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7章 夕顏

第17章 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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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夕顏

回到宜芙館,槿汐問我道:“小主這樣有把握安選侍一定能獲皇上寵愛?”

“你說呢?”我微笑看她。“旁觀者清,其實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轉,遠在當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個性謹小慎微、溫順靜默,想必會得皇上垂憐。”

我頷首道:“不錯。皇后高華、華妃豔麗、馮淑儀端莊、曹婕妤沉靜、恬貴人溫柔、欣貴嬪爽直,後宮妃嬪各有所長,但都系出名門,是大家閨秀的風範。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風姿正是皇上身邊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貴。”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許久,似乎無意於皇上的寵幸。”

“長久以來的確如是。可是經對她父親安比槐一事,她已經很清楚在宮中無皇上愛幸只會讓別人輕視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贈她素錦一事?”

“奴婢記得。陵容小主很是歡喜,不似往常。”

我點點頭,“你可聽過這一句‘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奴婢才疏,聽來似乎頗有感傷身世之意。”

幽幽嘆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烏鴉,還能帶著昭陽殿的日影歸來。陵容如此顧影自憐,自傷身世。我看了也不免傷情。只是,她終於也有了對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這於我於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難於決斷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這點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煩惱了。”

“對榮寵富貴只要有一絲的豔羨和企盼,這身似冷宮的日子便捱不了許久。我已對她加意提點,想來不出日,她必定有所決斷。”話畢心有愧懟,悵然嘆了口氣,向槿汐道:“我是否過分,明知她心有牽念,仍引她往這條路走。”心裡愈加難過,“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無奈。請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雖得皇眷顧,可是一無子嗣可依、二是華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莊小主的扶持,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孤立無援,這榮耀岌岌可危。”

我嘆息,眼角不禁溼潤,“我何嘗不明白。皇上如今對我很是寵愛。可是因了這寵愛後宮中有多少人對我虎視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後怕。”情緒漸漸激動,“可是我不能沒有皇上的寵愛,只有他的寵愛才是我在後宮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肅了神色道:“還請小主三思。皇上不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後宮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纏綿無盡,“皇上先是一國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輕重緩急我心裡明白,可是對陵容我不忍,對皇上我又不捨。槿汐,我實在無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實在無需妄自菲薄。先前華妃娘娘有麗貴嬪、曹容華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邊,可是恬貴人、劉良媛等人未必沒有投誠之意。而小主一人實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則陵容小主的父親將成為小主家族的前車之鑑。”眼中微見淚光閃動:“小主若是連命也沒了,又何求夫君之愛。”

倏然如醍醐灌頂,神志驟然清明,雙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誠然要多謝你。我雖是你小主,畢竟年輕,一時沉不住氣。你說的不錯,與其將來人人與我為敵,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註定要與別人分享。無論是誰,都實在不該因情誤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還請小主體恕。”

我感嘆道:“流朱浣碧雖是我帶進宮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雖然謹慎……終究年輕沒經過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實在沒法跟她們說。能夠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發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經第三天了。

這三天,陵容沒有來宜芙館一步,遣了人去問候,也只是菊青來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這幾天都沒有起床。”

抬頭看天,鉛雲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著旋兒貼著湖水面上飛過去了。似乎釀著一場大雨。晴熱許久,終於要有一場大雨了。

我淡淡聽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藥物給她,半句也不多說。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華妃宮中。夜半時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帶來的閃電照得天際明亮如白晝,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我“哇”一聲驚醒,守夜的晶青忙起來將窗上的風鉤掛好,緊閉門戶,又點上蠟燭。

我靜靜蜷臥於榻上緊緊擁住被子。從小就怕雷聲,尤其是電閃雷鳴的黑夜。在孃家的雷雨之夜,娘都會摟著我安慰我;而進宮後,這樣的雷電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邊。

而今晚,想必是華妃正在婉轉承恩、濃情密愛吧。

連日來的風波糾纏,心神疲憊,終於無聲沉默地哭泣出來。

眼淚溫熱,落在暗紅的綢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顏色略暗的花,洇得絲綢越發柔軟。

侍女一個個被我趕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軟弱和難過。

有人走來,輕輕撥開我懷中緊擁的絲綢薄被。我驚詫回頭,輕喚:“四郎……”

他低聲嘆息,讓我依偎於他懷中,轉身背朝窗外,為我擋去刺目的電光。他輕聲低語:“朕被雷聲驚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電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溼的痕跡,溼漉漉的觸覺讓我焦躁惶恐的心漸漸趨於平靜。

我略微疑惑:“那華妃……”

他的手指輕按住我的脣:“朕怕你害怕……”

我沒有說出更多的話,因他已展臂緊緊摟住我。

我不願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涼的脣輕柔觸及我溫熱濡汗的額頭,在這溫情脈脈的一瞬間,彷彿找到現世的片刻安寧。

我想,也許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氣和她們爭鬥下去,哪怕……這爭鬥永無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聲,落雨瀟瀟,清涼芬芳的水氣四散瀰漫開來,漸漸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炎熱許久,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這樣雨密風驟,醒來卻已是晴好天氣。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復又躺下假寐了一會兒才起來。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荷花的芬芳和清新水氣。

門乍開,卻見陵容獨自站在門外,面色微微緋紅,發上沾滿晶瑩露水,在陽光下璀璨瑩亮如同虛幻。

我微覺詫異,道:“怎麼這樣早就過來?身子好了麼?”

風吹過,一地的殘花落葉,滿地鮮豔。浮光靄靄,陽光透過樹枝斑駁落在陵容身上,如夢如幻一般。

她揚起臉,露出極明媚溫婉的笑容,盈盈行了個禮,道:“陵容從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終於神志清明,茅塞頓開。”

我會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來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費了幾天功夫才用姐姐贈與的素錦繡成此物,特來拿與姐姐共賞。”

我與她攜手進殿,相對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錦上赫然是一樹連理而生的桃花,燦若雲霞,灼豔輝煌。

陵容低眉淺笑,聲如瀝珠:“妹妹覺得與其繡一隻帶著昭陽日影的寒鴉,不若是開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負這華貴素錦。”

我拔下頭上一支金崐點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我輕輕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著意打扮了一番,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素羅衣裙,長及曳地,只袖口用淡粉絲線繡了幾朵精緻的小荷,鵝黃絲帶束腰,益發顯得她的身材纖如柔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髮式亦簡單,只是將前鬢秀髮中分,再用白玉梳子隨意挽於腦後,插上兩枝碎珠髮簪,卻有一種清新而淡的自然之美。

我亦費心思量衣著,最後擇一身茜紅色綃繡海棠春睡的輕羅紗衣,纏枝花羅的質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玲瓏浮凸的淺淡的金銀色澤。整個人似籠在豔麗浮雲中,華貴無比。只為襯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我則是天邊夕陽下最綺豔的一帶彤雲。

豔則豔矣,貴亦無匹,只是在盛暑天氣,清新之色總比靡豔更易另人傾心。

這是一個美麗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遙遙吹拂,微微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是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合歡花開得如滿樹輕羽一般在風中輕輕顫動。

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這麼美好。

牽著陵容的手順著遊廊一路行去,但見四面俱是遊廊曲橋,繪有描金五彩圖案,甚是美麗,四面雕鏤隔子浮著碧紗,現下敞開著,四面通風甚是涼爽。翻月湖中,鴛鴦、鷺鷥浴水遊樂,滿眼望去一個個羽毛豐豔、彩炫耀,只覺眩目繽紛,十分好看。一樹木槿臨水而立,花枝橫斜,迎風微顫,枝頭葉底,深深淺淺的嬌豔粉色。偶有花瓣墜落,自是落得一壁芬芳。

我低聲在她耳邊道:“若是尋常把你引薦給皇上自然也無不可,只是這樣做的話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會把你放在心上,不過三五日便丟開了。反而誤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膩溼冷,只低頭看著腳下:“姐姐說的是。”

“既然要見,一定要一見傾心。”我看一看碧藍天色,駐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會經過此處,時辰差不多了。你放聲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點一點頭,緊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聲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聞之慾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頭。

忽聞一聲散漫:“誰在唱歌?”

聽見這聲音已知不好。轉頭依足規矩行禮下去,“華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與華妃交面,一見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華妃道一聲“起”,目光淡淡掃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時學會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宮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謬讚。臣妾何來如此歌喉,乃選侍安氏所歌。”

華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見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雙眼微眯:“長得倒還不算難看。”

陵容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聽得華妃如此說才略略鎮定。誰知華妃突然發難,呵斥道:“大膽!竟敢在御苑唱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滿面惶恐伏下身去,“嬪妾不敢。”

華妃冷冷逼視陵容,想是看著眼生,凝視片刻才道:“本宮以為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安比槐的女兒。”帶了幾分鄙視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閉門思過還在御苑裡招搖往來。”一語剛畢,華妃身後的宮女內監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來。

陵容見狀不由氣結,幾乎要哭出來,竭力咬著下脣忍著道:“嬪妾父親不是罪臣。”

我道:“安選侍之父無罪而釋,官復原職。並非罪臣。”

華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有時候無罪而釋並不代表真正無辜。箇中因由婕妤應當清楚。”轉頭向我道:“小小選侍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的婕妤也不曉得教會她禮義廉恥。”

不由得瞠目結舌,與陵容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關乎禮義廉恥。嬪妾不明,還望娘娘賜教。”

華妃臉上微露得色,一雙美目盯住我道:“怎麼婕妤通曉詩書亦有不明的時候麼?”忍住氣不發一言,華妃複道:“那麼本宮問你,此歌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縷衣》,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為李錡妾,後來李錡謀反被處死,杜秋娘又侍奉唐憲宗召進宮裡被封為秋妃,甚為恩寵。既為叛臣家屬,又以一身侍兩夫。如此不貞不義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還敢在宮中肆無忌憚吟唱。”

陵容聽她這樣曲解,不住叩首請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極是。杜秋娘為叛臣家屬也非其心甘情願。何況入宮後盡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將功折罪。穆宗即位後,又命其為皇子傅母。想來也並非一無是處。還望娘娘明鑑。”

華妃輕巧一笑,眸中卻是冷冽幽光直刺而來:“甄婕妤倒是於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笑容還未隱去,秀臉一板,口中已蘊了森然怒意:“司馬光《家範》(2)曰‘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婕妤怎連這婦德也不遵循,強詞奪理,語出犯上?”

這一招來得凌厲迅疾,額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嬪妾不敢。”

陵容忙搶在我身前,帶著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還請娘娘恕罪。”

華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錯還敢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來,笑容豔媚入骨,與她此時的語調極不搭襯,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宮身為後宮眾妃之首,必定竭盡全力,教會兩位妹妹應守的規矩。”朝身後道:“來人——”雖然她手中已無協理六宮的權力,但畢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卻不知她要如何處置我和陵容。

“啪啪”兩聲擊掌,恍若雷電自雲中而來。未見其人,聲音卻先貫入耳中,“這歌聲甚是美妙。”

舉目見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翠華蓋、紫芝蓋色彩灼目。玄凌負手立於華妃背後,皇后脣際隱一抹淡淡疏理的微笑緘默立於玄凌身邊。李長引金壁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兩側,靜悄悄無半點聲息,不知是何時已經近前來,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頭一鬆,歡喜得想要哭出來。

華妃一愣,忙轉身過去行禮見駕:“皇上萬福。皇后萬福。”

地上烏壓壓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見,越眾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溫柔:“你甚少穿得這樣豔麗。”我起身立於他身旁,報以溫柔一笑。

玄凌這命華妃等人起身,朝我道:“遠遠聽見有人歌唱,卻原來是你在此。”說著睇一眼華妃:“今日天氣清爽,御苑裡好熱鬧。”

華妃欲言又止,轉而溫軟道:“皇上下朝了麼?累不累?”

玄凌卻不立即說話,片刻才似笑非笑對華妃道:“一大早的,有華卿累麼?”

我含笑道:“皇上來得好巧,華妃娘娘正與臣妾一同品賞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過我的手“哦?”一聲,問華妃道:“是麼?”

華妃正在尷尬,聽得玄凌這樣問,不覺如釋重負,道:“是。”勉強笑道:“臣妾覺得安選侍唱得甚好。”

玄凌長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向陵容溫和道:“適才朕遠遠的聽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勵地看著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復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蓮,郁郁青青,又似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婉轉於迴腸之內,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美。好似絲絮嫋嫋,道是多情,似是無情,彷彿身上三百六十個毛孔全舒展了開來,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世間所謂美妙的歌聲變得庸俗尋常無比,只有有崑山玉碎、香蘭泣露才勉強可以比擬。

我在震驚之餘不由感愧無比,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的歌聲,黃鶯般嬌脆、流水般柔美、絲緞般光滑、鴿子般溫柔,叫人消魂蝕骨,只願溺在歌聲裡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華妃在驚異之下臉色難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驚異只是一瞬間,隨後靜靜微笑不語,彷彿只是在欣賞普通的樂曲,並無任何特別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詫異,皇后的定力竟這樣好。

一曲三回,漸漸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還凝滯空中迴旋纏繞,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墮夢中。

皇后輕聲喚:“皇上。”玄凌只若不聞,皇后復又喚了幾聲,方才如夢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經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對玄凌道:“安選侍的歌真好,如聞天籟。”

陵容聽得皇后誇獎,謝恩過後深深地低下了輕盈的螓首。玄凌囑她抬頭,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臉上。

陵容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裡流露出混合著不安、羞急與嬌怯的光芒。那種嬌羞之色,委實令人動心。這種柔弱少女的嬌羞和無助,正是玄凌如今身邊的后妃所沒有的。脈脈含羞的嬌靨,楚楚動人的風情,令我心頭卻不禁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藍如波的天空。“好個‘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和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鎮定一些,聲細若蚊:“安陵容。”

華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問話時該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禮。”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頭垂得更低,“是。謝娘娘賜教。”

皇后看著華妃道:“看來今後華妃妹妹與安選侍見面的時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導吧,有的是時候。”

華妃目中精光一輪,隨即粲然微笑露出潔白貝齒:“這個自然。娘娘掌管後宮之事已然千頭萬緒,臣妾理當為您分憂。”

玄凌只含笑看著陵容,吩咐她起來,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開兩步,保持著作為嬪妃該有的得體微笑,已經沒有我的事了。

華妃隨帝后離開,我只推說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囑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與眾人前行不過數步,李長小跑過來請了陵容同去。

陵容無奈看我一眼,終於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邊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兒與晶青尾隨身後。流朱問我:“小姐要即刻回去麼?”

我輕咬下脣,搖搖頭,只信步沿著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頭,看見瑰麗的裙角拖曳於地,似天邊舒捲流麗的的雲霞。衣裙上的海棠春睡圖,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的嬌豔無邊。一針一線,千絲萬縷,多少心血方織就這浮華綺豔的美麗。

缺一針少一線都無法成就。我忽發奇想,當銳利的針尖刺破細密光潔的綢緞穿越而過時,綢緞,會不會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覺?

湖中遍開芙蓉蓮花,也許已經不是海棠盛開的季節了……

前庭的一樹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

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慟,想抓時又說不清楚是什麼。幾瓣殷紅如血的石榴花瓣飄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輕輕拂去跌落的花瓣。只見自己一雙素手皎潔如雪,幾瓣石榴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紅的紅,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種驚慟漸漸清晰,如榴花的汁液沾染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淚無聲的滑落在手心。

或許,不是淚,只是這個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許是昨晚不讓我驚懼的雷雨夜遺留在今朝陽光下的一滴殘積的雨水,濡溼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臉,輕輕拭去面頰水痕,折一枝榴花在手,無聲無息地微笑出來。

如是,陵容的歌聲夜夜在水綠南薰殿響起。

無論是誰侍寢,陵容的破雲穿月的歌聲都會照舊迴盪在太平行宮之中。

玄凌對她不能不說是寵愛,亦不算寵愛太過。按著有寵嬪妃的規制,循例在侍寢後晉了位分。冊的是從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莊、淳兒之間,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莊被黜降為常在,淳兒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晉封我自然是高興的。然而高興之外有一絲莫名的失落與難受,並不像當時眉莊承寵時一般全心全意的歡喜。

或許,只是為那一幅偶然見到的寒鴉圖——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樣淡淡的自怨自艾與羨慕……

它讓我下定決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裡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這樣的深宮裡,又是陵容這樣的身世處境,自憐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個寬容大度的人,連陵容這樣親近的密友姐妹亦會猜疑。甄嬛啊甄嬛,難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親相近的日子了麼?

稍稍釋然。

陵容的承寵在後宮諸人眼中看來更像是第二個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麗,以歌喉獲寵。然而陵容溫順靜默,不僅事上柔順,對待諸妃亦謹婉,並無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驕矜。不僅皇后對她滿意,連玄凌也贊其和順謙畏。

陵容對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說,是更好。每日從皇后處請安回來必到我的宜芙館閒坐,態度親密和順。

對玄凌的寵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魚得水,遊刃有餘。總是怯生生的樣子,小心翼翼應對,叫人心生憐惜。

陵容曾淚眼迷濛執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麼?陵容不是有心爭寵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會?你有今日我高興還來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責之意。”

陵容嗚咽,目光懇切:“若使姐姐有絲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見皇上。”

我本不想說什麼,她這樣說反倒叫我更不能說什麼,只笑語:“快別這樣說,像小孩子家的賭氣話。怎麼說我也算半個媒人,怎的新娘要為了媒婆不見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為笑,神氣認真:“姐姐怎麼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說話間腰肢微動,頭上曳翠鳴珠的玉搔頭和黃金瓔珞隨著她的動作在烏黑雲髻間劃出華麗如朝露晨光般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樣用花草枝葉插出最好看的式樣。

心中暗想,玄凌對陵容的確是不錯。陵容的居室自然搬離了原處,遷居到翻月湖邊的精緻樓閣“繁英閣”中,份例的宮女內監自不必說,連賞賜亦是隔三差五就下來,十分豐厚。有陵容的得寵,又有皇后暗中相助,華妃雖是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對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憚。總算稍稍安心,一心為眉莊籌謀。

日子維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一如既往地過下去。

自從陵容得寵,她的動人歌聲勾起了玄凌對歌舞的熱愛,於是夜宴狂歡便常常在行宮內舉行,而宴會之後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閣。

自我進宮以來從未見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歡宴,不免有幾分疑惑。然而聽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經也甚愛此類歌舞歡會,只是純元皇后仙逝後便甚少這樣熱鬧了。

皇后對陵容為玄凌帶來的笑容與歡樂似乎不置可否,說話的時候神氣和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在眼下覆上了青色的陰影,只專心抱著一隻名叫“松子”的五花狸貓逗弄。這隻狸貓是汩羅國進貢的稀罕動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勻,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緞子。臉上灰黑花紋相間,活像老虎臉上的花紋,一雙綠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難得的是性情被馴服的極其溫順,皇后很是喜歡,嘗言“虎形貓性,獨擅人心”,除了吃睡幾乎時刻抱在懷中。

皇后芊芊十指上蒼白如蓮的甲染就了鮮豔的緋紅,宛若脣上精心描繪的一點胭脂,出入在狸貓的毛色間分外醒目。她抬頭看我,道:“你過來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遲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隨即一笑,恍然道:“本宮忘了你怕貓。”

我陪笑道:“皇后關懷臣妾,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貓交到身邊的宮女手中,含笑道:“其實本宮雖然喜歡它,卻也時時處處小心,畢竟是畜生,萬一不小心被它咬著傷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慮了。松子是您一手撫養,很是溫馴呢。”

“是麼?”皇后撫撫袖子上繁複繡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難測何況是畜類。越是親近溫馴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話中有話,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說下去,只笑:“華妃似乎很不喜歡安美人。”

聽聞華妃在背後很是忿忿,唾棄陵容為紅顏禍水,致使皇上沉迷聲色。玄凌輾轉聽到華妃言語倒也不生氣,只道“婦人醋氣”一笑置之,隨後每每宴會都攜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謙卑,反讓華妃一腔怒氣無處可洩。

是夜,宮中如常舉行夜宴。王公貴胄皆攜了眷屬而來,觥籌交錯,山呼萬歲。

繁華盛世,紙醉金迷。

李長輕輕擊了擊雙掌,大廳之內絲竹聲悠然響起。一群近百個姿容俏麗,垂著燕尾平髻,穿著透明輕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翩若飛鳥舞進殿內,載歌載舞。每一個都有著極嫵媚的容顏,用極婀娜的身姿,如蝶飄舞。一雙雙白玉般的手臂在絲絃的柔靡之音中,不斷變幻著做出各種曼妙的姿態,教人神為之奪。層層嬌娘的行列,望之頓生如波的浩蕩,卻也如波的嬌柔。

皇后與華妃分坐玄凌身側,我與陵容相對而坐陪在下手。

對面的陵容,眉眼精緻,蝶練紗的荔枝紅襦裙,石青的宮絛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絲上珠玉閃爍,掩脣一笑間幽妍清倩,不免感嘆盛妝之下的陵容雖非天姿絕色,卻也有著平時沒有的嬌娜。

陵容緩緩在杯中斟滿酒,徐步上前奉與玄凌。

玄凌含笑接過一飲而盡。華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見。

恬貴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們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實在感愧。”

陵容紅了臉色不語,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貴人道:“將你面前的果子取來給朕。”

恬貴人一喜,柔順道:“是。”復又淺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顧著吃果子反愛說話,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給朕,免得白白放著了。”

恬貴人面紅耳赤,不想一句話惹來玄凌如此譏誚。一時愣愣,片刻方才勉強笑道:“皇上最愛與臣妾說笑。”說罷訕訕不敢再多嘴。

錦簾輕垂飛揚,酒香與女子的脂粉薰香纏繞出曖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無意輕輕用檀香薰過的團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這著棋果然不錯,甚得玄凌關愛。然而……

殿外幾株花樹在最後一抹夕陽的映照下如火如荼、如丹如霞,花枝斜出橫逸,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在那華美的窗紗上,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覺著,這昌平歡笑、綺靡繁華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動人。

趁著無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將出來。

天際雲遮霧掩一彎朦朧月牙,月光在鬱郁的殿宇間行走,瑩白的,像冰**銀燦燦的一汪水,生怕宮殿飛簷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寧靜。御苑中花香肆溢,濃光淡影,稠密地交織著重疊著,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

已是七月末的時候,夜漸漸不復暑熱,初有涼意。

鑲著珍珠的軟底繡鞋踏在九轉回廊的石板上,連著裙裾聲音,沙沙輕響。

走得遠了,獨自步上桐花高臺。

臺名桐花,供人登高遠望,以候四時。取其“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3)之意。

梧桐,本是最貞節恩愛的樹木。

昔日舒貴妃得幸於先皇隆慶帝,二人情意深篤。奈何隆慶帝嫡母昭憲太后不滿於舒貴妃招人非議的出身,不許其在紫奧城冊封。隆慶帝便召集國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宮築桐花臺迎接舒貴妃入宮行冊封嘉禮。直至昭憲太后薨逝,舒妃誕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奧城中加封為貴妃。

偶爾翻閱《周史》,史書上對這位出身讓人詬病卻與帝王成就一世恩愛的傳奇般的妃子的記載只有寥寥數句話,雲:“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寵冠六宮,初立為妃,賜號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晉貴妃,行冊立禮,頒赦。儀制同後。帝薨,妃自請出居道家。”不過了了一筆,已是一個女子的一生。然而先帝對她的寵愛卻在桐花臺上彰顯一角。桐花臺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鋪就,瓊樓玉宇,棟樑光華、照耀瑞彩。臺邊緣植嘉木棠棣與梧桐,繁蔭盛然。遙想當年春夏之際,花開或潔若雪,或輕紫如霧,花繁穠豔,暗香清逸。舒貴妃與先帝相擁賞花,呢喃密語,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風光。

我暗暗喟嘆,“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是怎樣的恩愛,怎樣的濃情密意。

大週四朝天子,窮其一生只鍾愛一妃的只有隆慶帝一人。然而若帝王只鍾情一人,恐怕也是後宮與朝廷紛亂迭起的根源吧。

也許帝王,註定是要雨露均沾施於六宮粉黛的吧。

悽楚一笑,既然我明瞭如斯,何必又要徒增傷感。

斯人已去,當今太后意指桐花臺太過奢靡,不利於國,漸漸也荒廢了。加之此臺地勢頗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來。連負責灑掃的宮女內監也偷懶,扶手與臺階上積了厚厚的落葉與塵灰,空闊的檯面上雜草遍生,當日高華樹木萎靡,滿地雜草野花卻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過浮雲一瞬間。

清冷月光下見臺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著純淨露珠,嬌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伸手撫摸。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麼?”

心底悚然一驚,此地偏僻荒涼,怎的有男子聲音突然出現。而他何時走近我竟絲毫不覺。強自按捺住驚恐之意,轉身厲聲喝道:“誰?”

看清了來人才略略放下心來,自知失禮,微覺窘迫,他卻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麼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問是誰?看來的確是小王長相讓人難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爺每次都愛在人身後突然出現,難免叫人驚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發覺小王,實在並非小王愛藏身婕妤身後。”

臉上微微發燙,桐花臺樹木蔥鬱,或許是我沒發覺他早已到來。

“王爺怎不早早出聲,嬪妾失禮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小王見婕妤今日大有愁態,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驚擾。不想還是嚇著婕妤,實非玄清所願。”他語氣懇切,並不似上次那樣輕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間隱有憂傷神色。

我暗暗詫異,卻不動聲色,道:“只是薄醉,謝王爺關懷。”

他似洞穿我隱祕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來揭穿。只說:“婕妤似乎很喜歡臺角小花。”

“確實。只是在宮中甚少見此花,很是別緻。”

他緩步過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間輕嗅:“這花名叫‘夕顏’(4)。的確不該是宮中所有,薄命之花宮中的人是不會栽植的。”

我微覺驚訝:“花朵亦有薄命之說麼?嬪妾以為只有女子才堪稱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過須臾淺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賤只開牆角,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無人欣賞。故有此說。”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麼。嬪妾倒覺得此花甚是與眾不同。夕顏?”

“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話音剛落,聽他與我異口同聲說來,不覺微笑:“王爺也是這麼覺得?”

今晚的玄清與前次判若兩人,靜謐而安詳立於夏夜月光花香之中,聲音清越宛若天際彎月,我也漸漸的放鬆了下來,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鬢髮。

他是手扶在玉欄上,月下的太平行宮如傾了滿天碎鑽星光的湖面,萬餘燈盞,珠罩閃耀,流蘇寶帶,交映璀璨。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

只覺得那富貴繁華離我那樣遠,眼前只餘那一叢小小夕顏白花悄然盛放。

“聽聞這幾日夜宴上坐於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薦的。”他看著我,只是輕輕的笑著,脣角勾勒出一朵笑紋,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婕妤傷感是否為她?”

心裡微微一沉,不覺退開一步,發上彆著的一支金鑲玉蝶翅步搖振顫不已,冰涼的須翅和圓潤珠珞一下一下輕輕碰觸額角,頰上浮起疏離的微笑,“王爺說笑了。”

他微微嘆息,目光轉向別處,“婕妤可聽過集寵於一身亦同集怨於一身。帝王恩寵太盛則如置於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頭,心底漸起涼意,口中說:“王爺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緩緩道:“其實有人分寵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而成為六宮怨望所在,玄清真當為婕妤一哭。”

我低頭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謝王爺。”

“其實婕妤冰雪聰明,小王的話也是多餘。只是小王冷眼旁觀,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瞼,他竟這樣體察入微,悽微一笑,“王爺之言嬪妾明白。”

他的手撫在腰間長笛上,光影疏微,長笛泛起幽幽光澤:“婕妤對皇兄有情吧。”我臉上微微一紅,還不及說話,他已說下去:“皇兄是一國之君,有些事也是無奈,還請婕妤體諒皇兄。”他悠悠一嘆,復有明朗微笑綻放脣際,“其實清很慶幸自己並非帝王之身,許多無奈煩擾可以不必牽縈於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歡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響。”我復笑,“王爺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閨夢裡人呢。”

他啞然失笑,金冠上翅須點點晃動如波光,繼而肅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嬌妻美妾如雲。”見我舉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為若多娶妻妾只會使其相爭,若真心對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傷心。”

我聞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見狀道:“不知為何,對著婕妤竟說了許多不會對別人說的胡話。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爺所言乃是將來六王妃之幸。嬪妾必當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爺所言對嬪妾實有裨益。嬪妾銘記於心。”

他俊秀的面容上籠上了一層薄薄的笑容,帶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憂鬱,瞬間,像忽然飛起的風,像秋末鴛鴦瓦上一層雪似冷霜,帶了種無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傷的氣質,“婕妤不必致謝。其實清身為局外之人實是無須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過寵愛婕妤而使婕妤終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後塵,長伴青燈古佛之側。”他的目光迷離,彷彿看著很遠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盪漾的水波紋動。

我說不安慰的話。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擊中,身上激靈靈一涼——原來,這其中曲折多端。舒貴妃似乎並非自願出家呢。即使身負帝王三千寵愛,也保不住他生後自己的安全。

宮闈女子鬥爭,不管你曾經有過多少恩寵,依舊是一朝定榮辱,成王敗寇。

然而前塵舊事,知道得多於我並無半分益處。

我走近一步,輕聲道:“王爺。若哀思過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請顧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種剔透的光澤。

他靜默,我亦靜默。風聲在樹葉間無拘穿過,漱漱入耳。

瞬間相對而視。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看到過的詞“溫潤如玉”。不錯,便是“溫潤如玉”。

只那麼一瞬間,我已覺得不妥,轉頭看著別處。臺上清風徐來,鬢髮被吹得絲絲飄飛,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響。夜來溼潤的空氣撫慰著清涼的肌膚,我慢慢咀嚼他話中深意,

良久,他語氣遲遲如迷濛的霧:“夕顏,是隻開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內心頗驚動,隱隱不安。銀線繡了蓮花的袖邊一點涼一點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說不出話來。

宮闈舊事,實在不是我該知道的。然而,舒貴妃與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愛情想來也是傷感而堅持的吧。

不知玄凌對我之情可有先帝對舒貴妃的一分。

抬頭見月又向西偏移幾分,我提起裙角告辭,“出來許久恐怕宮女已在尋找,先告辭了。”

走開兩步,聽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溫宜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宮之日。清一時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儀了。”

心裡有模糊的絲絲溫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爺說的是何時的事,嬪妾已經不記得了。”

他聞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漸漸歡暢,“喏!清亦不記得了。”

楊妃色曳地長裙如浮雲輕輕拂過蒙塵的玉階。我踏著滿地輕淺月華徐徐下臺,身後他略帶憂傷的吟歎隱約傳來,不知嘆的是我,還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顏麗,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顏華兮芳馥馥,薄暮昏暗總朦朧,如何窺得兮真面目。”(5)

夕顏,那是種美麗憂傷的花朵。有雪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麗和易逝。

這是個濺起哀傷的夜晚,我遇見了一個和我一樣心懷傷感的人。

我低低嘆息,這炎夏竟那麼快就要過去了呢,轉眼秋要來了。

註釋: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說是唐時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為節度使李錡之妾,善唱《金縷衣》曲。後來入宮,為憲宗所寵。穆宗立,為皇子保姆。皇子被廢,秋娘歸故鄉,窮老無依。舊時此名用來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馬光著有《家範》,他主張女子要讀《論語》、《孝經》、《女誡》、《列女傳》等書,認為女子“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曰清潔,三曰不妒,四曰儉約,五曰恭謹,六曰勤勞”。

(3)“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間的恩愛與親密。

(4)、夕顏:其實是葫蘆花,多開牆邊角落,夕開朝謝,傳說為薄命花。

(4)、出自紫氏部《源氏物語》