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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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溫宜
悄然回到宴上,歌舞昇平,一地濃醉如夢。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專注裡,浣碧悄聲在我耳邊憂心道:“小姐去了哪裡?也不讓奴婢跟著,有事可怎麼好。”
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浣碧道:“小姐沒事就好。”
陵容一曲清歌唱畢,玄凌向我道:“什麼事出去了這樣久?”
“臣妾不勝酒力,出去透了透風。”我微笑,“臣妾看見一種叫夕顏的花,一時貪看住了。”
他茫然:“夕顏?那是什麼花?”復笑著對我說,“庭院中紫薇開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幾盆去你的宜芙館。唔,是紫薇盛放的時節了呢。”
我欠身謝恩。
紫薇,紫薇,花色紫紅婀娜,燦然多姿。可是眼下,卻是小小夕顏襯我的心情。
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對婕妤很好呢。”
我淡然一笑:“皇上對六宮一視同仁,對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轉目視玄凌,目似含情脈脈:“皇上雨露均沾,後宮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澤。”曹婕妤向玄凌舉杯,先飲助興,贏得滿堂喝彩。
她取手絹輕拭脣角,忽而有宮女神色慌張走至她身旁,低聲耳語幾句。曹婕妤臉色一變,起身匆忙告辭。玄凌止住她問:“什麼事這樣驚惶?”
她勉強微笑:“侍女來報說溫宜又吐奶了。”
玄凌面色掠過焦急:“太醫來瞧過嗎?”
“是。”曹婕妤答:“說是溫宜胎裡帶的弱症,加上時氣溽熱才會這樣。”說著眼角微現淚光,“原本已經見好,不知今日為何反覆。”
玄凌聽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與皇后、華妃匆匆跟在身後奔了出去。只餘眾人在當地,旋即也就散了。
陵容出來與我一同回宮。
她低了頭慢慢思索了一會兒道:“姐姐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你說來聽聽。”
“吐奶是嬰兒常有之事,為何溫宜帝姬這樣反覆。若是說溽熱,溫宜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煙爽齋是近水之處啊。”
我心中暗暗稱是,道:“溫宜帝姬已滿週歲,似乎從前並未聽說過有吐奶的症狀。的確來勢突然。”
“不過,”陵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許只是嬰兒常見症狀,好好照顧便會好轉吧。”
我淡淡道:“但願曹婕妤與華妃能好好照顧帝姬。”
陵容垂目,面有慼慼之色,“為一己榮寵,身為母妃這樣也未免太狠心。”
心底不免憐惜小小粉團樣可愛的溫宜,不知此時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搖頭輕聲道:“不要再說了。”
心下交雜著複雜難言的恐懼和傷感。聽宮中老宮人說,先朝懷煬帝的景妃為爭寵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體,使其哭鬧引起皇帝注意,後來事發終被貶入冷宮囚禁。
母親原本是世間最溫柔慈祥的女人,在這深宮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為為了榮寵不惜視兒女為利器手段的蛇蠍。
自己的兒女尚且如此,難怪歷代為爭儲位而視他人之子如仇讎的比比皆是,血腥殺戮中通往帝王寶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我下意識地撫摸平坦的小腹,漸漸後悔當時不該為了避寵而服食陰寒藥物。如今依舊無懷孕徵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極困難的事了。然而若要生子,難免又要與人一番惡鬥糾纏。慮及心中所想,我實在笑不出來,勉強轉了話題對陵容道:“只怕今晚有許多人難以入眠了。”
陵容甜笑依舊:“難說,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一語中的,玄凌在曹婕妤處宿了一晚之後便接連兩日宿在華妃處,連溫宜帝姬也被抱在華妃宮中照料。宮中人皆贊華妃思過之後開始變得賢德。
皇后對此只作不曉,她在抱著松子和我對弈時淡漠道:“華妃日漸聰明瞭呢,曉得假借人手了。”
我落下一子,淺淺笑,“皇后娘娘能洞穿華妃伎倆,可見她的功夫不能與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聰明。”
皇后妙目微闔,露出滿意的笑容。懷中松子“喵嗚”一聲,目中綠光驟亮,輕巧跳了下去,撲向花盆邊一個絨毛球。它去勢凌厲,將絨毛球撲在爪下扯個稀爛,拋在一邊。復又露出溫順優的微笑。
我忍住心中對松子的厭惡與害怕,轉頭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談,靜靜看著這一過程,微笑道:“這東西也知道撲球了。”
然而溫宜帝姬吐奶的情形並沒有好轉。
次日清晨跟隨皇后與眾人一同去探望溫宜帝姬。平日富麗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雲籠罩。曹婕妤雙目紅腫,華妃與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醫畏畏縮縮站立一旁。
溫宜似乎剛睡醒,雙眼還睜不開,精神似乎委頓。
保姆抱著輕輕哄了一陣,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華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幾天進的馬蹄羹本宮瞧帝姬吃著還香,不如再去做些來吃,大家也好一起嘗一嘗。”
玄凌道:“也好,朕也有點餓了。”
不過一會兒,馬蹄羹就端了上來。
其實是很簡單的一道甜點,用馬蹄粉加綿糖和滾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狀,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進去,很是開胃。
溫宜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沒放瓜果。曹婕妤就著保姆懷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不時拿絹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見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溫柔笑顏。
我與陵容對視一眼,暗道如此溫柔細心的母親應該不會為爭寵而對親生孩子下手,未免是我與陵容多心了。
皇后見狀微笑道:“本宮瞧帝姬吃著香甜,看來很快就會好了。”
曹婕妤聞言顯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謝皇后關懷。”
才餵了幾口,乳母上前道:“小主,到給帝姬餵奶的時候了。”
說著抱過溫宜側身給她餵奶。
小小一個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過片刻就見乳白奶汁從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湧般噴瀉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連適才吃下的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來。溫宜小而軟的身子承受不住,幾乎要窒息一般顫慄,嗆得啼哭不止,一張小臉憋得青紫。曹婕妤再忍不住,“哇”一聲哭了出來,從乳母手中搶過孩子,豎抱起來將臉頰貼在溫宜小臉上,手勢溫柔輕拍她的後背。
華妃亦流淚,伸手要去抱溫宜。曹婕妤略略一愣,並沒有立即放手,大有不捨之意。華妃這才悻悻放手。
一時間人仰馬翻。
玄凌聽得女兒啼哭登時大怒,上前兩步指著太醫道:“這是怎麼回事,治了三天也不見好。發更加厲害了!”
太醫見龍顏震怒,嚇得慌忙跪在地上砰砰叩首道:“微臣……微臣也實在是不知。照理來說嬰兒吐奶大多發生在出生一兩月間,因幽門細窄所致。如今帝姬已滿週歲……”他使勁拿袖子擦拭額上汗水。
玄凌怒喝:“廢物!無用的東西!連嬰孩吐奶也治不好。”
皇后忙勸慰道:“皇上勿要生氣,以免氣傷身子反而不好。讓太醫細細察看才是。”
太醫連連磕頭稱是。想了片刻道:“微臣反覆思量恐是帝姬腸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傷胃的東西。微臣想檢看一下從帝姬吐奶嚴重之日起至今吃過的東西。”
玄凌不假思索道:“好。”
紫檀木長桌上一一羅列開嬰兒的食物,太醫一道道檢查過去並無異樣,臉色越來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沒有問題的話,就只能說明他這個太醫醫術不精,恐怕不只是從太醫院離職那麼簡單了。
眾人站在皇后身後,一時間難免竊竊私語。
直至太醫端起剛才溫宜吃了一半的馬蹄羹仔細看了半日,忽然焦黃面上綻露一絲歡喜神色,瞬間鄭重臉色立即跪下道:“微臣覺得這羹有些毛病,為求慎重,請皇上傳御膳房嘗膳的公公來一同分辨。”
玄凌聞得此話臉色就沉了下去,軒軒眉道:“去傳御膳房的張有祿來。”
不過片刻張有祿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銀針試了無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過。只見他眉頭微蹙,又舀了一勺嘗過,回稟道:“此馬蹄羹無毒,只是並非只用馬蹄粉做成,裡面摻了木薯粉。”
玄凌皺眉道:“木薯粉,那是什麼東西?”
太醫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稱樹薯、樹番薯、木番薯,屬大戟科,木薯為學名。是南洋進貢的特產,我朝並無出產。木薯磨粉可做點心,只是根葉有毒須小心處理。”
皇后驚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醫搖頭道:“木薯粉一般無毒,只是嬰兒腸胃嬌嫩,木薯粉吃下會刺激腸胃導致嘔吐或吐奶,長久以往會虛弱而亡。”又補充道:“木薯粉與馬蹄粉顏色形狀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發覺。”
剛吃馬蹄羹的妃嬪登時驚惶失措,作勢欲嘔,幾個沉不住氣的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來了。
太醫忙道:“各位娘娘小主請先勿驚慌。微臣敢斷定這木薯粉無毒,用量也只會刺激嬰兒腸胃,對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眾人這才放心。
玄凌臉色鐵青,“御膳房是怎麼做事的,連這個也會弄錯?”
張有祿磕頭不敢言語,華妃道:“御膳房精於此道,決計不會弄錯,看來是有人故意為之。”
玄凌大怒:“好陰毒的手段,要置朕的幼女於死地麼?”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不敢多言。
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淚委地道:“臣妾無德,若有失德之處理還請上天垂憐放過溫宜,臣妾身為其母願接受任何天譴。”
華妃冷笑一聲,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搗鬼,存心與你母女過不去!”說罷屈膝向玄凌道:“請皇上垂憐曹婕妤母女,徹查此事。也好肅清宮闈。”
玄凌眼中冷光一閃,道:“查!立即徹查!”
此語一出,還有誰敢不利索辦事。很快查出馬蹄羹的服用始於溫宜嚴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當日。而溫宜這幾日中都用服用此羹,可見問題的確是出於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當御膳房總管內監查閱完領用木薯粉的妃嬪宮院後面色變得蒼白為難,說話也吞吞吐吐。終於道:“只有甄婕妤的宜芙館曾經派人在四日前來領過木薯粉說要做珍珠圓子。此外再無旁人。”
眾人的目光霎時落在我身上,周圍鴉雀無聲。
我忽覺耳邊轟然一響,愕然抬頭,知道不好。只是問心無愧,也不去理會別人,只依禮站著,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馬蹄糕就讓侍女浣碧去領取,她回來時的確也帶了木薯粉要為臣妾制珍珠圓子。”
“那麼敢問婕妤,木薯粉還在麼?”
略一遲疑,心想隱瞞終究是不好,遂坦然道:“想必還沒有用完。”
玄凌追問道:“只有甄婕妤宮裡有人領過,再無旁人麼?”
內監不敢遲疑,道:“是。”
玄凌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我的臉龐,淡淡道:“這也不能證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宮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獨自外出,奴婢見小主似乎往煙爽齋方向去了。”
玄凌驟然舉眸,對那宮女道:“你是親眼所見麼?”
那宮女恭謹道:“是,奴婢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又一宮女下跪道:“小主獨自一人,並未帶任何人。”
矛頭直逼向我,言之鑿鑿似乎的確是我在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溫宜。
馮淑儀驚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剛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麼誤會吧?”
愨妃不屑道:“方才太醫不是說了嗎,這麼一點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馮淑儀略顯失望,無奈看我一眼。
華妃冷眼看我,道:“還不跪下麼?”
曹婕妤走至我身畔,哭泣道:“姐姐為人處事或許有失檢點,無意得罪了婕妤。上次在水綠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時口快並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與妹妹的誤會。若果真因此事而見罪於婕妤,婕妤可以打我罵我,但請不要為難我的溫宜,她還是襁褓嬰兒啊。”說著就要向我屈膝。
我一把扯住她,道:“曹姐姐何必如此說,妹妹從未覺得姐姐有何處得罪於我。水綠南薰殿一事姐姐也不曾讓我與皇上有所誤會,又何來記恨見罪一說。”我頓一頓,反問道:“難道是姐姐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對不住妹妹的事麼,妹妹竟不覺得。”
曹婕妤一時說不話來,只拉著我袖子哀哭不已。
皇后道:“曹婕妤你這是做什麼,事情還未查清楚這樣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華妃出聲道:“本宮看並非沒有查清楚,而是再清楚不過了。皇后這樣說恐怕有蓄意袒護甄婕妤之嫌?”
華妃這樣出言不遜,皇后並不生氣,只徐徐道:“華妃你這是對本宮說話該有的禮制麼?還是僅以妃位就目無本宮。”
華妃臉色也不好看,倔強道:“臣妾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憐惜帝姬所受之苦,為曹婕妤不平。”說著向玄凌道:“還請皇上做主。”
玄凌道:“縱然關懷溫宜帝姬也需尊重皇后,畢竟她才是後宮之主。”言畢看我,“你要說什麼儘管說。”
我緩緩跪下,只仰頭看著他,面容平靜道:“臣妾沒有做這樣的事,亦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那麼,那晚你是獨自出去去了煙爽齋麼?”
“臣妾的確經過煙爽齋外,但並未進去。”
華妃漠然道:“當日宮中夜宴,煙爽齋中宮女內監大多隨侍在扶荔殿外,所餘的僕婦也偷閒多在聚酒打盹,想來無人會注意你是否進入煙爽齋廚房。但是宮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宜芙館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宮女目睹你去往煙爽齋方向,你去之後帝姬就開始發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的過去的吧。”
我不理會她,只注視著玄凌神色,道:“雖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確沒有做過。”
華妃冷冷道:“事到如今,砌詞狡辯也是無用。”
我道:“華妃娘娘硬要指責嬪妾嬪妾亦無話可說,只求皇上皇后明鑑。臣妾絕非這等蛇蠍心腸的人。”說罷俯首以額觸碰光潔堅硬的地面。
玄凌道:“你且抬頭。你既然說沒有,那麼那晚你離席之後可有遇見什麼人可以證明你沒有進入煙爽齋,也就可證明與此事無干。”
心念一動,幾乎要脫口而出那晚遇見玄清的事。抬頭陡然看見曹琴默傷心面容,水綠南薰殿一事洶湧奔上心頭。喉頭一哽,又見玄凌目光中隱然可見的關懷與信任,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維護我,大可把我發落至宮獄慢慢審問,或是如眉莊一般囚禁起來加以懲治。
若是讓玄凌知道我與其他男子單獨說話,雖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況玄凌必要問我與玄清說了什麼,我與玄清的話或多或少涉及當年宮中舒貴妃與先帝的舊事,倘若被有心的人聽去傳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尷尬。再召玄清來對質的話豈非鬧得宮內宮外人盡皆知,於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況且玄凌曾因曹琴默幾句挑撥而疑心過我當日仰慕的是玄清,再提舊事只會失去玄凌對我的信任。而他對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脫罪的後盾。一旦失去,華妃的欲加之罪也會被坐實為我真正的罪名,到時才是真正的悲慘境地。
轉瞬間腦海中已轉過這無數念頭,於是決定緘口不語,俯首道:“臣妾並沒有遇見什麼人,但不知還有誰看見臣妾並未進入煙爽齋。”說著一一目視周圍嬪妃宮女。
卻見陵容自人群中奔出,至我身邊跪下,泫然對玄凌道:“臣妾願已自身性命為甄婕妤擔保,婕妤決不會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說罷叩首不已。
一旁恬貴人露出厭棄的神色,小聲咕噥,“一丘之貉。”
皇后溫言道:“安美人你先起來,此事本宮與皇上自會秉公處理。本宮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邊知書達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華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娘娘切勿被人矇蔽才好。”說著睨我一眼。
此刻皇后已沒有平時對華妃的寬和忍讓,針鋒相對道:“本宮看並非本宮受人矇蔽,倒似華妃先入為主太過武斷了。”
玄凌森然道:“朕要問話,你們的話比誰都多,一個個都出去了才清淨!”
見玄凌如此態度,皇后當即請罪,眾妃與宮人也紛紛跪下請求玄凌息怒。
玄凌向我道:“你再好好想想,若想到有誰可以證明你並沒有去過煙爽齋的就告訴朕。”
雙膝在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蟲子一口一口順著小腿肚漫漫地咬上來。地面光滑如一面烏鏡,幾乎可以照見我因久跪而發白的面孔。汗珠隨著鬢角髮絲“滴答”輕響滑落於地,,濺成不規則的圓形。
我再四回想,終於還是搖頭。我知道玄凌一意想要幫我,可是我若以身邊宮女為我佐證,只怕也會讓人說她們維護我,反而讓她們牽累其中。並且當日的確無人跟隨於我,若被揭穿說謊,只會坐實我加害帝姬的罪名,恐怕還會多一條欺君罔上,到時連玄凌都護不了我。
玄凌長久籲出一口氣,默然片刻道:“如此朕只好先讓你禁足再做打算。”
腦中有些暈眩,身子輕輕一晃已被身邊的陵容扶住。
他牢牢看著我,“你信朕,朕會查清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這是你跟朕說過的。”
心頭一暖,極力抑住喉間將要溢位的哭聲,仰頭看他衣上赤色蟠龍怒目破於雲間,道:“是。臣妾相信。”
才要謝恩,身後有虛弱的女子聲音縹緲浮來:“當夜甄婕妤是與本宮在一起。”
聞言一驚,本能地轉過頭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攙扶著立於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發懵,急促間轉不過神來。
端妃徐徐進來顫巍巍要行禮,玄凌道:“不是早說過要你免禮的麼。”復又奇道:“你怎麼出來了?太醫不是叮囑過不能受暑熱不宜外出麼?”說話間已有宮女搬了花梨木大椅來請她坐下。
端妃道:“才來不久,見堂中似有大事,一時駐足未敢進來。”
皇后唏噓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見你可好些了嗎?”
端妃坐於帝后下手,欠身恭順道:“本該日日來向皇上皇后請安,奈何身子不濟實在慚愧。今日一早就聽聞溫宜帝姬不適,放心不下所以急著來看看。”復又微笑對玄凌:“幸好臣妾來了,否則恐怕這慎德堂就要唱《竇娥冤》了。”
玄凌道:“端妃適才說當夜與甄婕妤一起,是真的麼?”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來:“是夜臣妾遙遙見婕妤獨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時不放心便與侍女同去看顧,在翻月湖邊玉帶橋遇見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閣,相談甚歡,聊了許久。”她的笑似蒼白浮雲,轉首對身邊侍女道:“如意。”
名喚“如意”的宮女跪道:“是。當夜娘娘與小主在雨花閣講論佛經,很是投契。後來小主說時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后含笑道:“如此說來溫宜帝姬的事就與甄婕妤不相干了。”
華妃嫣然轉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來的真巧,真如及時雨一般。”說著似笑非笑,雙眉微挑,“聽聞姐姐一直不適所以養病於宮中,怎麼那晚興致那麼好竟不顧太醫諄囑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顯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確不宜外出。但長閉宮中久之亦煩悶不堪,那夜聽聞宮中有宴會,想來不會驚擾他人,所以帶了宮女出來散心。”說完溫和淺笑看我,“不想本宮與甄婕妤如此有緣。”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幫我,只是不曉得她為什麼會這樣突兀地幫我,摸不清來龍去脈。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隨即微笑道:“是。嬪妾也是如此覺得。”
“哦?”華妃雙眼微眯,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粉麵上投下一對鴉青的弧線,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負,密密閃爍累累光芒,只覺得耀目分明,奢華異常。她道:“那末本宮倒有一疑問,適才婕妤為何不說出曾經與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這麼些罪了。”
端妃才要說話,忽然一嗆咳嗽不止,連連喘息,只滿面通紅指手向我。
我立即會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該隱瞞皇上皇后,只是當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讓人知道,以免傳入皇上皇后耳中使皇上皇后擔憂,反倒誤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當日娘娘與臣妾相約此事不讓旁人知曉。誰料會牽扯進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聖明、皇后端慧,必定會使水落石出,還臣妾一個清白,況且臣妾不想失信於端妃娘娘,是而三緘其口。”
華妃還想再說什麼,端妃已緩過氣來,緩緩道:“怎麼華妃妹妹不信麼?”
華妃道:“並非妹妹多疑,只是覺得姐姐似乎與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宮與婕妤之前只有兩面之緣,初次相見也是在溫宜週歲禮上。華妃這麼說是意指本宮有意維護麼?”說著傷感搖頭,“本宮病軀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謊言袒護一位新晉的婕妤。”
眾人見端妃孱弱之態而在華妃面前如此傷感,不由隱隱對華妃側目。華妃無言以對,只好道:“本宮並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凌不顧她二人你言我語,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來,“尾生長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遜古人。”
心底暗暗鬆出一口氣,大理石地極堅硬,跪的久了雙腿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搭著玄凌的手掙扎著站起來,不想膝蓋一軟,斜倚在了他懷裡。
眾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臉“騰”地一下滾滾的熱了起來。華妃微一咬牙,別過臉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讓太醫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單薄,別跪出什麼毛病來。”說著瞥眼看華妃。
連忙有殷勤宮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請我坐下。見我無恙坐好,玄凌才放開我手。
端妃轉眸環視立於諸妃身後的宮女,咳嗽幾聲面色蒼白,緩緩道:“華妹妹不信本宮的話也有理,剛才本宮在堂外似乎聽見有宮女說當夜見婕妤前往煙爽齋方向,不如還是再澄清一下比較好,以免日後再為此事起糾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道:“自然是好。”說著語中頗有厲色,“剛才是哪兩個人指證甄婕妤?自己出來罷。”
迅即有兩名宮女“撲通”跪於地上,花容失色俯身於地。皇后道:“你們倆都是親眼見甄婕妤進入煙爽齋的麼?”
一宮女道:“奴婢是見婕妤往煙爽齋方向去,至於有無進去……似乎……似乎?”
“什麼叫似乎?簡直是‘莫須有’。”又看向另一宮女,“你呢?”
她把頭磕得更低,慌張道:“奴婢只是見婕妤獨自一人。”
皇后不理她們,只說:“皇上您看呢?”
玄凌露出厭惡神色,“皇后看著辦。只一條,不許縱容了宮人這種捕風捉影的惡習。”
皇后吩咐身側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傳來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和宮女哭泣的聲音,華妃只作充耳不聞,轉過頭來瞬間睫毛一揚,飛快目視曹婕妤,旋即又若無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懷抱溫宜羞愧上前道:“方才錯怪婕妤妹妹,實在抱歉。”
我只是搖頭:“不必。身為人母姐姐也是關心則亂。”
華妃勉強訕笑道:“剛才誤會婕妤,是本宮關心帝姬才操之過急,還請婕妤不要見怪。”
我微笑正視她:“怎會。娘娘一片心意嬪妾瞭然於心。”華妃被我噎住,又無從反駁,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氣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對玄凌輕笑道:“臣妾那日遙遙聽見扶荔殿有美妙歌聲,很是親切耳熟,不知是誰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搶先說道:“是新晉的安美人。難怪你遠遠聽著耳熟,這幾日在宮中歌唱的都是她。”說著喚陵容上前向端妃請安。
端妃拉著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兒,道:“長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頷首,我暗暗納罕,以前一直以為端妃柔弱,不想卻是心思細密、應對從容,但是於恭維話上卻來來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賀完我又賀陵容,當真毫無新意。
玄凌親自送我回宜芙館方才回水綠南薰殿處理政務。
小坐片刻,估摸著端妃走得雖慢也該經過宜芙館前鏡橋了,遂帶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見端妃坐在肩輿上慢慢行來。
依禮站於一旁等肩輿過去。端妃見我,喚一聲“停”,搭著宮女的肩下轎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宮走走。”
依言應允。一路桐蔭委地,鳳尾森森,漸行漸遠,四周寂靜只聞鳥鳴啾啾。貼身侍女遠遠跟隨,我半扶著端妃手臂,輕聲道:“多謝娘娘今日為嬪妾解圍。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無須謝本宮,本宮要幫你自有本宮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嬪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雲,溫道:“我見你獨自從桐花臺方向而來經過我宮門口,細算時辰就曉得不會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見娘娘向娘娘請安,真是失禮,望娘娘恕罪。”
“無妨。本宮只是聽見歌聲動人,才在宮門外小駐片刻仔細聆聽。”她噓嘆,復而淺笑:“安美人的歌聲真年輕,叫本宮覺得這時間竟流逝得這樣快。”
我笑道:“娘娘正當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嘆時光呢。”
她微笑:“哪裡還美貌呢?”說著目光牢牢鎖在我面龐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輕喚:“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溫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難怪皇上那麼喜歡你。”
我謙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著一竿修竹歇在湖邊美人靠上,“那日見婕妤神色匆匆,卻有憂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遲疑她已道:“婕妤不願說也不要緊。本宮雖然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但宮中之事也略有耳聞,並非一無所知。”
我無心把玩著裙上打著同心結的絲絛,遙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蓮花早已是綠肥紅瘦,有凋殘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語。
端妃眼睛裡是一片瞭然的雲淡風清,一頭烏黑的長髮高髻挽起,步搖在鬢角上亦是生冷的翡翠顏色,淡薄光暈,“婕妤何須如此傷感。本宮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話原本不需本宮來說。只是婕妤應該明白,古來男子之情,不過是‘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2)而已,何況是一國之君呢?婕妤若難過,只是為難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問:“難道沒有專一隻愛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氣說了許多,氣喘吁吁,臉上依然撐著笑容:“先帝鍾愛舒貴妃到如斯地步,還不是有太后和諸位太妃,又有這許多子女。君心無定更勝尋常男子,你要看得開才好。否則只會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嬪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說話,專心看湖中紅鯉優遊。我亦折一枝楊柳在手把玩,捻了細碎柳葉拋向湖中,引得大小紅鯉喁喁鬱郁,爭相而食。
端妃留神看著小鯉魚尾隨大鯉魚身後遊行,不覺語氣有憐惜之意,靜靜道:“溫宜帝姬很是可愛,可惜卻是命途多舛。”
我聽她說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雖然體弱,但也是金枝玉葉,有神佛護佑。”
端妃略顯悵然,驟然微露厭棄神色:“滿天神佛只曉得享受香火,何來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況若是小鬼為難,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卻如此剛硬,不由對她漸生好感。
她繼續說:“曹琴默這個孩子本是生不下來的,她懷的不是時候。生產時又是早產,胎位不正,幾乎陪上了一條性命。所以皇上對這孩子格外憐愛。”她嘆氣,“這宮裡的孩子看似尊貴,其實三災八難的比外頭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無子,於子嗣問題上特別**,勸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該多多保養,玉體康健才能早日為皇上誕下皇子與帝姬。”
端妃苦澀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宮恐怕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聽得說得傷感,不覺大異,道:“娘娘正當盛年,何苦說這樣不吉的話。”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願,月賓情願折壽十年。”說罷轉首悽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單薄如一張白紙,“恐怕本宮就算折壽半生,亦不能得償所願了。”
或許她身有暗疾不適宜懷孕,不免暗自為她惋惜。
她再不說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針對婕妤而來,婕妤善自保重。本宮可以護你一時卻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謝娘娘費心周全,嬪妾有空自當過來拜訪娘娘。”
她搖頭,許是身體不適,聲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殘軀不便見人。何況……”她婉轉看我一眼,輕輕道:“本宮與婕妤不見面只會多有裨益。”
我雖不解,然而深覺端妃為人處事別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頷首道:“是。”
說話間端妃喘氣越來越急促,身邊的宮女忙上前摸出個瓷瓶來喂她吞下兩粒墨黑藥丸,陪笑向我道:“回稟婕妤小主,娘娘服藥的時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嬪妾就不打擾了。恭送娘娘。”
她勉強微笑點頭,掙扎著扶了小宮女的手上了肩輿一路而去了。
註釋:
(1)、尾生抱柱:尾生是講求信義的典範,“尾生與女子期於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記·蘇秦列傳》
(2)、出自《子夜歌》。全如下: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形容男子負心薄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