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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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蓮心
彷彿是墮入無盡的迷夢,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麗貴嬪、曹婕妤、皙華夫人她們都在。掙扎、糾纏、剝離,輾轉其中不得脫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過來,怎麼那麼疼呢?有苦澀溫熱的**從我口中灌入,逼迫我從迷夢中甦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紅羅復斗帳,皆聞著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紋,是在我宮中的寢殿。身體有一瞬間的鬆軟,終於在自己宮裡了。
眼風稍稍一斜,瞥見一帶明黃灼灼如日,心頭一鬆,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他見我醒來,也是驚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終於醒了!”
皇后在他身後,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暈了三日了。”
呼吸,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說話,開口十分艱難,“四郎——你回來了……”未語淚先流,彷彿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我的淚:“嬛嬛,不要哭。朕已經對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我害怕和驚惶。
心裡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我不敢,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我的小腹上,那裡面,是我珍愛的寶貝。
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
我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我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湧著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我不信!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我的身體裡了!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幾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來。眾人著了慌,手忙腳亂地來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幾乎是號啕大哭,狠狠抓著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緊緊攬住我,只是沉默。幾日不見,他的眼裡盡是血絲,發青的鬍渣更顯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著淚,極力勸說道:“妹妹你別這樣傷心!皇上也傷心。御駕才到滄州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皇上連夜就趕回來了。”
玄凌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過我,抱過我。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接二連三的失去子嗣,這一刻他的傷心,似乎更甚於我。玄凌緊緊抱住我,神情似乎蒼茫難顧,他迫視著皇后,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是上蒼在懲罰朕嗎?”
皇后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不過片刻,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皇后很快拭乾淚痕,穩穩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後含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皇后鎮定地看著玄凌,一字一字鄭重道:“皇上是上蒼的兒子,上蒼是不會懲罰您和您的子嗣的。何況,皇上從來沒有錯,又何來懲罰二字。”她頓一頓,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對玄凌道:“如果真有懲罰,那也全是臣妾的罪過,與皇上無半點干係。”
這話我聽得糊塗,然而無暇顧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彷彿受了極大的安慰,臉色稍稍好轉。我哭得聲堵氣噎,髮絲根裡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莞貴嬪失子,並非天災,而是**。”
皇后一提醒,我驟然醒神,宓秀宮中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悲憤難抑,恨聲道:“皇上——天災不可違,難道**也不能阻止麼?”
玄凌面色陰沉如鐵,環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李長忙趨前道:“皙華夫人跪候在棠梨宮門外,脫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滯如冰,道:“傳她!”
我一見她,便再無淚水。我冷冷瞧著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湧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洩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華夫人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我,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玄凌還未開口,她已經哭訴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貴嬪頂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懲以做告誡,並非有心害莞貴嬪小產的。臣妾也不曉得會這樣啊!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嬛嬛有孕已經四個月你不知道嗎?”
皙華夫人從未見過玄凌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敬妃終於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說貴嬪妹妹已經有四個月身孕,胎像穩固,才不怕跪。”
皙華夫人無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玄凌足下抱著他的腿泣涕滿面:“臣妾無知。臣妾那日也是氣昏了頭,又想著跪半個時辰應該不要緊……”她忽然驚起,指著一旁的侍立的章彌厲聲道:“你這個太醫是怎麼當的?她已有四個月身孕,怎麼跪上半個時辰就會小月?一定是你們給她吃錯了什麼東西,還賴在本宮身上!”
章彌被她聲勢嚇住,抖擻著袖子道:“貴嬪是有胎動不安的跡象,那是母體孱弱的緣故,但是也屬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貴嬪用心太過,所以脈象不穩。這本是沒有大礙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聲朝皙華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過還不是你處處壓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於此!”
皙華夫人的聲音低弱下去:“臣妾聽聞當年賢妃是跪了兩個時辰才小月的,以為半個時辰不打緊。”
那是多麼遙遠以前的事情,玄凌無暇去回憶,皇后卻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賢妃當日對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罰她下跪認錯,何況先皇后從不知賢妃有孕,也是事後才知。而你明知莞貴嬪身懷龍裔!”他頓一頓,口氣愈重:“賤婦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並論?”皙華夫人深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語。
玄凌越發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朕瞧著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貴嬪若真有錯你怎麼不一早罰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可見你心思毒如蛇蠍,朕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
皙華夫人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著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認是不喜歡莞貴嬪,自她進宮以來,皇上您就不像從前那樣寵愛臣妾了。並且聽聞朝中甄氏一族常常與我父兄分庭抗禮,諸多齟齬,臣妾父兄乃是於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輩的氣!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說愈是激憤,雙眼牢牢迫視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嘆息:“你真是糊塗!朝廷之中有再多爭議,咱們身處後宮又怎能涉及。何況你的父兄與貴嬪父兄有所齟齬,你們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還推波助瀾,因私情為難莞貴嬪呢?枉費皇上這樣信任你,讓你代管六宮事宜。”
皇后說一句,玄凌的臉色便陰一層。說到最後,玄凌幾乎是臉色鐵青欲迸了。
皙華夫人一向霸道慣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訴道:“臣妾是不滿莞貴嬪處事囂張,可是臣妾真的沒有要害莞貴嬪的孩子啊!”她哭得傷心欲絕,“臣妾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麼會如此狠心呢!”
聞得此言,玄凌本來厭惡鄙棄的眼神驟然一軟,傷痛、愧疚、同情、憐惜、戒備,複雜難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也是身受過喪子之痛的人,又怎麼忍心再加諸在莞貴嬪身上……”玄凌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莞貴嬪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蠍心腸的人朕斷斷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喚皇后:“去曉諭六宮,廢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奪封號,去協理六宮之權,降為妃。非詔不得再見。”
皇后答應了是,略一遲疑:“那麼太后那邊可要去告訴一聲?”
玄凌疲倦揮手:“恬嬪的孩子沒了太后本就傷心,如今又病著,未免雪上加霜,先壓下別提罷。”
皇后輕聲應了,道:“太后那邊臣妾自會打點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華夫人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腳踢開她的手,連連冷笑道:“莞貴嬪何辜?六宮妃嬪又何辜?要陪著莞貴嬪一同曝晒在烈日下?從今日去,你也去自己宮門外的磚地上跪上兩個時辰罷。”轉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們先出去罷,朕陪陪貴嬪。”
皇后點點頭,“也好。”又勸我:“你好生養著,到底自己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哪。”於是攜著眾人出去,殿內登時清淨下來。
他輕輕抱住我,柔聲嘆道:“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宮,又遣了人及時來稟報朕,事情還不知道要糟到什麼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帶我離開宓秀宮的堅定懷抱,心地驀地一動,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過神來,凝視玄凌流淚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經壞到了這般田地,還能怎麼樣呢!”
玄凌溫柔勸慰道:“也別難過了,你還年輕呢,等養好了身子咱們再生一個就是了。”
我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敢問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麼?”我停一停,骨子裡透出生硬的恨意:“怎麼不殺了賤婦以洩此恨?”
他目中盡是陰翳,許久嘆息:“朝政艱難,目下朕不能不顧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裡一涼,彷彿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頭,不及思慮便脫口而出:“她殺了皇上親生的孩子!”我靜坐如石。惟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
眼淚滿滿地浸溼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我,目中盡是怔忡悲傷之態,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許久,他道:“朕留不住咱們的孩子——我……對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邊這些年了,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和我說話,以九五至尊之身與我說一個“我”字自稱,用這樣疲憊傷感的口氣和我說話。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可是此刻,他這樣軟弱而茫然,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失了孩子的父親一般無助。那樣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樣深刻入骨的哀傷與痛惜,瞬間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沒有自稱一個“朕“字,可見他傷痛之深。我不忍再說,伏在他懷中搜腸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淚,亦是我無盡的恨與痛……
?玄凌撫著我的背脊道:“當日你又何必那麼聽她話,叫你跪便跪,罰便罰。”他頓一頓,頗有些怨懟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時也在場,你何不求助於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勸得下?又豈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對抗的。何況當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順從,否則更給她藉口逼迫臣妾。”我悲澀無力:“那麼皇上,您又為何要給她這樣大的權力讓她協理後宮?您明知她心思狠毒,當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問勢迫得頹然,片刻道:“你是怨責朕麼?”
我搖頭:“臣妾豈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淚未落,然而亦是疲憊。
寢殿中死氣沉沉的安靜。他肅然起誓:“朕發誓,咱們的孩子不會白白死去!——朕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麼要什麼時候?請皇上給臣妾一個準信。”
他默默不語,道:“總有那麼一天的。”
我愴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許會隨時間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嚥?而皇上,未必會不念昔日情誼!”
他無言以對,只說:“嬛嬛,你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時候——別為難朕。”
滿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輕輕轉過身子,熱淚不覺滑落。枕上一片溫熱潮溼。我,枕淚而臥。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幾乎這樣一直沉浸在悲傷裡,無力自拔。那種逼灼的暑氣和著草藥苦澀的氣味牢牢印在我的面板和記憶裡,揮之不去。
我的棠梨宮是死寂的沉靜,不復往日的生氣,所有象徵多子多福的紋飾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觸景傷情。宮女內監走路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聲音,生怕驚擾了我思子的情思。
後宮也是寂靜。皇后獨自處理著繁重的後宮事務,偶爾敬妃也會協助一二,但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著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還要打理愨妃和淳兒的梓宮以及平日的祝禱。華妃,不,現在應該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經的三妃之首成為後宮唯一屈居於皇后之下的從一品夫人,如今卻要排在敬妃之後,居三妃之末,甚至連封號也無,這令她顏面大失,除了每日烈日下的罰跪,深居內宮很少再見她身影,一如避世的端妃。十天後,她終於捱不住越來越烈的日光,中暑暈倒在宓秀宮外。聽聞她暈倒前,一直在喃喃一句話,“為什麼恬嬪有了,莞貴嬪也有了,唯獨本宮沒有?”也許是她的悽苦使玄凌動容,因而玄凌雖然不理她,卻也不再處置她,依舊錦衣玉食相待。我小產一事,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帶過。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宮中為何不能奴顏婢膝,嚮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饒,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為何要如此強硬,不肯服輸?我甚至痛悔自己為何要得寵,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宮嬪,默默無聞,她又怎會這樣嫉恨我,置我於死地?這樣的痛悔加速了我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棄。
最初的時候,玄凌還日日來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淚洗面使他不忍卒睹。這樣相對傷情,困苦不堪。終於,他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槿汐曾經再三勸我,“娘娘這樣哭泣傷心對自己實在無益,要不然將來身子好了,也會落下見風流淚的毛病的。聽宮裡的老姑姑說,當年太后就是這樣落下的病根。”
我中氣虛弱,勉強道:“太后福澤深厚,哪裡是我可以比的。”說著又是無聲落淚。
槿汐替我拭去淚跡,婉轉溫言說出真意:“娘娘這樣哭泣,皇上來了只會勾起彼此的傷心事。這樣下去,只怕皇上都不願再踏足棠梨宮了。於娘娘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這孩子不過一月,百日尚未過去,難道我這做孃親的就能塗脂抹粉、穿紅著綠地去婉轉承恩麼?”
槿汐聞言不由愣住,“娘娘這樣年輕,只要皇上還寵愛您咱們不怕沒有孩子。娘娘萬萬要放寬心才是,這日後長遠著呢。娘娘千萬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裡團著一件嬰兒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歡歡喜喜繡了要給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百子百福花樣,一針一線盡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悅和對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猶在,而我的孩子卻再不能來這世間了。
我怔怔看著這精心繡作的肚兜,唯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不由得十分爭強好勝的心也化作了灰。
這樣纏綿反覆的憂鬱和悲憤,我的身體越發衰弱。
我小產一事後,章彌以年老衰邁之由辭了太醫院的職位。這次來請脈的是溫實初,他一番望聞問切後,瞬間靜默,神色微有驚異。
我揮手命侍奉的宮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宮的身子還有什麼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過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醫說本宮孕中禁忌此物,本宮又怎麼會用?即便如今,本宮又哪裡還有心思用香料。”
他緊緊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貴體的確有用過麝香的症狀,只是份量很少,不易察覺而已。”他驀然抬頭,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裡一陣陣發緊,思索良久,搖頭道:“本宮並沒有。”然而說起香料,我驟然想起一事,這些日子來,我只在一處聞到過香料的氣息。於是低低喚了流朱道:“你去內務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時用的‘歡宜香’來。”
流朱一去,溫實初又問:“娘娘是否長久失眠?”我靜靜點頭,他沉默嘆氣道:“貴嬪娘娘這番病全是因為傷心太過,五內鬱結,肝火虛旺所致。恕微臣直言,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憫的溫情和關懷:“喝太多的藥也不好。不如,飲蓮心茶罷。”他為我細細道來:“蓮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熱,有降熱、消暑氣、清心、安撫煩躁和祛火氣的效用,可補脾益腎、養心安神、治目紅腫。”
我恍然抬頭,澀澀微笑:“蓮心,很苦的東西呵。”
他凝視我片刻,道:“是。希望蓮心的苦,可以撫平你心中的苦。”
我轉頭,心中悽楚難言。
溫實初低聲呢喃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只是舊時兒女。你可還記得這首曲子?”我點頭,他繼續說:“小時甄兄帶著你去湖裡盪舟,你梳著垂髫雙鬟站在船頭,懷裡抱滿了蓮蓬,唱的就是這支歌。”他的聲音漸漸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遠美好的回憶中:“那個時候我就想,長大後一定要娶你為妻。可是你有著鳳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個太醫可以束縛住的?”他轉眸盯著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著你如今這個樣子,我寧願當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縛住你,也不願見你今日的樣子。”
我原本靜靜聽著,然而他越說越過分,忘了我與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騰,忽然伸手一揮,床前擱著的一個絲緞靠枕被我揮在了地上。
落地無聲,他卻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氣,道:“溫太醫今日說得太多了。今時今日你以什麼身份來和本宮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是太醫,本宮是皇上的妃嬪,永遠只是如此而已。本宮感激溫太醫的情意,但是溫太醫若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話,就別怪本宮不顧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氣說得多,我伏在床邊連連喘息不止。溫實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頭,忽然停住不言。錦簾邊,不知何時,眉莊已經亭亭玉立在那裡,面孔的顏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鐲一般雪白。
我見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陣陣發暈。溫實初對我的情意我從來不說與人知,何況今時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宮妃,這樣的話更是忌諱。這樣貿貿然被眉莊聽去,雖然我素來與她親厚,也是尷尬窘迫之事。不覺脫口喚道:“眉姐姐——”
眉莊微微咳嗽一聲掩飾面上神色,然而她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想來也不願撞見這樣情景,道:“你好生歇息養著才是要緊。”說完轉身便走。
我曉得眉莊要避嫌疑,回頭見溫實初垂頭喪氣站立一旁,越發氣惱,勉強平靜了聲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宮,這樣的渾話大可日日拿出來說,等著拿本宮把柄的人多著呢。溫大人,你與本宮自幼相交,本宮竟不曉得你是要幫本宮還是害本宮。”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別生氣,您現在的身子禁不住氣惱,微臣不再說就是了。”
我本就病著,又經了氣惱,腦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
醒來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經回來了。她服侍我吃了藥,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聽說是咱們要才給的,還說皇上囑咐了這香只許給宓秀宮裡,別的宮裡都不能用。”說著拿了裝著“歡宜香”的小盒子給我瞧。
我聽了這話,心中更有計較。遂開啟盒子瞧了一眼,復有合上,道:“去請安美人來,就說我身子好些了,想請她過來說說話。”
流朱很快回來,卻不見陵容身影,流朱道:“菊青說安美人去皇后宮中請安了,等下便過來。”
我微微詫異,隨口道:“她身體好些了麼?難得肯出去走動。”
夜來靜寂,連綿聒噪的蛙聲在夜裡聽來猶為刺耳鬧心。陵容坐於我面前,用指甲挑一點香料出來,輕輕一嗅,閉目極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雞骨香……”她細細再嗅,不再說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驚忡不定。
我忙問:“怎麼?”
她微有遲疑,很快說:“還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顆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寵多年,久久不孕,這才是真正的關竅。看來玄凌打壓慕容一族與汝南王的勢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難為他這樣苦心籌謀。
然而心底的悽楚與怨恨愈加瀰漫,起初不過是薄霧愁雲,漸漸濃翳,自困其中。一顆心不住地抖索,我為何會在慕容妃宮中驟然胎動不安,為何會跪了半個時辰便小產。固然我身體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沒有玄凌賞賜的這味“歡宜香”的緣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豈知亦是傷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這個東西是從慕容妃宮裡得來的麼?當日在她宮中我就覺得不對,然而當時只是疑心,未能仔細分辨出來。何況妹妹人微言輕,又怎敢隨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貴,以妹妹看來,這個應該是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當門子(2)。這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貴,藥力也較普通的麝香更強……”
陵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產死胎。所以我雖然生性喜歡焚香,麝香卻是絕對敬而遠之,一點也不敢碰的。
我靜默良久,方告訴她:“太醫說我身上似有用過麝香的症狀,而我自有身孕以後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這種麝香力道十分強,在人身上無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宮待了半日,估計由此而來,如此便會有用過麝香的跡象。總之有心也好,無心也罷,千錯萬錯自然都是慕容妃的錯。事情已經發生,姐姐無謂再多想了,養好身子要緊。”
我點一點頭,不作他論。隨興閒聊了幾句,陵容道:“姐姐面頰的傷痕差不多復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膠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點了。看來妹妹的舒痕膠的確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顏怎好輕易損傷呢。妹妹也是略盡綿力罷了。”
我聽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許多,也不覺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許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麼?”
陵容低了眉,兩片櫻脣雖盡力翹成了優美的弧度,神色卻依舊黯淡下來,“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來了。妹妹蒲柳之質,皇上又怎還會記得呢?”
這話她本是無心,而我聽來無異於錐心之語。我病中悲愁,相對垂淚,見面也只是徒惹傷心。後宮笑臉迎玄凌的人所如過江之鯽,又何必頻頻登我這傷心門第呢?
陵容見我臉色大變,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說的,姐姐千萬別往心裡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著含糊了過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處請安,娘娘也很是感嘆,說皇上其實很喜歡姐姐。只是姐姐驟然失子,皇上怕相見反而傷心,所以才不願來多見姐姐。”見我悵然不語,又勸:“姐姐想開些吧。姐姐只要笑一笑,依舊是皇上最愛的如花容顏。”
我悽聲到:“我病中悲愁,相對垂淚,那有什麼如花容顏。後宮笑臉迎皇上的人所如過江之鯽,皇上自然也不願登我這傷心門第。”
陵容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說的,姐姐千萬別往心裡去。姐姐美貌,皇上怎會忘懷呢。”
我頷首:“看來難以忘懷的,也只是美貌而已。”
心的底色,終究是憂傷陰晦了。
七月間,暑熱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終於在帝后共同祝禱下姍姍來臨。一場暴雨,澆散了難言的苦熱和乾旱,給黎民蒼生無量福氣,亦沖淡了宮中連失兩子的愁雲慘霧。
於是,沉寂許久的絲竹管樂再度在宮廷的紫頂黃梁間響起。這一日大雨甫過,空氣中清馨水氣尚未散盡,玄凌便曉諭後宮諸人,於太液池長芳洲上的菊湖雲影殿開宴歡慶。也許宮中,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歡宴來化解連連喪子亡命的陰詭。
菊湖雲影殿築於十裡荷花之間,以新羅特產的白木築出四面臨風的倚香水榭,水晶簾動微風起,湘妃細竹青帘半垂半卷,臨著碧水白荷,極是潔。殿外惟有九曲廊橋可通向湖岸,九曲迴轉的廊橋皆用堆雪玉石甃成,四畔雕鏤闌干,致瑩澈。殿外天朗氣清,水波初興,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邊芳芷汀蘭,郁郁青青,把酒臨風,喜樂洋洋。
在座的嬪妃皆是宮中有位分又有寵的,失寵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嬪小產之後,未免觸景傷情,玄凌便不大來我們這裡,對我的寵愛也大不如前。因此,寵妃空懸的情境下,在位的嬪妃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為博玄凌歡心而爭奇鬥妍。而我心底,縱然明白他是為什麼寬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沒有一點怨恨的。而在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幾許自憐與感傷。
滿座花紅柳綠間,皇后氣質高遠寧莊;敬妃豐柔頤和;欣貴嬪明眸善睞,談笑風生,令人觀之可親;眉莊是寧靜幽,含羞微笑,令人見之意遠;曹婕妤苗條纖弱;欣貴嬪細腰如束,令人一見心醉;劉慎嬪的點額妝,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憐香之意;杜恬嬪的醉顏妝,雙頰胭紅,不覺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諸女,或以姿色勝,或以神態勝,各有動人心意之處。
心境如我,一時間是無法融入這豔景中去的。而如此蒼白的心境,連擇衣都是銀白的吹絮綸平衣,只挽一個扁平簡單的圓翻髻,橫貫一支鑲珠銀簪,擇一個偏僻的座位,泯然於眾。玄凌瞧見我時,目光有含蓄的憐憫,然而我還是驚覺了,憶及我那未能來到這世間的孩子,心底悽苦,轉首悄悄拭去淚痕。
如此鶯鶯燕燕,滿殿香風。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並未有十分動心之態。皇后見他意興闌珊,遂進言道:“雖然定例三年選秀一次,但宮中近日連遭變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動,不如風月常新,再選些新人入宮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還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並沒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視,“何況新人雖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會意,很快微笑道:“內廷新排了一支歌曲,還請皇上一觀。”
玄凌客氣微笑,“今日飲酒過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堅持:“歌女排練許久也是想為皇上助興。”皇后一向溫順,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這樣堅持己見倒是少有,玄凌向來對皇后頗尊重,此刻也不願違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靜悄悄的無聲,涼風偶爾吹起殿中半卷的竹簾,隱隱約約裹來一陣荷花菱葉的清香。遠處數聲微弱的蟬音,愈加襯得殿中寧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前湖面上吹來的風中隱約傳來低婉的歌聲,聲音很小,若不仔細聽很容易恍惚過去,細聽之下這歌聲輕柔婉轉,如清晨在樹梢和露輕啼的黃鶯,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味,動人心魄。
歌聲漸漸而近,卻是一葉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緩緩盪舟而來。而那女子以粉色輕紗覆面,亦是一色淺粉的衣衫,琳琅出於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頭最嬌豔的一色櫻花,呵氣能化,讓人砰然而生心疼呵護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誰,眾人皆是面面相覷,滿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雖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容,但眾人心中俱是瞭然,如此歌聲動人的女子,遠出於當日的妙音娘子與安美人之上,如何能與之比擬,將是爭寵的莫大勁敵。然而她歌聲如此可人,那怨懟嫉恨之語,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聲越發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會唱古曲的《蓮葉何田田》。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於夏中採蓮時時常歌唱的,亦是表達與情郎的相思愛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驚異此女的聰慧。從來簡單的物事方最顯出功底深厚,如同頂級的廚師,若要真正一展廚藝,必不會選繁複的菜式,而是擇最簡單的白菜、豆腐來做,方能顯出真章。宮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獨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這是何等絕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訴,如泣如慕,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一湖蓮開如雪,風涼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來,但覺芙蓉泣淚,香蘭帶笑,風露清寒,春愁無盡,令人頓起相思之情,縈繞於心,溫軟又惆悵。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風吹動,衣袂翩翩如舉,波光天影瀲灩之間,倒映她纖弱的身影於水中,如菡萏初開,輕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飄飄不勝清風之態,風致清麗難言。
玄凌遠遠觀望早就痴了,口中訥訥難言,轉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極輕聲道:“歌喉雖然還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轉臉專注看著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語:“已經是難能可貴了。這世間終究沒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脣邊依舊凝固著笑容,只是不再說話。我與他們隔得極遠,零星聽得這幾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問是誰。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隨手摺下身畔一朵盛開的白蓮,遙遙拋向玄凌,口中只反覆唱著那一句“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如此風光旖旎,款款直欲攝人心魂。玄凌哪還能細細思量,快走兩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蓮猶沾著清涼的水珠,舉動間濡溼他的衣袖,他卻全然不顧。
眾人見這般,不由臉色大變,惟獨皇后脣邊含一縷柔和的笑,靜觀不語。
玄凌接了蓮花在手,含笑反覆把玩,目光只纏綿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時舟已靠岸,雖看不見容貌,我卻清楚看見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驚,轉瞬想到她嗓音毀損並未完全復原,又怎能在此出現,不免又驚又疑,回顧眉莊容色,兩人目光交錯,亦是與我一般驚訝。
她遙遙伸出雪白的一隻纖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雙手交會間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蓮藕。那女子輕聲微笑:“多謝皇上。”
這一句話音如燕語,嬌柔清脆。玄凌滿面春風:“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懷?今日一見,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報之以瓊瑤了。”
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誰麼?”隨即轉頭看向那女子,“讓皇上見一見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禮,柔荑輕揮間面紗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掃,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齒似含貝,纖柔有飛燕臨風之姿。我微微屏息,心頭大震,復又一涼,剎那間五味陳雜——不是安陵容又是誰!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壞了嗎?”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醫細心治療,如今已經好了。”
玄凌驚喜而嘆:“不僅好了,而且更勝從前。”他十分喜悅,轉頭對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賢后,是朕的福氣。”
皇后端莊的眼眸中有瞬間的感動與深情,幾乎淚盈於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並無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見皇上終日苦悶,所以才出了這個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歡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壽安康。”
這樣情意深重的話,玄凌聽了也是動容。我心頭亦是感觸,我竟從未發覺,皇后對玄凌竟有如斯深情,這深情之下竟能將他人拱手奉於玄凌懷中,只求他能歡悅便可。愛人之心,難道能寬容大度至此麼?
未及我細想,玄凌已道:“容兒的美人還是去年此時封的。”玄凌執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緋紅的容顏,柔聲道:“就晉封為從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飛快掃過我臉龐,飽含歉意。很快別過臉,恭謹行禮如儀:“多謝皇上厚愛。”
玄凌開懷大笑:“容兒向來嬌羞溫柔,今日再見,一如當初為新人時,並無半分差別。”
陵容微垂臻首,嬌羞似水蓮花不勝涼風。惟見髮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釵頭珍珠顫顫而動,愈加楚楚動人。聽得她道:“臣妾哪裡還是新人,不過是舊酒裝新壺,皇上不厭棄臣妾愚魯罷了。”
玄凌手掌撫上她小巧圓潤的下巴,憐愛道:“有愛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懷,應當長歌以賀。”
陵容微微側首,極天真柔順的樣子,微笑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曲綿落,玄凌撫掌久久回味,待回過神來,笑意更濃:“花開堪折直須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讓你再枝頭空寂寞。”旋即對李長道:“取金縷衣來賜安小媛。”李長微微一愣,躬身領命而去。
金縷衣,那是先皇隆慶帝特意為舒貴妃所制,當世只得三件。一件遺留宮中,一件為舒貴妃出宮時帶走,另一件則在清河王手中。
這樣隆重的禮遇和恩寵,幾乎令人人都瞠目結舌,大出意外。
欣貴嬪忽而淺笑,轉過頭不無酸意道:“越女新妝出鏡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敵萬金!(3)”
我驀然想起,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時所唱的,憑此一曲,她成為了玄凌的寵妃。那時的她羞澀緊張,遠不如今日的從容悠逸,輕歌曼聲。而時至今日,這首《金縷衣》成就的不僅是她的寵愛和榮光。
昔日種種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終於一朝揚眉吐氣。
我說不出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覺茫茫然一片白霧盪滌心中。悄然轉首,抿嘴不語,在菊湖雲影殿極目望去,遠遠的蓮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暫居的鏤月開雲館。聽聞館外遍植合歡,花開如霧,落亦如雨繽紛。
也許在我和眉莊都是這樣蕭條的景況下,陵容的驟然獲寵於人於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脣際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惠風漫卷吹起滿殿絲竹之聲,這樣的歌舞昇平會讓人暫時忘記一切哀愁。我舉杯痛飲,只願長醉。我想,我不願再想,也不願再記得。
註釋:
(1)、脫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過錯請罪時的禮節。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飾,散開頭髮,脫去華貴衣物換著素服,下跪求恕。最嚴重的還要赤足,因為古代女子重視自己的雙足不能隨意**,所以是一種侮辱性懲罰。相當於“負荊請罪”。
(2)、當門子:麝香的入藥,尤其以腺體上凝結的顆粒最為上品,術語叫當門子。
(3)、出自張籍的《酬朱慶餘》,全詩為:“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