁喁低語,終於也無聲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絹子了,見四周無人,忙匆匆出去了。

回到宮中,便倚在長窗下獨自立著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瑩一輪如白玉盤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緒依然在日間。陵容的確是楚楚可憐。而幫我那一句話,終究是虛空的。我自然不願這個時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莊呢,也從未聽聞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許她也有她的道理,畢竟是新寵,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穩呢。

而太后,我是驚聞了如何一個祕密。多年前攝政王掌權,國中有流言說太后與攝政王頗有曖昧。直到太后手刃攝政王,雷厲風行奪回政權,又一鼓作氣誅盡攝政王所有黨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贊太后為女中豪傑,巾幗之姿遠遠棄世間鬚眉於足下。而今日看來,只怕太后和攝政王之間終究是有些牽連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太后這樣憐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來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純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這樣喚她——阿柔。親厚而疼愛。太后現在病中,難免也是要感懷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來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兒拋開玉色冰紋簾子,試探地喚著獨立窗前的我。這丫頭,八成是以為我又為我的孩子傷心了,怕我傷心太過,極力找這些話來引我高興。也難為了她們這片心思。

月光已透過了雕刻鏤花的朱漆綺窗鋪到案几上,明瑟居的絲竹聲已隨著柔緩的風的穿過高大厚重的宮牆。現在的明瑟居里,有國中最好的樂師和歌者,齊聚一堂。轉眸見門邊流朱已經迅速掩上了門。我暗道,在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是可以阻擋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擋這樣無形的歌樂。何況陵容的歌聲,又豈是一扇門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絲竹歌聲是一條細又亮的蠶絲,光滑而綿密的靜悄悄地延伸著;伸長了,又伸長了——就這樣柔滑婉鬱,過了永巷,過了上林苑,過了太液池諸島,過了每一座妃嬪居住的亭臺樓閣,無孔不入,更是鑽入人心。我遙望窗外,這樣美妙的歌聲裡,會有多少人的詛咒,多少人的眼淚,多少認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攤開了澄心堂紙,蘸飽了一筆濃墨。只想靜靜寫一會兒字。我的心並不靜罷,所以那麼渴望自己能平靜,平靜如一潭死水。

太后說,寫字可以靜心。皇后亦是日日揮毫,只為寧靜神氣。

我想好好寫一寫字,好好靜一靜心思。

揮筆寫就的,是徐惠(1)的《長門怨》: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於我到底是矯情了一些。而觸動了心腸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曾幾何時,我與玄凌在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燁燁明燭,談詩論史;曾幾何時,他在這殿中為我抄錄梅花詩,而我,則靜靜為他親手裁剪一件貼身的衣裳;曾幾何時,我為他讀《鄭伯克段於鄢》,明白他潛藏的心事。

曾幾何時呢?都是往日之時了。歌舞娛情,自然不比詩書的乏味。再好的書,讀熟了也會撂開一邊。

新寵舊愛,我並沒有那樣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護居住長信宮;也不及徐惠,可以長得君恩眷顧。而她,自然也不是飛燕的步步相逼。寫下這首《長門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團扇之情。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如今不正是該收起團扇的涼秋了嗎?

陵容的嗓音好得這樣快、這樣適時,我並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難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麼?寂寞宮花紅,有我和眉莊,已經足夠了。

縱然我瞭然陵容所說的無奈,也體諒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當他和她的笑聲歡愉這樣硬生生迫進我的耳朵時,不得不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一個視如生命的孩子;還有,夫君適時的安慰和憐惜。

沒有責怪,也不恨。可當著我如此寂寥的心境,於寂寥中驚起我的思子之慟,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來我,不過也是這深宮中的一個寂寞怨婦呵。

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直直落在雪白紙上,似一朵極大的淚。柔軟薄脆的宣紙被濃墨一層層濡溼,一點點化開,心也是潮溼的。

九月的涼風,濃了桂子香,紅了楓葉霜,亦吹散了些許我濃烈的思子的哀傷,身子也漸漸好了些許。有時候空閒著,想想或許也該去見玄凌,畢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裡也是不高興的。何況眼下得寵的那一位,終究也是我的姐妹。

於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儀元殿中,流朱回來卻道:“李公公說皇上在御書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經讓小廚房準備好了點心,小姐也和從前一樣去給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為何,流朱才要開口答我時,心裡忽然有些緊張,只盼望著流朱說玄凌不能見我,似乎是有了近鄉情怯之感,倒不願見了。如今聽流朱這樣親口說了出來,反而鬆了口氣。想著若這樣去了,若是見面尷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見到了屬於別的女子的私物與氣味。該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還是不見罷了。

於是道:“準備了點心也好。讓晶青送去給眉莊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嗎?”

我淡淡道:“皇上忙於國事,我怎好去打擾。”

流朱道:“可是從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書房的呀……”

心下微微悽澀,截斷她的話頭道:“如今可還是從前麼?”

流朱一愣,神色也隨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語。

抬頭見窗外秋光晴好,於是攜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結著迷離不散的淡薄水霧,霜後一疊羽扇楓林鮮紅如泣血,只殘留了一點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彷彿是為了驅散這秋的清冷蕭條。滿苑中堆滿了開得正盛的清秋**,金芍藥、黃鶴翎、玉玲瓏、一團雪、胭脂香、錦荔枝、西施粉、玉樓春,錦繡盛開,色色都是極名貴的品種,如此豔態,大有一種不似春光而又勝似春光美麗。我微微一笑,宮中培植的**,再名貴,再豔麗,到底是失了陶淵明所植**的清冷傲骨。而**之美,更在於其氣韻而非顏色。所謂好菊,白菊最佳,黃菊次之,紅紫一流終究是失了風骨的。

沿著太液池一路行走,貪看那美好秋色,漸漸走得遠了。四周草木蕭疏,很是冷清,更有無名秋蟲唧唧作聲,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只見孤零零一座宮苑,遠離了太液池畔寵妃們居住的殿宇,但紅牆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並非普通嬪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問槿汐道:“這是什麼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頷首。我與端妃雖然私下有些往來,卻從未踏足她的宮室拜訪,一為避嫌,而來她也不喜歡。

我有身孕時她也十分熱絡,甚至不顧病體強自掙扎著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兩雙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卻不喜歡我去拜訪。我小產之前,她又病倒了,聽聞病得不輕,然而病中仍不忘囑咐我好生養息。再後來我遇上種種繁難,也顧不得她了。

現在這樣經過,加之她又病著,自然不能過門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門吧。”雖是午間,宮門卻深閉不開,更有些斑駁的樣子。扣了良久的銅鎖,方聽得“吱嘎”一聲,門重重開啟。出來的是吉祥,見是我,也有幾分驚訝,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很有體面,又是寸步不離的,怎麼會是她來開門。於是問道:“你們娘娘呢?”

吉祥眼圈兒一紅,含淚道:“娘娘來了就好。”

我心中一驚,匆匆跟著吉祥往裡頭寢殿走。殿宇開闊,卻冷冷清清的,沒見到一個伏侍的宮人的身影。不由問:“人都去哪裡了?”

吉祥答非所問:“自從幾年前咱們娘娘病了,皇后娘娘為了讓娘娘靜心養病,就把同住著的幾位小主遷了出去。所以沒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麼伏侍的宮人呢,也一同遷了出去麼?”

她微有遲疑:“娘娘打發他們出去了。還有如意在殿外煎藥呢。”

我不方便再問,於是徑自踏進殿內,宮中有一股濃烈苦澀的藥味還未散去。殿外牆上爬滿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殿內錦幔重重,光線愈加晦暗,更顯得殿中過於岑寂靜謐。端妃睡在**,似乎睡得很熟。一個年長些的宮女在外頭風爐的小銀吊子上“咕嚕咕嚕”地熬著藥,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見著我,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便要落淚。

我見端妃昏然睡著,臉色蒼白如紙,問道:“你們娘娘這個樣子,太醫怎麼說?”如意哽咽道:“娘娘說就吃著從前那幾味藥,宮中多有事端,不許再去請太醫這樣打擾了。”

我嘆息一聲:“端妃娘娘也太小心了。請醫問病本是應該的啊。”複道:“我看這個樣子是不成的。如意熬著藥,吉祥去太醫院請溫太醫來瞧,不診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宮裡的人出去,身邊沒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們宮裡選幾個穩妥的人來這裡伺候。”吉祥、如意聽我說完,已經喜笑顏開。我便打發了她們去辦,獨自守在端妃身邊陪伴。

順手又折了幾枝**進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機。須臾,端妃呻吟一聲醒過來,見我陪在床邊,道:“你來了。”

我在她頸下墊一個軟枕道:“偶然經過娘娘的居處,聽聞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發作。不礙事的。”

我道:“病向淺中醫,娘娘也該好生保養才是。”

她微微睜目:“長久不見,你也消瘦成這樣子。身子好些了麼?”

我聽她這樣開口,乍然之下很是驚異,轉念想到她宮中並無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聰目明,不出門而盡知宮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變化,豈是探聽能夠得知的。這些雕蟲小技又算什麼。”

聞得人心二字,心中觸動,遂默默不語。端妃病中說話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孃的**,即便未出孃胎,也是心肝寶貝的疼愛。你這樣驟然失子,當然更傷心了。”端妃說這些話時,似乎很傷感。而她的話,又在“驟然”二字上著重了力道。

我自然曉得她的意思,但“歡宜香”一事關係重大,我又怎麼能說出口,只好道:“我小時吃壞過藥,怕是傷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點了點頭:“那也罷了。”她用力吸一口氣,“只怕你更傷心的是皇上對慕容世蘭的處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間勾起心頭新仇舊恨,不由又悲又怒,轉過頭冷冷不語。端妃亦連連冷笑:“我瞧著她是要學先皇后懲治賢妃的樣子呢!她的命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為皇上會因為你殺了她,至少也要廢了她位分打發進冷宮。”

兩度聽聞賢妃的事,我不覺問:“從前的賢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麼?”

端妃輕輕“嗯”一聲,道:“先皇后在時賢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為了什麼緣故衝撞了先皇后,當時先皇后懷著身孕性子難免急躁些,便讓賢妃去殿外跪著,誰曉得跪了兩個時辰賢妃就見紅了。這才曉得賢妃已經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只可惜賢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著的。先皇后德行出眾,後宮少有不服的,為了這件事她可懊惱愧疚了許久。”她又道:“這也難怪先皇后。賢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麼能知,兩個月的胎像本就不穩,哪經得起跪上兩個時辰呢?”端妃回憶往事,帶了不少唏噓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經語氣冷靜:“不過,以我看來,慕容世蘭還沒那麼蠢要在她掌管後宮的時候讓你出事。以她驕橫的性子不過是想壓你立威而已。”她輕輕一哼:“恐怕知道你小產,她比誰都害怕。可知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蘊著森冷的怒氣,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為之也罷,我的喪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報了。”

又說了片刻,見吉祥引了溫實初進來,我與他目視一眼,便起身告辭。端妃與我說了這一席話,早已累了,只略點了點頭,便依舊閉目養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尋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說的話。我的驟然失子,一直以為是在歡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而此物重用麝香,對我身體必然有所損害。可是我在慕容世蘭的宮中不過三四個時辰,藥力之大竟至於如此麼?

細細想來,在去她宮中前幾日,便已有輕微的不適症狀,這又從何說起?真是因為對她的種種忌憚而導致的心力交瘁麼?但我飲食皆用銀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飲食上有差錯的,那麼我的不適又由何而來。

不過多久溫實初已經出來,我也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問:“端妃這樣重病是什麼緣故?”

他也不答,只問:“娘娘可聽說過紅花這味藥?”

我心頭悚然一驚,脫口道:“那不是墮胎的藥物嗎?”

他點頭道:“是。紅花可以活血化瘀。用於經閉、痛經、惡露不行、症瘕痞塊、跌打損傷。孕婦服用的確會落胎。”他抬頭,眸中微微一亮,閃過一絲悲憫,“可是若無身孕也無病痛而大量服食此物,會損傷肌理血脈,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聳動,眉目間盡是難言的驚詫。半晌才問:“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癒?”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證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頓一頓,又道:“即便有國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難怪,她這樣喜愛孩子!溫實初受我之託必然會盡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說出這樣的話,可見端妃身體受損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體損害的種種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曉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對我的提點,所能做的也惟有這些,於是道:“本宮只希望你能讓她活著,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點頭,“微臣會竭盡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問,道:“當年本宮避寵,你給本宮服食的藥物可會對身體有損?”微一踟躇,直接道:“會不會使身體虛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驚,仔細思量了半日,道:“微臣當時對藥的份量很是斟酌謹慎,娘娘服用後也無異常或不適。至於滑胎一說,大致是無可能的。只是……個人的體質不同也很難說。”

我心境蒼涼。無論如何,這孩子已經是沒了,在對過往的事諸多糾纏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了罷。

溫實初的眼深深地望著我,我頗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說,徑自走了。

槿汐還沒有回來,回到宮中亦是百無聊賴,隨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掛懷一些苦惱事。這樣迷花倚石,轉入假山間小溪上,聽鶯鳴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幾轉,自太湖石屏嶂後出來,才發覺已經到了儀元殿後的一帶樹林了。

玄凌一向在儀元殿的御書房批閱奏摺,考慮國事。然而長久地看著如山的奏摺和死板的陳議會讓他頭疼,也益發貪戀單純而清澈的空氣和鳥鳴。於是他在儀元殿後修葺了這樣一片樹林,總有十餘年了,樹長得很茂盛,有風的時候會發出浪濤一樣的聲音。放養其間的鳥兒有滴瀝婉轉的鳴聲。

我曾經陪伴他批閱奏摺,有時兩人興致都好,他會和我漫步在叢林間,和我攜手並肩,喁喁密語,溫言柔聲。侍從和宮女們不會來打擾,這樣靜好和美的時光。彷彿這天地間,從來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沒有踏足儀元殿了呢?他也幾乎不來我的棠梨宮。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黃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還好,對鏡自照,發覺了自己因傷心而來的落魄和消瘦。

他從外面進來,坐著喝茶,閒閒看我鏡子裡的容顏,起身反覆摩挲我的臉頰,道:“你臉頰上的傷疤已經看不出來了。還好沒有傷得嚴重。”我本自傷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這憔悴的緣故,心下難過。又聽他說:“若真留了痕跡該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膩煩起來,別過頭笑道:“皇上真是愛惜臣妾的容顏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豈可辜負?”

我心中冷笑,原來他這樣在意我的容貌,“啪”一聲揮掉他的手,兀自走開,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來哄我,似含了怒氣,只說:“貴嬪,你的性子太倔強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來和你計較,你自己好好靜一靜罷。”說罷拂袖而去,再不登門。

事後我問槿汐,“皇上是否只愛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謹慎:“娘娘的容貌讓人見之忘俗,想必無人能視若無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來女子的容貌當真是比心性更討男人喜歡。可見男子都是愛美貌的。”

我搖頭:“其實也不盡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內,自然是比心性更顯而易見。沒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願意瞭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沒有心性如何能長久與人相處愉悅。天下的確有許多男子愛戀美色。可是諸葛孔明與醜妻黃氏舉案齊眉,可見世間也有脫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間有幾個諸葛孔明呢。”

這回輪到我苦笑,的確,這世間終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我總以為他對我終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對我的欣賞。但他偶然來了,舉目關注的,卻是我的容顏,是否依舊好。

這樣想著,心底是有些悽然的。何況當著這樣的舊時景色,那些歡樂歷歷如在眼前。於是也不願再停留,轉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心下一動,下意識地便閃在一棵樹後。眼前走來的人不正是玄凌與陵容,陵容雖然與他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卻是語笑晏晏,十分親密。此情此景,正如我當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與玄凌是並肩而行的。

陵容,她總是這樣謙卑的樣子。因著這謙卑,更叫人心生憐愛。

此刻的陵容,著一身蜜合色細碎灑金縷桃花紋錦長衣,下面是銀白閃珠的緞裙,頭上挽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致,更襯得神色如醉。她言語溫婉:“皇上方才看書入神,臣妾端茶遞水,不曾擾了皇上吧?”

玄凌道:“這些功夫,叫下人做便罷了。”

陵容低首,“臣妾喜歡做這些事,能讓皇上舒坦些,臣妾高興。”

玄凌望著御苑秋色,一時興起,朗聲讀道:“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如果這個個時候可以看看屈原所說的洞庭秋色,一定很美。容兒,你說是不是?”

陵容默默微笑,接不上口。

玄凌的聲音略略失望:“如果嬛嬛在,她便能和朕談說許多。”她柔婉道,“皇上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去甄姐姐那裡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裡麼?”

玄凌神色間頗有些躊躇,慨道:“並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沒了孩子朕也傷心,可是她的性情實在是太倔強了。女子有這樣倔強的性子,終歸不好。”說著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順便好了。”

這話落在耳中,幾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麼東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難受,眼前白濛濛地模糊,看出來筆直的樹幹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強不能婉轉柔順了,這樣突兀的聽得他對我的不滿,本自不好過。更何況,他是在他的寵妃面前這樣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聲道:“皇上思慮周全,臣妾不及。不過姐姐若有讓皇上不滿的地方,請皇上體諒她的喪子之痛吧。姐姐其實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滿:“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為朕想想,朕連失兩子,宮中的是非又這樣多,連看她一個笑臉也難。到底是朕從前把她慣壞了。”

我無聲地笑起來,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寵壞我的過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方才皇上讀書時念道人恆過,然後能改,臣妾懂得這一句。臣妾在皇上面前屢屢有不足之處,臣妾一定改正,只盼皇上高興。”

玄凌微微嘆氣:“你知道這句話,聰慧如嬛嬛,卻不明白。”

陵容輕聲細語,溫柔婉轉:“姐姐不明白不要緊。只要姐姐和臣妾一樣,知道皇上是天子,皇上永遠是對的就是了。”

玄凌唏噓:“其實嬛嬛笑起來是很好看的。其實朕也有些想她,什麼時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傷心,朕其實為難,也有些不忍去見她。”

陵容曼聲細語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學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還是像過去一樣喜歡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現在沒有想明白,所以一直傷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後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迴轉過來。不如皇上眼下先別去看姐姐,以免言語上又有些衝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勸過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時再見,不是皆大歡喜麼?”說著小心覷著玄凌的神色道:“這只是臣妾的一點愚見,皇上不要厭惡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這樣體貼朕和莞貴嬪的心思,朕哪裡還能說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皇上過獎了。臣妾只喜歡皇上能一直高高興興。其實臣妾無德無能,不及姐姐能時時為皇上分憂解難。”

玄凌道:“容兒何須這樣妄自菲薄,你與莞貴嬪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這才展顏,她的笑輕快而嬌嫩:“那麼皇上是喜歡我多一些呢,還是喜歡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遲疑,半帶輕笑道:“此時此刻,自然是喜歡容兒你多一些。”

喉頭一緊,彷彿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樣的言語,生生將我欲落淚的傷心釀成了欲哭無淚的痛心與失望。像有一雙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著,擰捏著。風一陣熱,一陣涼,撲的臉上似有小蟲爬過的酥癢。只是覺得從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卻是怔怔地站著,邁不開一步逃開。

玄凌待要再說,連連咳嗽了兩三聲。陵容忙去撫他的胸,關切道:“皇上操勞國事辛苦了,臣妾親自摘了枇杷葉已經叫人拿冰糖燉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鎮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難為你要親自做這些事,可話說回來,若不是你的緣故,朕怎會咳嗽。”

陵容訝異,也帶了幾分委屈:“是,是臣妾的過錯。還請皇上告訴臣妾錯在何處。”

玄凌露一絲壞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過想你改個樣子,你怎麼那樣扭扭捏捏地不肯,若不是這個,朕怎麼受了風寒的?”

陵容大窘,臉色紅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環顧四周,見無人方低聲嬌嗔道:“皇上非禮勿言呢。”這樣的嬌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聲笑了起來,笑聲驚起了林稍的鳥雀,亦驚起了我的心。只覺得,是這樣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經去得遠了。一帶斜暉脈脈掛於林稍,如浸如染,絢紅如血,周圍只是寂寂地無聲寥落。偶爾有鳥雀飛起,很快便怪叫著“嗖”一聲飛得遠了。

我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邊已經無淚,心搜腸抖肺地疼著,空落落的難受。手足一陣陣發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裡。這個樣子回宮去,流朱她們自然是要為我擔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宮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處去棲身。

腳下虛浮無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堅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滿面焦灼的迎上來,見了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忙不迭把手中的錦繡披風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來去耽擱了時間。叫娘娘苦等。”她見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顫抖的冷,更是發急害怕:“娘娘怎麼了?才剛去了哪裡,可把奴婢急壞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乾澀的淚痕,勉強開口道:“沒什麼,風迷了眼睛。”

槿汐哪裡還敢耽擱,擔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風撲了熱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宮中,浣碧和流朱見我這個樣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問,我更不讓請太醫,只打發了她們一個個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點上燭火,暗沉沉的深遠寂靜。心,亦是這有的顏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淚方才落下來,一點點濡溼在厚實柔軟的棉被上,溼而熱,一片。

註釋:

(1)、徐惠:湖州長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歲通論語及詩。八歲已善屬。一才著稱,為太宗所聞,乃納為才人,又進充容。太宗死後絕食殉情,追贈賢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